《我兄弟成了个人渣》作者:安日天/skyrian123456 文案: 背景架空,主攻。 万万没想到,我兄弟成了个人渣。 第1章   写在前面:本文背景架空,所有情节请勿对照现实,感恩比心。   ----   我有个兄弟。   嘿,我估计你得笑话我,谁还没有几个兄弟。   我这兄弟吧,挺特别的,他性取向有点与众不同,喜欢男的。这年代倡导婚姻自由,刚刚通过了同性恋结婚的法律,一批政客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纷纷表示爱情不分性别,新潮的还有当众接吻出柜的,但那都是现在了。   早十年前吧,那时候气氛还比较压抑,周围有个人是同性恋,还是个需要帮他保密的事儿的。我兄弟跟我出了柜,我当时挺惊讶的,在他出柜前,他这人挺仇视同性恋的——这也有历史原因,他爸是一骗婚的,当年要不是他妈妈以死相逼,他爸就要带他和一兔爷儿住了。   也因为这层原因,我们做兄弟的前十八年,跟他有三不提,一不能提同性恋,而不能提他爸,三不能提他妈。其实在我看来,他妈可以提的,但我一提他就炸,他妈妈嫁了个不可说的新老公,一年到头都在镜头下,我兄弟连同她那段不甚光彩的婚姻,从她的官方履历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除了这点,别的待遇倒是好的,我骑着自行车上下学的时候,人有小车专门接送的,我们一起读的欣欣子弟小学,欣欣是个老厂的名字,原本这小学是工厂职工子弟送孩子的,后来遇到个挺厉害的校长,就是我爷爷,楞是把升学率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怎么说呢,别的小学,送去的机灵孩子,出来的好一半坏一半,进欣欣子弟小学的孩子,甭管多调皮捣蛋,出来一水儿的过重点线,恰逢教改,欣欣子弟小学就成了市里五个重点小学之一。后来欣欣工厂倒闭了,欣欣子弟小学还在,生源也有了极大的变化,譬如我兄弟这样的大院子弟,就被送进来的,我这样的,如果不是爷爷是校长,十有八九是塞不进去了。   大院子弟家教都还不错,不会欺负我这样的骑自行车的,偶尔还会给我带点零食,一听就是叔叔阿姨送的,调皮捣蛋的有是有,也不出格,在欣欣小学的头三年,到现在都没什么记忆了,约莫是没什么高兴的,也没什么难过的事。   我读小四的时候,班级多了个转校生,就是我兄弟,姓张,叫张晨。他那时候一头长毛尺寸,脸色白得厉害,一身衣服打眼过去是国外的牌子,脚上踏着并不常见的球鞋,跟着白老师进教室里没多久,我旁边的王胖子就怼了怼我胳膊,又凑过来和我咬耳朵:“指不定哪家堆钱塞进来的,忒没劲。”   王胖子全名叫王清廉,这名一看就特清廉,他爸据说是管纪律的委员,经常半夜加班审问大贪官,王胖子耳濡目染,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那时候政客们大都勤俭,小汽车是公家给配的,衣服料子还是不出挑的,反倒是下海从商的这一批,富裕程度肉眼可见,衣服也怎么洋气怎么来。王胖子做出了这个判断,不论对错,倒是这教室里大多数人的看法。   我们学校缴纳一大笔赞助费后可以入学,这笔钱就直接用作基础设施的改善和老师们的福利,这点王胖子的爸爸也没办法说不是,毕竟市里五个小学都这么干。   不过学校有规定,旁听生考试成绩在班级后十名的,会做劝退处理,学费折半退回。这些年送进来的孩子不少,但很少有熬过半年的,要么是自己觉得不适应,要么考试没通过。   无论如何,新人来了,大家还是热烈地鼓掌,欢迎新同学做自我介绍。白老师空出了讲台,张晨上去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张晨。”   台下响起了热烈但并不真诚的鼓掌声。   “希望和大家交好朋友。”   台下响起了依旧热烈但更不真诚的鼓掌声。   我虚虚地拍了两下,转头瞅了王胖子一眼:“还拍呢?手不疼啊。”   王胖子抬手哈了一下掌心说:“白老师看着呢,没办法,你不拍她装没看见,我要不拍,肯定跟我爸告一状去。”   “哪儿能,”我使劲拍了几下,“白老师挺好的。”   张晨的个头不矮,按理应该在后几排找个空位置的,但白老师扫了一圈,不知道怎的,指了指王胖子:“王清廉,你往后挪个位置,让张晨过去。”   王胖子一下子就很不高兴了,我心里也不太高兴,但老师都这么说了,只能帮他搬东西,等挪好位置,张晨就背着书包,一屁股坐我旁边儿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开始从书包里往出拿东西,倒也不说话。   我那时候小,还没有像现在这么世故,虽然心里挺不乐意的,还是主动介绍了自己:“我叫陈和平,以后做好朋友啊。”   我自觉态度良好,笑得非常真诚,但据我兄弟后来说,整个透露着虚假的气息,于是他就没理我,自顾自地收拾自己东西了。   我等了一会儿,人也没理我,就很不高兴地踹了他桌子一脚,翻开了自己课本,自顾自地看起来了。   王胖子总说我和我爷爷一点也不像,他不太明白我爷爷一个教育家,一个老校长,怎么能养出我这么蔫坏的孙子来。   我也不太懂,不过据我推测,我应该是随了我那个人渣老爹。   我的人渣老爹是个机会主义者,当年他一穷二白,疯狂倒追我妈,我爷爷不嫌弃他穷,同意了这门婚事,又把那人渣调到学校当老师,我出生的时候,他俩感情还是挺好的。   后来风声变了,人渣老爹辞职下海经商了,赚了很多钱只是不常回家。我读小一的时候,有一年南方气温骤降,邮寄东西过去得半个月,我妈等不及了,买了票抱着八斤棉被就上了火车,她本想送一个惊喜,却不想撞见了人渣和一个发廊女的奸情,当场心脏病突发,人就没了。   我对她最后的印象,就是她拿刷子一边给红皮鞋打鞋油,一边叮嘱我:“好好学习,过两天妈就回来。”   说好的过两天,竟然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多是人渣那边的亲戚,想把我强行带走,但我爷爷做了这么多年的校长,钱没有,人脉还是有的。法院判了我归爷爷养,第二天我爷爷就带我改了名字,入了他家的族谱,外公也就变了爷爷。   可能因为那段经历,也可能是基因太过强大,我这人总有些表里不一,按王胖子说,就是蔫坏。   一想起当年张晨这小子的模样,就有点惋惜,惋惜这哥们现在成了个人渣。   这不,人渣给我发了个定位,让我找他喝酒去,我倒是想推脱加班不想去,但机关就是这点不好,非特殊情况定点下班,我这兄弟掐着下班后的第十秒发的微信,意思很明显:小子,不来可以,饶不了你。   我的内心充满绝望,甚至有些想笑。   我背着包勤勤恳恳地坐了三站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又步行到了商场里,直接到了地下一层,大老远儿就看见张晨在抽烟。   他的头发留长了,梳起来一个小小的发揪,脸皮依旧白得厉害,身量颇高腰身却极窄,西服许是新做的,极为贴身漂亮,胸口还别着枚胸针,整个人说得好听叫人模狗样儿,说得难听就是骚包极了。   他看见我走近了,便抽出根烟来,夹在手心,不点也不抽,就这么夹着等我过来。   我打个了哈欠——上一天班中午没睡累的,溜达到这人渣的旁边,习以为常地从他手中接过烟,又习以为常地伸出手,他就笑了笑,顺了个打火机出来,没放我手心,反倒是帮我点燃了这根烟。   我安安稳稳地抽完了,把烟头也掐了,拿卫生纸包好了,精准扔进垃圾桶里。   张晨就笑了笑,漫不经心似的说:“禁烟令快下来了吧,还不戒烟?”   “戒了,”空气中还弥散着一点烟味儿,悉悉索索地勾搭着人,我吸了口气回他,“就你,总勾着我抽一根。”   “分明是你扛不住诱惑,又要赖在我头上。”   瞧瞧这话说的,真特么的漂亮,我无力反驳,便岔开了话题:“哪儿去,干什么去?”   “西城那房子,干我,成不成?”   “不去。”我烦躁地拉开了外套,干净利落地回绝。   张晨的手压在了我的肩膀上,人也凑了过来,嘴角依旧带笑却多了三分冷意。   “为什么不去?”   他这副模样吓得了别人,可我不怵他,就干脆利落地回了他一句。   “你会做饭?不会做饭别耽误我吃口饭成么?”   他便一下子松了劲儿似的,压着我肩膀的手十分自然地帮我理了理衣领。   “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回去。”   “你请客。”   “没问题,你那点工资,也太少了些。”   我们上了这个商场的顶楼,随意找了家店吃饭,张晨划了菜单,又叮嘱服务员少加葱蒜。   没过多久,就上了一桌子的菜,我捧着饭碗低头开始吃,吃饱了再叫人打包带走,然后心安理得地等张晨付账。   张晨刷了卡回来了,手上还提了一个小点心,草莓味儿的,是我喜欢的味道。他这人情人多了,履历多了,照顾别人就几乎成了本能,我接过了蛋糕,非常诚恳地说了一声谢谢,他却蹙起眉,有些不高兴了。   重新到了车边,他看着我手包问我带车本没,我只能回一句带了。他就利落地开了后车门,坐在了驾驶座的正后方,还系上了安全带。   我骂了句草,还是开了前门,钻进去坐好,也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手机放在了固定坐上,顺手把移动电源的线插上了,正往里头输入地址的光景,张晨冷不防地来了一句:“去过那么多次,还记不清路么?”   我眼皮都没抬,直接顶了回去:“晚高峰,app刚出了个功能,躲拥挤路段。”   他就“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车子开了足足两个钟头,才开进了那房子在的小区,门口保安尽职尽责地拦了下来,车窗下移,他冲我笑了笑,显然已经认识我了。   张晨下了车,我把车子开进了车库,又出来拉下了卷帘,转过头就看见张晨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灯下,竟有些可怜。   这一晚上莫名的气便一下子散了去,直接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胳膊,哥俩好地劝了一句:“崩想了,回屋吧。”   他也不吭声,任由我把他带进楼梯间里,再用电梯把他挪到家门口。   “钥匙呢?”我问他。   他笑了笑:“忘带了。”   我就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包里摸出他家的钥匙,开了门,顺手也开了灯。   这房子整体是北欧的画风,看了就性冷淡那种,因为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更显得冰冷。   我把钥匙塞进包里,刚撞上门,张晨就扯了领带扔了出去,随后是西装、衬衫、内裤,赤条条地踩着地板进了浴室,留下了一地衣服。   我的脑仁儿疼了起来,没有办法,硬是低头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叠了叠,放在了沙发边。   这房间有两个浴室,张晨用了一个,我便去了另外一个,洗了洗身体,又用清理液把胯下的二两肉仔细洗了洗——张晨和我搞自己下面一直洗得挺干净,我也不好不洗干净直接往里捅。   我和张人渣除了这层兄弟,勉强还是个炮友,不过我确定我们之间没有爱情这玩意儿存在,我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提供帮助,而他需要这种帮助。   我洗完出来的时候,张晨还没洗完,我先去了卧室,把那白得瘆人的床单换下来,找个了棕色的铺上。做`爱的时候总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液体粘上去,这边有阿姨定期来打扫,但我到底要脸,棕色的弄脏了,好歹不那么明显。   张晨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一把搂住了我的腰,我也没客气转过身抱起人就把人摁在了床上。   他那小揪揪已经散开了,头发长得快到肩了,只看脸,倒像个漂亮女人。   我晃了下神,他就把腿缠在我腰上了,胯下的二两肉贴着我的小腹——他硬了。   我用手指松了松他的穴,带出来少许润滑液出来,许是真着急了,就拔出来手指,扶着肉-棒,干净利落地捅了进去。   他舒服地喟叹出声,胳膊也绕上了我的后背,说:“真喜欢你。”   我估计他少说了几个字,整句话应该真喜欢我的二两肉。   插进去让对方适应了一会儿,便熟稔地抽`插捅弄起来,他的敏感点我十分熟悉,没过多久便插得他舒服地叫了起来。   我叮嘱他不要乱挠,但根本没用,他还是在我的后背上抓出了不少伤口,我便泄恨似的更加凶狠地肏弄他,带给他更多的疯狂与快感。   我的持久度一贯不错,张晨射了几次,我才出了精。他喊得嗓子有点哑,此刻正大口地喘着气儿,我抽出了肉-棒,又从床头抽出了几张纸,帮他擦了擦下`体。   等我把纸团一团扔垃圾桶里,张晨像是也缓过来了,他哑着嗓子说:“再来一轮。”   我伸手拍了拍他屁股,回他一句:“明天我还要上班。”   他就啧了一声,不怎么高兴了。   我没空去给他做心理疏导,把床单拉平了一些,又把被子抱了上去,就准备关灯睡觉了。   却不想手刚伸到按钮处,手腕处就多了一双手,身上亦是一沉,张晨压在我的身上,股缝擦着我的肉-棒,笑着说:“陪我。”   这就是我最近不乐意同他出来的原因,他的肉欲越来越重,有时候痴缠一夜,他自然可以去睡,我却要哈欠连天地上班,没必要。   但此刻拒绝也不是个好主意,张晨能翻脸不认人和我打一夜架,也是一夜睡不着觉。   我收回了手,认真地同他说:“最后一次。”   他点了点头,回我:“最后一次。”   到底不是最后一次,啪啪啪干了一夜。 第2章   昏昏沉沉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张晨的手压着我的腰,勒得倒是够紧的。我把他的胳膊挪一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六点了,上班时间是八点半,而这个小区的周边堵得要死。   内裤、裤子、袜子、上衣,穿着拖鞋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用漱口水漱了漱口,打开冰箱——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   上次来的时候,他说有空会补货,看来是没什么空,也忘了提醒阿姨。   回房间拿外套的时候张晨醒了,他曲着腿靠着软绵绵的垫子:“你那破班儿就不能不上?说了多少次我可以养你……”   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顶端,蹬上了皮鞋,他这番话说了许多遍,听得我耳茧子都快出来了。   我把手包拎在手里,从最外层抽出了公交卡,站直了身:“你和我什么关系,你养我。”   他便一下子住了嘴,不说话了。我骂张晨是人渣,多少还是有点道理的。   “要不开我车去上班?”我快出门的时候,他来了这么一句话。   “你车今天限号,算了吧。”   早上的地铁是一场人挤人的斗争,好在我久经沙场,到底赢得了立足的地方,倒了三趟地铁,最后下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一刻,便随着人群小跑了起来,将将赶在八点二十八分签了道。   今天不太巧,赶上了空降任务,早上研讨会就开了三个,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派了个人去食堂打了几个饭,没吃几口就忙工作去了。   等到下午稍闲下来,看一眼手机,才发觉人渣兄弟打了五个电话,发了无数条微信——进办公室前将手机顺手调成了静音,可真是太特么的好了。   一夜只睡了两个钟头的疲惫终于浮了上来,头疼得厉害,但想了想,还是解开了锁屏,回了一句微信,刚忙完。   不能不理他,不理他,他便会电话直接打到办公室,自称是我弟弟,张口便是家中有急事,速找陈和平——挺没劲的。   我回了消息没多久,张晨也回了一句,你看完我消息再说。   我灌了两口热茶,向上翻了翻消息,果然还是张晨他情人的事。   是的,张晨有情人,而且还有男有女,不止一个。   他现在和我说的,是他初恋女友、现任情人、已婚少妇黎阳。   黎阳最开始,还是王胖子的女朋友,王胖子就是王清廉,他爸爸是管纪律的委员的那个。   那时候我、张晨、王胖子三个人已经是好兄弟了,王胖子和黎阳处了好几年了,虽然胖子和美女不怎么搭,但勉强也算得上是男才女貌,两人不出意外会在大学毕业后结婚——但偏偏出了意外,王胖子的父亲被双规了。   王胖子的父亲管了一辈子纪律,却栽在了王胖子的母亲的腐败案里,和美家庭一夜崩塌,王胖子的政治生涯,也基本画上了句号。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还不是什么夫妻,散了就散了,可没过多久,黎阳就出现在了张晨的身边。   王胖子找张晨拼命的时候,我在中间拉着,搅和说都是误会。   张晨却点了一根烟笑,他说:“那女的身材挺好,带劲儿。”   王胖子到底没有和张晨决裂,原因无他,张晨抽完那根烟,拍了拍王胖子的胳膊:“你是我兄弟,我送你出国,你要有本事,就混出了人样回来揍我,没本事,就在外头找个洋妞,再生俩孩子,养不起,我帮你养。”   王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王胖子,以及我们共同的许多兄弟,都以为张晨是为了断了王胖子的念想,叫他安心拿钱出国,才去碰的黎阳。   张晨却跟我说,他是真挺喜欢黎阳的——他以为他这辈子要走上他爹的不归路了,但黎阳脱了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然硬了,还挺想上的。   他喜欢黎阳,喜欢的是对方的肉`体,却没有打算同她结婚的,没有一次上床不带套子。   黎阳给自己找了个备胎,上了几次床,却意外怀孕了。张晨便给了一笔钱,利落提了分手。   前几年,黎阳的丈夫有事求到张晨,于是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之下,张晨和黎阳又搞在了一起。   这次张晨噼里啪啦发了数十条微信,原来是黎阳的丈夫供应的货物出了问题,按理是该全部退回并缴纳违约金的,黎阳却不干了,打了张晨的私人电话,哭唧唧地吵得他脑仁疼。   张晨骂了几十条,末了问了我一句:“你说,我踹不踹她?”   我的脑仁疼得更厉害了,直接回了一句:“随便。”   张晨有一副非常好的皮囊,皮囊下包裹的,却是个人渣的灵魂。   他是一个固执的、心狠的、聪明人,自己已经下了决定,向我说这么多不过是为了宣泄一下阴暗面,再降低一点微不可查的负罪感。   没过多久,手机重新亮了起来。   “300万,分了。”   可真够绝情的,黎阳的丈夫的违约金,可是三千万。   我回了两个字,节哀,扣了手机,接着处理剩下的工作了。   终于到了下班的时间,我穿上外套拿起手机正要出门,手心突然振了一下,低头看手机,锁屏上清晰地闪过一条消息。   “有点难过,想见你。”   我划开了屏幕,回他:“改天吧,今儿没力气,肏不动。”   发出去这条消息,我利落地关了机,回家去了。   ---   爷爷得了老年病,身边离不了人,张晨托人把他送去了最好的疗养所,这点上,他对我有大恩。   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买了几样菜,溜达回了老小区里,一路上碰见不少熟人,等到了家门口,正好撞见隔壁的大妈,聊了几句爷爷的事儿。   大妈招呼我去他家吃饭,我斟酌着词语婉拒了。   终于进了屋,疲惫感扑面而来,叫脱鞋的动作都变得迟钝起来。   脱了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打开花洒洗了个澡,方才有些精神。   我正穿着家居服炒着菜,耳畔便是洗衣机的轰隆作响,这样也能让这房子不那么空旷一些。   一荤一素一碗米饭,我解开围裙正想坐着吃饭的时候,就听见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别人来我家,一般都会摁上头的门铃,上手敲门的,怕是只有一个。   我的脑仁又疼了起来,拖着拖鞋走过去直接开了门,看都不用看一眼,再直接走回去捧起来饭碗。   “吃饭呢?”   张晨问我,他站在门口,我却能闻到细微的酒气。   “吃着呢,关门换鞋,你也来碗饭?”   “来。”   门自他背后撞上,他熟门熟路地拿了最下头的拖鞋,外套脱了扔在了沙发上,又坐在了我的正对面。   我扣了电饭煲的盖子,把米饭连同筷子一起递给他:“够么?”   “够了。”   于是我们面对面开始吃饭,一荤一素很快就见了低,我又从冰箱里翻出个沙丁鱼罐头,开了罐头倒盘子里,明知故问:“要么?”   “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去找他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默认为炮友,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才叫兄弟。   沉默地吃完了饭,我收拾碗筷扔进了水池里,张晨自动自觉地拿了个抹布,开始擦桌子了。   七点整,我们一起坐在了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   我顺手拿起个苹果,用小刀开始削苹果皮,等到苹果皮顺下来了,又把苹果分成了两半,递给了张晨一半儿。   张晨接了这苹果,咯嘣啃了一口,他说:“哥你可真好。”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昨天晚上,在停车场发生的种种。   张晨是个人渣——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等我们吃完了这个苹果,他十分自来熟地躺在了我的大腿上,自己的腿架在了沙发扶手上,划开了手机,开始和人聊微信。   他这人仿佛什么都懂一些,便用一种很轻松和愉悦的状态,叫别人帮他掠夺金钱,正事聊完了,他切了另外一个账号,又把手机递给我说:“你看哪个小伙子长得好看?”   我伸手接过了手机,干净利落地关了电源,随手扔在了茶几上。   张晨噗嗤一下笑了,扬起漂亮的脖子:“怎么着,吃醋了?”   我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别闹腾了。”   张晨自下而上盯着我,盯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他说:“肏我来啊。”   “这是我家,”我很有耐心地提醒他,我们之间的潜规则,“黎阳你要是没玩儿够,就再去勾搭,左右不都是钱的事。”   “忒没劲。”张晨不再仰着头了,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哪儿觉得没劲。”   “哪儿哪儿都没劲儿。”   我没忍住,又捏了捏张晨的脸:“别跟这儿感时伤秋了,起开,洗澡去。”   张晨打了个哈欠,非要我推了一把,方才起来进了浴室。   待他关了门,我脸上的几分笑也挂了下去,方才的一番交锋,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试探,那才真的是没劲儿极了。   说好的炮友,除了这个,也没必要深入什么了。 第3章   我和张晨一起躺床上,一人一个手机,都插着充电器,各聊各的。   张晨能在六点多的时候进我的家门,这意味着他今天的工作没有做完,需要做进一步的安排和梳理——这年头,什么行业都需要勤奋和努力。   我是在和爷爷聊微信,老人家做了一辈子教育,很会学习新的事物,打字也不算慢,他正在和我絮叨隔壁房间的老太太——那是一位精致而优雅的女士,也很乐于助人。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能听到手指按压屏幕的轻微声响,等把爷爷聊困了,我转过头,正好对上了张晨的视线。   他盯着我看了三秒钟,突兀地说:“想吻你。”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儿,用很慢的语速回他:“没发烧啊。”   他拨开了我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陈和平,你可真行。”   “我一直觉得我很行。”说完这句话,我往下钻进了被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张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特别没意义地帮我掖了掖被子,他说:“你这就要睡了?”   “睡,不睡困得要死。”我闭上了眼睛。   “陪我聊会儿天。”   “你把灯关上。”   张晨啪地一声关上了灯,又钻进了被子里——我们两个人当然两个被窝,毕竟我们是兄弟,又不是夫妻。   “陈和平!”   “嗯……?”   “你肏得我挺舒服的。”   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说出的话却还带着浓重的困意:“那是只有我肏过你,你多找几个人试试,技术比我好的多得是。”   张晨没有回这句话,呼吸倒是很沉,像是有些不高兴。   我重新合上了眼睛,开始放空思想,酝酿睡意,正要和周公做深入接触的时候,却听见啪的一声响。   灯光透过眼皮照得我一激灵,张晨推了推我的后背,说的话像带了冰碴子:“甭特么睡了,起来,说清楚。”   我睁开了眼睛,慢吞吞地爬了起来,靠在了柔软的垫子上。   这光景,我的烟瘾又犯了,张晨从床头的裤子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扔到了我被上,我看了看,把两样扔到了床脚,忍了。   “说清楚什么?”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   “我们睡了好几年了,是不是该定下来了?”   他还真说出口了——他倒是有脸说出口了,我抬起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试图再挣扎一次。   “兄弟,能不能明天再说?”   “不能。”张晨的眼睛里带着血丝,像是要杀了我似的。   “那好,张晨同志,你和黎阳差不多也睡了十年了,你们怎么没定下来,还分了呢?”   “陈和平,你他妈的闭嘴!”   张晨一下子扑了过来,双腿压在我身上,抓着我的睡衣就拎了起来。   我知道他经常健身,学乱七八糟的防身术,论单打独斗,我是打不过他的。   索性也放弃了反抗,任由他压着拎着,只说一句:“张晨,我很困,你要发疯,能不能等明天?”   张晨脸上的怒意一下子散了,他松开了握着我睡衣的手,我便任由重力作用躺回在了被窝里,重新合上了眼。   灯灭了,张晨也重新躺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手却钻过了两层被,进了我的被窝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挣,任由他抓着。   他说:“哥,有时候我一个人回房子里,空荡荡的,太寂寞了。”   我没回话,只是觉得这句话矫情过了头,他那房子里除了他还有保姆,除非他自己想不开去个没保姆的房子。   他又说:“我想找个人,能陪我聊聊天,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   我也没回话,只是想起了张晨正在养的一个小青年,据说是厨师专业的,人长得白净,煲得一手好汤,张晨给了他一套房子,那房子布置得特别温馨,每一处都有生活的暖意。张晨还拍过照给我看过,实话实说,张晨不缺陪他聊天的人,也不缺和他过日子的人。   张晨好像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的话,我却越来越困,干脆进入了梦乡。   梦里,久违地梦到了小时候的张晨,他橡皮忘带了,终于绷不住那副冰冰凉的模样,用特小的声音对我说:“能借我一块橡皮么?”   我拿出了一块橡皮,又用尺子切成了两半,顺手扔给了他一半。   “给你用这半,你终于和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果然看到了张晨气呼呼的脸,这个梦做得,也算值得了。   这一觉睡得挺好,醒来的时候张晨早就醒了,正穿个裤衩在客厅打电话。   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穿了拖鞋去卫生间放水,正放着水呢,卫生间门从外头打开了,张晨钻了进来,直接扒了裤衩,精准扔到我盆里,打开了喷头洗起澡来。   慢悠悠放完水,又冲了马桶,有些艰难地越过了喷头的辐射番外,拎起来牙缸刷牙,也只有这时候,我特羡慕张晨名下那一水儿的大房子,至少有两个卫生间,用不着这么挤着。   刷完了牙,又用清水洗了把脸,拿毛巾擦脸的功夫,水声就停了,张晨已经洗完了,他伸出了一只手:“递给我浴巾。”   我嗯了一声,把毛巾挂上去,再把浴巾取下来扔过去,这个过程难以避免地会看到张晨的裸`体——但我们太熟了,熟到赤诚相见,在不该约炮的时候,也不会有想做`爱的想法。   早饭热了两包牛奶,煎了鸡蛋夹面包吃,张晨吃得挺开心的,早间新闻滚动播放着最新的消息,直到一条——“红新小区三期A18楼今日凌晨发生楼踏事故,重伤25人,轻伤121人,目前伤者和其他居民已得到妥善安置,以XX为组长的事故调查组正在调查取证中……”   我的大脑嗡地一下,原因无他,红新小区是张晨名下开发商的精品项目,我稳了稳心神转过头去看张晨,他却在慢吞吞地吃着面包片。   我的火蹭地一下就起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偷工减料了,还有闲心吃东西呢,快滚过去收拾残局去?”   张晨咽下去了嘴里的面包片,人却显得很镇定,他说:“那片区域是黎阳的老公前几年做的,该给的钱财务那边已经结清,偷工减料的是对方,不是我。”   “伤了数百人了。”我坐在他的对面,脑仁开始发疼。   “没出人命,就是好事,”张晨在此时冷静得可怕,变得十分疏离,“公关部和法务部已经开始动作,子公司的领导进了警局协助调查,后续的赔款相关已经谈出了初步意向,你不要急,陈和平。”   “那你呢,张晨?”我盯着他嘴角的面包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问上这么一句。   “我在国外旅游,并不知晓这些事,那家公司我虽然有一些股份,但从未参与过决策,”张晨笑了笑,有些轻飘飘的味道,“老太太特地打电话来,叫我不要路面,她的人已经安排好了,该抹平的都抹平了。”   他这么说,我先放了心,过了一会儿,又扭曲地觉得可恨起来,非要说些叫他和我都不痛快的话:“如果不是你想上黎阳,她老公也不会有机会参与盖楼。”   张晨扯了扯嘴角:“不该这么算,人虽然我推荐了滚去,做决定的到底是底下人,材料检测项目施工项目验收那么多关卡,没发现问题,自然是底下人的责任,和我没甚么干系。”   他轻飘飘地说了这一句,我莫名觉得有点冷,早知晓这人是个人渣,却总是低估了对方人渣的程度。   张晨在我的视线下又吃了两片面包,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去洗手间里洗了洗手。   反倒是我,此时此刻竟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张晨在洗手间里冲我喊:“不去上班么,陈和平?”   我明知故问了一句:“你不去上班?”   “不去,跟你家呆些日子,奉老太太的懿旨老实呆着,你快去上班吧,回来甭买菜了,我叫人送吃的过来。”   我嗯了一声,穿好了衣服,拿着皮包,离开了我的家。   公交车上,人们大多在刷剧或者看小说,很少有人会关注新闻,纵使新闻有了推送,获悉了发生了什么事故,死伤了多少人,也只是在心底哦了一声,并不会有多少难过的情绪。   国家太大了,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各种伤亡的事故,人们也变得麻木,且容易遗忘。   今天部门并没有什么活儿,便忍不住手去搜最新的新闻。   记者发布会开了,调查组宣布了结果,夹杂着伤者的最新伤情,繁杂的信息扑面而来,张晨和他的集团却在这件事故中彻底云隐。   作为兄弟,我应该替张晨高兴的,但偏偏生出莫大的悲哀来——因为我再次意识到,这是一个并不公平的社会。   我在经济委任职,一开始坐柜台收收文件,很快提了级,福利待遇还好,升职空间也有一些,考的时候收录是80比1,我笔试的时候排名第二,面试的时候排名也是第二,本来和这个岗位无缘,偏偏排名第一的兄弟家里出了事,久违联系的舅舅因经济犯罪锒铛入狱,我被补录了。   收到补录通知并告知亲友没多久,王胖子特地打了越洋电话给我,张口便是:“你这孙子运气了真好。”   我笑了起来,回了他一句谢谢。   王胖子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最后叮嘱了我一句:“想赚钱,就离公家远些,想离公家近些,就甭想着赚钱。”   我向他道了谢。   那时候我和张晨刚搅和在一起,他叫我去他公司帮忙,或者给笔钱让我自主创业。   我对他这种拿钱砸的方式有点敬谢不敏,加上专业不太好就业,就试着报了名,也没想到,竟然过了。   公交车停在了站台边,我下了车开始向前走,从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和张晨并不是一路人,终有一日会各有各的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没有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我刷了门卡,头儿递给了我一个文件夹,打开文件,赫然是早间新闻那个案子的相关资料。   “和咱们这边有什么关系?”   “有网友查出施工方的立项材料有些问题,火烧到咱们这边了,得共同接受调查。”   自从环保越来越严格后,住宅楼建设前均需做一次环境评估,而环境评估前,必须在经济委做一个备案。   备案并不复杂,先在网上下载响应的表格,再交给窗口柜台的工作人员做初步审核,由经济委委托央企第三方机构做综合审核,再由经济委出个证明盖个章,便齐活儿了,整个流程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但总有一些项目,是相对比较急迫的,可能是重点项目,也可能是上头委派的项目,便有了一个特权——提交备案申请表后先出证明,材料再做审核,先拿着备案表走接下来的环测和其他程序。   倘若材料不过审核,备案表还是会收回的,这个特权一直在内部沿用着,几乎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却在这次的事故中,被揪了出来。   申请表的落款日期与出的证明的落款日期之间只差了十五天,中间还有长达七天的一个长假,几乎是明晃晃的证据——立项备案有问题。   调查组来之前,这座城市的主管经济的二把手率先过来的,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头儿一顿,并做出指示,凡涉案人员,一律停职接受调查。   电视剧里总爱把这些头描述得风度翩翩、老谋深算,但大多数头发起火来,和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都是脸红脖子粗,拍桌子怒吼的。   信息化时代,查阅这件事故的责任人非常容易,纵使大家都知晓,这么处理并不违背内部的规则,但出了事,就要担责。   两个同事被迫离职,此后再也无法考进公务体系,唇亡齿寒,我的心里也十分不好受——这件事归根到底,不过是张晨的一个念头,我很难理性地按照他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件事。   这天的下班时间来得格外慢,刚刚出了公司门,就收到了张晨的微信,他拍了一桌子精致的菜,微信说,等你回家吃饭。   我回了他一句,同事聚餐,不会去了,就干脆关了手机。   我在街边扫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去了欣欣子弟小学,孩子们已经放学了,教室楼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静谧美好。   欣欣子弟小学是个念旧的学校,纵使建了好几栋新楼,原来的主教学楼还是只修缮不拆毁,保留了大部分原来的模样,我顺着外面的楼梯一点点爬上了顶楼,才发现顶楼已经装上了一层起码有一米五的玻璃挡板——许是怕孩子不小心坠落下去。   挺可惜的,顶楼原本是个特适合看夕阳的地方,我还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总是喊几个小伙伴儿,蹭蹭蹭地爬到楼顶,席地而坐,一起傻乎乎地看夕阳,那时候词汇量也少,只知道漂亮极了,伸出手,仿佛能触碰到光芒。   不再和我闹冷战的张晨也坐在我的身旁,他冷嗤了一声,说:“土包子,有机会带你去看极光,那才是真漂亮。” 第4章   那时候自然课上,老师刚刚讲过极光,幻灯片播了一张极光图,大家都哇地一声,觉得漂亮极了。   等回过头,才发现张晨在纸上写写画画,再仔细去看,原来是一团又一团无规则的线条,他画脏了纸,又拿我给的那半块橡皮,看得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周围小卖部最好的橡皮,五块钱一个,擦起来特别方便。   送给他用,我是不心疼的,他浪费的时候我心里像针扎了一样,就伸手摁住了他的手背:“换张纸画呗,别擦了。”   张晨就用他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瞧我,嘴角勾起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弧度——那时的我,还不懂那叫讽刺的笑,只觉得看着不舒服。   张晨迅速地抽出了手,手指尖还夹着那半块橡皮,他当着我的面儿,把那半块橡皮扔进了我们中间的垃圾筐里。   “咣当——”   我的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老师却在此时关了投影仪,又回到了讲台讲课,就只能憋着气,暗暗想着下课了放不了这小子,王胖子却不管不顾了,直接抬脚去踹张晨的椅子,我怕把老师招惹过来,就给他使了个眼色,王胖子骂了一句,就收回了后腿。   刚一下课,张晨就特自然地站了起来,他说:“要打架是吧,去顶楼。”   我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主要想着这学校里都是我爷爷的眼线,出了事我爷爷得把我打飞了,就忍了这一时之气,直接拉了王胖子一把:“算了,不打架了,快期中了都。”   张晨站了一小会儿,挑起来眼皮,骂了一句:“真孬。”   话音未落,他就挨了一拳,前头的张志强出手太快,我根本拦不住。   张志强的爸爸是爷爷的学生,一直拿我当小弟照顾,他脾气算好的,也不知道怎么今天爆炸了。   张晨笑了起来,像是阴谋得逞一般,直接扑到了张志强的身上,上去便打,我当机立断,喊胖子和周围的同学:“分开他俩,一会儿老师过来了。”   张晨扑腾得厉害,我和王胖子两个人才把他拉来,张志强也被两个同学按住了,班长走过来想当个和事老,叫双方道个歉完事,班主任却面色铁青地从门口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教导主任。   得,这事篓子大了。   张志强的大哥过来了,劈头盖脸把他一顿打,又压着张志强道歉。张晨的家里来了个据说是张晨叔叔的人,看起来很温文尔雅,但张晨却丝毫不给面子,直白说:“他哪儿是我家长,就是一跑腿的司机。”   后来我和张晨关系再好些,才隐约猜到,他是故意惹祸,想叫他的妈妈过来——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他的妈妈了,偌大的别墅里,除了保姆和司机,只有他一个人。   但他妈妈不可能来,派个人过来,便是极限了。   不过当父母的,总会是惦记着自己孩子的,譬如张晨,如今有风吹草动,他家的老太太便会护得十分密切。   我曾流露出这方面的看法,张晨却嗤之以鼻,他说:“我一年赚的钱,六成孝敬给他们,他们罩着我,一是为钱,二是因为血缘关系,我出了事,他们也不会好过。”   但我到底还是觉得他家老太太待他不错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屈尊来我家,特地见我一次。   我在半密闭的顶楼上呆了一会儿,霞光彻底消失不见了,转过身时,却吓了一跳,张晨正在我身后不远处,抽着烟。   他穿着驼色的长风衣,抽烟的模样艳丽又奢靡,像是在拍大片儿。   我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他便扔掉了手中的烟,又用靴子踩上去碾了碾,灭了细微的火光。   他说:“你躲着我干什么?”   我的大脑飞速地闪过很多借口,在一步步走向他的过程中一一告破,我走到他的面前,便说了真话:“你毕竟是个人渣,我当然要躲。”   耳畔有风声起,我别过头闪过了张晨的拳头,他抬脚来踢,我这回却没躲过——小腿被他踹得生疼,直接跪了下去。   我挣扎着想要直起身,他直接卸了我两个胳膊,将我摁在了地上,。   “操!张晨我草-你-妈!你他妈的有病!”   我疼得浑身是水,却真正意义上动弹不得了,张晨绑头的皮绳不知何时断了,头发自然垂在了脖子上,他笑了起来,像极了艳丽的鬼魅。   “陈和平,你打不过我的,何必非要让我不高兴。”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问候了张晨所有亲戚,却压住了火:“得,是我不对,你先把我胳膊装回去,别特么这么玩儿。”   “陈和平,”张晨空出只手来,摸了摸我的脸,“我今儿心情特别不高兴,你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呗。”   “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譬如你告儿我,你喜欢我很久了,想搬进西边咱们一起住的小区里……”   我憋不住了,直接噗了一声,笑着打断他:“你内心理医生是不是该换了,神经衰弱没治好,怎么又多了个妄想症。”   张晨却没有立刻反驳我的话,他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盯着我,盯了一会儿,他那只手离开了我的脸,顺着腰线滑到了臀侧,捏了一把我的屁股,他阴沉沉地说:“要不给你后面开个苞,多肏几次,就能把你肏服了。”   他这么说,我却没什么可怕的了,直接回了一句:“你肏了我,那咱们之间两清了,以后兄弟也没得做。”   我甚至放松了身体,就等着他来肏。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坦然看他,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来帮我把脱臼的骨头推回去,挑着我最疼的时候说:“我这辈子都会让你欠我的,你别想和我两清了。”   张晨这个人,一直挺变化莫测的,他现在的表现特执拗,过了今儿晚上,明天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但我还是妥协地嗯了一声,又缓了缓疼,从地上站了起来。张晨没扶我,倒是一直盯着我,等我把衣服的褶皱抻平得差不多了,才说:“你能开车么?”   我拍了拍自己酸软的肩膀,回了他一句:“不能。”   他便蹙起眉,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知道张晨喜欢我开车,他坐在后车座上。   他沉默了几秒钟,问我:“要不我背你下去?”   我仔细看了看他平整而精致的风衣:“不用,我没大事。”   “那下楼的时候你扶着我的肩膀,或者拉着我的手。”   “扶着栏杆就行,你往下走吧。”   张晨抿了抿嘴唇,便飞快地向下走了,一下子就见不到身影。我的肩膀还是隐隐作痛,身体或许因为大量出汗的缘故,略有些虚弱,便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地向下挪。   当我转过回旋的平台,走到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赫然发觉张晨就现在楼梯出口的地方,他也看到了我,就特小言男主似的,一手插进风衣的兜里,一手手心向上向我的方向伸了过来。   我慢慢地向下走,在最后三个台阶的时候,也伸出了手——啪地一下子打在了他的手掌心,笑着说:“你怎么不躲啊?”   张晨亦笑了起来,手指向内攥紧了手心,便放下了手臂,他说:“这可是你第一次,打到我手心了。”   “兵不厌诈嘛。”   我们并排向外走,假装不知晓他刚刚是想扶我,假装不知晓我刚刚是在撒谎拒绝。   拍手心倒是勾起一件旧事来,在欣欣小学读书的时候,有段时间特流行一个游戏。两个人,两只手,掌心离掌心离厘米,下面的要试图拍上面的手,一般都是虚晃几下,再伺机反手一拍。那游戏一开始大家还带张晨玩儿,后来就不带了——因他总是能打到别人,自己在上时,却溜得飞快,从来都没有被打到过。   我上了张晨的车,坐在了副驾上,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张晨在外头抽了根烟,踩灭了烟蒂,这才上了车。   他系好了安全带,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甭怕,我在你旁边,要死我先死。”   他没回应,倒是踩了油门,让车直接窜了出去。我的手搁他肩膀上搁了一会儿,等手底下的肉不那么绷紧了,就干脆收回了手。   张晨的车技很是不错,也是我们这群人里第一个拿到车本的。但有一年,他开车和他当时的男朋友出去玩儿,路上却遇到了一场并非偶然的车祸,他自己受了重伤,男朋友当场身亡,车辆遭遇了严重挤压,在被救出的十多分钟里,他的整个世界都是血的红。   从那时开始,张晨便有了些精神上的后遗症,一人开车时没事,只要车上有其他人,手碰上方向盘,身体就会抗拒和发抖——这毛病不大,却也不小。   于是那段时间,他总拉着我陪他练车,我就坐在副驾上,看他从最开始的浑身发抖,但现在的略微僵硬。   张晨开车到了我家楼下,我们一起下了   车,上了楼梯进了家门,刚开门便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我开了灯,发觉餐桌上的饭菜还带着余温,就问张晨:“叫人过来热的?”   “嗯,不好冷冰冰的。”   “谢了。”   “没事。”我们吃过晚饭,洗过澡,便疲惫不堪地躺进了被窝里,没过多久,我的被窝里就多出一只冰凉的胳膊来。   我没吭声,任由那胳膊挽上了我的胳膊,但张晨仿佛一点也不困似的,又塞进来了自己的腿,我皱了皱眉,干脆连人带被往边上挪了挪,张晨却特不要脸地说:“我进你被窝里,你抱着我睡吧。”   我愣了三秒钟,回他:“甭得寸进尺了,要么一胳膊一腿,要么什么都没有。” 第5章   他却不管不顾,硬是往我被窝里挤,我一抬手开了床灯,靠在床头看他:“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粘人。”   他眯了眯眼,像是不适应光亮,又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说:“六点钟的时候,底下人告诉我,抢救无效,死了两个老人。”   我用迟钝的大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小区楼房坍塌事故的受害人,彻底清醒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底下人的事儿,处理不好就换一批人处理。”   “到底是两条人命。”   “是两条人命,不过这年月儿,人命算什么,”张晨如此说着,却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点燃了塞在嘴里,“对不住了,要让你吸吸我的二手烟。”   烟雾从他那里飘到了我的鼻尖,或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久违的,我也有了烟瘾,就干脆夹走了他吸了半根的烟,自己吸了起来。   他歪过头看我,像开玩笑似的问:“你抽了我的烟,能不能安慰我两句?”   “你说过的,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违心的话,偏偏倒说的颇为自然,“人各有命,心里难过,就多赔些钱。”   “也是,钱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我抽完了这根烟,讲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张晨顺手把我的被拉在了他的身上,大半个身子挤了进来,他说:“抱着我睡吧。”   我翻身压到了他的身上,捋了捋他额头的碎发:“插着你睡。”   一夜缠绵无梦,第二日着实起不来了,就给领导发了个短信,领导也表示理解,又说调整心态,不要太过钻牛角尖——他大抵是以为我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想要自己想想。   张晨睡得很熟,露在外面的肉几乎都是我留下的印子,我下面还插在他的身体里,不过他身体不错,不会轻易得病。   男人大抵是有劣根性的,肉`体太过契合,便会生出不少不该有的怜惜和温柔,作为兄弟安慰的方式有那么多种,却偏偏选择了作为炮友的方式,还要在事后给自己找个借口——他那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的确是在渴求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交。   中午时分,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下面的肉`穴本能地夹紧了我,他睁开了双眼,迷糊了大概三秒钟,眼睛便回了神,伸手抓起了手机,开始看最新的消息。   他阅读速度极快,码字速度也不慢,等处理完了邮件,便直接开了微信,一大批信息涌了进来,我忍不住调侃他:“夹着我的东西,没什么妨碍?”   他抬了抬眼皮:“你插着我,我心里舒坦,要是草上一草,就快活得紧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抽出了性-器,又拿了几张纸巾,帮他擦了擦他下面。   “陈和平。”   “嗯?”   “我对女人都没这么精细过。”   “内射?怀孕了怎么办,”我皱了皱眉,心里又骂了一句人渣,“不会是让人姑娘自己吃避孕药吧。”   “不用,我精`子存活率低,这辈子如果有孩子,得算奇迹。”   他说得漫不经心,倒像是真不在意似的,我这时候却为他难过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了一句:“找医生看看病,国内不行出国看看也成。”   “老太太特地找人鉴定过的,以后肯定没孩子,她特高兴,这么着,以后我的钱都留给了她的小儿子。”   “也甭这么说你妈。”   “说不说,她也是这么做的打算。”   手指触碰键盘发出轻微声响,他倒是聊天工作两不耽误。   “以后怎么办,领养一个?”   “懒得养,倒不如你生一个,给我玩儿玩儿。”   “算了吧,对象八竿子没一撇呢。”   “你要喜欢漂亮姑娘,我给你安排一个,你直接去上,女方怀孕生子封口一条龙服务。”   “张晨,你是不是有毛病。”   “没毛病啊,”张晨锁了屏幕,手机在手掌心转了个圈,直接抵在了我胸口,“你要孩子,咱们就这么玩儿,怎么着,还想结婚啊?”   张晨的手机怼得我有点重,我眨了眨眼,回他:“碰到合适的,年纪到了,该结婚就结婚呗。”   “结婚?”   “结,年轻的时候玩儿玩儿也就算了,结婚了总该收收心……”   手机啪地一声,落在了我的胸口,我伸手去挡,正好挡住了张晨的巴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他妈的是故意惹我?”   “你说过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着,一下子就笑了,”炮友没资格管你结婚。”   “我也说过,结婚不耽误打`炮。”   “那是对你,”我自下而上看着他,特自然地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我要脸,干不出你的人渣事儿。”   他没想到我会打他,明显楞了一下,反应过味来了,上拳头就来打,我们在床上翻滚,拿拳头向对方的身上招呼,没打多久,我就又被他压在床上——他倒没卸了我胳膊,就是拿皮带绑了我的手。   “陈和平,”他气喘吁吁地骑在我伸手,拿手背拍我的脸颊,“你到底发什么疯。”   “张晨,”我盯着他脸颊上的红印子,心里倒是畅快的,“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什么?”   张晨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他说:“我拿你也当兄弟。”   “上了床的兄弟?”这话说出口,我就忍不住笑了。   “你要想进一步,咱俩就是情人。”   “张晨,你不缺情人。”   “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张晨,你别想毁了我。”   张晨听我说完这句话,倒也没生气,他只是特温柔地说:“我不会毁了你。”   我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必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就是新一轮的争吵,而我现在手被捆着,理智回炉,并不想再被打一顿。   有句话提起来挺矫情的,张晨以前不是人渣的,他也背过老奶奶去过医院,做志愿者支教过孩子,那时候笑得特真,坏得也真,并不像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一开始察觉到他的转变,或许是在高考后,那时候会带他喝酒撸串,跟他说以后兄弟陪你,他还会吐几句槽,说几句真话。后来就变得越发沉默,只顾着喝酒,纵使喝醉了也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有一次,他自己喝醉了打电话喊我,我匆忙赶了过去,他自己坐在公园的躺椅上,趴着吐。我拿湿巾给他擦了擦嘴,又把他背了起来,往出租车的方向走。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声“陈和平”,我“嗯”了一声,他就趴在我肩膀上嚎啕大哭。   他一路都在哭,哭湿了我的肩膀,以至于司机后来看我们,活像看俩傻`逼,但我给了钱,他还是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   张晨后来哭得越来越少,笑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狠,最后变成了人渣。我面对他的时候,总有一种轻微的无力感——知晓一切无法改变,又偏偏觉得不该变成这样的。   我不再出声,他也觉得没意思了,就问我:“中午吃点什么?”   我顺着他递的台阶下了坡,回他:“要不定外卖。”   “行吧,你再睡一觉,昨晚累到了。”   他说完了累到了这三个字,自己啧了一声,笑了。   “你好歹把这腰带解开,人也从我身上下来,压得我睡不着。”   他的臀`部压着我的孽根,暧昧地蹭了蹭:“不睡了?”   “睡,肾虚,比不上你的精神头。”   “回头让赵医生给你号号脉。”   他这么说着,终于解开了皮带,人也从我身上下去了。   我揉了揉发疼的手腕,把被子拉高了:“再好的中药也扛不住你骚。”   “陈和平,这话我当你夸我了。”   我不太乐意看他,就闭了眼准备睡觉,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干脆睁开了眼睛:“黎阳那边你处理了么,别她把你揪出来。”   “你放心,已经叫人叮嘱过他们夫妻了,”他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却拿冰凉的手往我的胸膛上摸,“你担心我啊?”   我抓着他的手腕扔到了一边,回了他一句:“你毕竟是我兄弟。”   他没再继续摸过来,我也终于进入了梦想里,等再次睁开眼,入目的俱是黑暗,再一摸,张晨也不见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走了。   但门缝里传来的菜香味显然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灯也没有开,房间里只有厨房的灯开着——张晨正在往锅里倒生抽。   那一瞬间,我心里倒不觉得感动,只是在认真思考他有多久没进厨房了,做出的菜到底能不能吃。   我正想着,张晨拿盆接了半盆凉水,我急促地喊:“凉水别直接倒,得倒热的。”   他显然吓了一跳,扭过头看了看我,缓了缓才说:“醒了?醒了你来接着做。”   我拎着暖壶直接奔厨房走,就见他特自然地扒下了我的围裙,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顺手还开了新闻联播。   我把热水倒进去继续炖肉,又炒了一个青菜,米饭张晨倒是提前蒸好了,一切都刚刚好。   我端着饭菜上餐桌的时候,张晨正在阳台打电话,离得远,他又特地压低了声音,我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等他打完电话了,重新回了客厅,坐在了我对面,特明媚地冲我笑了一下:“吃饭吧。”   他一这么笑,我心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想着先吃饭再说吧。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吃着饭,张晨突然夹起了一块肉,那块肉上面是瘦的,下面却很肥,他特嘚瑟地说:“陈和平,你帮我把肥的夹掉呗?”   我没理他,低头继续吃饭,他就夹着那块肉来回晃悠着,他晃了一会儿,我实在不耐烦,就干脆帮他夹断了。   他吃了这口瘦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却撩下了筷子,拨弄起了手机。   我忍不住管他:“吃完饭再看。”   他头也没抬,却扔了个炸弹:“黎阳把我招出来来,一会儿就要去管纪律委员会那边报道了。” 第6章   我愣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你刚说什么?”   “我说,黎阳把我扯出来了,我得去配合调查。”他这么说着,夹了块肉放在碗里,咬下了瘦肉,又把肥肉扔到了我碗里。   “怎么回事?”   “有个孙子进去见黎阳,告诉她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她老公可以减刑。”   “黎阳就答应了?”我脑子有点乱,揉了揉太阳穴,“她不是挺喜欢你的么?”   “她喜欢我的钱,爱的是他老公的人。”   “你这,老太太怎么说?”   “死不了,最多进去几年,”张晨竟还能笑出来,睫毛炸啊炸的,灯光下有种荒谬的美感,“你去帮我收拾点衣服吧,我接着吃一会儿饭。”   “……”   从道义上来说,黎阳供出张晨完全跳不出毛病,张晨的确罪有应得,是该去吃几年牢饭,前几日我还为他彻底摘出去了,而觉得社会不公,权势压人。   但张晨真的迈向这一步的时候,我竟然觉得难过起来了,他打小就没吃过苦,不知道进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大抵是有些三观不正了。   翻出来个旅行袋,把张晨放我这儿的衣服挑了几件叠进去,又从抽屉里翻出袜子和内裤,想了想又塞了一套洗漱用品,张晨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甭给我代烟,估计进去就安检。”   我拎着旅行袋回了客厅,张晨放下了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我又忍不住对他说:“要不,洗个澡吧?”   “来不及了,再不出去,就得在你面前被带走了。”   我别过了脸,我怕再看他,整个人绷不住了,想了想又问他:“还缺什么,我给你塞进去。”   “缺个你,可你这么大,也塞不进去。”   这怕是一句老旧到找打的情话了,我该心里骂一句真特么的矫情的,竟起不来这点心思,听得整个人都更难受了。   “陈和平,都这时候了,你说句实话,”张晨站了起来,硬拿他的手掰过来我的脸,他笑得非常欠揍,手指尖却轻轻地颤,“你喜欢我么?”   “不喜欢。”我却答得十分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还以为你会骗骗我。”张晨撤了手指,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刚刚的一瞬,不过是他又一次开的玩笑。   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哄他:“等你回来,哥哥好好陪你玩儿。”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不会,我等你回来。”   张晨没再问回来之后的事,他比我想象中更加镇定,他穿上了驼风衣,单手拎起了旅游包,像兄弟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过身就想走,我拉住了他的胳膊,他就用那双很亮的眼睛看着我,他说:“怎么?”   我盯着他露在外面的一窄截脖子,隐约还能看到自己昨夜留下的吻痕,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薄围巾,绕着他的脖子缠了几圈,又系了一个漂亮的结,想放下手的时候,张晨突然说:“你好像我妈啊。”   那一瞬间,些许旖旎破得干干净净,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也拍了拍他肩膀:“走吧。”   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模样像极了无辜的兔子,他说:“你再亲亲我。”   我便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一触即离,不带一丝情`欲。   “陈和平,你不送送我啊?”   “那是你的路,我没办法去送。”   “你可真心狠。”   “走吧,早点回来。”   张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推门走了,甚至贴心地关上了我的门。我拉开窗帘,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他从单元门里出来了,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直到消失到道路尽头。   我拉上了窗帘,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张晨吃饭矫情,饭碗里落了几块肥腻腻的肉,我把肉扒拉到了垃圾桶里,饭碗落在一起拿到厨房准备刷碗,正好看见那条随意扔在桌上的围裙。   我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张晨都不会出现在我家里了,我攥了攥这条围裙,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   第二天,浏览器的首页有一个很小的消息推送,张晨辞去董事长职务,由吴清飞接手组建新的领导班底,吴清飞是张晨的心腹,我也见过几次,大局算是稳住了。又切到了股票窗口,发觉股价也还算稳定,便放下了一些担心。   无论如何,低调地办,总比高调地办,要好得多。   部门这段时间都比较压抑,继两位同事被劝退后,又有两位同事先后递交了辞呈,距离公务员报考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纵使抽调了几个人过来,依旧做不太熟练,密密麻麻的事情压下来,不得不加班加点去赶。   连续几个月,每天都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周六日无休,忙到不愿意看工资卡里多出的数字,忙到没时间去想张晨究竟会怎么样,或者说,也不愿意去想。   一眨眼,就到过年的时候了,终于匀出来了几天假期,我去疗养院陪爷爷呆了几天,他精神依旧很好,就是有时候认得出我,有时候认不出我,他性子欢乐,纵使有些认不清人,却和疗养院的老爷爷和老太太们相处得很好。   有一天,我在爷爷床边边削苹果边聊天,他突然问了一句:“又和张晨闹别扭了?怎么好久没见内小子过来了。”   我没抬眼睛,回他:“张晨出国去了,前几天还打电话来,让我给您带好呢。”   “出国?这怎么也没个消息,说出就出了。”   爷爷难得有些惊讶,他对张晨的印象很好,张晨这人不折腾的时候很乖,白白净净,每次见我爷爷都特有礼貌。   我爷爷重病的时候,张晨亲自联系的医院,跑上跑下折腾,比我这个亲孙子还勤快,所以到现在我爷爷还惦记着他。   “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把苹果削成小块,又插了牙签,很自然地回:“那边生意有些麻烦,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估计得几年了。”   “可真是……怎么走得那么急啊。”   爷爷反复地嘟囔着这句话,我喂他吃了几口苹果,老人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才发觉他已经进去了那么久,而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陪了爷爷一个星期,领导开始微信联系我早些回去,年底了,各方面的统计工作都很多,他也没办法让我再调休更多的时间,我回了部门,没过几天就得到了提职的调令,正式成了领导的副手,主管人事的隔壁部门来了个小姑娘协助我办理手续,小姑娘很爱说话,直说我的背景审核太顺了,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接下来又是陆陆续续的加班,人忙碌起来不用刻意都会忘记很多东西,转眼就到了腊月,收到厚厚实实的一沓奖金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今年快过去了——张晨依然没有消息。   我手里是有吴清飞的手机号码,吴清飞作为张晨的心腹,多少能知道些内幕消息,但我犹豫了几天,还是没有打出去。我和张晨走的是不同的路,纵使我知晓他的现状,也无法帮他做些什么。   一眨眼,就到了春节,年三十我和爷爷在疗养院过了,大年初一,却有人敲响了我的门,我拉开门,乍一看还没认出来,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吴总。”   吴清飞是一个年过四十体态略微臃肿的男人,乍一看脾气特别软和,但张晨曾经评价过他,说他面慈心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张晨眼里的有趣,和大多数人以为的有趣,有很大的不同。我不知道这位吴总为什么在大年初一敲开我家的门,但终归很自然地让了让身,补了一句:“过年好,进来坐。”   吴总弥勒佛似的笑了,看起来特别亲切,却摇了摇头:“我就不进了,陈先生,您如果没事就陪我走一趟?张先生很想您。”   张先生?也只有那一个张先生了。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怎么想去,但还是回了房间,换了身厚实的衣服,手套、围巾和帽子都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带了随身的暖水杯。   吴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陈先生沉得住气,一点也不见着急。”   “急也赶不了几分钟,外面太冷了。”   下了楼梯,车已经等在门口了,吴总坐在了副驾上,我坐在后车位上,司机便开了车,这一路越走越远,直接开到了一处偏僻的别墅院门前,吴总说:“下车吧,直接进去就好。”   我道了声谢,直接下了车,进了大门,距离别墅门还有一段距离,入目都是白花花的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浅浅的白烟,每一步竟迈得格外艰难。   张晨是我前二十八年唯一的变数,我极力摆脱他对我的形象,试图将我们之间分割得干干净净,却总为情感所累被迫却又主动地纠缠在一起。   而今有外因让我与他分开,纵使难过却也暗中舒了一口气,总想着慢慢就会忘了,再见面时道一声朋友珍重,就渐渐散了,桥归桥,路归路。   但当我刚刚模糊了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却又出现了。   我的皮鞋踩过道路上尚未清理的雪,咯吱做响,恍惚间回到那一年,张晨用冰凉的手握着我的手,他说:“我们就这么走吧,我脚底滑。” 第7章   我站在了别墅门口,门自内打开,露出了张晨的脸,他和数月前离别时没什么不同,穿着厚实的家居服,底下是粉红色的厚实拖鞋。   他懒洋洋地开了门,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正欲进,他又补了一句:“小田也在,正在做饭呢。”   我就“哦”了一声,进了门,大门在我身后合拢,别墅里取暖很足,没走几步就热出了汗。   张晨歪到了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拿眼睛斜睨着我:“哟,这穿得还挺厚实啊。”   我慢吞吞地把帽子围巾手套都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在手边,又把斜挎的包放在了一边,回他:“不知道去哪里见你,西郊监狱又远又冷,索性穿得厚些。”   “陈和平,你是盼着我还没出来啊?”   “你出来,我自然是高兴的。”   “可别说违心的话了,陈和平,这么多天你就没跟人打听过我怎么样,大过年的连问都不问,够心狠了。”   我想了想,没办法反驳他,索性就不吭声了,他慢吞吞地抽完了这颗烟,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将烟蒂碾在了烟灰缸里说:“没随了你的心愿,出来了。”   “那很好。”除去那些复杂的心思,我的确是为他出来而高兴的。   他却用很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盯着我,半响来了一句:“小田饭快做好了,我去看看。”   华音刚落,他就站了起来,一团厚厚的棉花包裹住了他的身材,叫人什么都看不见——他怕冷,冬天总是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个球。   空气里弥散的烟味让我也有点犯烟瘾,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小田不是保姆,是张晨的情人,跟了他有一年多了,张晨有一回出车祸了,腿受了伤,跟疗养院住着,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张晨喊他田护工,过了俩礼拜再去的时候,张晨就喊他小田了,脸上满是餍足,特像一只刚吃到鱼肉的猫。   张晨病好了,就把小田接出来了,据他说,小田除了屁股好,还能煲得一手好汤,特能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我在沙发上坐了三十分钟,口有点渴,就从包里拿出了暖水杯,拧开瓶盖喝了起来,水有点烫,喝得也有点慢,再一抬头,沙发上已经多了两个人,看着眼熟的是张晨,看着眼生的是小田,张晨的手揉着小田的腰,衣衫倒是齐整,眉眼之间却骗不了人。   小田长得很让人心生好感,白净又温柔,特符合好男人的印象,张晨揉了一会儿他的腰,又抓着他的手捏了捏,他便温温和和地打了招呼:“陈哥,我是小田,你还记得吧?”   张晨特欠地笑:“陈和平,这小田,我的人。”   小田也不反驳,只抿了抿嘴唇。   我答了一句:“嫂子嘛,当然记得的。”   张晨生在十二月,我生在五月,我一直喊他弟弟,后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年的十二月,这声嫂子,我喊得不亏。   小田的脸上染了层红晕,特好看,年轻人什么模样都漂亮。   张晨却冷不防地来了一句:“嫂子得是女的,他一个男的,当不起。”   我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红润的脸变得惨白,小田咬着嘴唇,手指却还是攥着张晨的,紧紧的。   张晨也挺吃这套的,拍了拍小田的手背:“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我喝好了水,又用瓶盖拧紧了,提了一句:“饭菜都好了?”   小田回我:“都好了,温着呢。”   这宅子里除了我和他们俩,连个保姆都没有,我看了一眼腻着的两人,到底站起了身。   “你干嘛去?”张晨问了一句。   “端菜去,饿了。”   厨房里有四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张晨喜欢的,肉都去了肥,连葱姜蒜都挑出来搁在了一边。   我把菜端上桌子,又从厨房里翻出锅里的面条,挑出来正正好好的两碗,多一点也无,除了面条倒是还有一锅米饭,蒸得很多,但张晨爱吃面条,他刚出来,吃面条也带了一层祝福的味道。   我在厨房里呆了一分钟,觉得他们二人着实般配,我那点矫情着实可笑。   端面条上来的时候,张晨和小田已经并排做好了,我先上了两碗面条,又转过身准备去盛米饭。   张晨问了一句:“不吃面条啊?”   我回了他一句:“我一贯爱吃米饭。”   等我盛上米饭上桌的时候,面前赫然多了一碗面条,小田的面前空了,他勉强笑着,笑意到底不如刚才来得真实。   我就特想笑,大年初一三大老爷们玩儿宫斗,累不累啊。   我把手里的那碗饭撂下了,干脆问小田:“你想吃什么,自己端,剩下给我。”   小田抿了抿嘴唇,到底伸出手,把那碗面条重新端回了自己面上,我捧着米饭正要吃饭,却听见“啪——”的一声。   张晨的碗四分五裂,大半碗面条直接摔地上了,他面上却笑呵呵的:“手滑了,劳烦陈哥给我盛碗饭,小田,你去拿抹布收拾下地面儿。”   大年初一,吃顿饭也不让人痛快,我盛了饭放给张晨面上,干脆低头吃饭。   小田的手艺挺好的,吃得也还算痛快,等我吃了半碗饭,再抬头,才发觉张晨在盯着我,小田碗里的面条也只动了一点。   “小田做的饭是不错。”我想了想,说了这么一句。   张晨哼了一声,拿筷子头夹了一筷子肉,直接放在了小田的面条上:“吃吧。”   小田像活过来似的,低头吃起菜来,一时之间,看着竟有些可怜。   张晨进去之前,一直喊的定下来,其实就是眼前这么个模式,莫说我不喜欢他,就是有半分喜欢,也不会答应他。   午饭终于吃完了,小田勤快地收拾起碗筷,我没和他挣,我和张晨重新回到了沙发上,他躺在我对面发微信,我坐了一会儿,也翻出来手机,给各方发祝福。   过了一会儿,张晨说:“我不说话你就不跟我说话是吧?”   “没啊,”我抬了头,看着他,“这次是彻底出来了?”   “没出来,老太太商量着让我出来过个年,我的范围局限在市内。”   “事儿处理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热点过去了,黎阳那一沓材料大多是假的,她手里没有关键的东西。”   “这样。”   “当年嘱咐人她老公的招标书临时插进去,我都是插着她的肉`穴吩咐的。”   我有点犯恶心,伸手捏了捏鼻尖,回了一声:“哦。”   “她大年初一给我打了电话,说随便我玩儿,让我放她老公一条生路。”   “嗯。”   “旁边连着最好的监听设备,她的小姐妹儿告诉我的。”   “嗯。”   “我和她内小姐妹儿睡了。”   “哦。”   “陈和平你不是个男人。”   “我是。”   “你都不会生气的?”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那点破烂事生气。”   他笑了起来,又点燃了一根烟,双腿叠在了一起,也就在这时候,小田捧着果盘进来了,特地放在了我面前。   小田坐在了张晨的脚底下,一下又一下做些按摩,张晨抽完了这颗烟,胯下的裤子已经撑了起来。   他不说话,小田也不说话,我总该说句话。   我说:“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今儿也没提点礼物过来,你们别见怪。”   “咱哥俩什么关系,有什么可见怪的,你说是吧。”   烟雾挡住了张晨的脸,依稀能看出来,他是笑着的。   我穿了外套,站直了身,又把帽子围巾手套一个个穿了上去。   张晨踹了一脚小田:“送送你陈哥去。”   我道了一句不用,却抵不过小田的热情,到底送到了别墅门口。   小田笑得依旧温温和和,他今年不过二十,正是最好的年纪,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摸出了红包来,塞到了他手心里:“钱不多,讨个彩头吧。”   他垂眼笑了笑,倒了声谢,为人倒是滴水不漏得很。   我转过身,重新踏进了白茫茫的雪里,身上的红包倒不是刻意带的,而是去年就包了这些,年前的红包递出去了一堆,莫名多了一个,便想起来,是没给张晨。   他家没里没什么亲人,有一年,大正月开学交补课费,不少同学都从红包里拿钱出来,我知道他家里情况,就拿了个空的红包,递给他撑场面。后来的每一年,他都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就特无奈地交出个红包来。   今年多了也是浪费,给他的人,也算是给他了。   出门的时候,发现吴总的车竟然还在,吴总不在了,司机说是特地留下来送我回去的,我向他道了声谢。   回去的路上脑子却越发清明了,这出戏说到底是张晨的试探,他在向我表达他的不满,也在试验我的底线。但凡我有一丝的犹豫和不满,他总能亮出獠牙,顺着弱点啃咬下去,咬下一层血肉。不觉得荣幸之至,反倒是坚信对方是个人渣,纵使一分真心,也当掰成碎片,任由风去。   到了楼下,我倒了谢,便小跑着进了屋,锅中数小时前在熬着鸡汤,现在已自动切了保温模式,我将汤肉盛了出来,搭了点软和的米饭,去疗养院看爷爷去了。 第8章   疗养院离我家不算近,雪天公交也来得慢,我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手里提着保温盒,靴子踩在新下的雪上,不见白日的忐忑,反倒是宁静下来。大抵这世间,最让人安心的,便是亲人所在。   病房门口能听到说话声,我以为是邻居病房过来串门的人,推开门方才一愣,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脱口而出:“什么时候过来的?”   “张晨已经来了很久啦,”爷爷的手还攥着张晨的手,难得十分精神,看起来特别高兴,“我说给你去个电话,张晨说不用,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等了好久哦。”   我看了一眼非常坦然的张晨,到底做不出拆台的事:“这鸡汤还差点火候,迟了一些,爷爷我舀给你喝。”   “好,好,好,”爷爷点了点头,像个孩子似的,“你一碗,张晨一碗,我一碗。”   “放心吧爷爷,够的啊。”   幸好疗养院有一次性的碗筷,我倒了三碗汤,一人分了一碗,就在床边的小桌上一起吃了。   我吃饭不爱说话,爷爷和张晨却聊得很开心,话题天南海北,往往刚刚还在聊政治,转过头就去聊美食了。那并不是思维的跳跃,而是老人家记性不好,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张晨也不恼怒,很有耐心地随着新的话题去聊。   他捧着汤碗,橙黄色的灯光撒在他白嫩的脸颊上,嘴角微微翘起,温柔又好看,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想着,他要是一直都这样,那可太好了。   爷爷吃了大半碗米饭,喝了两碗鸡汤,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我轻轻地收拾了碗筷,抬起了桌子,拿着碗筷和洗洁精向卫生间走,张晨果然跟了过来。   我低头刷完,他也不吭声,等我刷完了,他压低了嗓子说:“出去走走吧。”   我用毛巾擦了把手,和他一起离开了病房。张晨走到走廊尽头,又推开门,正好是一处外部的回廊,夏天的时候有藤蔓攀附而上,很是漂亮,冬天的时候,枯叶上压满了雪,也是漂亮的,却多了一分萧瑟的味道。   我跟着出门,抬手哈了一下手心搓了搓,才发觉他身上穿的还是入狱前的驼色风衣,便说:“不冷啊,穿这么少?”   “冷,”他答了这么一句,眼睛却盯着我的厚实棉袄,“陈和平,我冷。”   我知道他是苦肉计,但还是受不了他喊冷,到底脱了身上的棉袄,直接披在了他身上。   冷风吹了过来,毛衣透了,冻得直打哆嗦,方才回过味来似的:“干嘛在这儿说,回去说吧,一楼呆不了,上楼说去呗。”   张晨特别自然地笑了笑,也不搭话,只是披着我的棉袄往回走,我们就又走了回去,上了二楼,寻了一间空屋子。   刚关上门,就听张晨说:“过年好啊。”   “过年好。”我反射性地答了一句,张晨的手心向上,往我这边伸过来了。   “嘛啊?”我装傻充愣,当不知道。   “我红包呢?”这么大人了,要红包也是不害臊。   “给小田了,你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为啥要说实话,可能逗他比较好玩儿。   “哦,这样,”他把手缩回去了,低垂着眼睑,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精神了。   我当然知道他在演戏,可我偏偏吃他扮柔弱这套,我看不得他受丁点委屈,纵使知道这都是假的。   “等我回去,给你再包一个。”   “陈和平,我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你不给我红包。”   “都说了,回去给你再包一个。”   “你不给我打电话。”   “……”   “你不想我。”   “……”   “你都不会吃醋的。”   “……”   “你不喜欢我。”   “……张晨,差不多就得了。”   “陈和平,”张晨抬起了头,眼神锐利得可怕,“大过节的,你让我痛快痛快,好么?”   我也直直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一会儿跟我回去,我们回西边的房子里。”   “郊区的别墅里住着小田呢,大过节的放人一个人不合适吧。”   “他和你不一样,陈和平。”   “你肏小田,我肏你,是挺不一样的。”   “陈和平,我说了,你和他不一样……”   “张晨。”我看着他身上的外套,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他应了一句,眼神里带了点探究的味道。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相拥着醒来,他的手搂着我的腰,笑嘻嘻地说了一声“活真好”。   “张晨,”我盯着他的眼睛,有无数能刺伤他的话语翻滚在嘴边,却终究说不出口,“过年好。”   “你要说的不是这一句,”他拢了拢我的外套,说得漫不经心,“说吧,甭别着,难受。”   “你开了小田,断了外头那一堆炮友,以后也不乱搞,我就搬到西边的屋子里,咱们就定下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一番话,大抵是累了,疯了,也厌倦了。   张晨在我说出前五个字的时候,就闭上了眼,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等我说完了,又顿了几秒钟,表示他听到了,也认真思考过了。   他说:“陈和平,我没办法答应你,我是商人,这买卖不划算。”   “不划算么,”我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被拒绝在意料之中,他如果答应了,反倒会叫我惊讶,“那就算了吧。”   疗养院的房子大多布置得比较温馨,这一间却不知怎的,入目都是冷色调,凭添几分寒意。日光透过窗户撒在张晨的脸上,渡上了一层冰凉。   张晨默不作声,这个房间愈发来得压抑。总将暧昧包裹在表面,时间久了,似乎能忘记赤裸的冰凉。趋向更加舒服的方向,是人的本能,张晨过惯了多个关系同时推行的生活,他习惯于享受他人的爱意与肉`体,便不会再控制自己,也不会愿意“委屈自己”只保留单一的性伴侣。   并非自作多情,我知晓倘若有一日,我与他的情人和炮友们一同涉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救我。但我也清楚,叫张晨放弃诺大的森林,独守一人,也决计不可能。   古人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张晨在能够兼得的前提下,就没有理由,去放弃一个。   “陈和平,”张晨打断了我并没有什么意义的思考,他不知在何时睁开了双眼,又点燃了一根烟,“我进去之前,你不是答应我了么?”   我向他伸了伸手,他便又点燃了一根烟,递给了我,我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了几个圆圆的眼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我当时在想,你进去个三五年,周围的人都散了,出来的时候举目无亲的,我就带你回家,养着你,那样也挺好。”   “你这话说的,还是喜欢我的。”张晨一下子笑了起来,眉眼间多了几分轻松惬意。   “晨儿,求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刚刚都说清楚了,你这也出来了,咱俩断了吧。”   这句话我心平气和、轻轻松松、几乎是愉快地说了出来,张晨也用几乎同样的态度回了我一句:“不可能。”   我就“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到底还是不想大年初一挨他一顿打。   左右现在我没有喜欢的人,肏张晨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甚至是有些快感的,那就这么继续纠缠下去呗。   在这种无所谓的情绪里,我抽完了这根烟,刚刚捻灭烟蒂,就听见张晨说:“要不要送你点东西,车、房、钱、女人也行。”   “不用,”我知道他是想对我好一些,但真的没什么必要,“你和我是兄弟,用不着这样。”   “陈和平,你说你不喜欢我,也不图我的东西,和我在一起多吃亏啊。”   “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刚觉得我亏?”   “早就觉得你亏。”   “哦。”   张晨凑了过来,亲了亲我的鼻尖,他说:“陈和平,我真的挺喜欢你。”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我说:“我知道。”   我回了一句我知道,张晨松了一口气,我们之间的隐患翻滚出个苗头,又被强硬地摁了下去,气氛重新变得融洽又和谐。   张晨不提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提,就坐着发一会儿呆,又低头玩儿了一会儿手机。   “哎,陈和平,你过几天有事么?”   “我得陪我爷爷过了初三,之后没什么事。”   “陪我去泡温泉呗?”   “就你一人?”   “就我一人。”   “行,到时候微信联系吧。”   对话中止,莫名尴尬起来,我又抬头看了一眼他:“你确定没事了,能出去玩儿?”   “本来就没什么证据,放心吧,”张晨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陪你呆几天,年后我也上班了。”   “你说我是不是得买点你们集团的股票,董事长重新上台,该是大涨吧?”我非常认真地开着玩笑。   “甭买,”张晨一本正经地回答,“虚高,老吴那边有动作,预计得跌一段时间。”   “你就这样透露内幕消息,晨儿?”   “你又不是外人,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话题越聊越尴尬,屋子也越待越压抑,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还是开了口:“那我下去了,去看看爷爷去。”   “你走吧。”   我站直了转身就想走,偏偏听到了张晨的后一句话:“你走到哪儿,也离不开我。”   我拧开了门把手,踏出了这个房间,心里骂了张晨一句中二。   这个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时间也那么长远,谁能和谁永远在一起,谁能一直抓住谁呢?   莫说张晨的性格和他所处的环境,就算是恩爱平凡的夫妻,能和和美美走到最后的,在如今的世道,也算是少的了。   有一天,且过一天罢了。   转眼就到了初四,一大早上,张晨就开车到了我家楼下,打电话叫我下去开车。   我脸没洗牙没刷,起身接了电话直接骂“神经”。   张晨就在电话那头笑,一边笑一边特嘚瑟地说:“陈和平,我想你啊。” 第9章   “滚你他妈的,”我直接气笑了,隔着窗户看见他靠着车站着,身上就一件羊毛大衣,十分冻感,更忍不住骂他,“有毛病啊,冻不死你丫的,赶紧上来。”   “让我上来啊?”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窗口,还特幼稚地挥了手。   “上来,赶紧的,我分你口饭吃。”   “好嘞~”   我挂了电话,看着他小跑进了单元门口,熟门熟路地拿钥匙开了门,下了床去洗手间,正刷牙呢,就听见砰砰砰砰的敲门声。   我的嘴上还有白色的泡沫,但还是拖着拖鞋过去给人开了门,他瞅我一眼,倒给面子,忍住了笑。   我嘴里含着东西,也没理他,直接回我的洗手间刷牙,等刷完牙了洗了把脸,就发现张晨两手空空,人却特大爷地横躺在了我的沙发上。   “张晨,大过年的,年货呢?”   “陈和平,大过年的,红包呢?”   “不都说了给小田了?”   “我不管,没红包没年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得,没钱,货也不要了。”   我和张晨斗了几句嘴,任劳任怨地进了厨房准备做早饭,张晨却从沙发上爬起来了,直接靠着我厨房的门,特慵懒特有范儿。   我磕碎了几个鸡蛋放碗里,一边打鸡蛋一边问他:“大少爷有什么指示啊?”   “没指示,就是过来说一声,给你的年货太多了,我懒得拎,下午送货的就上门了。”   “哦,那谢谢。”我转过头,开了天然气灶,开始倒油热油,准备炒鸡蛋。   “你也不高兴?”   “年货手提着过来,会比较让人高兴。”   “你这观点忒传统。”   “我爷爷教的,有本事找他抗议去。”   “……你知道我在他面前一直装乖来着。”   我开始倒鸡蛋液,伴随着刺啦的声响,鸡蛋气泡变得金黄,拿锅铲迅速地铲了铲,炒好了直接盛了出来。   “陈和平,你好像没放盐。”   我的手顿了顿,特镇定地说:“等会儿包三明治吃,不加盐。”   我原本想炒个鸡蛋,热点粥的,但如今鸡蛋没加盐,只要又煎了培根、洗了生菜、烤了面包片,勉强做了个吐司三明治,加原味炒鸡蛋的那种。   我拿筷子夹的时候,张晨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特精致的盘子,用来装这三明治,挑选了半天的柔光,用刀叉凹了十分钟的造型,摄影师当然是我——拍废了足足八十七张照片。   他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还叫我去给他点赞,我没好意思跟他说,我已经把他朋友圈屏蔽很久了,去年还是前年来着,他用柔光拍了一个特漂亮的屁股,还有一半自己的腰,应该是一边插着一边拍的,我给这张照片点了个赞,没过三分钟,照片就不见了,他微信发我一个表情,没解释,只是说明天过来,我回了他一句行,就很顺手地把他屏蔽了。   眼不见,心不烦,气也不短。   张晨扔了手机,特自然地拿了双筷子,开始吃饭,我问他:“刀叉不用了?”   他说:“刀叉是用来装逼的,筷子是用来生活的。”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有点安抚糟糠之妻的味道,我的脑仁又疼了起来,面上也不显露,只告诉自己,大过年的甭吵架,姑且忍他一忍。   早饭终于吃完了,盘子碗扔水池里洗刷,正刷着碗,后背一沉腰上一紧,我擦了一圈碗边,磕在之前洗好的碗上说:“过来干嘛?”   “过来找你干,你干不干?”   我看了一眼碗池里剩下的碗,无声地叹了口气,用干毛巾擦了擦手:“你可真能给我添乱。”   他的头压在我的后背上,闷着笑:“我喜欢你啊。”   “你松松手,勒得我转不过身。”我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松了手,却忍不住抱怨一句:“你可真会破坏气氛。”   我终于能转过身了,就见他嘴角微微翘起,一副欠操的模样。皮肤白得发光,嘴唇却红润得紧,许是刚刚偷偷补了一层唇釉——别问我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我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他的眼睛眨又眨,乖巧又狡黠。   他要是一直这幅模样,我怕是要死在他身上了。   “温柔点?”   “滚吧。”   我松了捏脸的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咬住了他的嘴唇,蜜桃味儿的,笑声从嘴唇间溢出,很快变成了含糊的水声,唇舌交缠放`荡又危险。   他的眼睛沾上了一层漂亮的水色,很快又变得清明,我抬起头结束了这个吻,手指划过后脑摸了摸他的后脖子。   他瑟缩着脖子,喊了声痒,可是一点也不害怕。   “晨儿,你瘦了没?”   “没瘦,过年还胖了三斤,操……陈和平,你丫的……”   我可能疯了,像扛麻袋似的,把张晨扛起来了,他拿腿踢了我几脚,都不重,倒像是闹着玩儿。   我就扛着他,出了厨房,踹开了卧室门,将他扔床上。他躺在床上笑:“你丫的,扛什么扛,脸上都冒汗了。”   “瘦了点,你回头多吃点东西。”我擦了把脸上的汗,踢了拖鞋也上了床,很仔细地开始解他身上的衣服。   “你就不能撕了我衣服,来一把强制的?”   我的手指顿了顿,抬头看他,他特认真地看着我:“床上嘛,怎么着都行。”   我还是把他的扣子给解开了,又叫他抬手抬脚,剥得白白净净的:“别拿衣服折腾,贵。”   他就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光光溜溜、两条腿屈着,屁股底下还被我塞了个软垫,我用手指沾着润滑剂做着扩张,他转了转脖子,没话找话:“这瓶比上次的水一点。”   “上次的效果好,副作用也大,用上几年后头容易痔疮。”   我这么说着,发觉穴一下子紧了不少,抬头见张晨神色不明,他说:“陈和平,你惦记得真远。”   我抽出了手指,用纸巾擦了擦液体,回敬了他一句:“回头把牌子发你,以后换人插,也最好用这个,省得回头去肛肠科见你。”   “陈和平……”他明显是生气了,可顾忌着此刻的光景,竟也忍了。   我扶着性`器缓慢地捅进了他的肉`穴里,他抓紧了床单,舒服地喘了口气。   我不太确定我的性取向,不过第一次性`经验,就是张晨帮我口了,我很快射到了他嘴里,他咽了一口精,才反应过来吐了出来,一边擦嘴一边调侃我:“早泄啊你?跟个初哥似的。”   我摸了摸张晨的头,那时候还会脸红,就回了他一句:“不是早泄。”   他抬头盯了我三秒钟,骂了一句操。   那时候我们都在读大学,张晨一天到晚不上课,在外头跟人跑着创业,我也交了一群新的朋友,有时候张晨回学校办事,我们在学校门口吃饭,能一直埋头吃不说话——因为生活已经截然不同,没什么可聊的,他的世界无法向我敞开,我的世界相比而言又太过平淡正常。   我和张晨像所有发小一样,正在经历向更成熟的友谊转变的方式——变得不再像曾经那般推心置腹,惦记着彼此,可以数十天不见面不联系,当然如果对方有事,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尽可能地帮忙。   只是理性地认识到,世界太大了,一份兄弟情,并不代表全部,终有一天,要组建自己的世界与家庭,友谊必须让步到后面。   我们这波兄弟,出国的出国,去其他城市的去其他城市,到最后留下的并不多,张晨太忙了,忙到难以维系一些脆弱的感情——这是正常的,也是必须经历的。   我对此适应良好,我以为张晨也一样,但他比我想像得脆弱得多,也可能他遇到了太多操`蛋的事,看见了太多社会的阴暗面,便急迫地试图抓住些什么。   有段时间,张晨过得很奢靡,疯狂地挥霍着金钱,周围不断更换着随从,男女关系也相对混乱,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有时候我背着电脑从图书馆出来,就能看到他和一群我不熟悉的人,浩浩荡荡从银杏树下走过,他面上带笑,似乎很快活。   直到有一天深夜,他喝醉了酒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找他。我在景山公园门口的石墩子上找到了他,他像是喝醉了,又像是没喝醉,只歪着头,让我背他走。   我背起了他,背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和模糊亮着的楼阁,缓慢地走出了公园,问他车在哪儿,他报了个位置,距离公园门口还有一段距离。   他醉醺醺地枕在我的肩膀上,含糊地说些我听不清的话,我那时候也没有耐心去问他究竟说了什么,他着实不轻,压得我满头是汗,只顾着去找车了。   等终于找到了他的车,又从他的腰间翻出了钥匙,把他扔进了后车座里,正要关门的时候,却听见他清楚地说了一句:“陈和平,我想你了。”   我的手一颤,却还是关上了门,转身开了前门上车,开了车里的暖气。   我也想他了,想念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想念我们一起滑冰的时候,想念我们躺在床上看港片儿的时候。   我也很想他,但却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那样儿了。   我踩了油门,把他送到了他靠近学校的宅子里,一串房卡和钥匙,试了几次才试对。我将他半扛半抱弄到了床上,喂了水和药又扒了衣裳,正想去客房休息的时候,张晨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说:“咱俩今晚一起睡呗。”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也担心他半夜不舒服闹腾,就干脆关了门,脱了衣裳上了床,一觉好梦到了天明。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下面只觉得不对劲,以为在做春`梦,又觉得太过逼真了,睁开眼睛,就发觉张晨趴在我腿间,我的东西在他嘴里,没几下就射出来了。   我应该是尴尬的,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甚至不怎么惊讶。张晨当年敢睡黎阳,后来敢睡师弟,现在敢睡我,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他骂了一句操,我回敬了一句操,干脆下床翻内裤去了。   他这个房子我来过几次,隐约记得床底下有干净内裤,很顺手地翻了出来,正要穿的时候,听见张晨问我:“你还是个雏儿?”   雏儿这个词,对男人来说,算得上是一种贬义的称呼了。   我没回话,他就又问了一句:“你和林丹妮没做过,和李畅也没做过?”   林丹妮是我高中的女朋友,后来她出国了,就直接断了。李畅是我最近走得比较近的学弟,也不知道张晨从哪里探听的消息。   “我和李畅没什么关系。”想了想,我还是解释了一句。   “是没来得及有什么关系,”身后传来了打火机的声响,张晨点燃了一根烟,像是烦躁,又像是在高兴,“那是个小gay,你这种性格好又爱干净的男的,他巴不得勾`引你打一炮。”   “别这么说人家。”   “这圈子乱得很,你别和他上床,万一得病了,没救。”   “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上床。”   “要不,你和我上床吧。”   我捏了捏手里的一沓内裤,转过头,张晨光着身子叼着烟,二郎腿翘得很高,皮肤白得发光,窄腰嫩臀,可惜胸前一马平川,腿间还长了二两肉。   “没兴趣,今天早上的事当你和我互相撸了一把,以后也别提了。”   张晨吸了最后一口烟,随手扔了烟头,他放下了腿,两条又细又白的腿压成了M型,放纵地敞开着股间。   “你这么干净,我让你上怎么样,我们互相帮助,玩段时间?”   我着实没看出什么美感和诱惑来,也没有什么冲动,干脆抓了被子一角扔在了他身上:“大早上的,别发疯了。”   ---   张晨的手摸着我的后腰,让我回过了神,我们肉`体交缠在一起,我的性--器深深埋进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肏着他的穴。张晨一贯是放纵的性子,舒服起来就不管不顾,很快就被肏成了一摊子水儿,哥哥哥哥地唤个不停。   他想叫我再快一些,再狠一些,但若是再快再狠,他又要发疯,手上没个轻重在我后背、腰和肩膀上留下诸多印子。   我与他都是汗涔涔的,他渴望地看着我,叫我忍不下心拒绝他,略停了停,他哑着嗓子,催促说:“哥,想要。”   “想要就老实些。”我抱他起来将他翻了个身,他犹豫了一会儿,顺从地跪爬在了床上,头埋进了枕头里。   他不喜欢被我后入,可能是这个动作叫他感受到了压迫,他一贯说一不二,不太喜欢被压制的感觉。   我却喜欢他漂亮的脊背和圆润的臀`部,也喜欢他收敛锋芒乖乖的模样,性--器重新埋进了他的身体,大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每一下都插得更深,他的身体初始是紧绷的,很快又软了下去,甚至本能地提着臀迎着挨草。   纠缠了大半个钟头,肉--穴骤然缩紧,他的头也埋得更紧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体,湿的,竟然被草射了。   我也有些绷不住,想要射`精了,性`器往出才退了一点,张晨却侧过脸,含糊地说了一句:“射里面。”   “不好清理。”   “我说,叫你射里面。”   我没听他的,干脆拔了出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陈和平,你他妈……”   我大概是起了熊心豹子胆了,抓着他的头发直接摁在了床上,趁着他身体虚弱无力反抗,把肉--棒对准了他的脸,撸了几把,直接射在了他的脸上。   乳白色的液体挂在了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骂了一句:“操。”   我得寸进尺,拿依旧半硬着的性--器戳他的脸,他却转过脸,含住了头,又含糊地说了一句:“帮你口。” 第10章   张晨特自然地含住了我下面,甚至伸手去捋我隐秘处的毛发,我克制着不想弄伤他,他却握着我的囊袋按时我更深地插进去。   在我半推半就,张晨放纵索求下,前段虚虚地插进了他的喉咙里,又紧又热,我没坚持多久射了出来,他也给面子,把我的东西都吞了进去。   我抽出了性--器,下床去接温水,等端了水重新回房间的时候,就看见张晨靠在床头,竟然没抽烟,特别乖的模样。   我递了温水,他就像个小孩一样地喝了几口水,摇了摇头,我就把剩下的水喝了。   “洗澡么?”   “懒得去。”   “那擦把脸。”   “你给我擦。”   所以说做`爱爽完了之后,真是一堆麻烦事,我翻出了新水盆,用毛巾烫了,连毛巾带盆端了进来,给这懒洋洋的大爷擦脸擦脖子擦手擦大腿根。   他倒也配合得很,等擦完了,眼皮也像是睁不开了,我把他抱到了床上干净的一边,从柜子里翻出个新被子,压在他身上。   “你干嘛啊?”他闭着眼睛问。   “你射在我床面上了,拆了被单,回头扔洗衣机里洗了。”   张晨的房子里定期有阿姨来打扰,我家就我一大活人,总不好让张晨盖着脏被吧。   “啧,”他倒不怎么承情,含糊地嘟囔着,“简直自己找累受。”   说完了,他就睡着了,呼吸绵长而安稳。   时钟已经滑到了中午十二点,早上吃的东西早就在运动中消耗得差不多了,揉着肩膀做饭的时候,想起来原本说去泡温泉的计划——就不该精虫上脑,直接家里做了,去温泉中心泡着,不用收拾,更不用做饭了。   我做好了饭菜,温在厨房里,给自己先盛出了一份,捧着碗在沙发上吃饭,客厅的电视开了,音量调到了个位数,就着新闻吃完了饭——想起来年后还要交一堆思想汇报,只能靠新闻抓点热点消息。   下午将近两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家里的门,打开门一看,有些眼熟,正是吴总的司机,几天前开车那位。   他双手拎着东西,道了一声过年好,我越过他,发现后面跟着十来个人,如果不是人手拎着或者捧着些东西,场景特别像讨债公司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第一反应是说:“轻点,他在睡。”   “那这?”   “搬进来就行,他睡得沉。”   “好嘞。”   地板上多了一堆鞋印子,我挨个递了烟,司机冲我笑了笑,带着一行人走了。   我关门的时候,听见送货的人在楼底下说了一句:“这家脾气好,就是脸不怎么好看……”   刚说了这么半句就没声了,许是被同伴捂住了嘴,我关了门,看了看客厅里堆的一堆东西,脑仁又疼起来了。   人要脸,树要皮,活着总归要立得住,但张晨这人蹂躏磋磨别人惯了,也就不会在意一些事。   譬如他送这么一堆东西,出发点肯定是好的,只是不巧让我知道他送的不只一份。   这事不能细想,细想了恶心,这年也过不消停。   我坐沙发上看了半个小时新闻联播,脑子里打了个汇报纲,勉强把头疼压下去了。   张晨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门,光溜溜的连个裤衩都没穿,直接问:“有吃的?”   “有,厨房里呢,你回屋找个睡衣穿着。”   “我找不到,你来。”   我揉了揉眉心:“在柜子里。”   “嗯,”张晨转过身去,又转了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睡一觉你怎么看着不高兴啊。”   “瞎说,没不高兴,就刚刚收了你一堆东西,犯愁怎么收拾。”   “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送别人,不行你不是有卖二手的网站么,挂上去卖了换烟钱。”   “你倒是心大,我真卖了换钱,你心里不难过?”   “你要真卖了我还高兴呢,这么多年了,给你现金你都不收。”   “得了,别光着了,去穿个衣服吃饭了。”   张晨进了卧室门,我用手抹了把脸,干脆去厨房取饭菜了。   等张晨吃完了,外头已经见黑了,他躺在我的沙发上,怎么叫也不起来,直白地显露出要过夜的意思。   等我收拾完东西坐在他发顶,他就很自然地向上窜了窜,枕在了我的大腿上,闭着眼说些胡话:“陈和平,我躺在你大腿上,跟小时候躺在我妈怀里似的。”   我摸了摸他白白净净的脸,心想张晨要是我儿子,我得一天打他八遍。   他闭目养神,我摸了一会儿他的脸,又忍不住去抓他的手,看了又看:“该剪指甲了。”   “嗯。”   “我给你剪吧。”   “好啊。”   于是我给他剪了两边的指甲,又磨了磨。   “哥,你对我可真好。”   “没事。”   “这可能是我进去这一遭,遇到的最好的事了。”   “别这么说。”   “没出事之前,我觉得吧,你随时都要逃跑了,出了这一遭子事,你变了不少。”   “我也跑不了哪儿去。”   “不是人,是心。”   张晨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疼我。”   我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张晨,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走着瞧呗。”   张晨在我家腻了几天,除了在床上,就在沙发上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说,他连续两个月都没有一根烟抽,总有人在他面前反复地问着相近的问题。   他说,有时候根本不让睡,灯亮得刺眼,屋子里又阴又凉。   他说,除了那些人,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进去的第七十八天,有人进来,递给了他一页刀片,告诉他老太太保不了他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便也当个故事去听,只控制不住去摸他的脸,便掩盖不住心疼。   他说,这事儿一开始就是个局,想硬生生拉他下去,便不在意会出人命,谁能想到幕后的人埋下了暗线,却没等到事件发作就下了马,后续的推动少了支撑,才叫他的人寻得机会反杀回去。   他说,他出了那破地方,问老吴谁来问过他,他所有的人都问过,唯独我没有问过。他那时候特想我,也特别生气,就赌气也不来见我。   他抬起手握住我的手,依旧闭着眼,却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样,你为什么不愿意来见我?”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他:“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他抓着我的手凑到了唇边,轻轻地吻我的手指:“除了你,我没人可说。”   像个小孩一样,难过了会哭,受伤了就要抱抱,遇到坎儿了,即使过去了,也要找人絮絮叨叨,抱怨着有多苦。   “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却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情`色又无辜。   大年初七一大早,张晨的电话响了,他抓着头发靠在床头,神色却很严肃,听完了电话对面漫长的话语,回了一句:“好,我这就回去。”   他挂了电话,掀开了被子,赤条条地下了床,后背上还有我们缠绵时留下的印子,却不见一丝柔弱的印象。   我打了个哈欠,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个半成品的汉堡,放进微波炉地叮,又用热水烫了烫牛奶,刚弄完,张晨就问我:“我领带呢?”   他过来时候的领带昨天沾了精`液,我洗了晾着呢,今天还没干。我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年前朋友送的,全新的,抽出来给他看:“这条?”   “行。”   他探过了头,我就攥着领带绕过他的衣领,给他打了个双交叉结,又抹平了每一丝褶皱,刚松了手,又见他抬起了胳膊。   “怎么着,让我给你穿外套啊?”   “嗯。”   他还真有脸说嗯。   我转身拿了外套,帮他穿好,自下而上扣好了扣子,他凑过来吻了我的脸颊,眼里温情脉脉:“你真好。”   我的手指尖动了动,也笑了起来:“走吧,去上班吧。”   张晨又离开了,我也终于得了空闲,可以准备上班提交的汇报材料了,打开笔记本的时候,才发觉是休眠模式——张晨昨天用我笔记本处理了一些公事,可能还没关掉。   我输入了密码,按下了回车,入目的却是微信的聊天窗口界面,最上方的一条是一张艳丽的脸,不怎么陌生,是张晨的长期炮友,银座酒吧的老板paul,中文名,我记得叫纪尘。   界面上只有几句话,想不看见都很难。   Paul:过来,给你接风洗尘?   张晨:在我老婆家呢。   Paul:明儿我去巴黎。   张晨:操。   Paul:打个炮,再给你介绍个人。   张晨:嗯?   Paul:我试过了,特骚。   张晨:等明天吧?   Paul:明儿一早的飞机,今儿不来我刷爆你信用卡。   张晨:随便刷。   Paul:我特想你。   张晨:啧,一会儿打个电话过来,多说一段时间。   Paul:你也够费心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半个小时前。   张晨进去半年,可能没注意到微信多了个新功能,手机聊天记录会同步到电脑上的,难得傻`逼了一次。   我关了他的微信界面,开了文档开始写各种汇报材料,中途还抽空给自己定了个外卖,或许是干得太过专注,效率竟然出奇地高,几个小时就完成了所有的东西,做了备份又发给了自己的邮件一份。   外卖恰好在这个时候敲开了我家房门,我道了声谢,开始吃饭,正吃着饭,电话响了起来,铃声是张晨的。   我接了电话:“什么事?”   “刚忙完,给你打个电话,”张晨那边的背景音乐很安静,他的声音温柔又好听,“张晨,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我夹着手机,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你要好好工作。”   “得嘞,我的好哥哥,甭惦记我。”   我们又絮叨了几句,他那边像有人在喊他,他便歉意地说要工作了,我嗯了一声,他就挂了电话。   下午的时候,把床单被罩换了洗了,忙了一圈,到了晚上五点多,终于找不到什么事做。   我知道我该吃晚饭了,但着实不怎么饿,也知道或许该早些休息,明天七点还要起床上班。   偏偏张晨这时候又发了微信过来,他约我明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又发了一个特可爱的表情,表情包上,有个打着领带的漂亮小人挥舞着钞票,蹦出了四个大字:“我养你啊。”   那一瞬间,心态崩了。   我穿得厚厚实实,锁上了家里的门,下了楼梯迈进了冬日的夜里,才发觉外面下着大雪,风吹着脸颊如刀般凛冽。   我拦了一辆车,报了地址,司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踩下了油门。车子很快上了高速,透过车窗能看见无数灯光如夜空中的星,漂亮又孤寂。   有一年夏天,学校组织游玩活动,我和张晨大半夜不睡,硬要去捉萤火虫,却在小树林里迷了路,胳膊和大腿上咬得都是包,后来没办法了,只能听天亮再往出走。   我们一起找了颗老树,靠着睡了。半夜的时候,张晨又把我推醒了,我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满目的萤火虫。   他伸出手,用手虚虚地抓了几只,捧在了我面前:“陈和平,送你了。”   我正想去捧,他却摊开手,叫那些萤火虫飞开了。   “抓了也活不长的,送你看看,就放它们跑吧。”   我也没有生气,只是指着眼前的一群萤火虫:“张晨,你不送我,我也是能看到的。”   司机终于停了车,他说:“里面都是人行道,开不进去了。”   我道了谢,递了钱,又等着机打发票开出,司机将发票连同找零一起递给了我,终是忍耐不住,说了一句:“这里面乱得很,大过年的,来这儿干嘛。”   “我有个兄弟在这儿。”   那司机的表情明显不信,却也没有再问。   我推开了车门,重新埋进了风雪里,这里是这座城市最淫迷的地方,偏偏包裹着一层高级的表象。   我走过了一幢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停在了一个近乎低调的公馆门口,门口的礼仪人员看了我一眼,我从钱包里翻出了一张卡,刷了刷,果然门自动开了。   我走进了长长的回廊,又很熟稔地上了二楼,刷开了二楼最里的房间的房门。   里面的灯光忽明忽暗,正在放一首很古老的圆舞曲,张晨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手正按着一人的头,那人光溜溜跪在他双腿间,在为他口`交。   我站在门口,与张晨的视线相对,感谢室内的打光,叫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把灯打开。”   灯一下子开了,我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身上裹着一层睡袍,裸露在外的都是情`色的痕迹,是Paul。   Paul冲我笑了笑,眉眼间俱是挑衅,他说:“这么晚了,和平哥怎么来了?”   “好久不见,纪尘。”   Paul别过了头,问张晨:“我和他先出去?”   “等会儿。”   张晨攥着那人的头发又顶弄了数十下,射了精。男孩被精`液呛得直咳嗽,却把所有的液体都吞了进去,他的下半身也是一片狼藉,Paul扶了他一把才将将站了起来。   我侧过了身,让他们二人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Paul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还和他在一起啊?”   那声音小到刚刚叫我听到,如一场幻觉。   有段时间,张晨总喝醉酒,喝醉了叫我来接他回去,但十次推开门,七八次他都在和Paul做--爱。   他叫我同他一起,或者再找个新人来玩儿,我只当他在说胡话,又看不惯他那一副淫乱的模样,就干脆把他扯起来摁进系水池里,叫他清醒清醒。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流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向下滚,他看着我,看着看着就会笑出来。   他说:“你来接我回家了么?”   我曾以为,当他年纪变大,当他地位牢固,就不会如此荒诞不羁。但他爱上了Paul的肉`体,爱上了新鲜的肉`体,爱上了在高`潮中发泄的感觉。   他不再喝醉,也不需要压抑。也有变化,过往是打电话叫我带他回去,现在是叫别人打电话给他,假装去工作了,而非在这里。   其实他没必要瞒着我,更不需要骗我,我与他是最纯粹的炮友,何必编织一个精心的谎言,故作甜蜜。 第11章   张晨很镇定,他和所有精通算计的商人一样,善于掌控自己的情绪。所以,他不会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会虚张声势地说一些不得体的话语,更不会表露出抱歉的意思。   他在审视地看着我,评估着我的心理,以便于做出对应的回应,我猜他心里已经略过了多个应急预案,即使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带上了门,走到了他的面前,拎起了尚未开启的酒瓶,他依旧是很淡定地盯着我,不说话,也不挪动。   那一瞬间,我想用这酒瓶给他开个瓢,也想干脆把这瓶酒顺着他的发顶倒下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知是我过分心软,还是我过于懦弱,在这个应该发泄的时刻,却什么也不想做。   我坐在了他的对面,开了这瓶啤酒,倒了满满的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一杯,两杯,三杯,到第四杯的时候,杯口有一双白细的手堵住了。   “别喝了。”   “好,不喝了。”   我放下了酒瓶,不喝了,只坐在沙发上,盯着张晨看。   张晨拿过了我的酒瓶和酒杯,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喝酒吧。”   我和张晨一杯又一杯沉默地喝着酒,等屋子里的酒喝没了,又叫人送来了几瓶。   等喝得酩酊大醉,晕乎乎地闭了眼,头痛欲裂,竟然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张晨还在睡,他睡得无知无觉,无罪无孽。   我走近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下滑到了脖子,我知晓稍用力就能将他掐死在睡梦中,又知晓自己永远下不去这狠手。手指虚空下滑到了领口,我打得双交叉结还平贴地压在他的身上,碍眼得很。   伸手解开了这条领带,团成一团揉在了手心,拎着外套出了房门,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早高峰打车远不如公交和地铁,我在站台买了一碗小米粥,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刷着可怜的手机电量,有些后悔昨天出门的时候没有带移动电源。   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未婚大龄青年,我并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像个小年轻一样感时伤悲,况且张晨是个人渣这件事早就根深蒂固,只是多了一条他升级骗人的罪证。   最好的处理方式或许昨天就不该离开家门,但总归挡不住冲动,去了也好,亲眼看着总能记得清楚,之后有半分心软,便叫当时的画面为我洗洗脑子。   节后的第一天事情格外多,忙完一整天后,拿起手机就发现关机了,再看一眼电脑的时间,原来差五分钟就要下班。   我惦记着回家洗一个热水澡,也惦记着捏几十个饺子,煮了去吃,不想这时候办公室电话响起,我接了电话,却听到了并不希望听到的声音。   他说:“打你手机打不通,我在你单位西门口,你出来,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回了一句好的,然后挂了电话,从东门上了不常去的公交车,直接到了地铁站。   地铁站恰好有租借充电宝的机器,但我的手机关着机,也没办法刷二维码租借,只好继续关着机,直接去了酒吧一条街。   我知晓张晨神通广大,我去哪里开`房,他总能轻易找到,也不想为了同他折腾而明天迟到,所以酒吧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我不怎么喜欢。   在街道上逛了一圈才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清吧,点了两杯饮料一大盒小吃,服务员想了想,还特贴心地给了我我一对耳塞和一个毛毯。   我吃着小吃问他为什么送开这些东西,他特腼腆地笑了笑,说:“我那年离家出走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的。”   我问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多大,他回了我一句十六,差点呛到我。   于是在昏昏沉沉的灯光里,我躺在沙发上裹着毛毯赛着耳塞睡得安稳,第二天精神恢复了很多,结了账出了酒吧门,继续和一群上班族挤地铁去上班,到了之后却发现领导神色很不对劲。   领导翻出了自己的手机让我看,足足十八个通话记录,他说:“有位领导,派秘书打了我十八个电话,问你去哪里了,又叫我等你过来的时候,跟你说给他朋友你兄弟打个电话。”   领导审视地看着我,态度却比较温和,不见一丝生气的模样。凡在官场混的,无论大官小官,都不是什么傻人。   只是我一贯清清白白,并没有什么后台背景,领导一路提拔我,也愿意叫我当他的左右手,昨晚来了这么一遭,换做是我,也会生出不高兴的情绪。   我郑重道了歉,言明是情感纠葛,不会再耽误工作,纵使我知晓这无济于事无补。   领导又催我打一次电话,我便向他借了充电器,当着他的面拨通了号码,再抬头看,领导已经走了。   电话响了七八声,张晨才接通了电话,周围声音还有些嘈杂。   他说:“今天晚上,西边的房子等我。”   我揉了揉眉心:“你叫人打我领导的电话,耽误了我的工作。”   “对不起了,”他冷淡地回了一句,“只是找不到你,有些担心。”   “张晨,”有些话我不愿意说得太过直白,但他总要逼我说出来,“我认为我们短时间内不必见面,看到你的脸,会让我生理性不适。”   “多见几次这破毛病就会好了。”   “恐怕不会好,今晚我不会过去,也恳请你不要过来。”   我正想挂断电话,张晨却先我一步挂断了电话,想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但他生气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我喝了一杯茶水,就满脑子都是工作了。   年前的压力很大,我的进步也很快,业绩终究是做出来的,新年第二天,我受到了那位主管经济的二把手的点名表扬,领导也笑眯眯地向我道喜,仿佛上午的审视从未发生过。   那之后张晨再没有联系过我,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初始我在下班时还会担心突然有电话打进,晚上手机也不太敢关机,但如此过了数十天,我便终于放心了。   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年后还是一系列的加班加班再加班,听闻领导要有调动,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理性地观望。   4月底,领导升职,部门空降了新的领导,一时之间,很多同事看我的表情里带了三分同情和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   新的领导是个很和蔼的胖子,约摸三十六七岁,暂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据说是隔壁市工作做得不错,调回来的。   我对升职加薪没有特别大的渴望,可能是因为家里有房,加上单身一人,爷爷那边的支出也不大,他算半个干部,治疗折扣过的款项完全在可承担的范围内,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有钱就存着,工作五年,算有了点积蓄。   从副手提到正手,一个月工资也加得不多,还有更大的压力和数不清的分析会,因而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领导卸下了职位,正准备上调的时候,却出了变故,他的妻弟去澳门赌钱,这事被捅到了纪律委员会。并非公款赌钱,也没有欠钱不还,但有个这一个记录,到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   领导提的位置要求作风过硬,便只能做罢,领导运作了许久,得了一个外调的机会,直接要到边远地区了,职位还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   这消息是隔壁部门新近的实习生说的,她是个很活跃的妹子,就是嘴不严实。   下班后,我还是给领导去了一个电话,领导接了,又约我去喝茶。   我们喝了一会儿茶,他夸了我一会儿,说我干事踏实稳重,也有些魄力,我也夸了他一会儿,大体说的也是实话,领导是个有担当的,为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酒越喝是越醉人的,茶越喝却越清醒。   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不要昧了良心。”   这话就有些意有所指了。   ????   五月份,新一年的投资招标又压了下来,我干脆住在了单位里,每天睡五六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不停地干活,一项项任务铺展开,新领导也颇为器重我的模样,总让我去他的办公室里和他谈谈心。   部门每个项目的流水都不少,几千万算得上是小项目,过亿才会抬抬眼皮,但到底是公家钱,得时刻紧绷着闲。   忙完了一轮,我申请了四天调休,领导大方批了,陪爷爷在医院呆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正在家里睡觉,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还是不常用的那个号码。   工作后我换了新号码,以前学生时代的号码到底没愿意注销,虽然统一身份证认证,但这号码毕竟是老号,也就被“漏掉”了。   我看了一眼备注,“晨儿”,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   “陈和平,你哪儿呢?”   “家里,怎么了。”   “我实名向你举报,你们部门出现了腐败现象。”   他话语中带笑,我也没当真,就回了一句:“别开玩笑。”   “真的,你内新领导吃了我对头公司的回扣,明天开招标会的43亿地铁改造项目,内定了。”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有点犯怵了,这43亿的项目也算重点项目,领导问过我接不接,我那时候忙得天昏地暗,加上竞标的有张晨的公司,直接就推了,领导就找了几个同事,联合别的部门的人一起搞,前几天还批了我几天的假。   我不说话,却不妨碍张晨继续说:“老太太不想掺和这件事,让我自己想法子,我想了又想,给你打一电话。你说,等你休假回去了,发现了这事,木已成舟,你是跟着一起瞒下来,还是想别的着?”   “张晨,”我的脑仁疼了起来,抬手揉了揉,“这事你应该报给相关部门,直接检举。”   “我没证据呀~”张晨笑了起来,特像在开玩笑似的,“靠你了啊,陈和平同志。”   我没再理他,直接挂了电话,抓着被子盖着头,想继续睡觉。   张晨的几个“朋友”都在高位上了,他只是不想付出代价,才给我打的电话,这事如果我掺和进去,能不能齐全地脱身,都是个问题。   我只想好好工作赚钱养家,并不想参与斗争,当什么革命先锋。   我进了被子里埋了三十分钟,还是掀开被下了床,开始穿衣服——我想起来前领导意味深长的那句话:“好好干,不要昧了良心。”   我准备去查一查那几家公司,如果差距不大,这事我就不管了。   所有的大型招标,都会在网上做出公示,我翻出了最前头的十个挨个去查,查到一半,张晨却又打电话来了,特贴心地告诉了我发了份资料到了我谷歌邮箱里。   每一步都好像在按照他的指示去走,我灌进去半杯冰凉的水,开了邮箱,下了附件。   相关资料只看了半个小时,直接摔了水杯,骂了一句艹。   做一行会对一行有天然的敏感性,内定的这家公司的黑历史实在太多,近几年的公共事故后面多多少少都有所勾连,我没有只相信这一份证据,又通过别的途径查了查,最后只能颓然地关了机。   张晨的电话仿佛催命符,我摁下了电话,他的声音清亮极了:“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张晨,你想干什么?”   “赚钱啊。”   我拉开了房门,看见他手里捧着一束漂亮的玫瑰花,特神经质地说:“好久不见啊~”   三个多月不见了,感觉张晨更有病了。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他进了门,顺手把玫瑰花扔沙发上:“怎么打算的?”   “你准备怎么办?”   “简单啊,你弄到证据,然后提交上去。”   “张晨,我弄不到证据。”   我说的是实话,既然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这个项目之外,我很难拿到相关信息,现在是晚上六点整,单位已经下班,门卫 保安,还有24小时的探头,进了资料室还有一串密码,别的不提,领导的笔电密码我都不清楚。   “我开车送你过去,你亲自去拿,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张晨一边说一边点了根烟,递到了我面前:“我亲自盯这个项目,用最好的料,你也不想哪一天再看到社会新闻,地铁塌方砸死多少人吧?”   我没接这根烟,只是盯着张晨:“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上次小区的事儿,你也脱不了干系。”   “上次的事,来龙去脉我已经说清楚了,这一次,陈和平,我希望你相信我。”   “就算这次他们拿到了这个项目,也不一定会出事故,即便出事故,也与我无关。”   “你不知道内幕当然与你无关,可是你现在知道了呀,”张晨又递了一次烟,他笑得很开心,“你过得了法律,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我接过了这根烟,扔在地上,用拖鞋碾灭了:“这事我干不了。”   “没什么事你干不了,”张晨的手很凉,他摸着我的脸,让我整个人很不舒服,“一旦开了口子,就会变本加厉,事情闹大了一锅端,你,你的同事,全都有可能成为替罪羊。”   “张晨,”我抬起手,把他的手从我的脸颊上挪了下去,“这事你明明可以自己处理,非要把我拖下水是吧?”   “我只信任你,”张晨闭上了眼睛,“而你刚刚好,最合适干这件事。”   我记得报考公务员的时候,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工作安稳,没有什么风险。却没想到五年后,我要亲自去办一件很可能进监狱的事。   张晨亲自开车送我去了单位,我发现了一个极为隐秘的小门,有个陌生人,开了门在等着我。   于是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避开了门卫和保安,探头挪了个方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进了门,用手电筒照亮了室内,很轻松地找到了所有证据——连领导的主机密码,都在那个陌生人递我的纸条上。   我整理好了所有的材料,纸质版放在牛皮袋里,习惯性地绕了三圈线,电子文件发送到了谷歌邮箱里,把椅子重新推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原路离开了单位,上了张晨的车,他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腕,轻声说:“别怕。”   “没事。”我回了他一句,进去找这些证据,并没有让我害怕,我真正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丝毫惧怕的自己。   仿佛在玩儿一个很自然的游戏,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要将某些人,一一除去。   张晨开车开了一段时间,他说:“匿名还是实名?”   我攥紧了档案袋,说:“我亲自去。”   “好。”   “张晨。”   “嗯?”   “替我照顾好爷爷。”   “没事儿的,”张晨偏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天亮了,车子停了,我解开了安全带,张晨开了锁,我下了车。我们没有再来个临别热吻什么的,也幸好没有这样,我怕他凑过来我就一拳头打过去。   这楼我也算熟门熟路了,进去门卫连身份证都查得敷衍,我把包过了次安检,就干脆去了六层,招待人员正在泡咖啡,我抓了抓材料袋:“来举报了。”   招待人员还是很镇定地把咖啡粉倒进了咖啡杯里,又说:“今儿不是愚人节。”   忘了说了,当年新进公职人员需要一个月的军训培训,我和这位招待人员,恰好住上下铺。   “真出事了,你级别估计不够,得找你领导走直达途径。”   这哥们依旧很镇定,身子却坐直了:“如果证据不够硬,三年打底的有期徒刑,加永不录用公职体系。”   “我什么人你不清楚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竟然一点也不害怕,“真出事了,公事公办吧。”   这杯咖啡到底这哥们没有喝进去,直接用自己的手机请示了领导,领导叫他带我进去。   于是这哥们就开了旁边的小门,让我走进了办公区,又从后面的小门里进了一个隐蔽的楼梯间,直接上了十二层,我进去,看见了本市纪律委员会的一把手韩城,还有一个不太熟悉的中年人。   于是坐下,喝茶,递材料,言明情况。   昨天晚上在车上,张晨亲自教我怎么一句句说,稿子都是打出来的现成的,他跟我说,学不好也没关系,他可以想办法圆。   但我还是像头上抵着一把枪似的,每一条都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韩城目光如炬,每一个问题都正中要点,却也刚刚好在昨晚背过的范围之内,我刻意加快了语速,回答得非常迅速——仿佛不过脑子似的本能回答。   待韩城问完了,我刚刚松了口气,那陌生的中年人却偏偏补了一个问题:“你发现了这个现象,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愿意搜集证据举报,为了升官,为了表现,为了良心,还是为了别的?”   这问题看似温和,却有些不好回答,我想了想,坦然回答:“心里忍不了这件事,觉得堵得慌,就觉得应该去查出来。”   “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类似的情况,你还会站出来么?”   “我不清楚以后的我会做出什么选择,但至少现在,我是不后悔的。”   那中年人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只说:“还有什么需要回家拿的东西么?原则上现在就要控制起来了。”   “我想见见我爷爷,半个小时,我这样的,也跑不了。”   “恐怕不行,工作环节就是这样,也是对你人身的一种保护。”   “我知道的。”   那中年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看了一眼韩城,韩城的表情也变得很微妙,他播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年轻人,我就随他们离开了。   我没有见到我爷爷,连回家收拾东西都被两个年轻人婉拒了,那二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办事却很老练,一句废话不说,我直接随他们下了楼上了车,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留在了那幢楼里。   车窗从内里覆着一层膜,看不清外面的,一人在前面开车,一人坐在我的身边,身体看似随意压迫感却不小,许是从兵营里历练过一圈的。   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下了车,才发现是郊区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大白天的,周围都静悄悄的,还有点渗人。   一直跟着我的哥们总算说了句话:“这片地儿村民搬迁了等着集体改造建别墅,暂时我们就在这里吧,比较安全。”   为了安全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控制起来了。   我说了句好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麻烦了”。   再之后就是长达二十多天有食物有水有书籍,但没有自由没有隐私也没有网络和通信的日子。   看着我的两个哥们都说我心态良好,还有心情哼个歌,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在他们眼皮底下洗澡——天知道哪个前辈想不开在洗澡的时候自杀了。   反正都是大老爷们,我也没什么可害臊的。   我就一边擦水珠一边说:“要不你俩喜欢什么,我给你唱一个?”   内俩哥们都绷不住,直接笑了。   在这个村落的不太破的房子里的第二十四天,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恢复我原有的生活了。   原本机密消息要领导们亲自来说,但俩哥们和我混得挺好,刚上车准备离开,就直接跟我说了。   首先我自由了,然后我的部门领导被双规了,最后,几个同事也进去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还会有更多的动荡,但无论如何,我没什么事儿了。   我见了韩城,韩城热烈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夸我是先锋是斗士,末了,他告诉了我一个不算坏的消息,我被选入巡查组了。   原来那天的中年男人是巡查组的副组长,我也不知道我一点也不伟光正的回答,是怎么得了他的眼缘,总之,他给了我一个工作机会。   这也是一个很合适的工作机会,我举报了我部门的事儿根本瞒不住,原有的部门职权短时间内肯定暂时由其他部门接管,而我无论进哪个部门,遭受的审视和防备都不会少,这种时候能够风光进入上一级的巡查组,非常合适。   但巡查组唯一的缺点,就是四处乱走,我进去之后,恐怕一年不会有多少时间,留在这座城市了。   我从出去,到上学,再到工作,都在这座城市,更何况我爷爷也在,我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因而有些犹豫不决,韩城也看出了这一点,叫我好好考虑,并表示如果巡查组那边不想去,班子也会讨论给我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我谢过了他,终于可以准备回家了。 第12章   回家的路上我给爷爷的护工打了电话,得知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惦记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想起来的时候会念叨几次。   我道了谢,终于安心地在公交车上打了个哈欠。很快公交车到了站,我下了车,开始向家走,路上还买了两斤葡萄和一桶矿泉水。   家里幸好没有养什么活物,连只水母也无,只是约摸有了不少灰尘,得好好清洗,我回忆着家里洗衣液是否够用,摸出了钥匙开了门,推门的时候愣了一下,家里竟然是亮着的。   炒菜声伴随着肉香扑面而来,我进屋关上了房门,通过窗户看到了张晨的身影。   这一刻,我竟然是佩服他的,他总能在我快要把他推远的时候,想办法凑近一点。   我很疲倦,也很孤单,张晨偏偏在这时候来了——或许是算好了这时候来的。   他关小了火,推开了厨房门,笑着对我说:“你回家啦。”   我闭了闭眼睛,回了一句“嗯”。   张晨就一下子冲了过来,撞进了我的怀里,他说:“我好想你啊。”   小学的时候,学《农夫与蛇》,看到农夫被蛇吞掉了,同学们都很难过。   张晨转着笔,面上没有定点难过的情绪,我就问他:“你怎么看?”   张晨停了转笔,嘴唇许是因为冬天冷,红艳艳的,他说:“农夫是喜欢蛇的,他既然喜欢,又控制不了蛇,叫他不去咬他,那最后的结局,算得上求仁得仁了。”   我或许不是农夫,但张晨,一定是那条蛇。   我也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那张艳丽而温柔的脸:“先送开我,我去洗个澡。”   “我帮你放了洗澡水。”   “我家没浴缸。”   “帮你装了一个,在你家呆了二十来天,淋浴太麻烦了。”   他这像是在告诉我,他很乖,并没有在我进去的时候乱走乱搞,但他乱搞,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推开了浴室的门,发现果然多了一个浴缸,不大,里面盛着水,看起来倒是挺舒服的。   我把所有的衣服,脱一件就扔洗衣机里一件,内裤扔进了盆里,埋进了浴缸。   水温刚刚好,空气中还有很淡的柚子香,经历过这一切回到家,本该是最放松和愉悦的时候,因为门外的那个人,却变得复杂而压抑。   韩进显然是张晨他那边的人,不然事情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利,我在整件事中的作用,就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只是张晨希望我参与其中,就硬拖我下水了。   我不知道张晨想干什么,总归也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却知道如果我想继续干一天,就最好别得罪张晨,他能悄无声息地毁了我,即使他暂时不想。   这么看,我是应该跳出这个圈子,选择和那个中年人走。   我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张晨推开了门,手里还拿着崭新的浴巾和睡袍。   “用不用帮你搓背?”   “不用了,菜盛出来没有,一会儿糊了。”   “放心吧你,饭都盛好了,你擦干了就出来吃饭。”   我和张晨聊了几句,他也没闹我,直接走了。   张晨做了四菜一汤,对着桌面拍拍拍,发了朋友圈,特自然地说:“给我点个赞啊。”   我也特自然地跟他说:“屏蔽了八百辈子了,不想费劲去看。”   张晨脸色不大好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忍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成吧,你开心就好。”   于是开始吃饭,也没什么可说的,饭菜味道倒是不错,我还填了一碗饭。   张晨比我吃完得早,我放下饭碗一抬头,就发现他盯着我看。   “看什么?”   “看你好看。”   这话说得就有些假了,我和好看没什么干系,只能勉强说上一句周正。   “看我刷碗?”   “我买了洗碗机。”   “哦,那你收拾。”   于是我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张晨在收拾碗筷擦桌子,又过了一会儿,张晨也坐在了沙发上,挨着我的左手边。   “你进去这十多天我想了想……”   “想什么?”   “你既然不想搬过去,那我就搬过来。”   我侧过脸,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疯了?”   “没疯,”张晨看起来特别真诚特别善良,“陈和平,你知道的,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到叫我做我喜欢的事,挖个坑让我跳?”   “事儿太紧了,我那天中午刚知道的消息,就这么点时间,你让我怎么找人?”   “你完全可以自己进去或者随便找个人进去,所有路线你都摸通顺了。”   “我去拿了材料,后面检举的人选谁?”张晨说了这句话,像也意识到不该这么说,眼神有点散,但还是补了一句,“我找不到合适的人了。”   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把那点皮干脆挑开了:“所以拿证据不算什么,主要得有个人,不突兀地实名举报这个事儿,集火集在这个人身上。”   张晨没反驳,我就知道我猜得差不多。   “这事有风险,你自己不愿意去,你的朋友也不愿意去,临时你也买通不了合适的人,所以你找我。”   “事情都过去了,我说过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你出事的。”   张晨的眉眼间有些情绪,但话语还是温和的,我却不耐烦他的粉饰太平,也不愿意把这笔糊涂账直接勾掉。   “你关心这件事,运作这件事,为的只是43亿的项目,晨儿,43亿的项目你能捞多少钱,要拿我当棋子。”   张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今天真的忍功了得,竟然没有踢翻面前的茶几,也没有打人骂人。   我记得他有过一个情人,特宠,男的,小伙子跟了他两年,偷偷和他公司下属谈恋爱,他就亲自把小伙子和他下属的腿打折了。我见过他对别人好的架势,也见过他发脾气的模样,他这人是势力的商人,也是恶劣的熊孩子。   “重点不是这一笔,而是之后的每一笔,除不掉这些人,以后市里的项目都不会清明。”   “而你的利益也会有极大的缩水。”   所以总结来说,张晨为了自己的利益,愿意操心大众的福利,他这事,办得算好事。   我作为嫉恶如仇的斗士,连生气都不站不住政治正确,但这股火到底不吐不快,按不下去。   “张晨,这次我帮了你,你和我两清了。”   “哪里能两清了,我帮你,你帮我,互相帮忙,你好,我也好。”   张晨像没听清楚我话语中的意思,笑着回了这一句,逼着我把话挑开了说:“你就不能放过我么,张晨?”   “陈和平,你跟我在床上滚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让我放过你?草我不舒坦么?我逼你了么?”   张晨这话说得特随便,也特别顺,他没有一丁点的羞赧,像是单纯地表达一下疑问。   “晨儿,当年我们说好的,做个伴,时候到了,就和和气气散。”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想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单纯地讲了讲当初的约定。   张晨却一把手抓住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的手心竟然生了汗。   “陈和平,我喜欢你,所以不愿意和你散。”   自那日张晨清晨给我口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避着他,我的人生按部就班安排得安安稳稳,实在不想同他的跌宕人生产生什么勾连。   但我还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对学弟李畅多了几分疏离,他约我几次篮球和图书馆,我都婉言谢绝,李畅也品出了味道,不怎么约我了。   我有一些好友,但他们不太爱去图书馆,我便落了单。有一日,我背着电脑包就出了宿舍门,天很蓝,风很暖,我踩着落叶,心里很快活。   张晨就在这时候进了我的视线,他穿着漂亮的小西装,站在银杏树边,侧影像个纯情少年。   我停下了脚步,听树叶被风卷起,发出沙沙的稀碎声响,他却突然转过了头,抬起手向我挥了挥。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我一步又一步走进他,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噗嗤一声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跑,没想到你还敢过来。”   “有什么不敢过来的?”我心里尴尬,却不愿意示弱。   “陈和平,走吧,今儿陪你一起自习。”   “你还用学习?”   “不学习,你学,我看着你。”   他这话说得熨帖又老练,表情却很认真,有种被他重视的错觉。   “不用,你忙你的。”   “你忙你的,我就是想你了,想多看你几眼。”   他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再找不出什么推拒的话来,就和他并排向图书馆的方向走。   我们之间原本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却莫名越来越近,近到张晨的手非常自然地揽上了我的肩膀,我侧头去看他,他却说:“你痒痒肉在肩膀上?”   我身上就没有痒痒肉,那点不对劲挥之即去,兄弟之间勾肩搭背本来就特自然。   我们刷了学生证进了图书馆,找了个向阳又不会被直射的位置,面对面坐着,我开了电脑,张晨接过线直接插好了电源,他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我自己去找,他就嗯了一声,干脆趴在了桌子上。   等我找到了要看的书,甚至打了两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张晨已经侧着趴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我看到他眼下两个不轻的黑眼圈,想了想最近他那公司的新闻,久违的,有些心疼他了。   我在图书馆里看了一下午的书,他就在我对面睡了一下午,早秋不怎么凉,但图书馆里竟然还打着冷气,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中途回了一次宿舍,给他拿了条空调毯,轻轻盖在了后背上。   张晨睡着的样子真好看,阳光撒在他的脸上,活脱脱像个天使。   张晨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七点多,我喝了两杯咖啡,倒也不饿,他是饿醒的,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晚上哪儿吃去?”   我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醒了?”   他任由我捏了,眨了眨眼睛,眼睛重新变得清明:“我睡了一下午?”   “对。”   “你饿不饿?”   “饿了。”   “那我们涮锅子去吧?”   “好啊。”   于是我们迅速地收拾好了东西,勾肩搭背地出了校门,涮锅子去了。   那之后,张晨黏我黏得特别厉害,一开始的勾肩搭背,也变成了挽着手腕,像关系密切的小女生似的。   他第一次挽上我的手腕,是初冬的时候,喊着冷,却不带手套,特自然地挽过我的手腕,插进了我的衣兜里。   我楞了一下,却听他说:“我想挽着你的手走。”   “这也太娘了……”   “你娘么?”   “……”   “我娘么?”   “……”   “我就想挽着你的手走。”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不想拒绝,就随他吧。   张晨想哄一个人高兴的时候,那个人很难会不高兴。他那时候年纪小,还有几分单纯烂漫,也不会简单粗暴地拿钱拿权来换。   那年的平安夜,我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张晨却突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   他那时候去外地出了一周的差,早告诉我圣诞节回不来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把书还了回去,出了图书馆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张晨。   他穿着黑色的羊昵大衣,衣领高高立起,手中捧着一个特大号的果篮,手上却没有带手套,手指冻得通红。   隔着一条窄窄的路,他在路灯下,跺着脚,有点可怜,却特别漂亮。   我夺过了他手里的果篮,直接骂他:“这大冷天的不戴帽子不戴手套你是想冻死啊?”   张晨却一下子把冰凉的手贴在了我的脖子上,激得我打了一个激灵,他笑得肆意又奸诈,他说:“你那么暖,来温暖我吧。”   他说他喜欢我,不愿意和我散。   我知晓他说的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我也笑着对他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可咋办。” 第13章   “你总是嘴硬,却心软得厉害,”张晨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像在把玩一件玩物一般,“陈和平,我需要你,请不要离开我。”   “总要有个年限,晨儿,我累了。”   “你是想得太多了,才会觉得累,什么都不用想,就不会感到难过。”   “我又不是傻子。”   张晨凑了过来,轻轻地亲了我脸颊一下:“你不是傻子,但你舍不得我。”   我像站在了空旷的球场中央,四面八方聚光灯照得睁不开眼,我在张晨的目光下,无从隐瞒、无法隐藏,他拿捏着我的弱点,却作出温和无害的模样。   “我舍不得你。”   张晨的嘴角翘起了一个调皮的弧度。   “但和你在一起,我是不快活的,纵使舍不得,也要学会舍得。”   他抓着我们相扣的手,凑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下去。   很疼,疼到我皱紧了眉,却没有挣脱,艳红的血自手背涌出,沾染上他嫣红的唇,他稍稍抬起身,却用唇舌去舔伤口处涌现的血——活脱脱像一只吸血的精怪。   “陈和平,你想要什么呢?”   我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血从伤口里向外翻滚涌出,连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不要再说离开的话了,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的。”   我的视线从鲜红的血上移到了他嫣红的嘴唇,又停顿在他那双依旧平静的眼,想了想:“你散了那些人,就你和我,两个人。”   “好,”张晨几乎没有思考,立刻答应了我,他的拇指摁在了我的伤口上,让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我答应你,你以后也别和我闹了,巡查组那边也特别苦,你不要和他们走。”   我不好奇张晨怎么知道巡查组的事儿,想来多半是韩进透露的消息,只回了一句:“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下次再撞见其他人,你与我,就不要再纠缠了?”   张晨笑了起来,回了句“好”,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连朋友都做不了?”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话语说得绝情又严重,“张晨,咱俩一对一,如果这游戏里多了第三人,朋友也不必做。”   张晨收敛了笑,手指却攥得我生疼,他问得一本正经:“你为什么特别在意这个?你只用后面的洞,那里干干净净的,我只让你碰。”   “因为,”我拉着他的手,让他倒进了我的怀里,伸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腰,“我是个男人,我也会有占有欲。”   “就这样?”   “就这样。”   张晨的头枕在我的胸口,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胸:“我以为你会和我闹很久别扭。”   “不会,我比较怕麻烦。”   的确麻烦,张晨这态度分明是不想放我走,我想和他好聚好散,不想闹得特难看。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强硬的性格,张晨退了一步,答应不再乱搞,我也不想再闹腾,影响心情影响工作影响睡眠。   只要以后的日子过得顺遂,过往的曾经都一笔勾销,权当没有发生过。   他吻上了我的嘴唇,我搂紧了他温柔地回吻,眼前却不知道为何总晃过一些画面。   有铺天盖地的雪,有张晨与小田坐在一起唤我吃饭,有张晨与那小男孩纠缠在一起,有那张露出一半的屁股蛋……   张晨不可能维系一段专一的关系,我如此说他如此答应了,不过是彻底分离的铺垫。   我抱起了他,他搂着我的肩膀痴痴地看着我,我们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急切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手背压过白色的床单,重新渗出血,张晨却忍不住凑过去舔。   “会留下疤的。”他舔着我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嗯。”我将这只手抵押给他,强硬地闯进了他的肉--穴里。   他哼了一声,身体甭得很紧,他的大腿环着我的腰,腰身却向我的方向凑,本能地迎合着我的欲`望。   情`欲渐歇,我拔出了孽根,歇了一会儿,又抱起他去洗澡,洗完澡清理后,又重新把他抱了回来。他人倒是精神得很,刚碰到床还想去摸烟,我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腰间。   “干嘛啊?”   “我不喜欢你抽烟。”   “我也戒不掉,”张晨眨了眨眼睛,却抱紧了我的腰,“以后在你床上,我不抽烟。”   他说的是在我的床上,潜意识里,他还是想着别人的床,也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我吻了吻他的发间,手指熟稔地滑进了他的股缝,捅进了他的肉--穴。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却凑过来,舔了舔我的喉结——再明显不过的性暗示。   他是放纵的妖精,缠人的荡妇,偏偏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又那么乖。   他的演技是那么好,总能给人不应该有的错觉,我用手指插进了他的发丝,想抓着他的头发狠狠撞向床头,却温柔地梳了梳他的发。   我希望他能信守承诺,却知晓他必定违背诺言。以后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或许不必克制,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   圣诞节后,我和张晨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清,张晨总握着我的手,久而久之,我也意识到了什么。   我有过女朋友,但并不确定自己是直男,但我知晓,张晨这么亲近我,我是不反感的。   我和他打小长大,分享过最阴暗的一面,打过群架,侃过大山,他这时候对我起了心思,从最初激烈的反对后,到现在,竟然有了点默许的念头。   我看过AV,也和张晨一起看过GV,那时候我啃着张晨买过来的爆米花,一转身就发现张晨在哭,我抓了把爆米花递给他,问他:“你哭什么?”   他就毫不留情地就着我的手吃了这把爆米花,边吃边说:“他们听说我是Gay,躲得老远,跟躲瘟疫似的,就你,陈和平,你特么还拿我当兄弟,连GV都乐意陪我看。”   “性取向这玩意儿,也不怎么重要。以后找到合适的人了,好好过日子就成。”   那之后,张晨也的确没因为性取向苦恼过,但他却没听进去我后面这句话。   我和张晨一起爬过香山去摘红叶,一起去过薰衣草田拍照片,手挽着手走过银杏大道,一遍又一遍。   他在迎新年的晚会上,弹着吉他,唱着情歌,人人墙上却刷过了一条信息。   “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在人群中央,死死地盯着那条消息看,耳畔恰好是一句情歌。   “喜欢你久久相伴,世间万般变幻莫测,你在身畔。”   不过是数秒钟,便溃不成军,心软得一塌糊涂。   如果你喜欢我,如果你想同我在一起,如果这样叫你快乐,那我也随你便。   晚会终场,我随着人群一起向外走,人群越来越散,眼前越来越暗,手掌心却突兀地多了一片温暖。   “和平哥,”张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沉默着不说话,张晨却攥紧了我的手,站在原地拉着我不走。   我停在原地,与他面对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知道,”远处舞台的灯光忽明忽暗,偶尔照亮张晨的脸,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同样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传说,古代的部落人手上经常拿着石块或棍棒等武器。他们遇见陌生人时,如果大家都无恶意,就要放下手中的东西,并伸开手掌,让对方抚摸手掌心,表示手中没有藏武器。   我不知晓古代人如何去想,但张晨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的真诚,我没有拒绝,在他眼里,便是默认。   他笑了起来,那一瞬灯没有晃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忘记了他那过分丰富的情史,也忘记了他从不间断的花边新闻,只觉得他喜欢我,那就随他吧。   谁叫他是我兄弟,谁叫他长得那么好看,谁叫我不想拒绝他。   张晨就这样住进了我的家里,还在我家楼下买了一个车位。他这人娇惯得很,床睡得不舒服,第二天就换了,床单被单睡得不舒服,我家所有床单全扔了,新的大衣柜里堆了一沓,单价超过了五位数。   张晨躺在新换的沙发上,脚压在我膝盖上,举着手机跟人聊微信,我放下了手里的kindle,问他:“怎么?”   “帮我剪脚趾甲。”他还真好意思说。   “自己剪去,别使唤我。”   “我自己剪不好,坑坑洼洼的,”张晨动了动脚趾头,声音也懒洋洋的,“哥,你帮我剪吧~”   我剪他个大头鬼啊,心里这么腹诽着,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摸了茶几框里的指甲刀,仔细剪了起来。   张晨的个人卫生做得不错,没什么脏东西也没有什么脚气,我捏了捏他的脚趾,仔细看果然坑坑洼洼的,就上手剪了起来,一边剪一边问他:“怎么不找个人给你剪?”   “这不是得注意形象么?这么懒洋洋地躺着,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喜欢他。”   我利落地剪完了一个脚趾头,换了另外一个:“你睡了那么多人,总有几个喜欢的吧。”   “不喜欢我睡他们干嘛……草,陈和平你剪到我肉了。”   “不是剪到肉了,是你这块长进肉里了,得挑出来剪,有点疼,你忍一下。”   我说是这么说的,为了保险还是用手臂压在了他小腿上,避免他乱动,指甲刀稳准插进了那一块,把脚趾盖的边缘挑了出来,“哒——”,剪掉了。   我松开了摁着他的胳膊,继续剪脚趾甲,也继续听张晨说话。   他说:“我是因为想睡他们才喜欢他们,但对你,是喜欢你,才想睡你。”   我剪完了最后一个脚趾甲,拿了小锉刀开始磨剪过的边缘,漫不经心地拆他的台:“想要睡本身就是一种喜欢,你该去学哲学,绕来绕去的,还要给自己安个情圣的名号。”   张晨就不说话了,我磨好了他的脚趾甲,想着送佛送到西,干脆上手做了按摩——这一手学来伺候我爷爷的,张晨倒是有福气了。   只是张晨好像不怎么领情,稍微按按就疼得嗷嗷叫唤,拼了命想缩回腿,我哪里会叫他得逞,狠狠拽着他的脚,就是各种按。   张晨一边折腾一边骂我:“陈和平,你丫的混蛋。”   我狠狠地压了他一把脚心:“你丫才特么的混蛋。”   张晨张了张嘴,我以为他要骂我,却没有想到,他红着眼龇牙咧嘴地说:“对,我是个混蛋,混蛋喜欢你,一直都特别喜欢你。”   张晨说过很多次他喜欢我,好像都没有这一次杀伤力大,他说得太过真切,眼圈还泛着红,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也松手放开了他的脚丫,我说:“谢谢你喜欢我。”   ——   张晨给过我最大的错觉,就是他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认定他是在追求我,开始下意识地回握住他的手,频繁地同他见面,练手机的备注,也从张晨换成了更暧昧的“晨儿”。   我骨子里是一个悲观的人,并不会想未来会怎么样,这段关系如果开启将会持续多久,只是觉得时间刚刚好,如果是张晨,我愿意同他试一试,即使我并不清楚,我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过新年的时候,我给张晨递了早就包好的红包,张晨笑着接了,又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路上的车很少,他开着车,带我去了西城,我跟着他进了这个过分豪华的小区,第一次踏进了西城的房子。   房间装修得很好,也很漂亮,张晨把手里的房卡放在了我的手心,他说:“新年礼物,送你的。”   “我不需要这个,”我总觉得哪里被我忽视了,此刻的张晨变得很陌生,甚至让我有些厌恶,“你送我房子干什么?”   “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张晨攥着我的手,房卡夹在我们双手之间,像一层厚实的门,“宿舍也不方便,哥,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我看见张晨失落的脸,又有些不忍心,“毕业了再说吧,暂时我还是想住在学校。”   “也是,听你的。”张晨笑了笑,但笑意没到眼底。 第14章   春天的时候,学校组织志愿者活动,我也报了名,张晨说要去外地出差,我们在吃了一顿饭后就离开了。   志愿活动在申城,张晨出差地点在川城,中间隔着起码两千公里,我却在街头撞见了张晨。   那是很戏剧的场景,申城有一条古色古香的路,偏偏近年来改造成了商业街,这条街上有家面包店颇为出名,我便特地来买些面包,准备当做下周的早餐,不想,出门时却遇到了下雨。   这场雨并不大,我又穿得厚实,就把衣服的帽子扣上,低头向前走。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是一个三岔口,最左边的路通向最近的地铁站。   这条路我已经走得熟了,走着走着却猛然止住了脚步——我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他说:“亲爱的,我最喜欢你。”   我以为,张晨千里迢迢赶来要给我一个惊喜,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他背对着我,话语说给了他面前的人听。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男孩,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短发上沾了水珠儿,他说:“你就会骗人。”   “我喜欢你,才会骗你,”张晨笑着说了这一句,撑开了手中的伞,遮住了他和对面的男孩,“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那男孩却越过张晨,看向了我,话语中带着困惑和挑衅:“兄弟,你站在那边,准备听多久再看多久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越下越大,叫我能从容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我止住了有些哆嗦的嘴,手指也捏得生疼,却是笑着说:“你男朋友是我同学,这不撞上了么,想打个招呼,没成想,还能听个墙角。”   那男孩却狐疑地看了一眼张晨,又看了看我,他说:“你没带伞。”   “出门还是晴天,就没带。”   张晨就在此时转过了身,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和波动,特别自然。   他说:“那你过来挤挤,我开了车过来,你住哪里,我送你一程。”   “不用,”我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坐地铁就行,这伞太小了,回头再联系吧。”   “也好。”   我挥了挥手,跑进了左边的路,偏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见瓢泼大雨里,张晨撑着一把雨伞,手背揽着那男孩的肩,亲密又缱绻。   在我决定转身的那一刻,张晨却突然转过头,他看到了我,无声地说了句话,又很自然地转回头,走他的路。   雨太大,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浑浑噩噩坐着地铁回了临时的宿舍,灌了碗姜汤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想我不该愤怒,也不该难过,自始至终,张晨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热络了些,粘人了些,不拘小节了些,我却把这些当成了他在追求我。   我说服着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张晨并不是背叛了我。   手机却突然响了一声,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抽出手,拿起了手机,下一秒,这部手机报废在了墙角。   张晨那孙子说:“可能你没有看清楚,我对你说的是四个字,我喜欢你。”   我早就该想到的,张晨这个人渣,早晚要渣在我的头上。   喜欢是什么?   或许是在一起时会开心,不在一起时就不开心。   很小的时候,我看过一部颇为阴郁的老剧,女皇的男宠试图引诱受宠的公主,受宠的公主心里却只有死去的驸马。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   公主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忠诚,相依相伴,白头偕老。   男宠却告诉公主,喜欢一个人,便是要自己快活,如果不快活了,那就不是喜欢。   男宠说服了公主,却很难说服我,或许是因为我打小被爷爷带大,我的一些思想过分保守,无法接受混乱的情感关系和性`关系。   我总以为,一个人如果真的喜欢另一个人,他的眼中不会看得见其他人。   在同张晨纠缠在一起前,我不认为我会同人成为炮友,也不会任凭某个说喜欢我的人四处猎艳,但所有的原则,都砸成了碎片,一退再退,几无底线。   我成了他手中的玩偶,麻木而机械里做了他的附庸,用单薄的语言表达着不满,却也心知肚明,他永远会找到我,也能拿捏住我的弱点。我在他面前心软得一塌糊涂,又舍不得见他难过,我同他,不过是一场孽缘。   如今我终于有半分清醒,试图斩断纠缠的羁绊,却把每一天过成了最后一天,总忍不住对他再好一点。   日子过得规律又稳健,张晨说要送我去上班,实际上是我开着车,他躺在后车座上补眠,等我到了我的公司,下了车,再把他叫醒,叫他精神精神,开车去上班。   他对此乐此不疲,总说在我开的车上,回笼觉也睡得安稳,他眉眼里都是笑,我就忍不住,捏捏他的鼻尖,叮嘱他开车路上小心,拎着包走过两条小路再去上班。   我们经常在家做饭,张晨便总是微信骚扰着我,问我晚上吃些什么,我同他说随便,他便随便地报了两道菜,过一会儿,又说助理已经买好菜,放在了我家楼下的牛奶箱里。   我下班的时候,张晨往往还在忙,但饭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会敲响门。我脱了围裙开了大门,熟稔地接住扑过来的他,双手稳稳抱住他的腰,他就枕在我的肩头笑——或许这就是他明明有钥匙,却不愿意开门的原因?   我们吃过了晚饭,偶尔会去溜达走上一圈,大多数时候就腻在沙发上,他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依旧在忙他仿佛永远忙不完的工作,我会削个苹果或者拨个橘子,塞到他的嘴里,再迅速地抽出手,省得张晨含住我的手指,勾得我同他放纵不堪。   我们偶尔会滚在一起做--爱,大多数时候只是各干各的或者轻声交谈,恬静而美好,像最完美的幻想中的相处空间。   卧室的灯被张晨换成了旋转的星星灯,最上方是一个大星星,周围悬挂着一堆小星星,洒出来的除了灯光,还有星星的影子,blingbling,充满着少女心。有一天,我和张晨平躺在床上,张晨突兀地说:“我想摘星星。”   我刚想笑他痴心妄想,却看见了头顶的一堆星星,就也哄孩子似的问:“你要哪一颗?”   张晨指了指一颗小星星,我也懒得动弹,举起单手,叫那道星星的影子落在了我的手心,五指合拢将拳头塞到了他的胸口:”抓到了,给你了。“   “陈和平,你幼稚不幼稚啊,”他的话语中带着笑,却将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背上,紧紧握住,“我假装你给了我小星星。”   真是的,不知道幼稚的是他还是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从他的手背下伸出了手,忍不住去看他刚刚指的那颗星星,他却很快地重新握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相握。   “陈和平?”   “怎么?”   “谢谢你给我摘星星。”   “不过是哄你玩儿。”   “也只有你愿意哄我玩儿。”   我不太喜欢“只有”这个形容,这像是一种暗示,张晨在其他人的身上做过同样的实验,将我同我熟悉的陌生的人一一做过对比。我不觉得受宠若惊,只觉得无聊透顶。   张晨翻过了身,他的双臂压在了我的身侧,遮住了那一片星空。   “我想亲你。”   “亲。”   他低下头飞快地亲了亲我的嘴唇,一触即离,脸上竟有了些少年的羞赧,而我该死的竟有些意乱情迷,因为这一个过分清纯的吻。   “陈和平?”   “说话。”   “我想同你做--爱。”   “哦。”   “我想亲吻你的全身。”   他的眼睛明亮又单纯,却止不住笑与欲,他吻上了我的耳垂吻上了我的脖颈,熟稔又色--情。   我控制不住欲`望的腾升,纵使我清楚地知晓,早已落了下乘。他用牙齿间咬开了我的睡衣纽扣,舌头湿漉漉地舔着我的胸膛,我的手插入了他的发间,他突兀地停住了,抬起头,笑着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竟有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他的头重新底下,舌头一路下滑到了我的小腹,又很自然地含住了我半-勃-起的阴--茎——他从不会觉得欲--望是一件可耻的事,也不会因为口--交和被草产生屈辱和抗拒,他享受欲`望带来的快感,并为此沉迷。   我攥着他的头发,顶弄着他的喉咙,头脑却越发清醒,我清醒地知晓张晨是什么模样的人,又清楚地知晓他几乎无懈可击。   阴--茎变得越发大,他终于被迫后退结束了这场口--交,他爬到了我的身上,抓着我的手去摸他的后--穴:“我想吞进你的阴--茎。”   他的皮肤沾染上了一层极浅的粉色,人也温和无害极了,像冰冷而贪婪的蛇包裹了一层属于人的温暖的皮。   我意识到这种类比是不应该也不礼貌的,手指也很自然地捅进了他的穴里,湿漉漉的——或许是刚刚洗澡的时候,做了彻底的润滑。   我抽出了手指,抬手扶住了他的腰:“随你喜欢。”   他的头发垂在了肩头,单手抓住了我的阴--茎,缓慢而贪婪地,一点点吞没。   他坐在了我的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又本能地摇摆起腰肢,套弄着我的阴--茎,叫我的阴--茎横冲直撞顶到他内壁的敏感处。   我们这一次做了很久,到后来他腰力不够,我便扶着他的腰推举着他上下套弄,最后终于出了精,双方都累得不行,这次又是内射,自从张晨住进来,我的所有套子都凭空不见,他说他喜欢精--液射在内壁的感觉,踏实又安稳。   我观察了几次,他没有闹着坏肚子,就只得依了他。 第15章   我拒绝了上头的巡查组,韩敬安排我进了环保局,顺便提了一级。环保局是一个油水比较足的地方,虽然我没有想过去捞点什么,工资又加了两千,原则上可以配车了,但前面还有一百多号等着,每一个级别都比我高。   环保工作我干得不太顺手,一些专业的东西只能依靠新入职的下属,没过多久,领导就明示我可以去读个在职硕士,我犯了傻,问她去读哪方面硕士。   局长笑着问我:“你想读哪方面?”   “环保吧。”   “那你再想想。”   说完这句话,领导笑了笑:“多读点有用的书,以后会用得上的。”   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仔细去想领导说的话,微信界面却疯狂地闪了起来,点开一看,张晨在用图片刷屏,一溜的漂亮自拍,我下意识地向后看了一眼,又反应过来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不用避着了。   环保部门保密系数差了一些,并不会监管微信交流了什么,我从表情包里选了一个好看,发了过去,张晨的语音就来了一大串,都是二十多秒的,看着叫人心烦。   “不方便听语音。”我按下了回车键。   他也很快码字回了:“你看我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   他就像墨镜前面的王后一样,发了一个哈哈哈的表情,紧接着多了一条:“今儿上班有情况么?”   我打出了三个字“没情况”,临发出前却都删了,改成了一句:“领导让我选个方向,去读个硕士。”   “你不清楚选哪个?”   “不太清楚。”   “行政管理、汉语言文学,二选一吧。”   “这俩?”   “适合更往上爬。”   “我没那么大野心。”   “你怕什么?”   我盯着冰冷的界面盯了三秒钟,敲键盘回他:“我怕你为我铺路。”   “我人都是你的,总不会害你的。”   我在回复框里本能地写下了两个字“是么”,又在发出的前一秒选择了删除,只会了一个字“嗯”。   张晨在这天晚上开车来接我,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我开他的车,他坐在我的身后,他最近的工作明显变少了很多,原因是挖来了几个很能干的助手,名下的资产也以一个让人惊讶的速度在不断累积,偶尔也会有应酬,却特别乖地发来定位,搭配上一句:“欢迎你随时来查岗。”   我还是去申请了在职硕士,读的是公共管理,周六日上上课,带我的导师性格也很温和,科研压力也并不重。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手生的专业领域渐渐也上了手,一转眼,又到了年底。   环保局的确是一个油水很足的地方,每天我平均要拒绝二十张购物卡,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礼物,我谨慎地依照着规定比对着条款,给企业下发新一年的排污许可,给项目的环评报告做最终的签字审核,给环评公司进行评级。   环保系统是个很有趣的领域,可运作的空间也很大,怪不得张晨也叫底下人开了一个环保公司,材料准备得齐齐全全,我再吹毛求疵,也要给个甲等的资质。   部门的绩效奖金也给得很足,算了算一年的存款,够给自己买个代步车的了。从夏天到冬天,张晨一直很安静,没折腾出什么事,我竟然萌生出了一丝感动,想着买点什么东西,送他做新年礼物。   我这人思想老派,也不太会挑选礼物,想了又想,张晨属蛇,就给他打了一座金蛇,花了五万块钱。   五万块钱打的蛇也没有多大,我用礼盒装着,就准备回家找他。   我并不是一个爱给人惊喜的人,毕竟惊喜容易造成惊吓,因而从不会更改行程、突发检查。   礼盒是金店快递到我单位的,我依旧是按点坐公交车回家,拧开`房门前刻意看了一眼表,与往常一样,相差不过三分钟。   我用钥匙开了门,推开门,酒气扑面而来,一眼就看到了客厅地板上撒着的衣服,还能听到客厅里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   我缓慢地关上了门,将包方方正正地放在了茶几上,心里甚至没有什么意外的情绪,甚至有种“终于来了”这样的尘埃落定。   我顺着一地的衣裳走到了房门边,拧开了我的卧室门,张晨背对着我压在别人的身上,正在草着人。   白花花的肉`体,赤裸裸的出轨。   我开了门,他不可能听不到声音,但他还是乐意在我面前充当着AV的男主角。   我想抽根烟冷静冷静,又觉得此刻的我不需要冷静,就很顺手地抓起了桌子上的花瓶,干净利落地扔到了地上。   “啪——”   花瓶碎得干净,像这半年间虚无缥缈的温情。   张晨终于停了下来,他还插着,没有想起来的意思,他说:“陈和平,我要说我被下了药,你信不信?”   “我信。”   “是我对不起你。”   “你还想接着草?”   “想,药劲没过。”   “她怎么没声了?”   “刚听见你进来了,我拿东西堵住了她的嘴,后来想起来,衣服还在外头呢。”   “你可真人渣。”   “陈和平,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着他没有办法,挺起了胯,重新卷进了情`欲里。   催--情剂的效果并非难以克制,即使加上酒醉,他只是想草人了,就给自己一个不去压制的借口,人渣本渣,不过如此。   又过了半个小时,张晨重新推开了门,他的身上裹着我的浴袍,头发沾了汗全都捋到了脑后,整个人也变得十分平静。   他坐在了我身旁的沙发上,摸了打火机和香烟,点燃了一根烟,递到了我的手边:“来根烟。”   我没有接他的烟,只是特别自然地问他:“咱们是不是能断了?”   张晨抬起了手,吸了这根烟,他的表情很冷静,是我最憎恶的模样。   他说:“陈和平,我就玩儿这么一次,你当没看见,成不成。”   我别的不佩服,张晨这句话,我是佩服的。   “张晨,换位思考一下,我如果是你,我在你家床上和别人滚这么一圈,你怎么看?”   张晨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抽完了这根烟。   他说:“算了,愿赌服输。”   我也笑了起来,我说:“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你一个人走你的路,从来都没想过向我的方向走一走。”   “你的路太难走,我走不了。”   张晨低下了头,模样像有些难过,他重新点燃了一颗烟,咬在了唇齿间,烟雾弥散短暂地挡住了他的脸。   “那以后,还能做朋友么?”   我的胸口开始细微地疼,却让嘴角的笑来得更加真实。   “恐怕不能,我们那时候不就是从朋友滚上的床么?”   ---   摔坏了手机,整个人栽到床里,睡了个昏天暗地,第二天浑浑噩噩醒来,在洗漱间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惨白的脸。   怪我贪恋他的容颜,满足他给予的温暖,扛不住他的谎言,我用凉水洗了把脸,毛巾擦干了水珠,转过头却看见了张晨的脸。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向上竖起,露出了饱满的额头,他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和平,我想你了。”   我给他的回应,是抓着他的衣领直接挥了一拳,这一拳砸得结结实实,他不躲不避,老老实实地任由我揍他的脸,我挥了两拳,就卸了力气松开了他的衣领。   “张晨,你滚吧。”   “我不滚,陈和平,我们聊聊。”   “你他妈的涮我还没涮够么?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看在我腿儿了两个钟头的份上。”   “骗谁呢?”   “我身上忘了带钱,车子抛锚在了半路上,就只好腿儿着来找你了。”   他说得可怜兮兮的,搭配着那张被我打肿的脸,又伸手去拽我的衣角,我心中的气就怎么也撒不出来了。   “傻啊你,不会打电话找人拖车。”   “我人生地不熟的,再说,着急见你,一打听到你地址就赶紧过来了。”   “不会向别人借个钱?”   “不好意思。”   我彻底没了脾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别聊天了,咱们先打个车去你车抛锚的地方,联系拖车的送店里修车。   “好啊。”   我身上只穿了个睡衣睡裤,出门总要换身衣服,回了宿舍刚换上上衣,就看见张晨的眼睛直勾勾地冲着我看。   “能不能非礼勿视。”   “都是男的,看一眼不吃亏。”   “你喜欢男的,你这么看,我觉得吃亏。”   “那你要不看过来,你要想看,我现在就脱光了。”   “就你那小身板,看了辣眼睛。”   我利落地换好了衣服,蹬上了球鞋,想了想,又打开柜子带了一把伞。申城的天气变化莫测,也不知道明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张晨却在此时问了我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昨天你淋了雨,是不是特别冷。”   ”是挺冷的,“我平平淡淡地阐述事实,“不过男的淋一场雨也没什么事,就是张晨你,让我很失望。” 第16章   “那是我男朋友,”张晨笑了笑,“不过我昨儿同他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我向外走,听他说什么也不觉得惊讶。   “我和他交往不到半年,他花了我三百万,还背着我和别人搞在了一起。”   他的话语是轻松愉快的,见不到半点难过的情绪。我的关注点在三百万上面,强迫症算了算,180天300万,相当于一天一万六,我毕业后工作两个月,也不一定能赚那么多钱。   “我还没睡过他,就特地来上海睡一晚他,总要让我玩儿够本。”   “他出轨,你这半年也没少瞎搞。”   “可我拿钱养着他,他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总该有契约精神。”   “你这是包养。”   “谈包养多俗啊,我年纪也不大,要谈也该谈感情。”   我停下脚步,睨了他一眼:“你这话特欠揍,你知道么?”   “我知道啊,你早上不还揍了我两拳。”他一下子笑了出来,整个人变得鲜活又快乐,与昨日雨里的冷漠截然相反。   “张晨。”我攥了攥拳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在。”   “以后不要再随便撩我了。”   “为什么啊,哥,我喜欢你。”   “我会当真的。”   “那就当真呗。”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需要忍耐,才不会抓着他的领口,再给他一拳。   “你总在撩我,我就会认真思考,要不要尝试喜欢下男人,要不要同你在一起,你给了我你在暗恋我的错觉。”这句话我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我和张晨好歹认识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事总该说清楚,不要留下误会亦或遗憾。   “哥,”张晨像是在笑,偏偏说得正经极了,“我是个人渣,我的喜欢就顺口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   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看他,他也毫不遮掩地看着我,面上没有丝毫的羞赧与愧疚,丝丝扣扣的疼缠绕在我的心脏,偏偏也说不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陈和平,你是我的好兄弟,别当我情人,好不好?”   我抬起手,压在了他的发顶,虚虚地、轻轻地按了按。   “好,我答应你。”   我们一起办理了拖车的手续,我又从自动取款机里取出了一千现金,塞到了他的手心里,手指一触即离,他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又飞快地松开了。   “陈和平,我其实身上带了钱。”   “嗯。”   他刚才的借口满是漏洞,也就是骗骗智商下滑的我。   “陈和平,你别生我的气。”   “没生你的气。”   “陈和平,明儿我要飞国外了。”   “这样。”   “陈和平,我喜欢你。”   我的心底起不了一丝波澜,回了他一句:“我知道了,谢谢。”   ==   没过多久,那女人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和身材都长得不错,走路还有些别扭。   张晨的烟头已经摁满了整个烟灰缸,他恶劣地笑了起来:“我没戴套,你要是怀孕了,记得告诉我,我会负责的。”   那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挪到房门边,开了门离开了我的屋子。   我没吭声,张晨重新点燃了一颗烟:“没骗你,我这辈子都没孩子,不过我在骗她,你猜,她会不会搞个孩子出来。”   我对神经病一样的张晨和他神经病一样的混乱关系敬谢不敏,也不愿意在未来的日子有丝毫的可能,参与到他们的博弈中间。   “陈和平,你能不能帮我收拾下东西。”   “你的东西太多了,收拾了也拿不走。”   “也对,那看来我得找个搬家公司。”   他懒洋洋地拨弄着手机,选了个号码,打了过去:“喂,给我找个搬家公司来,地址在……”   他挂了电话,又盯着我看:“你能不能给我再做顿饭。”   “我不太想做饭。”   “就这么绝情?”   “长痛不如短痛。”   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在笑我。   “陈和平。”   “我在。”   “问你个事。”   “嗯。”   “咱俩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没有。”   或许是我回答得太快,也太斩钉截铁,张晨一瞬间拿手挡住了自己的眼,不叫我去看。   “你太狠了。”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别说了。”   “有时候我想你这幅皮囊和别人缠在一起的模样,会觉得恶心反胃。”   “别说了。”   “我早就想和你分开了,现在我觉得特轻松,也特自在。”   “陈和平,我他妈的叫你别说了。”   他放下了挡住眼的手,他的眼里果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他想叫我心软,他想与我藕断丝连,我偏偏不想如他所愿。   “张晨,你还记得你让我撞见你和别人搞过多少次么?”   “我和你又不是在处对象,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他脱口而出,神情有些怔忪,就用手抹了一把脸,又重复了一遍:“你够狠。”   偏偏他在这些年捅得我遍体鳞伤,又何必做出这种受到伤害的姿态。   “我没办法和你好聚好散,炮友做得时间久了,也回不到从前,等以后你和我各自有了伴,难道要凑个四人桌,一边打麻将一边回味以前是怎么滚的床单?”   “我们可以不分开,我以后不找人,就咱们俩,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这话你说了自己信么?张晨,你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么?”   张晨不说话了,他又去摸烟,一盒烟已经空了,他站直了身体,回了我的房间换了身衣裳,就干脆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我将他驱逐出我的世界,张晨现在看起来有点难过的模样,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新欢的安慰下缓过来。   虽然这么说很没意思,但他的确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喜欢我。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追忆过去的媒介。换个说法,有点像种马文里和龙傲天从小长大的青梅,并不见得有多喜欢,只是因为相遇得太久,相见时又没有日后的日天日地,便想攥在手心里,在每一次追忆曾经的时候,看着青梅的脸,然后心想:“过往并非全然变化,至少XX还在我身旁。”   我的思想转了个弯,张晨颓废地坐在那里,还是不说话。我希望这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次,就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其实我肚子也饿了,但我清楚,不能给他做饭,一旦做了,我们就断不了了。   他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脆弱,我也没有我表现得那么坚定,我心急如焚,因此在门铃响起的时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到了门口,开了门,叫外头帮忙搬家的人进来。   张晨也像是活过来似的,开始叮嘱哪些东西需要带走,工作人员的速率很快,不到四十分钟,就打包好一一挪了下去,张晨叫他们先下去,又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心里没鬼,也坦然地看着他。   “陈和平,我要是明天叫你失业,你会不会答应跟我在一起。”   “不会,我好歹有存款,短时间内饿不死。”   “我挺想弄死你的。”   “为了我这条命,搭上你的前途,不值当。”   “以后爷爷那边怎么办,我想见他怎么见。”   “我会跟他说,你出国了,如果你很想见他,就自己去见,我会叮嘱护工,如果你过去了,我就不过去了。”   “陈和平,我心里难过。”   “慢慢就会好的,一开始都这样,你只是不习惯。”   “我难过的不是同你分开,而是分开了,你倒是挺高兴的。”   这话我接不了了,实话实说有点尴尬。   陈和平看了看我,推开门,往出走了,我目送他下了楼,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堪称百味聚杂,但还是撞上了门。   门撞上了不过数十秒,就听见叮咣的砸门声,我想装作没听见,外头的人却大声喊:“陈和平,你丫的开门。”   我不想叫邻居看笑话,忍无可忍地开了门,张晨在开门的瞬间扑了过来,我本能地抱住了他,下一秒,他死死地抱住了我。   他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我差一点,就被这句话弄得丢盔弃甲。   我什么话也没说,他抱了一会儿我,就像是满足了似的,松开了我。   他又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有麻烦事不想找我,可以去找老吴。”   我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他飞快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小跑着就走了,好像我们不是彻底决裂,而是短暂地分开似的。   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擦脸颊上的印子,重新关上了房门,挑着菜做了四菜一汤,想了想,特地开了微信,加柔光拍了照片,照片发出去没到三秒钟,底下多了一个张晨的赞,他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又评论说“好想吃啊”。   我伸手点开了他的头像,理智告诉我应该拉黑他,至少该屏蔽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索性扔了手机,开始收拾房间,把所有剩余的属于他的东西都扔箱子里,打开洗手间的时候,入目的就是双人并排的牙缸和两条一模一样的毛巾,我伸手扯下来扔进框里,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第17章   终于放了年假,过年七天,我几乎都陪着疗养院的爷爷在一起,他已经记不太人了,医生和护工都在暗示我,他的大脑衰老得厉害,可能熬不了多少时候了。   我尽可能地陪他多聊聊天,但实际上也聊不了什么,刚提了一个话题,过了半小时,他就忘记了,思维也变得越发缓慢,有时候说一件事,说着说着就会打起鼾来。   他忘记了张晨,也快忘记我了。   衰老是所有人难以避免的归宿,我有思想准备,但依旧难以遏制地难过。我爷爷当年执意为我改姓,亲自抚养我长大,财产分割的时候也将三分之一留给了我。叔叔和姑姑远在国外,关系也不可避免地变得生疏,我算着时差,多次拨了他们留下的电话,却总是拨不通,即使拨通了也只是匆匆聊上几句,他们问我钱够不够用,我说够用,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爷爷的情况不太好,电话打不太通,我在微信上留了言,说明了具体的情况。   爷爷自己或许也有预感,清醒的时候叫我帮他联系一些过去的朋友,我正想打电话,他又说算了,等过了年再喊他们吧。   大年初八,正是回去上班的时候,但爷爷的情况还是不太好,我和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批了条子,每天能够提前一小时下班,机动情况随时可以上班时间出去,但她也隐晦地提醒我,长远这么做,升迁无望。   工作和陪伴家人永远不会是一个和谐的关系,我向领导说了实话,大抵没什么野心,领导看了我几秒钟,她说,你以后还会娶妻生子,现在是最好拼事业的时候,今年恰好有位领导退休,上头也在大力培养年轻人,错过了这次机会,起码要等上几年。   她对我是极好了,可惜我是个执拗的性子,工作什么的都能放下,只想着能多陪陪爷爷。我希望爷爷能够长命百岁,却也清楚知道没有多少时候了,纵使错过了这次机会,勤恳工作未必没有升迁的可能,如果一直无法升迁,过几年也可以考虑尝试其他工作。   人的路总是一步又一步,慢慢走出来的,最坏的结果能够接受,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过了二月二,爷爷开始让我帮忙联系他的朋友,大多是年纪很大的老人了,有几位没有熬过这个寒冬,前些日子竟是去了,我帮忙倒个茶,切个水果,搀扶一下老人,爷爷的精神也像是好了很多,总兴致勃勃地去聊一些过去的事。   聊当年的校花,聊做过的苦工,聊时代的变化,聊闯过的祸,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老人们回去之后没过多久,爷爷的学生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也开始联系我,说要分批过来看看。   爷爷自从退休之后,就不参加学生们的同学聚会了,他为人低调又本分,几乎没叫学生帮过什么忙,做过什么事,唯一的一次拜托学生,还是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   他几年前刚刚发病,我想联系他的学生帮忙加个号,他却气得手直发抖,只说:“我为人师表,该怎么排队就怎么排队,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道理都不懂么?”   社会是有潜规则的,人情是比金钱更硬的通货,我不认为利用人情获取便利是一件错误的事,但爷爷说的话其实是对的。   插队是可耻的,这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但在社会人看来,凭人情插队是自然的,绝大多数重病的人,第一反应就是寻找社会关系,哪个亲戚或者朋友在医院,会寻求一些便利和帮助,因为过去的努力和经营,能够得到他人的帮助,很难说是错的。遵循最起码的规则,安安分分踏踏实实,即使有人情也不去动用,也不能说是错的。只能说立场不同,而我无法说服我的爷爷。   后来没办法,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早起抢号,或者连夜拿个马扎去排号,黄牛号一开始也买过几次,爷爷发现了,就非常不高兴。   我煎熬得没有办法,那时候又是刚刚进入工作岗位,很难请假,张晨就悄悄地安排了这家疗养院,又垫了二十万,好说歹说把我爷爷哄了过来。   这钱后来我还给了张晨,人情却还不了了,爷爷也没有理由拒绝,因为疗养院本身床位很多,只是需要申请才能进来。   张晨替爷爷准备的材料十分齐全,爷爷就住了进来,一个月交一定的费用,之后病情反复就一直没出了疗养院。   因为这段往事,我对于爷爷的学生见他这件事,下意识就有些排斥,但对方言辞恳切,又同我聊了很多爷爷过去的事,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去拒绝。   于是就让第一批的学生过来了,爷爷在病床上也很高兴,竟然能叫得出大部分学生的名字,之后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考虑到照顾老人的问题,爷爷的学生们有的已经退休了,就轮流说要来照看,再加上原来就有的护工,我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这期间,上面的一位领导退休,其他部门的一位同事上位,我们还是一届进来的,我提前被打了预防针,也算适应良好,没什么心理落差。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了,天气变得十分炎热,疗养院的医生有一天跟我说:“酌情准备后事吧。”   我第一个反应当然是不信,爷爷的状态越来越好了,甚至能自己下床溜达走一圈,怎么需要准备后事了。   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术语,归根究底不过四个字,回光返照。医生是公立医院退休后重新被这家疗养院请来的,见过太多人生生死死,误判的可能性,其实很小了。   我请了长假,干脆住在了疗养院里,一面笑着陪着爷爷,一面开始预备后事。   墓地,花圈,丧礼,桩桩件件,每一项都是一把尖锐的刀,逼迫我面对现实。叔叔和姑姑也定好了回国的机票,安排完手上的事,就会回来了。   张晨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我谢过了他的好意,然后婉言拒绝。   做不了炮友,当不了朋友,就不要再伸出手有所勾连。   但他还是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见过我爷爷,护工给我发了短信,说爷孙俩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爷爷总对我说,张晨不是个坏孩子,我赞同他的话,张晨的确不是一个坏孩子,长大了却成了个坏人,大抵是因为这社会太过阴暗。   研究生毕业需要一个小论文,我就在爷爷的身边查阅资料,撰写文章。爷爷大多数时候是不太管我在做什么的,有一日却突然起了兴致,非要我读给他听。   我读了几句,他就蹙起了眉头,硬要我给他看看。我便像个小学生似的,特别忐忑地放下了他的床桌,把字体调大,笔记本放下给他看。   他平摊开手,我熟练地拿了老花镜给他,他就用手指轻轻地点着屏幕,像很久以前还在课堂上那般。   “这句话,语法结构错了。”说完了,就盯着我,不吭声。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翻出了随身的纸笔,像个正经的学生一样,记下这一句。   他今天精神特别足,一直指着评论,足足说了半个多钟头,我的文章也拉到了最后。   “和平啊。”   “哎……”   “好好学习,不要糊弄了事。”   “好。”   他摘下了老花镜,扯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笑。   “给爷爷拿点水来,渴了。”   我心里发慌,匆忙接了一杯温水,就递给了爷爷,看着他喝了下去。他满足地躺了回去,合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就打起了鼾。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拿手去摸他的脉搏,又伸到他鼻下去探呼吸。我从未意识到我是如此胆小的人,面对死亡与分别,我深深地恐惧,却又无法抗拒。   离别的时间并不会因为我的惧怕来得更晚,爷爷也开始叮嘱我他的后事该如何办理,甚至亲自给叔叔和姑姑打了跨洋电话。   他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边回复的消息是还需要几天,手头没有交接成功。   叔叔和姑姑在国外都已经做到了企业的高管,手中事情繁多,实在脱不开身,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往年也有回来见过,这一次,谁也没有预料到,竟然连这几天也等不及。   九月一号,欣欣小学的校长带着一些老师过来看望爷爷,爷爷聊得很开心,当天晚上还打趣儿我,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可以去找校长,免试录取。   我有些惊讶,这是爷爷少有的“世俗”的言语。   他和往常一样喝了水,我扶着他去了厕所,盖好了被子,安稳地合上了眼。他习惯平躺着睡觉,那天却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转过身,冲着我睡。   “晚安,乖孙。”他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笑着回了他一句:“晚安,爷爷。”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第一次带张晨回家的场景,小保姆家里有事,他家里又没人,一个人显得很寂寞,我看不得他那副硬撑着没事的模样,就生拉硬拽,拖着他回我家。   他原本老大不乐意的,但到了我家楼门下,我爷爷从窗户里探出头,喊了一声:“乖孙回来了,还带了同学回家玩。”   他就特不要脸地抬起头,笑得甜甜:“爷爷好。”   梦境一转是一个圆圆的桌子,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吃着饭,电视里放着喜庆的歌,餐桌上笑声不断。   我猛地睁开眼,对面的电子钟显示着冰冷的数字:03:43。   我下意识地看向爷爷,就见他依旧躺在床上,刚舒了一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太过安静了,连鼾声都听不见。   我上手去摸,他的身体已变得冷硬——他走了,在梦里。 第18章   我茫然站在原地,大脑嗡地一声空荡得厉害。   过了或许一刻钟,或许更久的时间,才恢复了思考的能力,我转过身,推开了门,护工猛然惊醒,直起身看我。   我扶着门框,轻声说:“老人走了,你去和值班医生说一声吧。”   护工伸手捂住了嘴,狠狠抹了一把脸,道了一句节哀,转身就去值班室了。我缓慢地转过了身,重新回到了房间里,一下子开了灯。   灯光下,爷爷睡得很安稳,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他今年八十又三,这个年岁算得上高寿,我知晓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然,却止不住天地塌陷的悲凉。   我坐在了他的床边,竟也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来,到最后只挤出了一句:“爷爷,再见。”   医生和护士进了房间,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叫我节哀,白色的布盖了一半,我亲自攥着布边,盖上了另一半。   我拨通了叔叔和姑姑的电话,告知他们老人已离世的消息,又联系了丧葬公司,护士接了一杯水递给我,我颤抖着接过来喝了。   “您家里还有其他的人么?”   “在国外,不太方便,我缓一下,是不是要办一些手续。”   “是的,请您节哀。”   我踉跄着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反复搓着脸颊和手背,再出门随着医生和护士将爷爷送到停尸房。   医院有一系列的手续,在死亡通知书上确认签字,开始翻开长长的通讯录,挑着爷爷最亲密的身体也硬朗的朋友告知消息。   我忙了一夜,第二天的时候,丧葬公司的人已经来了,我遵循爷爷的遗愿,一切从简,不办追悼会。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妥当,我重新回到家时,才有了些许真实的感觉。张晨在爷爷离开的第一天早晨就打过电话,我看着他的名字,按下了拒接键——我不确定我虚弱的神经,是否能抵抗得了他的侵占。   爷爷的离开让我痛苦,但与张晨纠缠在一起,意味着短暂的甜后更多的痛苦。   孤独让我想念他,过往叫我惧怕他,他是一位明知会上瘾的毒,我不想再轻易尝试与他的勾连。   爷爷下葬那天张晨没有来,倒是委托了吴总过来,送了一份厚实的礼金,我没推辞,郑重道了谢。吴总道了一句节哀顺变,也十分诚恳。   我处理完了后续所有的事,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才发现局里做出了不小的变动,多出了很多新人。   上头进一步加大了环保的力度,工作任务压得根本做不完,我回到单位就被领导塞了二十个项目,这还只是一周的量。   环保局批了专车,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各个公司的现场审核,该关关该停停该整顿整顿,好在之前我从未收过任何贿赂,此刻铁面无情,倒也没什么心理上过意不去的。   有更多的人试图贿赂我,购物卡弃之不用,改为更有诱惑力的东西,甚至有上级领导递条子招呼。我没有升职的欲`望,也正在失去亲人的伤悲之中,就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也不想留什么情面,所有的事全都公事公办,年底的考评也名列前茅。   没顾忌上头领导的条子,年底的绩效莫名少了大半,工资表做得完美无缺,卡里就是没钱,管做工资的小姑娘见我就脸红,我猜她有点尴尬。不过是少些钱,我也不怎么在意,很快打击报复升了级,凡从我手中过的项目,送上去总会被压,凡是我希望推行的制度,几乎都会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打回来,硬刀子软刀子轮番齐上,连同事和下属也明哲保身,适当避开了距离。   只是他们做得有些过,不小心踢到了铁板,张晨名下的甲等环评公司,在全年零出错的情况下,竟然被取消了环评资格。   张晨也一改低调的行事风格,直接通过关系网,向相关人员作出了警告,除了这件事,还有一句:“陈和平是我的人,你们轻着点欺负。”   领导笑吟吟地同我八卦,仿佛之前冷落我的人不是她,我也笑着同她说话,诚恳又温和。   我感谢张晨的这句话,尽管那并不是真的。我发觉我找到了我从事这份工作的意义,那就是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尽可能地按规矩办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但总想多坚持一点,这样的话,故去的爷爷也会觉得欣慰吧。 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没什么可怕的。   当天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张晨,他就站在我单位门口,身上穿着身西装,及肩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梳着大背头,露出了光亮的额头,依旧是好看的。   从去年到今年,原来我们已经将近一年没见过了。   他抽出根烟,点燃了塞到嘴里,咬着说:“都这么久了没见了,聊聊吧。”   爷爷的事,最近的事,我承了他两次人情,我这人不爱欠人,想了想,到底没有转身就走。   于是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咖啡厅,坐下来喝杯咖啡。   张晨在进咖啡厅前掐灭了烟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他刚刚兼并了两家老牌国有公司,开了几个新项目,环评到最后过了我的签字,花边新闻也有不少,无须刻意去看,也知晓如今颇为红的女星,是他的“红颜知己”。   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低头戳着手机,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知道服务员送来了点餐单,他接过了单子说:“一杯黑咖啡,一杯焦糖玛奇朵。”   “两杯焦糖玛奇朵。”   张晨看了我一眼:“我不喝甜的。”   “哦。”   “偶尔喝一次也不错,两杯焦糖玛奇朵,谢谢。”   他一个做红烧肉都能放半罐子糖的人,和我说不喝甜的,仿佛是在逗我。   “陈和平。”   “嗯。”   “你想我没啊?”   “没有。”   张晨噗嗤一声,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干脆任凭他笑个够,等他笑完了,才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   “陈和平,你现在什么价位啊?外头都说,你贪得很,便宜货看不上的。”   “哦。”   “我给你一千万,能包你一夜么?”   “不能。”   “这么贵?”   “嗯,金吊。”   张晨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特诚恳地说:“你活是不错。”   服务员端上了两杯焦糖玛奇朵,张晨拿着小勺,戳了戳上头的红心:“陈和平,你最近是怎么了,作死啊?”   “没有。”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正义凛然啊。”   我举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我一直这样。”   “瞎说,以前你好歹会明哲保身,迂回着来,现在可好,整个一自杀式袭击的炸弹。”   “哦。”   “找不到炮友了,上火憋的?”   我咖啡杯差点没拿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张晨:“瞎说。”   “陈和平,这回我保了你,怎么报答我啊?”   “谢谢。”   “就一句谢谢?”   “谢谢。”   “两句?”   “你需要的话,还可以说很多。”   张晨别过了头,轻声地骂了一句:“我草。”   等他转过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伤心难过的模样特逼真,完全不需要眼药水的。   “我想你了,陈和平。”   “难得,”我用咖啡棒搅了一下剩下的咖啡,“你和王冰、小田,Paol,还有其他人滚床单,还有空想起我。”   张晨耸了耸肩膀,满不在乎地说:“你还了解得听清楚。”   “你们在海天盛筵开party,屠了几天娱乐新闻头条。”   “哦,那看来骗不到你了。”   “嗯。”   “你在吃醋么?”   “张晨,”我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你最好收敛一些,上头要来人考察了,关系太混乱高调,容易出事。”   “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他这话说得很稳,整个人却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陈和平,爷爷走那天那天我来了,就在门口儿,打你电话,你却不接。”   “嗯。”   “没什么要解释的?”   “没有。”   “你可真心狠。”   我无话可说,却丝毫不后悔当时拒接了电话,张晨松了松领带,接着说:“爷爷葬礼那天我去了,远远看着,你那时候看着特让人难过。”   “谢谢。”   “甭谢,我冲爷爷去的。”   “嗯。”   “你今天话不多。”   “没什么可说的。”   “这话真叫人难过。”   “那很抱歉,实话就是这样的。”   “也就是你陈和平,换个人说这话,他就甭想齐全从这里出去。”   “法治社会,不要搞违法的那一套。”   张晨噗嗤一声,又笑了。   他招呼着服务员买了单,我利落地转了支付宝,对他说:“AA。”   张晨又把钱转了过去,翻了十倍:“再和我玩儿,一百倍。”   我的脑仁久违地疼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想和你两清,当个喝咖啡都要明算账的熟人。”   “那你他妈的想怎么样?”我无可奈何,心里又憋着一堆火。   “陈和平……我真的特想你,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闭上眼全是你。” 第19章   “别这么娘炮,晨儿,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滚你丫的吧。”   张晨站起了身,特自然地说:“小田给我做好饭了,我回去了。”   “成,早点回家吃饭。”   我穿好了外套,他率先往出走,还有点迫不及待的味道。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门,张晨问了我一句:“你怎么还没配车啊?”   “前面两百多号排着呢。”   “哦,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回去吧。”   “哦。”   张晨一直没有回头,直直地向停车场走,我也转过了身,往公交车站溜达走了。   上面的纪委领导又来巡查,原本的安排是留在市里一天,再去其他省市,真到了的时候,我们却发觉领导们是做好了常驻的打算,很多违规项目根本来不及作假,除了领导团,还随机指派了多个专家局,市政府每天都有人被带走调查,环保局也没有幸免于难,大批空降到达,新人也提拔了不少,一切变化迅速而稳健。   十一后,我收到调令,升职担任环保局二把手,排队了许久的配车也终于批了下来,我结束了多年公交车上下班的生涯。   韩进特地打了电话,向我道贺,他在此次风波中也受到了一些波动,至少有徇私包庇的嫌疑,虽然找不到什么确凿证据,领导们对他的信任却打了折扣,已经定得差不多的升迁机会也从手中溜走了,不出意外,将会在现有的岗位上再呆上几年,直接退休。   我不清楚张晨究竟埋进去多少人,但多少有点伤筋动骨的味道,他终于从娱乐的版面上沉寂下去,老老实实了一段时间。   我依旧勤奋工作,和原来的女领导,现在的环保局一把手江真也相处良好,配合默契,研究生的学习已经到了末期,每天要耗费大量的经历撰写毕业论文,一时之间倒是忙得有点脚不沾地的味道。   张晨自那天离开后,又约过我几次,但我实在太忙了,只能婉言谢绝。我和张晨在渐渐变得生疏,这种变化我有一分怅然,却又九分庆幸。随着事业上的顺利,也有同事开始惦记起了我的情感问题,我暂时还没有什么情感的需求,也没有做好准备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因而大多直接拒绝。   一个萝卜一个坑,试图升职,只能期待上面的人退休、调离或者犯错下马,这想法当然十分危险,却是极浅显的道理。勤奋努力的工作是一方面,抓住合适的机遇是另一方面,江真总是很替我惋惜,她说如果我当时接手了那个副职,现在起码有个部门一把手可当。   我一笑而过,心底却不怎么当真,江真女士的确希望我能够有所提升,但如果越过她,恐怕心情不会太过美妙。   再无私的人,亦会有私心。譬如我如今看到张晨名下公司的提案,总会下意识地先去处理一二,纵使并不违法违纪,也难免心虚。   又是新年,这是爷爷离开后的第一个年,我早就给自己订好了海南的机票,并不愿意呆在房间里,任凭孤独淹没情绪。   春节的海南游太过火爆,我没有抢到经济舱,到最后只好买了商务舱,腊月二十九中午上的飞机,一路旅程还算顺畅,半夜到目的地后,提前订好的接机司机也在,回酒店睡了几个小时,再醒来的时候,下属特贴心地帮忙做了几个攻略传了过来,我道了谢。   或许因为我年纪不算大,为人也比较谦和,下属们与我之间倒没什么代沟,年轻人喜欢的我也喜欢,毕竟我还没老。   我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出来,手机就突然震了起来,抬起一看原来是张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陈和平,你哪儿呢?”   “怎么?”   “我在你家楼下,想和你一起过年。”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其他,我攥紧了手机,轻声回他:“对不起,我在海南,不在家。”   “嘟——”张晨利落地挂了电话。   我下意识地回拨了回去,却被对方很快地挂断,脑子也清醒起来,再也做不出回拨的举动。   我想我不该因为这件事太影响心情,即便是朋友新年做客,主人不在,也只需表达歉意即可。张晨并没有告知我他要过来,我同他也没有多少联系,他发疯了大年三十早上赶过来想见我,我不在家也并非我的错误。   但终于情绪无法受理智控制,难以遏制地感到难过,只得取消了这日的活动,匆匆吃了早饭,回房间里拨弄着遥控器,看着喜庆的电视节目。   看着看着,又会想起爷爷,他身体还好的时候,这时候我们总会把桌子挪到客厅里,一起擀面皮包饺子。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光怪陆离,像回到了小学。   我和张晨还是同桌,也开始有了些交情,平时讨论个习题,偶尔摸鱼的时候对方看着点老师什么的。张晨这人特聪明,一讲就通,我做习题需要一节课,他最多二十分钟,剩下的时间,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么想方设法地打扰我。   我最烦别人转笔,他一开始也不会,后来学了学,一个课间就学会了,我在这边做习题,他就在旁边转笔,扰得我不得安宁,上手捶他肩膀,或者干脆伸手拔了他的笔,才能得片刻安宁。   我后来忍无可忍,拖着他去楼顶,问他到底想干嘛,他却笑得特别欠揍:“陈和平,你生气起来特好玩儿。”   我直接被他气笑了,又不想跟他干架,只能和他好好商量:“那你以后不转笔了,成不成?”   “成啊,”他一下子就答应了,我倒是了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听见他说,“你打我一顿吧。”   “你说什么?   “陈和平,你打我一顿吧。”   “你有毛病吧?”   “你打我一顿,我好叫我妈过来。”他抬起脚踩了一下天台边缘的台阶,很自然地说了理由。   “上次你惹事,你妈也没过来。”   “再试一次,说不定她回来的呢。”   张晨这话说得特别平静,我却觉得他难过了,就特仗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就是一拳,干净利落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后退一步,嘟囔了一句:“别打我脸啊。”   说是这么说,还是凑过来了:“再打几拳,一点也不逼真。”   我揍了他几拳,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我把你打了,你喊了家长,我家长不是也知道了?”   “是啊,所以你帮不帮我?”   “帮,”我咬了咬牙,“为啥打架你想好了么?”   “因为我总转笔,影响你学习啊。”   感情这小子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么我答应他同他演戏打架,要么他真把我惹毛了再让我揍他一顿。   我无计可施,又觉得他可怜巴巴,就特配合地演完了这场戏,张晨顶着青了的嘴角去告状,我被临到办公室进行思想教育,再说出是张晨先转笔打扰我学习的“真相”。老师们进行了批评教育,果然要开始联系家长,我比较幸运,家里的电话线刚好坏了,暂时躲过一劫。   张晨却不怎么幸运,他的母亲的确接到了这句电话,却要出国随同访问,只叫了助理过来看看。   张晨这一次没有把助理骂走,特别诚恳地向我道了歉,转身就要离开。我看着夕阳下他跟在那助理身后落寞的身影,鬼使神差地向前跑了几步,拉住了张晨的手。   他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问我:“你干嘛啊?”   我的大脑嗡地一下,嘴比脑子要来得更快,就回他:“你和我走吧。”   “和你去哪儿?”他倒是不惊讶,任凭我拉着他的手。   “甭管了,就问你跟不跟我走吧。”   “行吧,我跟你走。”   我没想到张晨一下子就答应了,他和那助理说明了情况,那助理给张晨塞了两百块钱,又叮嘱了一会儿,这才离开了。   我拉着张晨的手,一咬牙就想往自己家里带,张晨得知了我的想法,当即表示了反对,他说着反对的话,可还是任由我拉着向前走,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想跟我在一起的,就是不太好意思去我家。   那时候也有点执拗了,硬是拽着张晨回了我家,见了我爷爷,还一起吃了顿饭。   我爷爷提了要不要打电话给家里报备,张晨回答得特别顺溜,只说家里人都出国了,家里只有保姆,惹得我爷爷硬要他留宿一宿,叫我让出床给他睡,我回爷爷的屋里睡去。   张晨那人小时候就会演,怯怯地抓着我的胳膊,说他害怕,我没有法子,就跟爷爷说陪张晨一起睡,爷爷皱着眉,把我的不安稳睡眠姿态细细数了一遍,张晨依旧坚持原来的想法,爷爷总算答应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规矩老实,可是被张晨足足踹醒了三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张晨这人,我可太服气了。   我在梦中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一个大号的张晨的脸,整个人还有些怔忪,等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揉了揉眼睛,低头再一看,张晨裸着身,就睡在我旁边,一个被窝里的。   这特么的要是一男一女,我可跳黄河都洗不清了。 第20章   张晨的到来远在我意料之外,我几乎是惊恐的,无论是谁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香甜,再睁开眼发现被窝里多了个活人,都会吓一跳吧。   但他就这么安稳地睡着,白白净净、舒舒服服的,我也做不出把他推醒,询问他为什么在这儿的事来——甚至要花费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他。   我谨慎地从被窝里挪了出来,穿上拖鞋溜达去洗漱,手指触碰到卧室灯的开关,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   不管他是买了机票,还是调用了私人飞机,这么快就赶来总是累了,姑且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我关紧了洗手间的门,打开了灯,开了很小的水流开始洗漱,我看着镜子中的我,他长了细小的胡子,下意识地想去摸剃胡刀,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   不过是很久以前分离的前炮友,离别时说好了不再相见不做朋友,我该推醒他质问他为什么会进了我的房间我的被窝,将他驱逐出我付了账理应独自呆着的房间,而不是生怕把他吵醒,跑到洗手间里一个人对着镜子不知所措。   不像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反倒像个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愣头青。我接了一捧温水,低头埋了进去,水流自手缝中迅速流淌而出,攥不住、留不住。   我用柔软的毛巾擦干了脸颊,又挤了牙膏仔细地刷干净了牙,放下牙缸,放了水,又费劲重新洗了一把手。   出了浴室门,我摸到了手机,打着光看了一圈室内,除了一个新包,张晨什么也没带,身上的衣服随意扔到了地面上,连内裤都光溜溜地放在了最上头。   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脑仁疼,和熟悉的想打人的暴躁。   我想出门吃个早饭,拧了拧门竟发觉打不开,拔了磁卡去试也毫无反应,内线无法拨出,用手机打前台电话也秒挂。   我揉着太阳穴顺手查了查,得,好死不死地住在了张晨名下的酒店里,怪不得他睡得这么安稳,一点也不怕我往出跑。   当然也有解决问题的方法,联系海南的朋友亲自上门找人,亦或利落一点,可以报警,但我丢不起那人。   我该怎么说,我住进了前炮友的酒店里,对方半夜潜伏房间里了,现在他光溜溜躺床上呢,我想出门却发现门打不开?   我转头看床上鼓起的那个小包,只能佩服张晨依旧那么擅长揣摩人心,他知晓在他昨日赶过去的时候吃了闭门羹,我此刻必定狠不下心叫他起来。   我甚至有理由推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去海南,之前的电话不过是一场戏,叫我不至于一见他就转身想要离开。   但我意识到他已经发觉了我的弱点,我与他分离太久,他做过的那些事纵使在脑内不断循环,功效也大不如从前,不忠与背叛的伤害逐渐变淡,孤独与寂寞却萦绕不散。   他偏偏要在此时此刻来,偏偏要选择再次靠近我,偏偏要追我到海南。   手机的铃音在此刻响起,不是我的,自然是张晨的,我鬼使神差地翻出了他的手机,看着上面的备注。   “田友。”   哦,是小田。   我终于有理由一把推醒了张晨,又将手机划开了递在了他面前。他猛地睁开眼骂了一句肏,看了一眼手机,又顺着拿手机的手看到了我。   “说话。”我无声地对他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抬手挂断了电话,从我手里抽出手机随手扔到了一边:“陈和平,你是不是有病?”   “张晨,你是不是有病?”我心平气和地回问他。   他的头发还有些毛毛糙糙的,面色郁郁,许是还没过了起床气,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又重新睁开了眼睛:“这不昨天去找你没找到么,就连夜赶过来见你了。”   “连夜撬开了我房门,脱光了进我被窝,再叮嘱别人不准给我开门?”我简直要被他的神逻辑给气笑了。   “不这么着,你万一跑了怎么办,我一个人什么都没带来的海南,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图什么啊?”张晨特淡定,他抓了一把头发,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张晨,你从商总要有契约精神,你和我去年说得明明白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我后悔了啊,陈和平,”张晨向上窜了窜,特自然地抓了我的枕头垫在了自己的腰后,“他们再好,我也觉得孤单,我发现我最喜欢和你在一起了。”   我攥了攥手心,极力控制住翻滚的情绪,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不堪,我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张晨,你在我家里的床上和别人滚过床单。”   “我滚过。”   “你跟Paul和他底下那堆鸭子没少乱搞,喝醉了还叫我过去接人。”   “我干过。”   “前段时间海天盛筵,你和那女明星和她的姐妹团一起开趴,从上船玩儿到下船。”   “有这事。”   “张晨,你现在和我说,你最喜欢和我在一起了。”   “来句特俗的话,对他们都是逢场作戏,对你是真心的。”   他这句话说出口,我再也忍不住,肩头耸动,莫名笑出了声,他任由我笑着,却伸出了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又在我挣脱前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   “你别说话,你听我说。”   我抬起头,笑着盯着他看,我说:“你说。”   “你想不想继续向上爬,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你先别着急否认,你到的位置越高,就越能实现你心里那点天真的梦。你就不想着改变什么么?”   “张晨,你拿我当三岁孩子么?”   “我没拿你当三岁孩子,我拿你当个正经的人。我说句实话,靠你自己,你这辈子到头了最多能混个市里的二把手,还有更大的可能指不定哪一天就当了顶罪羊,直接去监狱里度过下半生。”   “我勤奋工作,干好手中的每一件事,公正清明,如果有希望能升职,那是领导们信任我。如果一辈子干现在的岗位,也没什么值得怨怼的,只能说我能力到了这份上了。”   “你这回答可真特么的伟光正。”   “张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给我一条捷径,可这捷径怎么好走?升得太快,飞得太高,我怕我会摔死。”   “摔死了也有我给你垫着背,我特么的帮你,陈和平。”   他抓紧了我的手背,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焦急,像他在无私为我着想,而我偏偏不领情一般。   “这世界上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张晨,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你当我男朋友,”他回得也干净利落,“我带你去见老太太,我们都护着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忍不住低下了头,更止不住嘴角溢出的笑,我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眼泪。   张晨终于忍耐不住,凑过来扶住了我的肩膀,来看我此刻的表情,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张大笑着又满是泪痕的脸。   他像是有些手足无措,笨拙地抽了些纸巾,使劲地擦着我的眼角,我任由他擦着,渐渐也止住了笑。   我开了口,才发觉嗓子沙哑得厉害,或许刚刚笑得太过开怀,这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可笑的事了。   我曾经的兄弟,曾经的好友,曾经的炮友,明晃晃地跟我谈着权色交易,叫我出卖肉`体,以换取权力。   他将这交易包裹得花团锦簇、温情脉脉,满含关心、饱含真情。我何德何能,能得他如此费心,能得他这么大的手笔,能得到他一句会拼命帮我的承诺。   可是啊,说得再好听,他还是想将我扯回他混乱的世界里,让我去当他的所有物——只不过曾经是情感的温情脉脉,如今却是交易的冰冷刺骨。   我笑累了,也笑不出来了,特自然地对他说:“我胸无大志,现在的位置就很好了,你不必为我铺路,也不必耗费精神,我不想当你男朋友,不想同你在一起。”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不理解我的拒绝,又补了一个看起来非常诱人的条件:“我不会再乱搞了,即使乱搞也不会叫你发现,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多找几个人,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陈和平,我只是想让你回来,和我在一起。”   “张晨,”我伸手摸上他漂亮的脸蛋,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喜欢你,你也不讨厌……草!”   我死死地攥着他的头发,向床头的挡板上撞,只一下木头上就见了血。   他拼命挣扎,我却激起了血腥,死命地压着他,向挡板上撞了一次。   “咚——咚——咚”   殷红的血自他的脑后顺着挡板滚到白色的枕头上。   “陈和平,你特么的疯了?松手……”   我原本就没想着要弄死他,干净利落地松了手,他一个反扑制住我的喉咙,将我死死压在床上。他骑在我的身体上,双手压着我的喉咙,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在缺氧的眩晕中,看着他满脸是血,他的血滴答滴答淌在了我的身体上,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张晨还是没有下得去手,他卸了我两条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狠狠道:“陈和平,你真行。”   我笑了起来,咳出了一口血:“我如果真行,刚刚就该下狠心,直接撞死你。”   “那怎么留手了,嗯?”   “我想了想,为了你这个人渣毁了我下辈子,太不值得。” 第21章   “我没哪儿对不起你,陈和平。”   “你想毁了我,张晨。”   张晨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的胳膊已经按了回去,张晨拿了绳子,绑上了我的手脚,此刻我们并排躺着,他嘴里叼着烟,烟雾弥散到了我的鼻尖,勾起了我久违的烟瘾。   “抽颗烟吗?”   “不了。”   “啧,还是你教会的我抽烟。”   我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天花板,我并非泥做的人,也会有几分脾气,张晨步步紧逼,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想成为同他一样的人,也不想玩儿什么心中有真爱,胯下换洞插的游戏。   动物与人最大的差别,在于人有自制力,我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并为此感到荣幸。   张晨却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发泄着欲`望,尽可能地叫自己快活一些,对他来说,最好的状态,是找个同样的玩家或者温顺的宠物,前者可以各玩各的两不相欠,后者可以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   我做不到永远容忍他,也做不到和他一起放纵不堪,我与他,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张晨抽完了这一颗烟,他笑着问我:“你到海南,准备去哪儿玩儿。”   我没说话,他就特自然地狠狠揍了我腹部一拳:“问你话呢。”   挺疼的,我比较怕疼,不想再挨上一拳,就开了口:“没计划好,走到哪儿就去哪儿玩吧。”   “我没什么心情玩了,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我没说话,但我心里清楚,张晨已经定下了,我不吭声,张晨就在旁边戳弄着手机,弄了一会儿干脆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儿,继续没话找话。   “陈和平,你每天这么绷紧了过,累不累啊?”   “你每天瞎跟人乱搞,你累不累?”   “我也没怎么瞎搞,正经交往的没超过十个,现在那群大学生,玩儿得比我可疯多了。”   “哦。”   “陈和平,你哦什么,嫌弃我啊?”   岂止嫌弃,是很嫌弃的了,但这话都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我的确不想再挨上几拳头。   “我说除了你,我没被别人草过,这你该相信吧。”   我不知道张晨的脑回路怎么歪的,草人和被草其实没什么差别,肉`体关系混乱就是混乱,拿体位来洗,只是耽美文学中特有的挡箭牌。   他的后面不是什么金洞,我的前面也不是什么金JJ,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是1还是O,性`关系混乱就是混乱,是没得洗的。   我这个人思想老派,连精神出轨都认为是过错,张晨这么乱搞的人如果不是多年交情,我是很嫌弃的。   现在他要拖着我跟他一起当一个乱搞的人,我更嫌弃了。   但实话实说,我嫌弃也没什么用,我没有破釜沉舟的狠劲,唯一的一次决绝而去却依旧走不开他的手心。   疲倦而无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闭上了眼,耳畔却听见了细小的声响——张晨辗转反侧,似乎有些什么烦心的事。   我在心底数着绵羊,一二三四五六七,试图让自己早些睡着。张晨就在这时候出了声,他问我:“陈和平,你没睡吧?”   这分明是一句反问,我没吭声,他片刻也没有犹豫,直接上手去解我身上的绳子。   我身上的绳子是他的保镖打的,越扯越紧,张晨胡乱地解着,没解开反倒勒得我越来越紧,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提醒他:“你找个刀割断,用手不行。”   他噗嗤一笑,手里还攥着把小刀:“你果然没睡着。”   我是疯了,才觉得他笑起来竟是好看的。他也知道自己那张脸的杀伤力,特地凑过来,亲了亲我的鼻尖,他盯着我:“我想吻你。”   我无话可说,他却抬高了下巴,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陈和平,你就是不当我男朋友,该帮的我还是会帮你。”   我明知这句话是精心设计的情话,却止不住手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张晨这个人擅长揣摩人心,我见过他如何收买对家,也见过他笑着给别人挖下无数甜蜜的陷阱。他享受着掌控人的滋味,喜欢看到迷途的羔羊因他的引诱走上他限定的道路。   “不必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却知道自己并非说出的那么坚定。   “陈和平,我不止喜欢你,我想我是有点爱你的,”张晨漫不经心地用刀割着我手上的绳索,他趴在了我的身上,我们肉`体紧紧相贴,他每一次细小的动作,都擦着我的身体,“陈和平,我爱你。”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实话实说,他的身体擦得我有点着火,下面的孽根蠢蠢欲动,已经抬起了头——偏偏他还要加一把火,扭得不像随意,更像是刻意。   “你不见的时候,我会想念你。你在的时候,我想和你融为一体,你草我也好,我草你也好,我发了疯地想和你在一起。”   他割断了绳索,我的手刚得了自由,他就低下头吻上了我的嘴唇,并非浅尝辄止,而是凶狠的、疯癫的。   我的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试图推开他,他的力气却大得可怕,狠狠地压着我。   我许久未同人接吻,他的舌头又太过灵活,我的抗拒摇摇欲坠,最终沉浸在这个并不该发生的亲吻里。   他的手箍着我的腰,却很规矩地并没有乱摸,他亲了我一会儿,特自然地抬起了头:“你硬了。”   纵使我不想承认,张晨的身体依旧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我唯一的性-交对象,而我已经空窗了一年多。   “你要不要草我啊?”   他问了这一句,却没有听我回答的意思,特别自然地从我身上爬下去了,又去割我脚上的绳子,一边割还一边向我的下`体看:“好像长大了一点,草进来会很舒服吧。”   我挣扎着从床上抬起了上身,勉强坐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手:“刀给我吧,你这速度太慢。”   “不能给你,万一你拿刀捅我怎么办?”   他这么说着,却还是把刀塞到了手心里:“我把我的命交给你,谁叫我爱你呢。”   他可真会说情话。   我屈起膝盖,挪到床边,开始割绳子,腹诽他这一番情话能够骗到多少人。   “陈和平,其实我不懂爱情。”   他这么说着,手指却握住了我的脚,细细地摩挲着。   “我那时候天天压力特大,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心理正常的人,我第一次草人,连对方的脸都没看见,就是一个白花花的屁股。”   我隔断了左脚的绳子,想了想,还是没有抬脚踹他。   “草进去我心想,得,我和我那个基佬爹一样,是个基佬了。”   “我记得你跟我出柜的时候,刚十八岁。”我以为他乱搞是在二十岁左右,没想到,竟然这么早了。   “是啊,我草了那个别人送的屁股,想了想,没谁可坦白的,就只能找你了。”   我没说话,还是专心去割右边的绳子。   “后来吧,他们送了很多人,做`爱挺舒服的,我身体也好,就随便草着玩儿了,陈和平你在听吧?”   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嗯”。   “我没有初恋,就有个男生,我觉得他特纯洁,跟他多搞了几十次,结果,他拿了我公司的资料,给他的小情人。”   “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扯下了绳子,把小刀重新折叠好,有点诧异地问他。   “就那回我喝得跟个傻`逼似的,你去景山公园里接我那次。”   我想起来了,就第二天张晨给我口了的那次。   “后来我把他小情人的公司给搞破产了,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小情人给草了。”   “……”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的确是张晨能干出来的事。   “后来我就开始玩儿了,或者说,谈恋爱?”   “你这没爱,就是在耍人玩儿。”   “其实我对黎阳是真心的。”张晨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刀,顺手扔到一边,还是捧着我的脚丫,就是不松手。   “真心的?”   “她毕竟是我第一个女人,草进去的时候特有满足感,我意识到我和那个基佬爹完全不同。”   “既然是真心的,后来怎么放她走了?”   “她喜欢的是我的钱和权,喜欢的不是我的人。”   “你这话说得太智障。”   “陈和平,主要有对比,你丫是真情实意地对我好的,跟她一对比,她那点情话,看着就假了。”   “……”我无话可说,有点想把当年的自己拎出来摁水池里洗洗脑子。   “陈和平,你难过的时候我也跟着难过,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烦躁,想着干脆随了你心意。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我想,我是真的爱你。   “我愿意把我的钱分你一半,要是死在你手底下,我也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我这种感觉,你能不能理解,但陈和平,我认真地说,你也认真地听。   “我,张晨,很爱很爱你。”   我低头看着他,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认真。张晨是最出色的演员,但我知晓,他此刻没有在演戏。   他大概也许真的爱上了我,但那依旧毫无意义。   “你还打算玩儿多久呢?”   “什么?”他的脸上有些许愕然,似乎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打算在外面玩儿多久呢,你总要应酬的,有时候也有些旧的朋友。”   他动了动嘴唇,却谨慎地抿紧了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你心里一定在想着,同我在一起后,悄悄地在外面养着人,你今年三十多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不过过了十年八年,精力就会大不如前,那时候你会适当地减少乱搞的次数,更加专注养生。等到了五十来岁,你会彻底断了外头的联系,开始做专一的好男人,最后白头偕老,葬在同一个墓地里。”   张晨的表情随着我的每一个字在轻微地变换着,最终变成了面无表情。   “张晨,我和你一样都是男人,我不会那么做,但我能猜到你在想些什么。”   “陈和平,”他从唇间吐出了我的名字,缱绻而温柔,“你不该那么聪明的。”   “无论是喜欢还是爱,你能给予的只有这些,我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我死。” 第22章   “人生总过得那么清醒,多累啊,陈和平。”   “总比年轻的时候糊里糊涂的,年老了再后悔曾经来得强。”   张晨不说话了,倒床上就想睡,我也想倒床就睡,但底下到底硬着,就下了床进了洗手间,打开了喷洒,任由温水冲刷着身体,右手不紧不慢地撸着肉—棒,大脑里什么都没想,或许是因为心情的原因,很快就射了出来,挤了沐浴液绕着下面打了一圈,再冲个干净。   我回到房间,掀开被窝重新上了床,张晨趴在床上,却用手臂支起了下巴,侧着脸看我。   “陈和平,来一发吧?”   我拿眼睛睨他:“你是不是有病?”   “来一发,我放你消停几天。”   “不想来,硬不起来。”   “我帮你撸。”   他这么说着,特自然地伸手要去摸我的下面。   “啪——”   我打开了他的手,没控制住力道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抬起手让我看他手背上的红,清凉凉地笑着:“不让我碰啊?”   我耸动着喉结,不想同他说话。   他像一条冰凉的蛇,重新覆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抬手试图推开他,他却用那双清凌的眼睛盯着我:“我劝你最好别让我生气,年后你还想上班,对吧?”   “张晨,我没欠你什么了。”   我躺在柔软的床褥里,却像是躺进了冰天雪地里,张晨这个人变得模糊不清,狰狞不堪,我发觉我已经不认识现在的这个张晨,也或许,我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   “你招惹了我还想离开,你觉得可能么?陈和平,我说了我爱你。”   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脸却依旧是惊心动魄的艳丽。我想我真是不识抬举,这么一个好看的又有权有势的男人说爱我,说想让我草他,我还想着推开他,拒绝他的求欢与好意。   我自己也觉得我思维古板、不懂变通,答应他又能如何,寻找机会向上爬才是正经,等到了高位,张晨如何还不是任凭我揉`捏——但我终究做不了那样的人。   我最初的性格是凉薄的,小的时候甚至是蔫坏的,是我的爷爷一直养我长大,他教会了我礼义廉耻,告诉我做个好人,我一路长大,有许多肝胆相照的兄弟,纵使现在我们天各一方,但曾经相伴的时光也无可比拟。   我知道人终究会有所改变,但我不愿意变成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男人。我可以碌碌无为,也可以平庸无奇,可以当一个同学会的边缘人物,但我不愿意,靠着和张晨的裙带关系,向上爬。   我不想出卖我的肉`体,更不想出卖我的感情,这是我最起码的底线。   张晨的手一直摩挲着我的身体,我看他的眼中却带着怜悯,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弄明白我在想什么。   他低下头,近乎温柔地亲吻着我的耳垂:“你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我沉默着不说话,他用舌头尖钻进了我的耳洞里,灵活地舔弄着,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身体本能地颤抖着。   他轻轻地笑,退出了我的耳洞:“你分明也有感觉。”   “我总归不是个木头,你又舔又蹭又发`骚,我怎么能没感觉。”   “怎么不挣扎了?”   “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打折了我的腿,过了节没办法上班。”   张晨伸手捏了一把我下面,我没有躲闪,他就特高兴地说:“硬了。”   我抬着眼皮,看着金色的天花板,不推拒,也不主动。张晨扶着我的下面,一点又一点吞了进去,他凑过来索吻,我敷衍地亲了亲他的嘴角。   “哥,你非要逼着我用手段,咱俩和和美美的,不好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对他这句话。   在我的消极懈怠,和他的极力扭动下,这场性`事竟然做了下去,我射在了他的身体里,他紧紧地搂着我,像农夫与蛇般缠绕在一起。   第二天,我换上了衣服,跟在张晨的身后,上了他的私人飞机,他的下属用很谨慎的目光打量着我,张晨似有察觉,愣是缓慢走了几步,叫我跟上了他,又很自然地挽上了我的手,亲昵又温柔。   张晨是个很好的情人,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说过,当他试图哄人开心的时候,很少会失手。   我靠着座椅闭眼养神,他右手握着我的左手,不够重到让我不舒服法,也不会轻到让我轻易挣脱。   我疲倦地试图沉入梦境,却听见了极细微的声音,对危险的本能叫我睁开了眼睛,就看见张晨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已经套上了一枚戒指,攥紧了我的手,向我的方向俯下了身。   “你想做什么?”   “订婚戒指。”   “疯了?”   “没疯,陈和平,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巻起手指,难以遏制地想到那年盛夏,晚会落幕,张晨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早就过了会因为一句话,而感动得忘记脑子的年纪了。   “所以你希望我戴着?”   “当然。”   “那你松开我的手,我自己戴。”   他谨慎地看着我,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松开了我的手,我松了松手腕,伸手接过了他的钥匙,在他的底线上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挺好看的。”这话说得不违心,这款戒指的确特好看。   “我找了意大利的设计师,跟着一起改了很久。”   “谢谢。”   “就谢谢?”   “那我问你,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张晨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回了一句:“我还没求婚。”   我带着他给的戒指,拨了一下他的头发:“还有什么事么?”   他沉默地看着我,我猜他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可能和我结婚,我们之间的差距无关性别,而是位置。如果我无法上位,他的婚姻应当选择更强有力的对象,如果我成功上位,那更不可能让彼此之间的勾连来得那么明显。   他给出这枚戒指,只是为了昭示自己的深情款款,或者说哄我开心,他拿定了我不会轻易接受的主意,也觉得我不会问他之后的事情。   订婚戒指如果不代表结婚的未来,价值仅限于一串金钱可以包含的数字。   我又看了一眼,笑出了声:“你给Paul的戒指好歹带个鸽子蛋,给我这个,可便宜太多了。”   他沉着脸,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恼怒,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几个,保证个个带着大号的钻石。”   “这个就很好了,挺好看,你希望我一直带着么?”   他闭上了眼,像是不愿意看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而我说不出那一句没关系。   我们终于回到了我们生长的那座城市,刚下了飞机,张晨就接到了一通电话,他的脸色一直很平静,挂断了电话,从后面的下属手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顶着那张很好看的脸对我说:“我有事要先走,你回家之后,记得想我。”   我也拍了拍他放在我胸前的手:“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对了,新年快乐。”   他的手松开了围巾,转身走得利落干净,或许他知晓我已经被他抓回来了,就如此轻松又放心。   我回到了自己家里,扯下那条围巾随意扔到桌上,又将那枚戒指摘了下来,找了个首饰盒放了进去,身上所有艳色的服饰全都替换掉,喝了一杯热水,就匆忙去祭奠爷爷。   送几样食物,放一束鲜花,再同他聊聊最近工作的事,至于张晨,只字未提。   我踏着雪离开了目的,一路撞见了很多家庭,一家子人前来拜祭。我羡慕他们有家人相伴,纵使失去了一个亲人,也能相互扶持着度过难关。   爷爷离开之后,叔叔和姑姑并没有回来,他们打了一笔钱回来,之后就没有什么消息了。我理解他们,但依旧感到难过,时间和空间是两把利剑,总会将曾经浓烈的感情磨得变淡。   我回了家里,开始清点手上的余钱,存折和银行卡,基金与股票,爷爷也给我留下了一笔钱,算完了账,我发觉其实我已经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了,手上的钱足够我找一个二线城市,买一套房子一辆车,再安稳地开个店或者选择重新开始一项事业。   于是我在家里睡了吃吃了睡度过了假期的最后几天,利用假日的最后一个周末,写好了辞职申请书,辞职的理由用了系统里特别常用的说法。   本人因压力过大申请辞去XXXX职务。   我检查了两遍错别字,又打印了出来,做好了装订。   我热爱我的工作,也希望能够继续干下去,但这并不足以让我继续去当张晨的棋子,为他所摆布。   我心知肚明,无论我是否答应张晨的请求,他都会“帮助”   我、“护着”我。但我厌倦了为他掌控的生活,厌倦了周围无数双他的眼睛。我一直在向周围的每一个人说,我胸无大志,甘于平庸,但似乎他们都不相信。   一直以来,我的想法,不过是好好工作,后来变成了做个好官。但我心里也清楚,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改变整个环境,我所在的岗位,我能够做出的事,并非无可替代,换其他人,也一样能做得到。   面对张晨的步步紧逼,我无力抵抗,也不想屈服,那只能当一个漂亮的逃兵。   大年初八,我递交了辞呈。 第23章   选择一项职业的时候,无论签约时是欣喜的、平静的还是失落的,大部分人是寄予希望、试图好好干的。   在体系里混了将近十年,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因为这个理由而选择离开,在读的研究生还有几个月就到了最后的答辩,论文已经基本写好,等待六月份答辩就能拿到文凭了。我本该坚持到那时候,再提出辞职,但从海南回来后,我实在是腻歪了。   我腻歪了与张晨的游戏,不想再给予自己过分沉重的压力,也不像曾经那般,对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抱有恋恋不舍的情绪。   我提交辞职信的时候,江真看了一眼直接对我说:“今天不是愚人节。”   “我也不是开玩笑。”我理解她的诧异,换做我是她,估计也要觉得我自己疯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坐得笔直,脸上也没有一丝的笑容:“陈和平,你为什么会有辞职的想法?”   “想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不太习惯现在的工作节奏了。”   “如果你今年二十来岁,或者不在现在的位置上,我或许会信你的鬼话。”   我哑然一笑,突然觉得领导特别可爱,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好借口。   “你年纪这么轻,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上,五年,不,最多三年,你就能提到正职,之后再拼一拼,到四十岁的时候,就算省委也是很有希望进,”江真苦口婆心地劝着我,她看起来比张晨还对我有自信,“你从来都没有在外面的企业里工作过,贸然出去闯,以后是会后悔的。”   “江真,”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过往一般都喊她的职称的,“我也想继续干下去,但再继续下去,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哪里有那么可怕的,你踏实又认真,又不会犯什么错误的。”   这话她说得自然极了,但我与她都心知肚明,这话不过是糊弄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的。   “陈和平,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你到现在的位置,真的不容易。”   “谢谢你,江真。”   说是要考虑一下,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收拾自己办公室的私人物品,我提交了辞职申请,江真纵使不愿意,也要去报备更上层的领导,之后该是有领导找我谈话,确定意愿非常坚定后,会开一次会,当众宣读一下辞职信,办理转接手续,最后我就可以离开了,整个过程慢的话一个月,快的话大概一星期。   我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擦了一把脸颊上的汗,并不意外显示屏上的两个字:“张晨”。   他的消息得知得可真快,我离开江真的办公室,也不过一个小时。   我划开了手机,将手机覆在了耳旁,他那边有凛冽的风声,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递了过来。   他说:“陈和平,这才几天,你是看不得我消停?”   对他倒打一耙的功力,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我也回敬了一句:“我是不想再麻烦你帮忙了,想了想,我在做的归根到底也只是一份工作,大不了换一份工作,也来得轻松自在。”   “你疯了。”   “张晨,你自己玩儿蛋去吧,我不想再跟你玩儿了。”   我干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没来得及喘口气,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接了电话,对面果然是张晨。   “陈和平,我现在在国外,事情非常多走不开,你要做什么决定,都等我回来再谈。你可以跟我生气,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笑了起来,感觉冥冥之中上天已经做好了安排,张晨偏偏此时在国外,鞭长莫及,管不了我想怎么办。   我回了他一个单字“好”,重新挂断了电话。   做出辞职的举动,并非一时冲动,我考虑到了自己的财产和未来的发展方向,连将要去的二线城市都画好了。   张晨向江真施压,将我的辞职申请摁了下来,但我恰巧知道本部门有个下属有些背景,嘴也不够严实,我私下里找他谈心,并将辞职的意愿透露出了几分,很快整个环保局连同其它相近部门都知晓我递交了辞呈。   张晨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来,我接了挂,挂了再接。他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大,无法掩盖众人都知晓的事件,我一心辞职,他也不可能动用老太太的关系,逼迫我不辞职。再加上他本人在国外,能够做的也只是让我的领导们好好劝我。早二十年前,他或许还能动用关系扣下我的档案,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   我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发生在最终的离职会前,他的话语中带了一丝疲倦,他说:“陈和平,我没想过你能这么狠。”   我扯开了胶带,绕着装着我杂物的箱子再缠了一圈,夹着手机回他:“这话你不止说过一次了。”   “你就一点也不留恋?你留在这里,能够得到很多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我舍不得,但是如果舍不得,未来会怎么样,总说不准啊。”   “大不了我以后不帮你了,也不掺和你那些事,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张晨,你在我这儿,信誉破产了。”   “你至于嫌弃我到这份儿上么?嫌弃到连工作都不想干了。”   “我不嫌弃你,张晨,”我咬断了胶带的尾端,很认真地回答他,“我是害怕你。”   “嘟——”张晨挂断了这通电话。   我办完了最后一项手续,离开了工作了将近十年的单位,心情算不上轻松,却也不怎么难过,手机卡直接折了扔进垃圾桶,攥着机票直接飞了卢森堡,来了个国外一月行,再回到家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   报纸上张晨又成了娱乐版的头条新闻,红颜知己换成了蓝颜知己,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我订好了去苏市的火车票,准备去那边落脚,先玩儿上一圈,再琢磨下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并非我不想留在市内一直等到六月份硕士答辩,而是总觉得压得慌,心里很是害怕张晨再一个抽风赶过来。   在临出门的前一天,有人敲响了我的门,我透过猫眼看到了一张很面熟的脸,打开了门。   对方见我说的第一句是:“小伙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干?”   我愣了一下,源自他的那一句“小伙子”,他年纪大概四十多岁,喊我一声小伙子也不算占我便宜,可我就是觉得特不好意思,感觉是自己占了便宜,毕竟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时候了。   “抱歉,您是哪位?”   我这个问句,在之后和他每一次喝茶聊天的时候,总会被提起,当做笑我傻的论据。   “郑强,上次在韩进的办公室里,我们见过一次。”   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原来是上头巡查组的领导,忙侧过身请人进来:“抱歉,时间过得有点久,记不太清了。”   “没事儿,我也记不太清你的名字了,刚刚上楼前还特地看了一眼资料夹。”   “您过来这是?”   “上次的巡查组去汉东出了些事故,我需要几个靠谱的人手补进来,正好听说你辞职了,是不是没有下家,要不要来巡查组干?”   我直接被他这一番话弄得蒙圈了,花了一些功夫弄清楚他表达的意思,之后就觉得特别不靠谱,不由反问道:“我已经辞职离开公务体系了,您那边不是一直抽调在职人员么?我这边不太合适吧。”   “不知道谁跟那些小年轻说的,巡查组福利待遇低,捞不到什么油水,还容易出工伤事故,我这次过来招人,有几个不错的苗子都直接拒绝了。”他坐在我沙发上,喝着茶水,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提到油水和工伤也面不改色。   “等于您找我,是因为找不到人了?”   “这是一个理由,更深的原因是我那时候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合适。咱们巡查组,不能内部混进来一个心思不正的,你心思正、立场也坚定,干这活正合适。”   实话实说他夸得我特别心虚,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伟光正的人,只能勉强算是个好人。倘若他在年前找我,我有很大的可能会答应他,但我现在好不容易逃离了这个体系,实在不太敢再去接近。   我正想拒绝他,却听他又补了一句:“巡查组干的活就是翻出那些阴暗的弯弯道道,不受任何组织和个人的影响。陈和平啊,不管有谁曾经威胁过你,你到了我这儿,我起码能保你安稳。”   我不知道郑强说这一番话,是有的放矢,还是无心为之,但的确戳中了我心底最需要的东西。   我没再犹豫,只回了他一句:“好,我跟您干。”   “不问问工资待遇,不问问我什么级别?”   “我全家就只有我一个人,糊口就好,没什么特殊要求。”   郑强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那成,明天就办手续,后天跟我出差。”   “这么快?”   “可不,事情安排得急,去晚了,证据都不见了。” 第24章   于是第二天,我就跟着他跑上跑下,档案关系直接提了封进了保密区,各方面的履历又筛选了一遍,连近期的通话记录都过了一遍。郑强问我和张晨是什么关系,我想了想,回了一句:“闹掰的朋友。”   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闹掰了,感觉这形容最贴切。   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郑强先给我转账了三千块,我问他什么钱,他说买保险的,我特别诧异地瞅了一眼他。他依旧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公家有公家的保险,这是额外叫你买商业保险的,每年特批一份,跟我们干这行危险系数一点也不低,你多买份保险,我也多安心一些。”   我无话可说,只觉得上了一艘贼船,但上都上了,也没有临时反悔临阵退缩的打算。   随便找了个网络的保险申请,专门管意外事故的,交了一年的保险钱,受益人需要对方的身份证号码,我想了又想,竟然只记得张晨的。   于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了他的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   第二天坐上卧铺,准备前往汉东,因为不是旅游旺季,买到了两个下铺,整个车厢里也没多少人。郑强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他让我喊他郑叔就行。路上,我问郑叔为什么不做飞机或者高铁,郑叔回了我一句省钱,他的差旅费级别够了,我的还没够。   我认真地询问了我自己的级别,得知自己已经从处级干部,变成了最基础的办事员,卧铺票301元整,多出的1块钱还要我自行垫付。   郑叔把被子铺平了,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他说:“这也怪你,没事辞职干嘛呢?辞职之后又消失了一个月,联系不上人,过往的关系都清空了,自然要按照最低级别来算。”   “……新来的大学生级别都比我高吧,郑叔。”   “是的,受刺激了吧?”   “那您跟我说的事态紧急,必须尽快赶往?”   “是很急,但也急不来,我们捋一捋思路,不要再被牵着走了。”   “那您给我些资料?”   “都在我脚底下的包里呢,你自己翻着看一看,我先去睡一觉了。”   话音刚落,郑叔翻个身就睡着了,我一边想着他未免对我也太放心了,一边拿了他的包,抽出了一个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的封口处有一串无规则的数字和字母,除此之外,连封口都没封,绕开线就能轻松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了。   最上方的,是一封匿名举报信。   火车摇摇晃晃,发出有规律的铿锵声响,我一开始看得很快,到后来越看越慢,看到最后,见到了落款——一个已经同流合污的罪人。   信是用最普通的A4纸打印的,举报信的时间在半年前。   我放下了这封信,开始查看其他的文件,有举报人提供的证据,也有郑叔他们之前搜集的证据,翻完了文件夹中所有文件,即使凭借我唯一的一次举报经验来看,文件袋中的所有资料,加在一起也无法印证举报信的正确,简而言之,证据不足。   我又重新翻出了举报信,试图从中找寻一些线索,和举报人的心理。   这封信读起来有点像述职报告,可以看出写信的人平时与笔杆子没少打交道,他用简单扼要的语言讲清了举报内容,举报汉东领导班子以权谋私,侵吞公有财产,收受贿赂,严重阻挡了当地私人企业的发展,文字下方是一连串的表格。   举报信里重点讲了三件事,一是汉东老城区改造项目内定招标企业,二是汉东扶贫资金发放迟缓,部分资金走向不明,三是上报税收与实际税收存在严重偏差。   这三件事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但情节都不严重,数目也不会差得离谱。如果这封举报信是真的,那汉东将会刷新过往已曝光的腐败的金额上限。   但问题在于,举报人自身无法提供强有力的证据,巡查组的人前去汉东调查取证了小半年,顺着里面的项目一项项地查,却查不出任何大的问题,小问题虽然有,但并不在触犯法律的范畴内。   由此基本可以判定,这封举报信虽然言之凿凿,但并不具有真实性,这是我看过所有材料的观点。但此刻,我与郑强坐在赶往汉东的火车上,就可以证明这件事存在猫腻,受了工伤的我那些并未谋面的同事们,更能从侧面证明这一点。   我将材料一一放回到了牛皮袋里,又将牛皮袋重新装回到了郑强的包里,长久的阅读让我的脑仁疼了起来,只好抬手揉了揉眉心,又躺了下去,钻进了被窝里。   刚合上眼,就听见了叮咚的手机声响,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新手机的铃音——昨天郑强给了我一部国产机,换了我原来的手机,说是比较保密,我也办了新的电话卡,刚刚正是接收到短信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串倒背如流的数字,想了想,还是点了进去。   “陈和平,我今天刚回国,别的我不想再多说了,汉东那边水深,你自己多加小心。”   他这句话甚至是有些担忧的,我想了想,回了他两个字“谢谢”。   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终于到了汉东。并没有什么接待人员,于是下了车就要排长长的队伍等着打出租车。   郑强还有心情打趣儿我,他说:“有段时间没自己排队打车了吧?”   “我一直公交车上下班啊,”我特淡定地回他,“倒是您,不出公差的时候几乎不用腿儿的,出公差还要排大队,有没有心理落差啊?”   “你这小子。”郑强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下子就笑了。   我们终于等到了出租车,到了一个小区内的租房内,在那里见到了两男两女,都是巡查组之前过来的同事。   郑强向我介绍:“李洋,陈凯,王海阳,徐冬冬,这是陈和平。”   李洋是个三十多岁的消瘦汉子,正在噼里啪啦敲键盘,闻言向我点了点头。   陈凯年纪大一点,四十出头,正在打电话,也挥了挥手。   王海阳和徐冬冬是两位女士,女士的年龄是秘密,正在整理资料,王海阳白净一些,徐冬冬带着一副黑边框的眼镜,两个人都冲我笑了笑。   我挨个打了招呼,郑强直接扔给了我三摞文件:“你以前不是在经济委干过么?来看看这些文件,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捧着这三摞文件,还有点吃力的。   郑强笑了笑:“没欢迎晚会了,干活吧,小伙子。”   “成,就是我挺久没看过这些东西了,效率可能不太快。”   “没关系,看得懂就行。”   于是找了个空地儿开始干活,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看过这些合同,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进入到了状态里。   中午的时候郑叔叫了外卖,一群人放下手里的活开始吃外卖,一边吃一边交流上午的收获——没有任何收获,一切能拿到手的文件都完美无缺,连差错都精准得自然,电话没有问题、款项没有问题、合同没有问题、立项没有问题,既然纸面上找不到什么问题,那只能暗中走访看看了。   常叔率先问了我的想法,我提议走访,却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原因无他,我的两位同事就是在走访途中发生了意外,至今还在重症监护室。   郑强之前说的“工伤”竟然这么重,也难怪消息灵通的人不愿意进巡查组,来汉东趟这一摊子浑水。   “怕了么?”郑强问我。   “怕,但毕竟是工作,总要去做,您说对吧。”   郑强舒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暂时放弃走访,我再弄些文件出来,大家先看看。”   我那两位还躺在医院里昏迷的同事,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遭遇报复,我问李洋他们是如何受的伤,李洋的表情很平静:“一个走在路上,六楼的花坛被风刮落摔到了脑袋上,一个是车子下雨天行驶,路上遇到了水坑,没注意,结果路面塌方,连人带车都掉了下去。”   “听起来都像是意外。”   “看起来也像是意外,”徐冬冬补了一句,“两次意外中间还差了几十天,查不到丁点猫腻。”   “但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意外。”   我说了这句话,徐冬冬艰难地扯了个嘴角,她说:“我其实也害怕了,但怕也不能后退,我们如果退了,就真的没人查了。”   下午的调查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徐冬冬和王海阳下楼买了菜,做了一桌子饭菜,还买了几瓶汽水,新的同事们欢迎我的加入,我也请他们多多关照,气氛还算愉快。   饭吃了一半,郑强的电话响了,他没出去直接接了电话,我们就眼见着他脸上弥勒佛一样的笑瞬间消失,握紧了手中的手机。   他轻声回了一句好,挂断了电话。   在我们的视线中,他红着眼说:“钟勇走了。”   钟勇就是那个遇到车辆塌方的同事,他的病情原本已经稳定,医生说,这几天就有希望清醒,但谁也没想到,发现异常后三分钟不到,人就没了。   这些是在赶往医院的车上,徐冬冬带着哭腔告诉我的,我们一行人匆匆赶往医院,当地调查人员已经到了现场,开始核查死因,郑强一路都在打电话,通过特殊途径申请人手援助,现场能看到不少穿同样制服的人。   我们都知道钟勇死得蹊跷,但忙碌了一夜,依旧无法找到任何线索——完美无缺的“恰到好处”的病情恶化抢救无效。就在这天夜里,在同事们轻微的哭声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权利的恐怖。 第25章   钟勇的离开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汉东的调查被迫中止,郑强再固执,也不想拿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   离开时,汉东的官员代表宴请巡查组成员,大家都是很好的演员,言笑晏晏,亲如一家人。   这次返回时买的是机票,进入关内后,郑强问我抽不抽烟,我得有几年没抽过烟了,但这几天的事情给我的压力太大,我也就点了点头,跟他一起去了吸烟区。   进了吸烟区,郑强自己点燃了一颗烟,却没有丝毫给我的意思,我也不太介意,只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抽。   他抽完了这颗烟,将烟头捻进托盘里,抬头打量我。   我任由他打量着,同他通红的眼对上那一刻,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语。   “陈和平,我想去冒个险,你可以选择和我去,也可以选择不和我去。”   “我和你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你都不知道我想叫你做什么,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郑叔,我不想当一个逃兵。”   郑强没说话,只拍了拍我的肩:“我借你三万,再给自己加个保险。”   “你可太会说话了,叔。”   我这么说着,还是买了份保险,受益人依旧写了张晨。   我和郑强在机场的商店里用现金买了全新的衣服,去厕所里换了,再通过特殊途径离开了汉东机场,上了黑车去了一个极偏僻的旅店。   这一路郑强的反侦察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到了目的地,进了逼仄的小屋,我才知道郑强是刑警出身,后来受了伤,没退居二线,却走上了巡查组这条路。   旅店房间内没有热水,连热水壶都没有,得去楼下旅店老板那边打热水,我拿着两个空水壶打了两壶热水上来,涮了盆兑了两盆热水,喊郑叔洗脚。   我们两个人将脚泡在水盆里,郑叔才简单向我说明了他的想法。   如果这次我们全部离开,等处理完钟勇的后事后,汉东腐败的证据也会抹灭得一干二净。   但全员都在这里,也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靶子,对每一个组员的人身安全都会造成极大的威胁。   郑叔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的责任心他的良心都叫他留下来继续查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钟勇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的内容是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叮嘱他今晚独自前去,有汉东腐败案的重要证据。   经过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郑叔对当地人员已经失去了信任,他有胆量独自前往,但如果有人接应再好不过。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我,除了我年纪轻容易隐藏外,还有一个未说出的原因——我的牵挂最小,其他的组员大多上有老下有小。   郑叔向我坦白了能坦白的全部,并表示我随时可以拒绝这个任务,选择离开。我认真想了想,决定留下来,并向郑强提议,由我去指定地点领取证据,郑强来做接应人。   郑强盯着我看了三秒钟:“这项任务非常危险,很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既然这么危险,当然要让我这个年轻人去做,郑叔,你的孙子也在等你回家,交给我吧。”   “胡闹,”郑强却不领我这份好意,他拒绝得十分果断,“叫你来当接应人已经很危险了,你还是个新人,这种活你干不了。”   “叔,你这年龄过去,容易让对方产生警惕心理,况且我这张脸在汉东几乎没怎么路面,我去怎么也比你去来得安全,”我一点点向他讲道理,末了来了个杀手锏,“那条短信里,是不是也建议叫个年轻人过去,我可不信您刚刚说的什么留下没牵挂的人的鬼话。”   郑强没立刻反驳,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短信里让过去一个年轻人,但郑强能够信任的年轻人,短时间内只有我。他是留下了我,又临时后悔了,不想把我亲自送到危险的地方,才做出了他亲自去取,叫我接应的指令。   郑强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到底还是责任占了上风,他说:“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没什么不能放弃的,别说只是冒个险,就告诉我直接去死,只要值得,也没什么推拒的。”   “陈和平,”郑强抿了一下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你随时可以后悔。”   “不会后悔的。”   时间非常紧,郑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件防弹衣,我穿上之后感觉特压得慌,外头再加个薄棉袄,整个人臃肿了不止两圈。郑强给我拍了个照片说:“现在发不了,等你回来了,这个照片可以发朋友圈,挺好看。”   我没看到那张照片,但闭着眼睛想,应该是不好看的。   天色很快变暗了,下午的时候我和郑强商量了一下,干脆租了个车,送车的哥们仔细检查了我的驾照,约好了明天这时候见,我上了车,绕着周围开了一圈,就下了车。   我开车,郑叔坐在了我身后的位置,在陌生的城市开着导航走,不像是去执行任务,倒像是去旅游。   我难以遏制地想起了张晨,在过去的很多天里,我都是这样开着车,载着他,他就在我的身后抽着烟,间或说着话。   他那个出了车祸后来当场没了的男朋友,其实是个正经的官二代,他们之间的结合算得上是“政治联姻”。得知他们交往的时候,我和张晨已经维持了一年多的炮友关系,最先对于肉欲的冲动基本平复了下来,相处时也没有多少和谐的味道。   那时候年纪轻,加上总要开车去把张晨从各种混乱的场合拎出来,我和他经常吵架,吵着吵着就变成了打架。   过了几年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只觉得太难看了,难看又有些可怜,毕竟把自己往泥里踩的,正是曾经的自己。   那年的情人节,我在单位加班,张晨打电话叫我出来,陪他过节。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我实在出不来,他就利落挂了电话。   加完班已经晚上十点,我搓着手从单位慢悠悠往出走,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背景十分嘈杂,张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他说:“陈和平,你来接我啊,你不来接我,我就……我就要露宿街头啦。”   冷风吹过我脑门,激得我脑仁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你在哪儿呢,或者把电话给其他人,叫他跟我说?”   他就很轻声地笑,笑了一会儿,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说完了就挂断了电话。我在寒风里用手机查到了那个酒吧的地址,地铁过去要很长的时间,我担心他出事,就等不及了,干脆打了个车过去。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不断刷新数字的计价器,最后车停了,数字停在了二百五,一块也不多,一块也不少。   我也真的像是个二百五,下了车,进酒吧的时候还交了300块钱的入场费,在前台问到了张晨的包厢,服务员很谨慎地核查了我的信息,又播了内线的电话确认,挂了电话亲自带我过去。   跟在他背后绕了很多圈,他站在原地,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您进去吧。”   我道了谢,也没什么可怕的,干脆拧开了门把手,推了进去。   入目的先是漂亮的脊柱和柔软的屁股,屁股上那双手特眼熟,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双腿也特别眼熟,我走进了一步,就看见了张晨那张微醺的脸。   他说:“陈和平,你可终于来了。”   如果是几年后的我,应该会在门口抽根烟,等他们做完了穿了裤子再进去;如果是现在的我,应该会转身就走,话都不会撂下一句。   但那时候的我可太对不起我自己了,直接窜了进去,拍了拍那光着的男人的肩膀:“兄弟,起来,我找你下面那人有事儿。”   那男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人长得特别好看,跟我说:“你和以前来的那些人不太一样。”   说完了,那人就慢悠悠地抬腰,把张晨底下那二两肉放了出来,倒在了沙发上,笑着看我。   张晨也笑着看我,就是不说话,我也不需要他说话,上手拎着他的上衣领子,直接往里面洗手间走。   他含糊地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清也不想听,开了门直接把他的头往水池里摁,我仅剩的理智让我把水开成了温水,而不是冷水。   张晨挣扎了一会儿,就不挣了,他呛了几口水,说了一句话:“陈和平,你丫凭什么管我。”   他这句话算是正中要害了,我凭什么管他,我又不是他男朋友。   我关了水龙头的开关,松开了抓着他头发的手,他踉跄着抬起头,站直了身体,直直地盯着我。   “陈和平,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扯了扯嘴角,脸上挂着冷笑:“今儿不是愚人节啊,你怎么跟我开玩笑?”   他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水流滴滴答答地顺着头发淌:“你不和我过情人节,那我就自己出来找乐子。”   “那你继续找你的乐子吧,我走。”我转身就往出走,出门的时候直接关了机,一晚上没管陈和平。   打那天起,张晨就跟我杠上了,动不动就往酒吧跑,喝醉了就和Paul滚做一团,我一开始的时候过去拎着他的脑袋往水里按,到后来我去都懒得去了。   记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冷战,就记得张晨特嘚瑟地在朋友圈里发了个男人照片,配字是“我男朋友,漂亮吧?”。 第26章   我在他那条照片底下点了个赞,也留了个言“祝福”。   自那天开始,我和张晨完全断了联系,不必见面不必电话不必微信,连社交礼仪的点赞也毫无必要。   我安稳地过了大半年,直到收到一封陌生的来电——现场参与急救的护士用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请问是张晨的家属么,他发生了车祸,现在正在第一医院,请尽快赶来。”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却攥紧了手机,反问道:“联系过他家人了么?”   “还没有,我用他的手机解锁,发现的紧急联系人里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尽快赶过来,您可以再给他的母亲打一个电话。”   “我查阅了他的手机通讯录,并没有他母亲的联系方式。”   我拎起了外套,夹着手机迅速地向楼下跑,一边跑一边确认消息:“现在情况怎么样,张晨稳定下来了么?”   “重伤,但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请您尽快前来协助缴费。”   “好,我马上过去,在哪个楼层?”   “急救科大楼,具体信息您到了询问前台就好。”   “谢谢。”   我从单位直接跑了出来,打了个车赶往了第一医院,很顺利里拿到了具体的房号信息,进了电梯间,才想起来给张晨的助理打了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   我在路上一直试图联系张晨的母亲,但或许是因为我的号码权限不够,一直无法打通。   我出了电梯门,门口的阿姨确认了我的身份证信息,给我指了指房间,我进了房间,就看见张晨的脸上罩着氧气罩,一条腿悬挂着,正在昏睡着。   我有点想摸摸他的脉搏,但又怕乱碰会影响他的病情,只得求救似的看向了护士,护士说:“最好不要碰他。”   我道了谢,出了病房开始协助缴费。等我缴清了费用上了楼的时候,那位护士接了单据,又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张晨的副驾上还有一个人,当场不治身亡,那人的家人直接把尸体领走了,她问张晨怎么办,那些人说与他们无关。   我想弄清楚这次事故的真相,也想知道张晨副驾上的人的身份,但这一切我都做不到,我只能在张晨的助理赶来前,陪张晨待一会儿。   大半年没见了,张晨和记忆中也没什么区别,或许是因为半年前的了断太过轻松自然,再见他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怅然的情绪。   倒是会想,张晨果然是个狡猾的男人,他知道我这个人狠不下心,他出了事,我不管在做什么,总会赶过来的。   不是心疼钱,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太可怕了,果然和我不是一路人。   我盯着他待了一会儿,他的助理也匆匆赶到了,还带了一拨人,非常迅速地办理完了转院手续,又把我之前刷卡的部分转回到了我的账号里。   张晨的助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新的医院,我低头看了一眼表,说了声算了,还有事要做,就干脆转身离开了。   并非我心硬,而是张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身旁也有一群人照顾着,又要转到很远的医院里,进出都不怎么方便。我今天上班时间未经请假直接闯了出来,刚刚也连个短信都没有告知领导,最好赶回去讲清楚情况。   于公,我有工作要做,于私,我和张晨已经冷战了或者说分开了大半年,我不认为我有义务照顾他。   没过了几天,张晨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接通了电话,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我所有的抗拒与防线,被这一句话砸得细碎,变得无可奈何,只回了他一字“好”。   我去疗养院看了他第一次,也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小田,我安慰张晨节哀顺变,张晨的面上却见不到几丝伤悲,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天,一起在医院吃了一顿小田做的饭,他困了就缩进被子里睡了,我也离开了疗养院。   之后工作繁忙,忙碌了几个礼拜,等再过去的时候,张晨就和小田滚在了一起。   张晨很多次都说过我心狠,他说陈和平你怎么能那么心狠,得我求你,你才愿意见我一面。   在很久之后,张晨跟我说,如果你那天情人节过来了,就没有Paul和那官二代的事,如果你那时候在医院多看我几次,就没有小田的事,但你偏偏不过来。   他问我什么想法,我吃了一口他请我吃的饭,抬头说:“没什么想法,你是你,我是我,你爱和谁滚一起,与我无关。”   张晨骂了句草,抹了把脸,就不说话了。   张晨消失了几个月,又到我们公司堵我,我问他来找我干什么,他说他上次车祸出了后遗症,现在心理上出了问题,心理医生建议他去找个信任的人协助治疗,他想了又想,竟然只能想到我。   他不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去想他,也不怎么惦记他。   他来找我,需要我的帮助的时候,我竟然也下不了狠心拒绝他。   有心灵鸡汤说,真正的友谊是什么平时互不联系,有事的时候拔刀相助,我认为那纯粹是扯淡,但到了我头上,我还真当了那扯淡的人。   于是我当了个倾听者,才知道那天出车祸的时候,副驾上的就是他那男朋友。   我琢磨了几秒钟,看是不是要安慰一下眼前这个一点都不难过的人,他点了根烟,告诉我了具体的细节。   “开车的人是故意撞我们的,我那男朋友以前酒驾,撞死过他弟弟,后来用家里的关系压下去了,还私下里塞了一大笔钱。”   “哦,权势压人。”   “那司机拿了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国外,买了辆大卡车,就盯着我男朋友,想着什么时候报复回去。”   “那你怎么在驾驶位上。”   “那天他跟我撒娇,说累得慌,让我开车。”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啧,”张晨笑了笑,烟雾一瞬间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那时候一下子扑了过来了,我还以为他要救我来着,结果他摁着我的方向盘就向右边打,想让我这边直接撞上,他就能活命了。”   “不一定吧,说不定是想往右打帮你躲过卡车。”   “他那时候冲我喊,对不起我不想死,你说他不想死,我就想死了么?”   求生是人的本能,那人的行为只能说是薄情,也不能说完全是错。   “不用太难过。”   “我没什么难过的,我活下来了,他死了,车子向右直接撞上了防护墙,反而躲过了卡车。”   “……”   “他说他爱我,还说后头的第一次给了我,其实都特么的扯淡,早几年在国外玩儿得疯着呢。他死了不要紧,他家里人还想叫我和他凑冥婚,我可去踏马的吧。”   我实在对这件烂事无话可说,就干脆问他:“既然你不难过,也没有什么愧疚的,那出了什么心理问题,严重到要去看医生的地步了?”   “我害怕,陈和平,我现在只要车上有人,我就怕得厉害,不是怕我自己开车出问题,是怕车上的人过来夺我的方向盘,想把我弄死了。”   “你这应该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也这么说,他叫我找个信任的人陪我重新上路,慢慢养。”   张晨说完了这句话,也抽完了这颗烟,就抬眼看着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我会不答应。   “我管你能不能上路呢。”我说了这句话,他却笑了,他也知道,我这是答应了。   那之后,我们每个周末都去练车,他开着开着就会犯病,我会紧急拉下手刹,换我去驾驶座,再开车回去。   他这个人也对副驾有了阴影,总坐在我的正后方,坐着坐着,就干脆睡着了。   我们一起练了三个月的车,他情况有所好转,但还是没有彻底变好,最后干脆放弃了,踹了一下车说“大不了以后不载人了。”   我不置可否,总归我做了能做的事,张晨不想继续再逼自己,那就不逼好了。   我依旧是开车送他回去,过往是送到靠近我家的一个位置,我下车换他上车,他再自己开回家去。但那天,张晨一直躺在后面,说困得要死,叫我直接送他回家。   我送他到了西城的楼下,叫他下去,他躺在后车座上就不下去,让我抱他上去。   我站在他后车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弯了腰,把他抱出来了,一路抱到了楼上,推了门就亲上了,等亲完了,衣服也扒得差不多,直接滚做了一团。   我将那一夜的行为归功于精--虫上脑,也没什么可辩白的。张晨撩了我三个月,我又把持不住了。后来没过多久,我又知道了,张晨和小田根本没断过,我问他他也不否认,光溜溜地躺在我床上说:“都是炮--友,玩儿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执行任务的路上想到了张晨,想到的还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常叔上车前问我,要不要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我却觉得,这电话打给谁,都不应该打给他的。 第27章   刑侦剧里,总爱把巡查组塑造成特别牛掰的形象,一般是终极的杀伤力武器,能够得到各方的支援和帮助。但真正进去了,才发现也有一套系统的规矩,寻求援助需要审核,再简单的审核有需要时间,而往往,机会和线索稍纵即逝,等不及什么可靠的援助了。   我们开车到了目的地周围相对安全的巷子里,郑叔依旧没有放弃地查看了手机,但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我们的计划或者说任务非常简单,我下去到目的地拿到证据,郑强在原地接应,我们在一起回到住处——这是最好的结果。   也有可能是我进去了,对方不愿意给我证据,那我灰溜溜地离开,再和郑强汇合——这是其次的结果。   最差的结果就是我会遇到埋伏,郑强在约定的时间也等不到我,也不必等我了,我叫他直接回去,以后再想办法为我报仇。   郑强否决了这个建议,坚持决定如果我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回来,他会报警——即使警察系统里也出现了一些卧底,但至少有一丝希望救我回来。   我下了车,和郑叔交换了手机,又教会他如何退还这辆租车,他向我说了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画了个卐字,只说:“别担心。”   于是我穿着厚实的防弹衣,并不轻装上阵,绕过数个巷子、穿越几道马路,来到了一处临街的小楼前,那是一幢非常普遍的老式小楼,我进了楼门,入目的都是非常普遍的开锁广告、治性病广告和通马桶广告,上了四层,也就是顶层,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门牌号,扣响了左边的门,扣了三声,就听见里面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谁啊?”   “送快递的。”我着实想不到什么好的说法了,不得不撒了个慌。   “我们家没有快递,你们这些骗子又出新花样了?”   没想到这位老太太的警惕性还挺高,我想了想,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阿姨,尾号5889的电话号码,是您家人的么?”   “你又要骗我这个电话号码在境外花费多少元了吗?小伙子年纪也不大,怎么竟做些不好的勾当呢。”   老太太的声音变得很清楚了,她好像已经走到了门边,正透过猫眼来看我。我并不认为那封短信的准确性有问题,郑强的号码很少有人能拿到,也很少有人知道我们在找些什么。   但这个老太太就是不开门,或许是在筛选些什么。   我想了想,试探地说了一句:“阿姨,我有些事想找您,您能放我进来么?”   “你这个混小子,心思是坏的哦,竟然直接要骗我给你开门了哦。”   老太太这么说着,却开了门,又颤颤巍巍地往里走,我看不下去,直接伸手扶了一把,又带上了门。   我扶着老太太到了沙发上,她盯着我瞅了瞅,又说:“我口渴哦,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我没怎么细想,转过身拿了水杯,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了桌上,顺口说了一句:“有点热,您等凉了再喝。”   “狗蛋儿你认识不?”她冷不防地问。   我悬着的心脏终于放下来了一半,狗蛋儿有千千万,郑强他原来偏偏就叫这个名,我回她:“认识的,现在改名了,叫郑强。”   “行了,暗号对上了,带U盘没有?”   “没有……”我出门前受广大谍战片影响,一直认为是过来取一份纸质材料,谁能想到是来拿个U盘拷贝电子资料。   “那我给你个U盘哦,你记得给我转个支付宝,付了U盘钱。”   我哭笑不得,不由得放松了些,问老太太:“您支付宝号码是什么?”   “扫一扫二维码就行了,我孙子弄的。”   我翻出手机正想扫,突然意识到这是郑强的手机,只得苦笑说:“这个手机不是我的,我转不了。”   “现金没得么?”   “没……”   “那没办法了,没有U盘,没办法给你。”   “那您发个邮箱?”   “电脑没有联网的,我孙子特地叮嘱的哦。”   我哭笑不得,又有些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被我看得有点毛,过了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好吧,就拿给你好了,你以后记得还钱哦。”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记得还钱,这个二维码我先拍一下。”   我终于拿到了那个红色带兔子的U盘,老太太快递给我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你这小伙子,怎么不知道看一看材料呢,万一我给你个空的,你怎么办。”   “那您能让我看看么?”   “看不了的,文件加了密的,你跟郑强说,钟勇经常用什么密码,他就知道了。”   我怀疑这位老太太谍战片看多了,但终于拿到了U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道了谢。   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没有送我,只是让我给她带上门。   我出了门,下了楼梯,总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但又不敢走得太快,手机一直静悄悄的,攥着也没有什么安全感,我下意识地多绕了几个巷子,怎么偏怎么来,回到之前车停下的巷子的时候,郑强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他说:“拿到了?”   我回了他一句:“拿到了。”   “行,我开车,你先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他这已经给我来了十多个电话,你再不回来,就要惊动上面的人了。”   我拿回手机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刚过了不到一个钟头,张晨一共打了十八个电话,每个电话都有通话的记录,就在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我划开了扣在耳边,听见张晨久违的声音。   “郑强,陈和平要是回不来,我劝你麻溜儿辞职了,甭叫我再看见你。”   他话语还是淡定的,呼吸却粗了很多,我擦了一把头上之前渗出的细汗,回他:“张董事长公然威胁国家公职人员,牛大发了呗?”   “陈、和、平,你他妈的没死啊,活着回来了?”   “我没事,我这边保密任务,你怎么收到的消息?”   “你买的保险受益人是我,直接给我发了条短信确认,平白无故你花三万块钱给自己买保险,就差直接告诉我你要光荣牺牲了。”   我还真没想到保险业务竟然这么贴心,但保险的提示短信应该会被张晨的手机屏蔽掉才对。   “哦,你买的还是我家的保险,录入信息的时候底下人感觉不对,还特地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瞬间无话可说,不知道该说世界真小,还是夸张晨产业真多,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打扰到你了,抱歉。”   “陈和平,”张晨在电话那边笑了一下,声线一瞬间变得很温柔,“你知道么,我现在就在飞机旁边,想着如果你要是死了,我去给你收尸。”   或许是耳朵贴着手机的时间太久了,竟有些发热的迹象,我稳了稳心神,冷静回他:“谢谢。”   “我差一点就要打电话给老太太了,我想求她去救你。”   “谢谢。”   “陈和平,我爱你。”   对这句话,我说不出谢谢,我移开了手机,看着上面不断变换的秒数,轻轻地按下了挂断。   张晨没有再拨过来,只是发了条短信过来。   “陈和平,飞机已经准备好了,我去汉东找你。”   我知道他离不开我,他担忧我,他所说的都会去做。   我知道他爱我。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不合适。   又过了一会儿,郑强在前面劝我:“张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年纪也不大,不要和他总纠缠在一起。”   “我和他打小就认识,纠缠了几十年,该是孽缘了。”我揉了揉眉心,拉开了外套的拉链,想着脱了身上的防弹衣,但又实在懒得去脱。   “你喜欢他么?”   “不喜欢。”   “不喜欢比较好,”郑强的声音不急不慢,有一瞬间特别像我爷爷,“张晨是个投机分子,现在有人罩着不会出事,以后怎么样也说不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能过,没必要绑在他那艘船上。”   “有人会害他么?”我没想到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话,太过幼稚也太过心急了。   郑强笑了一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即使没有害他,他自己也会把自己玩完,在灰色地带走的时间久了,总是会越界。”   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了,就生硬地转了个话题:“那里的老奶奶给了我一个U盘,说密码是钟勇生前设定的,只有您才能破解。”   “哦,”郑强有些兴致缺缺,声线也有些低沉,“不用破解了。”   我十分诧异:“为什么不用破解了?”   “本来就是针对你进入巡查组专门安排的测试,真正的资料早在上午的时候有专人领走了,你在参与行动的过程中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同么?”   的确有些太过顺利和儿戏了,无论是那个很擅长反诈骗的阿姨,还是过分畅通的道路,连那个U盘都是粉红色的,还画着一个大白兔子。这么说来,那若有若无的被监视的感觉,说不定是巡查组的同胞在跟拍传达相关信息。   我有点生气,但又能够理解,总要通过一次筛选的。   郑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恰好车子路过一家开封菜,他就放缓了车速,从手包里抽出钱夹递给了我:“你下去买个炸鸡桶,压压惊。”   我哭笑不得:“您这是那我当小孩子哄呢,这大晚上的吃什么炸鸡桶,就算吃,也不用您钱啊。”   郑强直接把钱夹扔到了我怀里,靠边停了:“去买吧,就当我赔罪,以后你再买给我吃。”   他都这么说了,我就说了句好,拎着钱夹,拢了拢外套下了车。   临下车前,郑强回头瞅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还冲他笑了笑。   肯德基在对面,此刻正好是绿灯,我大步向前走,刚刚走了一半的道路,突兀地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我试图转身,却被气浪冲离了地面,头狠狠地撞击在白色的斑马线上,一瞬间陷入了昏暗。 第28章   我从黑暗中醒来,正躺在急救车上,头痛欲裂,我挣扎着睁开眼,得到了护士的一句:“不要乱动”。   满口鲜血的腥甜,压抑着干呕与眩晕,嘶哑着发出声响:“那个车上的人呢?”   “……”   我没有收到回应,眼皮也沉重着难以维持睁开的状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挣扎着试图起来,却被人紧紧按住了身体。   “你受了重伤,不能起来。”   “那个人……他当场失去了生命特征,你要养好身体,再配合警察调查……”   我得到了我想要知道的消息,甚至来不及感受到伤悲,就无法抵抗地重新坠入了黑暗。   “有防弹衣……”   “B型……非稀有血液……400cc……”   “肋骨断裂……刀……”   “辅助吸氧……”   “叫病人家属冷静一些,不要干扰治疗……”   我断断续续地接受着外界的消息,清醒又混乱,胸口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绷带,头部也层层缠绕起来。   我看着头顶的手术灯,渐渐地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耳畔响着滴滴答答的仪器声响,手背上传来轻微而麻木的痛感,浑身上下牵连着各种仪器,我试图移动头部,却发觉头也被固定住了,只能勉强动一动眼珠和手指。   很快有医生赶过来查看我的情况,我的头上罩了氧气罩,也无法说些什么,整个身体麻木而僵硬,像久不使用突然重启的机器一样。   “暂时不要移动,您刚刚脱离了危险期,还需要休息。”   我努力消化着他话语中的信息,眨了眨眼睛,表示了解。   “再观察48小时可以去掉部分仪器,您再忍耐一些。”   我又眨了下眼睛,医生很快离开了,房间内又是滴滴答答机械的声音。   我睡了太久,脑子很清醒,我想到了郑叔,又想到了那个红色的U盘,但刚刚想起他们,就听见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我无法挪动头,只能等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透过厚实的无菌服,我看到了一双极为眼熟的眼——应该是张晨,也只可能是张晨。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可能过了十分钟,也可能过了更短的时间,他转身就走,走了两三步,又停下了脚步。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你安心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再聊天。”   我无法回应他的话语,而他也知道这一点,说完了这句话就干净利落地往出走。   我开始仔细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回想郑强与我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在我尚未上车时,他整个人的表现也算轻松,我们上车的时候,他反常地提到了张晨,到最后突然停下了车,还偏偏停在了商铺比较少的一侧,让我去对面买开封菜。   我几乎是可以断定,郑强那时候一定发现了车里的情况不对,他对我说过他当过警察,对危险的敏锐度远在我之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叫我下车,自己却选择不下,可能车内炸弹的引爆与承载的重量有关,也可能他想借由自己的死去麻痹一些人、掩盖一些事。   再想到我询问密码时,他说出的一番话,我开始变得焦虑,因为我不知道那个红色兔子的U盘在哪里,是否还完好地存在着,而那时他扔给我的钱包也太过刻意,或许那里有什么东西也说不准。   他无法直白地跟我明说——这证明车里很有可能安装了监控,这事怪我,租车的时候用的是实名信息,如果提前打好了招呼,的确很容易获取我们的信息,再在车上做什么手脚,简直不能更容易。   我将思路整体理清了一些,才勉强自己脱离了大脑高速旋转的阶段,让真实的感受涌现出来。   我一直刻意去深入想的现实明晃晃地站在我的眼前——郑强死了。   我与郑强满打满算相处不过五天,说处出什么浓郁感情来,那是在骗人,因而纵使悲伤,也不至于失去理智、精神崩溃。   但我们偏偏已经相识,他在我即将脱离体系的时候伸手拉了我一把,他在摇晃的铁皮车卧铺车厢里与我聊了大半夜,他笑得像个弥勒佛夹着烟说着打趣的话,他与我并肩作战满以为任务结束可以放心回家。   而到最后,他让我下车,留他一个人面临死亡。   我闭上了眼,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打着颤,与悲伤相比更明显的愤怒与不甘,我难以想象,在如今的时代,还会出现这种当街炸车的事件。   医生很快又赶来了,叫我平复情绪,尽量遏制情绪的波动,他调慢了输液的节奏,对我说:“先养好身体,后续的情况等转移出这个病房,会有人向你了解情况。”   我看向他,他冲我点了点头。   郑强的死会引发上级的进一步关注,这对于调查汉东的情况会有极大的帮助,但也会因此让汉东方面更为谨慎,一旦狗急跳墙,有极大可能会出现更为恶劣的事件。   我的脑子里想到了很多的可能,但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强到足以改变局势,我在巡查组是个新人,养伤也需要一段时间,等我病愈出院,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无论结果是我期盼的,还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我的情况很稳定,过了观察期后就转到了另一个病房,去了氧气罩没多久,就有人前来了解情况,自称是上面来的调查人员,还向我出示了相关证件和通知。   这人斯斯文文,年纪比我大几岁,带着黑框的眼睛,白净的宽脸,完全符合公职人员的形象需要。   按照一般流程,在我昏迷期间,应该已经做了详尽的调查,此刻只需要我的口述做论证,于是我将所有的信息非常详细地一一说出,并带着一丝希望地问:“在我的身边,是否有看到那个红色的U盘?”   “在你损毁的大衣里侧,发现了一个U盘,但U盘因为高温和挤压变形已经彻底损毁,技术人员也无法恢复其中的文件。”   我难以遏制地感受到了绝望,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出。   “按照郑强生前的说法,这个U盘只是一个测试的道具,即使毁了,你也不必难过。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小时,巡查组的加密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是关于汉东腐败的重要证据,各项调查工作已经陆续展开,你一共昏睡了七天,这七天,汉东已经有多人落马,反腐败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   他这一番话没什么毛病,标准得像在电视上接受媒体采访的官方稿,但偏偏太标准了——我看向他,发觉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依旧说着官方的话语。   “汉东的这股不正之风已经被彻底打压,下马了数十个市委领导,证据确凿,很快就会转送到法庭审判,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必再担心,很快也会有其他方的同志过来与你沟通。”   我感受他隐藏得极深的嘲讽,但我不知道这是冲着我,还是冲着最终的调查结果。如果调查止步于此,那不过是汉东势力的弃车保帅,郑强的死,算得上是死不瞑目。   “你不必再多想,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郑强同志的离开,我们全体工作人员都十分难过和伤悲,但庆幸的是,真相终于大白,正义并未迟到。”   那人又说了许多话,但我已经无法从中提取信息,最重要的红色U盘已经损毁,后续处理轻描淡写,这件事让我心生绝望,一时之间脑子有些蒙。   我深吸了几口气,又反应过来:“里面的资料是我从一户人家里拷贝过来的,可以派人再去查找资料。”   “调查的同志没过几个小时就去了,那房间里空无一人,倒是有一个电脑,但电脑里只有一些游戏,并没有任何资料,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也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   “这不可能!”我几乎要从床上坐起来,但固定的装置让我连头都抬不起。   “你是否亲眼看到那位老人从电脑或者其他设备中拷贝出文件?”   我攥了攥手心:“没有,是那位阿姨去了卧室,又把这个U盘拿给我的。”   “你有确认过里面的文件究竟是什么么?”   “那个老太太说是加密文件,只有郑强知道密码。”   “但郑强没有告诉你密码,反而对你说,这只是一个测试。”   那人的话语愈发从容,他摘下了黑框的眼睛,露出了极为细长锐利的丹凤眼来,他低下了头,像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又将我紧握的手指掰开。   我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心,诧异去看他,他却翘起了嘴角,握了下我的手:“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不必再对此过分关注,专心养伤,现有的调查结果,那个U盘并不重要,邮件里接收的信息更为详尽一些。”   “好吧,”我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我即使有心也无力,但我信任组织和上级领导。”   “你还有什么别的诉求么?”   “我想在病愈后去祭拜郑强。”   “没问题,到时候你可以联系我,直接拨打郑强的手机号就好了。”   他重新戴上了眼睛,也松开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手心里那一个小小的硬状物。   “他的手机在你那边?”   “手机早就在事故中烧毁了,我重新补办了他的卡,毕竟要协助处理后事。”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郑东阳,忘了说,郑强是我爸爸。” 第29章   我用手指描摹着那块硬物的形状,但抬不起手,也无法确认,那是不是U盘,只得尽量攥紧,塞到了腿下,又觉得不安全,重新攥到了手心里。   郑强即将退休,我估摸着他该是当爷爷的年纪了,但还没有深入地聊过具体的情况,也无从得知,郑强的儿子是什么职业、在做什么。能够这么迅速地赶到汉东,拿到关键信息,并最早同我碰上面,他这个儿子,至少也是个厉害人物。   因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对郑东阳十分信任,但郑东阳说完了这句话,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他并没有给我其他的信息,但从他的话语中能够反向推倒,他对调查结果并不满意,这个U盘十分重要,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我保管,或许他期望我能破解其中的密码,但我对此毫无头绪。   很快,医生前来更换点滴液,询问身体情况,我一一作出了回答,配合做了日常的检查,第二波人前来询问情况,这一次现场正式了很多,有人询问有人记录甚至还有一位记者开了摄像头。   我依旧询问了红色的U盘,得知了那个U盘已经损毁,也将车上郑强对我说的话语重复了一遍,表明那只是一次测试,即使损毁了也不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我不知道郑强在车上是在骗我还是骗过可能有的监听,但我的大脑告诉我,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正如我手中的这块硬物如果是那个U盘,短时间内,我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   郑东阳来的时机实在太好,我很难对第一个向我询问真相的人产生戒备,却会在第二次述说中有所顾虑和隐瞒,这一天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询问事件真相的,也有所谓慰问看望的,最终还是医生将我解救出来,强硬地表示第二天再进行探病和询问,病人需要更多的休息以避免病情恶化。   我还无法进食,肠胃饿得事件太久,已经有些麻木了,医生换了一瓶葡萄糖,我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那脚步一步一步、一声一声,熟悉得近乎习以为常,最终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也艰难地看着他。   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又留长了些,脸上光洁透亮、熠熠发光,像是刚刚从时尚晚宴里回来似的。   我笑着调侃他:“你是不是化了妆?”   “没化,趁着你忙做了个全程养护。”   “你也不是个女孩子,也太爱美了。”   “我喜欢你,当然要折腾得好看点,再来见你。”   “那谢谢了。”   “不谢,如果非要道谢,你不如多喜欢我一点。”   我们互相调侃了几句,张晨转过身问医生:“我能摸摸他么?”   “你可以摸他的脸和手,但动作轻一些。”医生很镇定地回答他。   下一秒,张晨俯下了身,亲了一下我干涸的嘴唇,我们四目相对,一瞬间眼里都是彼此。他迅速地抬起了身,有些漫不经心:“你命可真大,竟然没死了。”   我想怼他两句,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谢谢你赶来照顾我。”   “我没照顾你,你前几天在ICU,后来在特护病房,医生、护士和护工在照顾你,过一会儿你护工就进来了,等之后去了导管,他帮你端个尿壶擦个身子什么的。”   我知道张晨不是那种会照顾的人,叫他照顾我,我恐怕都不会放心,因而也没什么失望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很尴尬似的,又补了一句:“大不了等你能吃东西了,我下厨给你做点好吃的。”   “张晨,”我轻轻地喊他的名字,他嗯了一声,那一瞬间特可爱,“你也在这里陪了很多天了,好好休息一下,就回去忙你的事吧。”   “陈和平,你什么意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特标准的微笑,像是单纯表达不解。   “我没什么意思,”我吸了一口气,胸口隐隐有些发疼,“张晨,我谢谢你来陪我,也谢谢你在外面熬了这么久,现在我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你那边工作也忙,还是先走吧。”   张晨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他的手指搭在鼻尖上,捂住嘴唇,像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调侃出声:“怎么着,这河都没过呢,你就想拆桥啊?”   “张晨,你和我不合适。”   “合不合适你说了不算,”他放下了手,用手指尖戳我的脸颊,“就算做不了情人,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你现在重病在院,我说走就走,没这么办事儿的。”   我有点尴尬,当年他住在医院的时候,我也没这么陪过,我从未后悔当年选择离开,但此刻张晨不离开,我总有些躁得慌。   好在这时候,护工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张晨推开了位置,让对方帮我擦一下`身体,张晨也没有避讳的意识,就站在那边看着,我有点脑仁疼,但也随他去了,左右是他的工作他的事业,他自己愿意待着,我赶也赶不走。   护工很尽职尽责,还想为我换一身衣服,我握着那块硬状物,很怕那东西会掉出来或者被人发现,偏偏像墨菲定律一样,护工挪动我的手的时候碰到了我胳膊里侧的痒痒肉,我一个手抖,东西就掉了出去。   我心道不好,却也无法自己挪动手去摸,张晨直接伸过来了手,精准地握住了那东西,抬高了让我看。   我看到了粉红色的U盘,和上面嚣张笑着的白兔子,先舒了一口气,又觉得十分绝望。   张晨像小时候转笔一样转了一圈这U盘,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幸好护工这时候并未回头,也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等护工收拾好了离开了,张晨就在我眼睛上方转着这个U盘,我只好:“这东西是我的,能还给我么?”   “这就是那U盘?不是说已经损毁了么,怎么还在你手里?”张晨这人真的挺坏的,他还把这U盘往下放了放,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别管我怎么拿到的,请把东西给我。”   “这是证物吧,你身体又不好,我交给外头的人比较合适。”   我明明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有些生气了,但生气也没有什么用,就只得说:“你把东西给我,想要什么你直接说。”   “我要是让你跟我复合,你也答应?”   我看了一眼U盘,又看了一眼张晨:“你能帮我保管它么?”   “你说什么?”   “你帮我保管这东西,直到我顺利出院,行不行?”   张晨将U盘抓到了手心,神色有些认真:“你真是这么想的?”   “这件事我没办法信任别人,你如果愿意帮忙,那最好不过。”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帮你找人破解一下里面的文件?”   “是。”   张晨突兀地笑了:“陈和平,我凭什么帮你。”   我也跟着笑了,感觉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我想让你和我继续在一起。”   “好啊。”   “不犹豫一下,答应得这么容易?”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愿意帮我的忙么,张晨?”   张晨看了我一会儿,歪着头说:“在商言商,我不愿意。”   “在商言商,我答应你。”我说这句话也很平静,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分明是你睡我,弄得跟你卖身似的。”张晨发着牢骚,想去摸烟,但看了一眼我,还是忍住了。   “左右不都是这么一回事儿,张晨,这回玩儿几年啊?”   “没想好,等这事儿了了,我们再细聊呗?”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夸赞了他一句:“你这生意做得好。”   “我也觉得我有经商的头脑,”张晨将手心的U盘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来,空出手来揉了揉肩膀,“陈和平,我是爱你的。”   “谢谢。”   “就一句谢谢?”   “你想听什么呢?”   “不是谢谢就行。”   “哦,张晨,我爱你。”   张晨停下来揉肩膀的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很好看的冷笑。   “有钱有权真好,你说是不是,陈和平。”   “你说的都对。”   张晨闭上了眼睛,也收起了脸上的笑,他说:“你再说一遍吧?”   “什么?”   “你爱我。”   “你爱我。”   “我爱你。”   “我爱你。”   “陈和平,我草你大爷。”   “我没大爷。”   “你是故意不想让我好受,对不对?”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说这一句。”   “你知道么,陈和平,你刚说那一句的时候,我分不清你是你,还是我泡过的那些男的和女的。”   “有什么不同么?”   张晨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看了三秒钟。   “没什么不同。”   我知晓如何戳痛张晨的神经,只是过往我不愿意这么去做,伤人必定伤己,无非是看谁更厚脸皮,更能扛得住。   “你答应我的事,请你一定要做到。”   “你放心,我回去就找嘴巴最严技术最好的工程师。”   “谢谢。”   “说句好听的?”   “我不爱你。”   张晨咳嗽了一声,惨白的脸终于回了一点血。   “以后不要再骗我了。”   “好。” 第30章   我在医院里一共休养了两个月,张晨在那天之后又陪我呆了三天,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先行离开。张晨向我告别的时候,特地问我:“你会不会怪我非要离开,会不会多想?”   “不会,”我已经能稍微扬起点头了,就仰着头看他,“都是成年人了,工作比较重要,我这边有医生护士和护工。”   “那你会想我么?”他这话问得特别自然,只是耳垂有一点薄薄的红。   “会。”   张晨很高兴的模样,开开心心地走了。   出院的那一天,我结清了护工的账单,因为这次事故算得上是工伤,基本不用我出什么医疗费用,保险公司一次性赔付了些钱,除去结清护工的账单,还有一些富余。   这座城市里我没有什么熟人,有关领导倒是想协助接送,但我婉言谢绝了,一个人踏出医院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气温已经很高了,在汉东这地方,五月就是夏天。   我在汉东停留了几天,买买衣服,逛逛当地的景点,买了几盒土特产,又买了一张飞机票,预备回家去了。   因为这次事故,我记了一点来得很不正的功——属于没做出什么实事,但是出了意外的弥补,出差补贴终于买得起飞机票了。   路过吸烟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郑强,他就是在这里,捻平了烟蒂,对我说:“我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人的性命顽强又脆弱,有时只需要一瞬间,就会失去身边的人。   我又犯了烟瘾,但手头没有烟,也没有打火机,正想继续走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犯烟瘾了?”   那声音有些熟悉,却分辨不清究竟是谁,我转过头,一看那标志性的黑眼眶,就认出了来人:“郑东阳?你怎么在这儿。”   “我到汉东想要见你一次,医院没有撞见,在机场撞见了。”   汉东这么大,这么轻易地撞见,也不太常见,十有八九是眼前这位又查了我的个人信息。   他今天穿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脚下蹬着一双球鞋,看着比在医院那天平易近人了很多。当他从怀里抽出根烟,点燃了递给我的时候,更显得十分可爱。   我接过了烟,咬进了嘴唇里,却被烟味呛得直咳嗽。   郑东阳一下子笑了:“不会抽烟,就不要眼馋。”   我没有反驳,只是抽出了烟,捻平了烟蒂。   “你这捻烟蒂的姿势,还挺像我爸的。”   我们的话题还是无法绕开郑强的,我嘴里有些发苦,低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老爷子有很多次以为自己不行了,都提前写好了遗言设定了定时发送,有时候忘了取消就会发出来,我们赶紧去联系他,却发现他在睡觉。这次连定好的短信都没发出来,人就没了。”   郑东阳说着说着嗓子就哑了,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难以遏制地感到愧疚。郑强死了,而我却活了下来。   “兄弟,对不住。”   “不是你的问题,就算躲过了这一次,他们也不会放过老爷子。”   郑东阳摘了眼镜,并不避讳我,揉了揉眼睛,他说:“上次给你的U盘破解了么?”   “我找了可靠的朋友试图解开密码,但一直没有成功。”   “你很信任你那位朋友?”   “很信任。”   “很难破解,那个红兔子U盘是美国货,最新的东西,半年前我才给老头子玩儿的,老头子后来给了钟勇家的闺女。”   “那这东西怎么办?”   “老头子当时没有告诉你密码,应该是觉得你能够猜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当时马上要爆炸了,他来不及说了。”   我认真回想了当时的情景,郑强的反常是从提到张晨开始的,拿着一段路,完全可以说出密码,恐怕郑强是不准备告知我密码让我立刻打开里面的东西,他是希望我在之后的某个时间点猜到密码,再打开文件。   但这样的行事画风与巡查组的一贯作风完全不同,甚至是违反纪律的,知情不报、延后处理,每一项都是极重的违规。   是什么让郑强刻意拖延一段时间,让我无法将这个U盘里的内容立刻上交?   他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害我?   这些思考只在一瞬间,我怔忪了一下,对郑东阳说:“那现阶段,这个U盘还放在我这里?”   “放在你这里吧,哪一天,如果你破解了里面的内容,方便的话,可以告知我,如果不方便,也不必非要告诉我。”   郑东阳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与两个月前有了极大的变化,他整个人的气质也更加温和无害,像一把尖锐的剑,已经进了木制的剑鞘里。   “好。”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飞机吧。”   “一班飞机?”   “一班,我还选了你旁边的位置。”   我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想了想还是问了郑东阳一句:“您现在在哪儿工作?”   “保密单位。”   “做安保工作?”   “抓抓小偷。”   他应该在安全局,难怪能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见到我,也难怪能轻易地查到我的信息。   我们上了同一班飞机,一路上低声交谈,等下了飞机,就直接奔去了东郊的陵园,前去祭奠郑强,郑强向我指了位置,让我一个人上去。   我在郑强的墓地前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只看着那张熟悉的弥勒佛一样的笑脸,鼻头发酸,眼前像播放幻灯片似的,反复在播放着之前与郑强相处的细节,过了一会儿,蹲在地上,同他说了几句话,大抵是会尽快解开密码,将背后的势力连根清理掉,一个也不拉下。   说完了这句话,我敬了他一杯酒,起身沿着台阶向下走——却也觉得刚刚说的是谎话,我并没有自信能够应对这个能够当街炸车的势力,甚至没有充足的勇气,现阶段我能做的也只有破解那个密码了。   六月份,我将将地赶上了硕士的毕业答辩,拿到了学位证。   七月份,我被调离开巡查组,进入市内的纪律委员会,担任韩进的副手,韩进即将退休,而我几乎被内定为纪律委员会的下一个主任。   我询问过张晨,这件事中他是否有所参与,张晨却说这是一项“补偿”,因为我受了重伤,而幕后之人并未伏法,郑东阳本人不接收任何“补偿”,并将相应的调整机会都让给了我。   我也终于知晓,尽管我之前辞去了公职,但郑强却动用了私人关系,将这一点抹平了。网站上的辞职公告删得干干净净,我的履历里也依旧漂亮,在参与巡查组临时任务中受伤,伤愈后平调到纪律委员会,也正式开始接触最上方的一圈人。   刚刚接手工作有些生疏,但很快就上了手,韩进经常找我喝茶,我们偶尔会聊到郑强,韩进就会向我分享一些郑强年轻时候的趣事,我这才知道,郑强与韩进曾经一起当过兵,做过战友,两人还约定好退休了一起去爬山游玩——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我与韩进在一次又一次的喝下午茶中,感情愈发浓厚,他也悉心带我,市里的各方领导关系,他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向我循序渐进点清,几乎当学生来教。   我认为他的能力和手腕完全可以更上一层,只是运气一直不太好,最好的升迁机会,却遇到了上级领导下来审查,硬生生地错过了那次的机会。   韩进对此却豁达得多,他的儿子无心从政,他也无可奈何,有时候也会开玩笑地对我说:“我希望你能爬得更高,这样看到你,我也会心里觉得特别高兴,好歹教过你一段时间,脸大能叫声师父。”   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常亲密了,我也笑着喊了一声师父,应下了这句。   韩进本该三年后再退休,他带了我一年,就提交了病退申请,我得知消息去找他的时候,他却说:“我早点下去,也早点给你发挥的舞台,你的路还有很长,我的路已经到了头了。”   我又劝了几次,但韩进去意已决,经过层层会议审批,韩进正式退休,而我接手了他的职位。   我原有的住处已经不再合适,搬到了市政府大院里,配备了专门的司机和保镖,正式感受到了明显的变化。   在我进纪委的这一年里,张晨大多数时间在国外开拓市场,偶尔回来,我们约个饭,滚个床单,再简单聊聊天。在我正式接手韩进的职位后没多久,张晨处理完了国外的事物,也回了果,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想与我谈谈。   我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我拧开了抽屉的钥匙,从中翻出了那枚U盘,粉红色的背景上白兔子笑得特别灿烂,大约在半年前,张晨请来的专家表示对文件的密码无能为力,张晨特地打了越洋电话,告知了我这个消息,并表示可以将这份文件送到国外解密,同样的,被损坏的风险也会增大。   我让张晨将U盘还给我,暂时中止了解密工作,张晨还问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我那时候忙得天昏地暗,加上一个月也见不到张晨一次,就干脆地说:“我们还维持原状,不分手。”   张晨就特别高兴,缠着我滚了一夜的床单。   我熟稔地将U盘插进了电脑里,自动弹出了一个密码框,随意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提示依旧是“系统错误”。   我不知道这个密码的位数,也不知道这个密码的字符类型,也曾有工程师试图用自动编辑器快速录入各种密码组合,如果所有密码的编码是一个大的数据集,总能试验出正确的一个。自动编辑录入了大约一千个数据后,界面就跳出了一个嚣张的兔子,警告工程师如果继续测试,将会自动销毁文件,工程师不敢冒这个风险,就只得作罢。   我又录入了十个密码,但依旧是错误错误错误,拔掉了U盘,我换了身便装出了门,下属问我是否要派车,我说了句不用,顺着楼层下了楼去了最偏的门,张晨靠在新买的跑车边抽烟,看我出来了,调侃了一句:“大忙人啊。” 第31章   “还行,不太忙,你吃过晚饭了?”   “没吃啊,”张晨掐了烟头,咳嗽了一声,鼻子尖也有点红,“我在这儿凹了半个小时造型了,就等你下来了。”   现在已经入秋了,张晨身上只穿了个长风衣,一件九分裤,脚踝还露在外面,脚上踩着一双特脏的球鞋。   “不冷啊?”   “没觉得冷啊。”   “瞎说,不冷怎么会冻感冒了,进去吧。”   张晨笑了一下,直接坐上了副驾——他这个跑车就两个座位,造型特夸张,他也只能忍着不舒服,坐在副驾上了。   我进车之后看了一眼张晨,他缩成了一团,脸色还有点白,看着可怜巴巴的。   “要不我下去,你开车过去,我再叫个车去找你?”   “那也太麻烦了,”张晨抹了一把脸,“你开吧,我没事。”   他已经系好安全带了,我扯了扯他的安全带:“放心吧,结实着,就算遇到车祸,弹出来的气囊也会护着你的。”   “那到时候真遇到事,你的方向盘往哪边打?”   “真遇到事,我也不知道我会往哪边打,那时候就真靠本能了,”我想了想,也不愿意骗他,即使说实话他会不怎么高兴。   张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这回答特好,我以前那个男朋友,平时说得特别动人,什么一定会救我,死也不离开我,真出事的时候,我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接想让我替他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觉得他不需要我的安慰,就干脆也系好了安全带,踩下油门用比较缓慢的速度前进。   “你这也太慢了,乌龟似的?”   “这样就挺好的。”   “开快点,这可是跑车,路上又没几辆车。”   “我怕你害怕,没慢到违反交规,就这么开着吧。”   张晨就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开了车里的音响,还行,随机播放的是首轻音乐,不是hip-pop。   车开了三十分钟,停了,我先帮他解开安全带,又低头去解自己的。   “陈和平。”   “嗯?”   “你是个好男人。”   张晨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一句,有泊车员走近了,帮忙开了车门。我把钥匙换了泊车卡,递给张晨,张晨叫我收着,我就拉开手包,放进了最里的小夹层里。   “你丫也是个官儿了,怎么一点派都没有。”   “还不太习惯。”   我们一起进了这家酒店,直接上了顶层,到了顶层才发现除了服务员之外空无一人。   “我包场了。”张晨这么说。   “这地方找个能说话的包厢,应该不难。”   “我乐意,钱多,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哦。”   我算看出来了,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每句话都带着火气,特别想和我吵一架。   但我不想和他吵架,或者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人吵过架了。纪委的工作能接触到光鲜背后最阴暗的一面,见得多了,也就没什么脾气了,能特别心平气和地和各路人渣聊天,张晨闹闹脾气,我这儿容忍度很高。   说起来,自我从汉东回来进了纪委之后,我和张晨还真的没有正儿八经地深聊过,大多都是匆匆吃个饭,滚个床,简单聊聊,然后各奔东西,非常符合现代快节奏炮友的要求,太多工作的压力压了过来,导致感情问题也不那么突出明显。   现阶段的工作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我会产生一种很强的自我认同感,抓到大大小小的贪官,看着道貌岸然的人物下马,沉迷其中,有时候能短暂地忘记那个U盘以及背后代表的一切。   韩进曾说我适合去当个刑警,惩恶扬善那种,他说如果郑强活着,我同他一定会成为忘年交,对此我只能一笑而过。   张晨要同我吃法国菜,我对法国菜不怎么感冒,但能吃。他又说了一些挑刺儿的话,我权当没听见,只安心吃手里的食物,等最后一道撤下去的时候,张晨喝了一口红酒,对我说:“我想跟你吵一架。”   我抬眼皮看他:“吵什么啊?”   “吵完之后,我们就能分手了。”张晨这话说得特自然,跟说他要抽根烟一样自然。   “今天好像不是愚人节啊,最近也没听说西方多出什么整蛊节日。”   我用湿毛巾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手,心里也没起什么波澜——大抵是张晨这些年来作过太多次妖,让我近乎麻木了。   张晨的手指敲了敲红酒杯的杯壁,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是前年飞机上的那一个。眼角挑了起来,他说:“不和你开玩笑的,陈和平,你和我,咱俩得分开了。”   哦,张晨说,他要跟我分开了。   “咱俩在一起过么?”这话我还真说出了口,和他一样平静又自然。   “不管你怎么想,我总觉得,我和你是在一起过的。”   张晨缩回了手,从自己的无名指上一点点摘下了戒指,在手指尖转了一小圈:“我一直没问你,当年我送你的戒指,你是不是一下飞机就扔了。”   “没扔,收起来了。”倒是想扔来着,想了想估计还挺贵,就没舍得扔。   “圈里面有我名字,我这个圈儿里面,也有你的名字。”   “所以?”   “我有想过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那种,但你是不愿意的。”   我将湿润的毛巾折叠好重新放回餐盘,花了几秒钟,才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不由失笑出声。   “你分明是想家里养个人,外面接着玩儿,我又怎么会答应你。”   “现在有人答应我了,”张晨将手里的戒指扔进了红酒杯里,溅起了丁点红色的水花,“陈和平,我玩儿腻了。”   我有一点惊讶,毕竟张晨曾经表现出太过执着的念头,我以为起码数年,他是不会产生放弃的念头的。   但我转过去想这一年的聚少离多,再倒转回当时医院中的对话,才发觉我无意间戳痛了他的心脏,再之后几乎是将这段关系冷处理了,缺乏思想的沟通、长久的见面和自然的关怀,感情变淡,张晨转移对象,都是很自然的事。   他贪恋的是我的“无私”与“真诚”,一旦我有所求,他自己都能脑补出无数剧本,再将我打进可以放弃的那一类。   而这,就是张晨想给我的爱情。   “好聚好散?”我的视线扫过那枚沉在酒杯底部的戒指,又扫过猩红色的桌布。   “你说过,我们没办法做得到好聚好散。”   张晨的声音有些飘忽,却干净利落,十分果决。   “所以你原本是想叫我和你大吵一架,再提分手?”   “嗯。”   “你是十八岁么?还这么幼稚。”   “陈和平,我其实不想像现在这样,你特清醒,我也特清醒,然后清醒地说再见。”   “清醒点好,省得藕断丝连,以后再后悔。”   我说完了这句话,张晨笑了起来,他的脸白得发光,嘴唇许是因为喝了红酒的缘故,红艳艳的,特像西方的吸血鬼。   “我现在就开始后悔,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陈和平,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从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我应该同他说些什么。   挽留和劝阻是不可能的,张晨之于我,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大方祝福似乎也不可能,他缠着我那么多年,骤然放弃,再最初的愣忪后,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唏嘘难过。   想了又想,只得说:“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违法乱纪的事少做,钱永远都赚不完,差不多就收手得了。”   这话我刚说完,张晨就噗嗤一声笑了,他很高兴地笑个不停,眼角还泛出了泪光,特别可爱。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瞧,似回到少年时光,我们一起在篮球场上,他高高挑起,将手中的球投进了球筐。   他在笑着看球,我看着大笑的他,久久地移不开眼睛。   这顿饭我买的单,花了我现阶段两个月的工资,张晨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陈和平,你先走。”   “你先走吧。”   “你不想甩了我,我也不想甩了你。”   我懒得同他争辩,干脆站起了身:“那戒指我会快递给你。”   “扔了吧,你看,我的都扔了。”   “好。”   门在他的身后,我径直向前走,路过他的时候,衣袖却被抓住了。   我站在原地,低头恰好与他的视线相对,他飞快地别开了眼睛。   “我们,要不再约一晚?”   我该断然拒绝他,拂袖而去的,但我看了看他那张惨白的脸,未经思索地回答:“好。”   他轻咳了一声:“我在这家酒店有常年预留的房间。”   “那就去那里。”我对于睡在哪里没有什么意见,左右也是最后一夜了。   我与张晨衣冠楚楚、不紧不慢地向电梯的方向走,下了电梯再从容地找到了他的房间,张晨刷了一下指纹,拧开了房门。   房间的灯自动亮了起来,我也走了进去撞上了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张晨急切的吻。   我许久未同他做—爱,也未曾料到张晨的热情,因而有些被动地靠在了门上,被他亲得嘴角发疼,脑子都有些蒙。   等到理智稍稍回炉,唇舌开始争夺欲--望的掌控权,张晨也顺从地张开了嘴唇,任由我汲取和侵占。   我们吻得难分难舍,手指贪婪地束紧对方的腰身,下半身紧紧相贴,很快就擦枪走火。 第32章   我们倒在柔软的床上,一瞬间产生了即将陷入其中的错觉,像两只撕碎了伪装沉迷欲`望的兽,用牙齿和指甲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印记,插入的时候张晨急促地喊了一声,他咬上了我的肩膀,很重也很疼。   他的舌头舔弄着我的肩膀,喘着气问我:“你以后,会不会忘记我?”   我重重地顶了他一下,嘴唇擦过他的发丝:“以后那么长,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张晨笑着捶我的后背,他的双腿像他的肉—穴一样紧,紧紧地缠着我,仿佛他此刻依旧深爱着我,舍不得我似的。   我放纵欲`望,试图借由此迷惑过分冷静的大脑,但依旧无法沉迷于此,我控制不住我的眼睛慢慢地移动到张晨的脸上,他惨白的脸此刻发生了极明显的变化,变得红润起来,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漂亮得像个假人。   红润润的嘴唇似在索吻,我也吻了上去,鼻尖不经意间擦过鼻尖,宛如爱侣。   那一夜我们做了许多次,到最后他没了力气,只会小声地哼哼着,可就算这样,四肢依旧紧紧地缠着我,温顺又可爱。   我再最后一次射出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下面舍不得拔出,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忘记带套——或者说,压根都没有提起这个念头。   我的手指压在张晨的头发上揉了揉,这一次的烟瘾没有再做克制,我抽出了床头的香烟,咬在嘴唇里点了火。   我是高二那年开始抽烟的,原因有点特殊,女朋友喜欢抽烟。我只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姓林,名叫丹妮。林丹妮是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孩儿,我们高中的女生的夏天校服是白色衬衫搭老式格子裙,很多女生嫌弃格子裙款式太土,颜色也老气,宁愿去换一条男生的长裤子。但林丹妮不一样,她穿着公认的很难看的长格子裙,依旧是一群人里最好看的。   她的头发不是很长,刚刚搭到了肩膀上,上课的时候会很规矩地扎个马尾,等下了课,把头绳自头发上取下,身后的一排男生都会小声地吸一口气——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那时电视剧流行光亮头发的洗发水广告,但林丹妮看起来比广告模特还漂亮。   她家庭情况很好,爸爸是外交官,妈妈在大学教书,人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成绩也不错,是我们高中男生里公认的女神。   当年高级一中十大未解之谜里,排名第一的就是我如何追到林丹妮的。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因为说来很多人不会相信,是林丹妮追的我。   我们之间的孽缘源自高中开学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去帮忙搬书,路上鞋带松了低头系了个鞋带,刚刚认识的老师和同学都不见了,我一个人在诺大的校园里迷了路,走着走着就闻到了细微的烟草味儿——我对这个不陌生,因为我爷爷偶尔会抽颗烟。   于是我发觉偏僻的校园角落,金黄的银杏树间,有个漂亮女孩正靠着树,抽着烟。   她抬起头,让我撞进了他的眼,她说:“没见过女孩子抽烟啊?”   我又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干脆转身离开了。   后来没过多久,林丹妮就成了校园的女神,校园的男神就是张晨,女生们害怕张晨会喜欢林丹妮,男生门害怕林丹妮会喜欢张晨,他俩还偏偏在一个班级里。   我写着卷子,听同桌传递着八卦,原以为这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直到高一下的那天情人节,林丹妮手里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走过长长的回廊,堵住了背着书包正想回家的我。   她笑颜如花,脸上还有一丝红晕:“陈和平,谢谢你的花,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是害羞的,而是气的,我哪里有那么多零钱给林丹妮买什么玫瑰花,分明是她自己买的。但我又不想给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没面儿,只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认了。   林丹妮把玫瑰花塞到了我的怀里,伸手挽上了我的手腕,她冲一个我不熟悉的小女生说:“这是我新上任的男朋友。”   那女生看着有点呆,过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我和林丹妮在众人或明或暗的视线中沿着回廊向前走,张晨偏偏在此时转过了回廊,那情形特别像在拍偶像剧。   却没有偶像剧一样的腥风血雨,我同张晨打了个招呼,就特别自然地擦肩而过。   等终于走出了人群,我想挣脱自己的手,林丹妮却死死地缠着我的手,她仰起头,笑吟吟说:“当我男朋友吧,陈和平。”   “不当。”   “为什么不呀?”她摇着我的胳膊撒着娇。   “我和你一点也不熟,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对女性说过的最过分的话了。   “可是你看到我抽烟,都没有跟别人说过哎。”   “那是因为我不碎嘴,你难道见到个不碎嘴的男孩子,就要叫他当你男朋友吗?”   我简直气到爆炸,感觉这女孩子也不怎么正常的。   “不一样的,”林丹妮笑得特别狡诈,她屈起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我想叫你当我男朋友,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的心脏偷停了一拍,脸也红了,但还是觉得这简直太荒谬了,胡乱说了一句“别想了”,就近乎逃跑似的扭头走了。   第二天的时候,林丹妮拎着个塑料袋,在门口一把抓住了我的自行车把手,我差点摔倒,勉强用脚撑地稳住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嚷她,却被她堵住了话。   她可怜巴巴举起了早餐袋:“喏,买给你的早饭。”   “我不用,留着你自己吃吧。”   我正想骑车离开,林丹妮却一个纵步窜了过来,特别精准地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还伸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转过头蹬她:“林丹妮,你下去。”   “我不下去,你是我男朋友,我才不下去。”   “林丹妮,”我简直气到爆炸,“我没答应做你男朋友。”   “那你就答应我吧。”   “你……”   “哎?我好像看见教导主任的车了,你确定还不骑车吗?”   我没有法子,只好骑车载着她,一路上接受了广大同学们的注目礼,第二天,半个学年都知道林丹妮是我的女朋友了。   林丹妮是一个过分热情的女孩子,她漂亮又活泼,追了我几次,我就再也不忍心拒绝她,我们迅速地陷入了热恋,几乎每日都黏在一起,直到张晨有一天问我:“你确定要和林丹妮在一起么?”   “我确定啊。”   “她不是什么好女孩。”   “她是个好女孩,张晨,你以后再这么说,我要打你的。”   张晨嗤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了。   林丹妮很会照顾人,她符合我少年时对未来伴侣的所有幻想,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安稳又踏实。我打过的第一次零工,一半给张晨买了钢笔,一半给林丹妮买了发卡,她也很喜欢那个发卡,总是别在了头发上。   高二那年,我们一起上体育课,我打完了球没看见她,就去找她,几乎翻遍了整个校园,还是找不到她的影子,最后还是在我们初遇的那颗银杏树下,撞见了她。   她手里夹着一只香烟,一抬头看见了我,手忙脚乱、仓皇失措,将烟头偷偷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好几下。   我一点点走进她,讲她搂在了怀里:“不用害怕,你要是想抽,那就抽吧。”   “你不骂我么?”   “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女孩子抽烟不好的。”   “抽烟的确不好,会损害健康,但不能说男孩子抽烟正常,女孩子抽烟就罪无可赦吧?”   “那我以后还会抽烟的。”   我低下头,有点无奈,但还是得哄她:“少抽点,找点危害小的?”   “陈和平,”她咬了一下嘴唇,神色有些惶然,“你喜欢我么?”   “你是我女朋友,我当年喜欢你呀。”   “你喜欢我的话,能不能也学抽烟,我特别喜欢烟草的味道,你抱着我,我可能就不需要抽烟了。”   我的手指别好她眉头的碎发,心里又心疼又好笑,但还是说:“好,我去学,以后我抽,你可不准抽了。”   十多岁时的初恋总来得刻骨铭心,我的身上沾染了烟草的味道,却挽留不了林丹妮,她同我分手的那一天,我在天台上抽了半天的烟,直到张晨推开了天台的门,坐在了我的身边,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拿走了我的烟。   他说:“我陪你一起抽。”   他呛得眼泪直流,依旧把烟塞到嘴唇里,我看不下去,夺走了他手指间的烟,扔了出去。   “别抽了。”   “陈和平,我也没办法分担你的难过,只能帮你抽完这盒烟。”   “你不会抽烟。”   “我可以学啊。陈和平,林丹妮走了,我张晨还在,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我不走。”   我想说这世间有太多条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除了家人与夫妻,谁也不可能陪着谁走一辈子,但撞见张晨的眼睛,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张晨的眼神告诉我,他说真的,不是随口一说。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奇迹般地好受了点,就对他说:“抽烟不是那么抽的。”   “那怎么抽的,你教我。”   我教他抽完了一颗烟,烟盒恰好空了,于是两个人勾肩搭背下了天台。 第33章   我抽完了这颗烟,觉得追忆过往的自己有些可笑。十多岁的时候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二十多岁的时候抱怨改变,等到了三十多岁,开始对所有的变化习以为常。   不再期待永远不会变化的关系,不再期待不会发生改变的人,莫说张晨与我,连王胖子都在国外结了两次婚了。   我看着张晨熟睡的脸,其实是有点恨的,我们滚在一起十来年了,最好的时光都耗在了他身上,我希望我能忘记他,但我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天一点点亮了,张晨也挪了挪,睁开了眼睛,本能地抱紧了我,他说:“陈和平,我以为你走了呢。”   “你下面裹得太紧,走不了。”   他特神经质地笑,又说:“要不再滚一天?”   “不了吧,”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肾虚。”   我们的身体终于分开了,室内的温度很高,也没有像文学作品中的说的那样,感受到了冰凉的温度。   我给司机发了个短信,又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的时候看见张晨在抽烟,想对他说少抽点烟,话到嘴边忍住了。   于是穿好衣服,蹬上皮鞋,转过头说:“我走了。”   张晨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双腿间还有昨夜留下的痕迹,他说:“走吧。”   出来的时候,司机已经在等着了,想了想努力工作还是有意义的,以前离开的时候坐公交车或者打车,现在不管怎么说,有人接着上班了。   一上午连开了三个会,我看着底下人打着哈欠的小动作,觉得他们也挺可爱的,没办法,程序要这么走,而开会也有开会的道理。   中午十二点,去食堂打了饭上来吃,以前吃饭的时候在食堂吃,后来发现只要在食堂里,吃饭总能变成工作研讨会,我不想折磨我的胃。   下午的时候,开始审查下面人整理过的文件,几百万的涉案款都是少的,动不动就几千万。有时候觉得这些腐败分子胆子颇大,但真正见了本人,又会觉得和设想的完全不同——大多看起来是温厚而勤俭的,很难察觉到皮囊下贪婪的灵魂。   我批了一些文件,底下人联合其他部门一起去抓人,一眨眼就到了下班的时候。   我这一天都没想到张晨,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因而在扣上钢笔之后,自己给自己加了个班——去和刚刚被抓进来的“同事”聊聊天。   今天进来的人我是认识的,叫黄明志,当年入职军训的时候,一个屋十六个人,他是睡我对床的,关系处得也行,互相帮忙按摩个腿,拳场上凑一对互相揍的。   他定岗在税局,我在经济委,那时候还能偶尔见个面,后来从我去环保局开始,见得就少了,总说有机会一起喝酒,但总抽不出时间,久而久之,关系也淡了。   我想我还是得来看看他,不为别的,就为他私下挪走了3000万的公款,进小黑屋之后自白里有一句话是“陈和平那孙子辞过职都进领导班子了,我在税局干了十来年了,现在刚到科级,你说,我心理能平衡么?”   我进了屋里的时候,两个下属正在审问,黄明志有问必答,特别配合,但他一看见我进来,就不吭声了。   我坐在了空椅子上,也没说话,黄明志就喊了我一声:“陈和平,你怎么也过来了。”   “你说你心理不平衡,我这不就过来了么,看你哪儿心里不平衡啊。”   “嘿,”黄明志贱兮兮地笑了,“就随口一说呗,咱们当年一个宿舍十六人,走的走,进去的进去,不出头的不出头,就你,你陈和平进了领导班子,现在混得最好。”   “我运气比较好,”我有点想翘起二郎腿,但想起这不是在当年我和黄志明一起吃饭的饭馆儿,而是在纪委的小黑屋里,还是忍住了,“我早说过你这人胆子太大,以后要收敛一些。”   “谢谢领导在我犯了重大错误的时候,愿意不计前嫌地前来进行人生方向的指导。”   “噗——”这不是我笑的,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下属捂住了嘴,心里记下了他的名字——当然不是为了给他涨工资,而是年底给他的考评要扣分。有些时候、有些场合,必要的严肃是基本的工作态度,这里并不是可以笑出声的地方。   “所有贪污的账目都已经清楚了,但我总觉得,你经手的不止这三千万。”我懒得绕圈子,直接抛出了个直球,记录员也开始沙沙书写。   黄志明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贱贱地笑着的,干脆地回我:“我违法违纪,愿意配合调查,所有账目和钱款都已经交代清楚了,马上就要走司法程序,陈和平,你虽然是大领导,也不能直接就来主观臆断。”   “我的确没什么证据,”我抓了一支笔,手指摸了摸上头冰凉的金属夹,“只是想着你这个人总会留一手,再加上你自白书上多的那句话,让我最近没少接受调查,所以过来问一句。”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黄志明喜欢留一手,那时候宿舍流行玩儿三国杀,每一次我们以为能砍死他的时候,他总留着一颗桃或者一张保命的卡牌,笑着活到了最后。   所以在他看似交代了所有的事后,我总有一种不满足和不踏实的感觉——他或许隐瞒着什么。   “陈和平,你就是想太多了,”黄志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了一眼记录员,“你们也辛苦了,领导没事抽风,你们也要多加班工作。”   “三千万,二十年打底,最高就是无期。”我以前不太懂刑法,现在已经很熟悉相关的条款了。   “死不了,多少年都无所谓。”   “你家里人怎么办?”   “你不知道么?”黄志明挑了挑眉,“他们都出国了,不过你放心,用的不是涉案款,我太太是财务高管,她的钱。”   “你也不缺钱……”我揉了揉眉心,感觉头疼了起来。   “嗨,不缺钱,这不缺面儿么,看中了一新跑车,特想买,一时冲动就犯下事儿了。”   这理由简直荒谬绝伦,我自诩知道黄志明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就是腐败了、堕落了,也决计不可能是因为一辆车。   我还想再问,但想到自己的位置,想到了满屋的下属,着实不应该再问,摸了摸上衣兜,只摸到了纸巾和小本子,又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喊了一声:“小张?”   小张应了一声,问:“主任,什么事?”   “有烟和火么?”   “有。”   “递给黄志明。”   黄志明一下子就笑了:“谢谢你啊,兄弟。”   “没什么可谢的。”   “我估计我得在西边的监狱了,离你家好像也不太远,你到时候逢年过节的记得来看看我。”   “有空会去的。”   “我家里有个乌龟,估计财产什么都充公了,你去帮我看看,要是乌龟还活着,就送你了。”   “是给我养吧?”   “对,麻烦你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审问,到最后变得这么迷一样地温情,就好像我不是批准查他的人,而只是他过去玩儿得挺好的一兄弟。   “进监狱里好好表现吧,争取早点出来。”   “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站了起来,想和他握个手,但他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一只手里夹着烟,也一点也没有掐了烟的意思。   “保重吧。”   “陈和平,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好官了,但你还能继续当,记得啊,为人民服务~”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佻又随意,逼得我眼圈泛红。   当年一个月军训的最后一天,有一个很老套的环节,一群人站在旗帜前,做一个宣誓。   我们以为会是特别冗长的文字,摊开手里的提示纸后,才发现只有一句话:“为人民服务。”   我们在阳光下,喊了这句口号二十遍,一遍比一遍更响亮了一些。我们也是保留这个环节的最后一届,据说到了下一届的时候,这个环节领导觉得过分教条主义,就删掉了。   事实证明,当年喊过的口号对一些人也没什么用,人的路总归是自己走的,想要走歪路亦或捷径,莫说是一句口号,就是背信弃义、妻离子散,也会争着去走。   但我还是会因为这句话而忍不住眼圈泛红,纵使有一些人对这句话十分不屑,总有一些人在用一生践行坚守着它,譬如郑强,譬如很多很多的人。   出了所谓小黑屋,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钟,这时候路上车已经不堵了,司机那边我叫他提前下班了,我当然可以自己开车回家,但想了想空旷的家,也没什么想回的欲`望,好在楼内有休息室,我做了个登记,拉高被子就睡了。   如此吃住几乎都在单位里,没过多久,黄志明就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还是态度良好的结果。   我没有参加他的庭审,据说其他涉案人员痛哭流涕、深深忏悔,就他一个面无表情。   有一日,我拿着手包翻阅资料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处硬物,从小口袋里翻出东西来,才发现是一张泊车卡,该是那天我和张晨吃饭的时候,在门口兑的,但第二天我直接离开,也忘记了这件事。   酒店那边如果丢失了泊车卡,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和材料领回自己的车子,张晨一直没跟我提这件事,应该是领了车走了,即使没领,酒店方也会想办法联系上他,无需我担心。   我正想把泊车卡收起来,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那天跑车的模样,伴随着黄志明的一句话。   “嗨,不缺钱,这不缺面儿么,看中了一新跑车,特想买,一时冲动就犯下事儿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但这联想让我觉得惊恐。 第34章   我知道我不能因为张晨恰好开了个跑车,黄明志提到他违法犯罪的动机是买跑车,而强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这世界上最不少的就是巧合,我试图忽视它,但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还是难以平复心情,干脆去调了黄明志案子的材料,试图从中发现跑车的踪迹。   我当然没有他案子的卷宗——那些是属于公检法机关的,但我们的人过去抓他的时候,会在现场拍摄一些照片,我进了电脑系统里,翻出了对应的照片,猛然发现,它竟然同张晨那日接我的车子一模一样。   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太过勉强。我对跑车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之前准备购车的时候,也记录了一些网站,我刚打开了新的浏览器页面,想了想,又拿了一个不常用的手机,联网,选择在手机端操作。   这幢楼的所有信息流都在监控之下,还是用个人手机更稳妥些。这款跑车进关的时候缴纳过进口关税,税务系统对外是保密的,但我试了试黄明志的账号和密码,竟然进去了——系统里尚未注销他的账号,他的账号密码这么多年也一直就没变过。   通过谷歌图片查到了对应的型号,进税务系统里查到了对应记录——张晨名下的一家公司曾从国外进口过两辆,并缴纳了相应税款。   系统里有且只有这一条记录,这款车还是限量新款,没那么容易搞到的。   两辆车,一辆张晨自己开,一辆在黄明志的手里,是他参与违法犯罪的主要原因,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欺骗自己,这件事与张晨的消息毫无关联。   黄志明的三千万涉案单位与张晨毫无关联,这些涉案单位情节严重的也要追责,情节较轻的就轻轻揭过了。   情感上,我不愿意调查张晨,但理智告诉我,无论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职责都不应该放过他。我抽调了张晨公司在税务系统的相关资料,却查不出一点问题,我决定去找一次黄志明,他作为当事人,如果愿意总能告诉我一些线索。   西郊监狱离我原来的家很近,离现在的住处却很远,周末起了个大早,到的时候已经十点了,黄志明虽然是重犯,但是经济犯罪,因而我们还能有个单独的房间聊聊天,他的手上也不必被铐住。   我有很多的开场白,但见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却是:“你还长胖了点?”   “嘿,我本来就是容易胖的体质,现在进来服刑了,不必担惊受怕了,当然就容易胖了。”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我也稍微放松了些,于是问他:“你之前提过有一辆跑车,那跑车你从哪儿买的?”   “卷宗上写着呢,我在伪造账目收受贿赂挪用公款之后,来到一家汽车经销公司,假用亲属的名字购买后开回的家。”   我的权限看不了他的卷宗,因而听到他的解释后,认真想了一下。其实这样也能解释得通,说不定是张晨看中了一款国外的车,底下人顺道多买了一辆,而多买的一辆就被黄志明买了,这一切都是个巧合,是我疑神疑鬼,才多做调查了。   我多希望事情是这样啊,但事情真是这样么?   “这事儿你甭管了,案子都结了,你每天工作不忙啊,还惦记着这点细枝末节,”黄志明脸上还是那种特痞子的笑,想了想又问我,“我那乌龟呢?你给我找到没啊?”   “我去的时候,那乌龟一动不动的。”   “死了?”   “没死,冬眠了,看管的哥们把那乌龟过了三遍安检仪,才把乌龟给我了。”   “哦,那谢谢了,你帮我养着呗。”   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段时间,我把之前给他买的吃的喝的用的都递给了他,探视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   这回我们倒是抱了抱,拥抱的那一瞬间,我轻声问黄志明:“还有什么要悄悄告诉我的么?”   黄志明拍了我后背一下,跟我说:“没有,你也太闲了,没事瞎想。”   如果真是我瞎想的话,他就不会拍我的后背了,我们那时候玩儿三国杀的时候,有个暗号,他拍我后背,就是告诉我,你和我是一个阵营的,悠着点打。   我离开了监狱,外头的天阴沉沉的,很快就下了瓢泼大雨。   我坐在公交车上,透过窗户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能看到粗狂的水流划过玻璃,一遍又一遍冲刷着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这个世界还有多少阴暗的地方,是不为人们所察觉的,黄志明不愿意告知我任何真相,可能是他受到了威胁,也可能是监狱里也有他人的监控,能够做到这一切的,我竟然只想到了张晨。   他知道我开始对黄志明的事产生怀疑了么?他知道我已经开始动手调查他了么?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是静悄悄的。   我回到了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客厅里观察那只黄志明养过的乌龟。很多刑侦片里,动物都成了携带证据的关键,可眼前的这只乌龟,过了三遍安检,内里也没有什么芯片之类的东西,表面的纹路也非常自然,没有丝毫人工刻过的痕迹——这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乌龟,养在鱼缸里。   等等……我看向了配套的那个小鱼缸,我家里没有鱼缸,带走乌龟的时候,是连人带缸一起带走的。   我从厨房里拿了个大盆,接了些水,把乌龟从鱼缸里捞了出来,开始仔细观察这个鱼缸。鱼缸底摸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我不死心,倒了水,直接把底下垫着的鹅卵石和假草全都抠了出来——依旧一无所获。   我的手上湿淋淋的,精致的鱼缸弄得满目狼藉,我叹了口气,只好尽量把鱼缸恢复原样,接了水,又把金鱼放了进去。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我对镜子中的自己感到了陌生,我问他:“你好歹和张晨认识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能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联想,就没什么犹豫去调查他。”   镜子中的我反问我:“如果你们现在没有分手,你和张晨还是偶尔滚在一起的关系,你舍得去调查他么?”   我抬起手,抹了抹镜子上的水雾,重新露出了自己的脸:“没什么舍得不舍得,我吃这碗饭的,有问题的总该查。”   镜子里的我狰狞地笑了,他说:“你要是真舍得,怎么不把相关疑点直接报送组织啊?”   “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张晨的眼线,我不放心,先调查出个眉目,再说接下来的事。”   “你别是还想给张晨网开一面吧?”   我转过了身,拿浴巾开始擦身体。如果张晨真的犯了事,我希望他去自首,至少能减几年刑,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机会。   即使我在心里已经预判了他有罪,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旧找不到什么证据,张晨还是清清白白的,到年底,一年的报税已经传了上去,黄志明的ID还是没有被消号,我还是能查到相关信息——这是一种违规操作,被人发现,我恐怕也吃不消的。   一眨眼就到了新年,腊月二十三,经济报头版头条,微信微博里的自媒体,都推送了同样的一条消息——张晨即将大婚,对象是江天集团董事长的独女。   张晨要结婚了。   第一次接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以为是小报杜撰出来的,等过了一会儿,铺天盖地的推送消息,和来自张晨名下集团的官方声明,轻易地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   大年初一,是个迫不及待的好日子。   张晨在花花世界里玩儿了十来年后,终于走上了婚姻的道路,像所有精通游戏规则的玩家,打通了一个新的境界。   官方的硬稿之外,还有很多软文,基本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撰写了张晨与他未婚妻之间童话般的爱情。   我点燃了一根烟,下滑鼠标,仔细去看。   张晨比对方大了七岁,软文主题是青梅竹马,一见钟情,我算了算张晨第一次开荤的年纪,按照这岁数相识相爱,张晨得进监狱,这么多年张晨的绯闻全都变成了第一次分手后,对方黯然出国后的风流不羁,最终王子和公主在商业晚会上重逢,下定决心在一起。   这篇软文情节平实,不经意间潸然泪下,可以打个高分,在言情网站上都不会默默无奇。   底下的评论里,小姑娘们真情实感地表达了羡慕和嫉妒,纷纷表示,虽然很难过,但我把我老公交给你了。   忘了说,张晨那张脸,让他有一票颜粉。我曾经拿这个打趣儿过他,他吐了下漱口水,转过来露出胡子拉碴的脸:“喜欢脸,更喜欢我的钱。”   我避不开他结婚的消息,到底有些情绪波动,工作忙时还好,工作闲下来的时候总没办法静下心情,索性开车去了陵园,见了见爷爷,絮絮叨叨琐碎无意义地说了一下午,天变暗了,才动身回去。   要过年了。 第35章   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北方人民在过节这一点上,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我不想回家,干脆去了最近的超市,里面都是一家人加上一家人,少的小两口,多的十几个人的大家族,我一个人走,有点形单影只的味道,大概是寂寞了。   我有段时间没有逛超市了,大部分生活用品有专人统一购买,加上家里很久没生火了,逛一逛,还觉得有些意思,买了一点米面粮油,一转身被记者堵住了。   记者是个苹果脸的小姑娘,低头一看话筒,原来是央视的,她问:“今年物价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今年物价挺好的,稍微有点贵,但也不是很多,大米比去年贵了一块钱。”   “这位大哥对物价很敏感啊,是经常和太太逛超市么?”   “额……我还没有结婚。”   小姑娘干笑了下,感觉有些尴尬,又来问我:“那您在新年有什么愿望么?”   “一时之间有点想不出来。”   “您想想,比如说找个对象啊,或者升职加薪啊?”   “这个……希望今年大家都好好赚钱,”   “除了这个呢?”   “希望明年多抓贪官。”   “您的愿望十分符合现阶段核心价值观啊。”   “嗨,没什么别的心愿。”   “请问您贵姓?”   “姓陈。”   “那好,陈先生,祝您过年愉快,谢谢您配合采访。”   “过年愉快。”   那个小姑娘匆匆去采访下一位了,我推着购物车去排队结账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发现下属们的表情都很微妙,像是在憋笑,但他们没笑出声,我就当没看到。九点有个市委班子的会,先做工作总结和新一年重点工作,等到会议结束了,头问了我一句:“和平同志,昨天去逛超市了?”   我愣了一下,回他:“是啊,昨天下班早,就去超市逛了一圈。”   大家都笑了起来,弄得我也有点莫名其妙。平日里,在座的年纪都比我大,相处起来也比较官方和元素,加上工作任务重,我担正职的时间也短,遇到这么轻松的情形,还是头一次。   我想了想刚刚汇报的工作,没发现什么毛病,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早上是不是没看晨间新闻?”二把手问了我一句。   “没啊。”   头为老不尊,特地开了投影仪,叫秘书调了调,转到了央视台的晨间新闻。   我看到超市采访的时候,就有预感,可能是那天的采访上了新闻,等真到自己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一栏非常明显的字幕。   “热心市民陈先生。”   头带头笑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上午的会在笑声中结束了,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只会终止在我们这些关心新闻的人之中的时候,竟然还有了网络热度,网监部那边给我打了个招呼,我以为要压下去的时候,又说反响还不错,那边准备做一下推手了。   自媒体那边我不太熟,但热度传递得很快,当天晚上,王胖子远在国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出名到了国外,以一个“淳朴的市民”的形象。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影响,但第二天市委做宣传片的时候,特地带了我出境,还给了我一份稿子。因为拍这个宣传片,当天晚上还加班了几个小时。   年终于来了,大年三十,我一大早看过了爷爷,就开始窝在屋子里,听电视机。屋子很暖和,从酒店订购的食物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看春晚边吃饭,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应该找个对象了。   而当我刚刚萌发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手机却急促地响了起来,我低下头,看到了一串过分熟悉的数字——张晨。   手指越过理性,接了电话,又划到了公放,我伸筷子去夹饺子,就听见张晨笑着说。   “过年好啊,陈和平。”   “过年好,张晨。”   “你在干嘛呢?”   “在吃饺子。”   “哦……”   饺子在酱油里滚了一圈,我重新夹了起来,在嘴边吹了吹,塞进了嘴里。张晨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好想你啊,陈和平。”   饺子皮儿轻易破了,内里的汤汁和肉香溢散而出,我安安稳稳地吃着这个饺子,并不想开口回话。   张晨等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我要结婚了,对吧?”   我无意义地嗯了一声。   “你这么多天都没给我打电话。”   我心里有些好笑,伸筷子夹了新的饺子,依旧是放在碗里,滚上一圈酱油。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你会过来么?”   我挪了视线,看手机上方一点点变换的数字,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这一通电话。   我放下了筷子,准备挂断这通电话,在手指压下的前一秒,张晨又突然发了声。   “我知道你不会过来的,陈和平,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特别爱你。”   我一言不发,挂断了这通电话。   饺子依旧是热的,冒着白色的蒸汽,我夹着饺子放进碗里,再塞到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电视里,花团锦簇,大家欢快地唱着歌,可惜他们的幸福与快乐无法传递给我分毫。我想,我是真的该找个伴儿了。   吃完饺子,大概收拾了一些,好像一眨眼,就到了十二点,我现在需要发新年祝福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公事公办地祝福一番,手机就被各方来的短信塞满,我打了一个哈欠,去睡了。   睡得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等到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手机上推送了张晨大婚的现场图,懒得去看。   我打开微信,鬼使神差地刷了一下朋友圈,竟然刷到了张晨的动态,他拍了一张夜空,配字是单身的最后一夜。   我屏蔽他很久了,点开自己手机的设置,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取消屏蔽了——我没有这么干,能这么干的,也只有张晨。   我正想继续屏蔽,眼前却总晃悠着那张图片,我重新开了朋友圈,点开了那张图,图内露出了住宅楼的一角,越看越眼熟。   我拉开了窗帘,果然和对面的楼一模一样。   张晨昨夜来过,或许就站在我家的楼下,抬起手机拍了这张夜空,他刻意没有切掉那住宅楼,打的就是我会看到发现的主意。   但这个举动没有意义,在结婚前的头一夜,去半个前任的楼下拍照留念,这行为不叫深情,而叫有病——而我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   如果这是一本流行的小说,张晨要么在婚礼前幡然悔悟,表示不会结婚,要么在婚礼时锒铛入狱,结不成婚,总之会以各种各样神奇的理由,让看客心存侥幸。   可惜生活不是一部小说,张晨也不会突然转性,这场婚礼,终究顺顺当当地办成了。   我在屋子里呆了七天,大部分时间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像一件生锈的机器,旅游也好,找点东西做也好,都是极好的舒缓方式,但我总感觉精气神大不如从前,或许这一年多的工作太过疲惫,我累极了,一点也不想动弹了。   然而大年初八,还是要正常上班,新的一年依旧有很多的事要去做去处理。世界没了谁都能转,人没了谁都能活,张晨与我,总该过去的。   我忙了半天的工作,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下意识地抽出了左边抽屉,露出了里面红色的U盘,我又插了进去,弹出了密码输入框,手指重新搭在键盘上的时候,莫名想起了在车上,我与郑强的最后一次对话。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输入了一行字。   “张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没有来得及按下确认件,输入框就闪烁了三次,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绿色对号——这个密码,竟然就这样破解了。   我终于意识到,郑强并非没有告诉我密码,而是我从来都没有向那个方向去想过,我记得他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在实验密码的时候也录入过几次,但从来都没有想过去试验这一句。   或许在骨子里,曾经的我是反对这句话的,我对张晨,一直抱有一种保护的心态。   而如今,我与张晨彻底分崩离析,我骤然想起了这句话,才终于实验成功。   点开文件夹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在害怕,尽管我不想承认。   我不希望里面的证据与张晨有关,但往往事与愿违。   我翻阅了两个多小时,只确定了一件事,汉东局势背后的保护伞,是张晨的母亲,这是一份足以毁了张晨全家的证据。   我不确定这些证据的真伪,我宁愿相信它是假的,甚至后悔猜中了密码,打开了这个U盘。   我的大脑疼得厉害,手一直在抖,本能地抗拒着。   但我还是将里面所有的文件拷贝备份了多次,又将U盘拔了出来,我拿着它,缓慢而艰难地走出了办公室。   下属问我要不要叫车,我婉言谢绝了,我下了楼戴上了黑色的平光眼镜,挥手招了一个出租车,上了车。   “去哪儿?”司机问我。   “永安门内东街甲2号。”我回了一句。   司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还是认得路的。   我下了车,开始走向上的台阶,走了数十步,身形一个趔趄,直接向前载,却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郑东阳。” 第36章   郑东阳双手扶住了我,眉间已然蹙起,他确定我已经站稳了,才松开手:“怎么走得这么急,来这里干什么,述职?”   “我……我解开了那个粉红色的U盘了,”我喘了一口气,看眼前的郑东阳格外亲切,“里面有些要紧的东西,就亲自来送一趟。”   郑东阳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或者激动的情绪,相反沉下了脸:“我记得之前与你有过约定,一旦解开了其中的秘密,你先与我联系。”   “这事儿太大了,按照程序去走,交给上级比较合适。”我的确想过将这件事交给郑东阳处理,但郑强已经走了,我不想把他的儿子也拖下水。   “交给上级?”郑东阳语调平平,纵使有眼镜遮掩,眼中依旧是浓郁的嘲讽,“恐怕出不了什么结果,证据也会彻底清空。”   “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我不想同他多谈,直接想绕过他接着走楼梯。   他直接伸长胳膊拦住了我的路:“先去我办公室,我们看看具体是什么东西,商量之后再说。”   “郑东阳,”我略略提高了声调,顶着他的视线,“即使你是郑强的儿子,也没权限插手这件事。”   “哟,陈和平,升官之后能耐了啊?”   他盯着我看了三秒钟,放下了手臂,正了正领口:“去吧,我不拦着你,要作死,你亲自去。”   我越过了他,小跑着上了楼梯,进门口过了一道安检,又登了记,过了必要的程序终于将U盘提交了上去。   接待的人员很是亲切,但比我高两个级别,他仔细核查了内里的证据,叫我回去等待消息。   别看我在市里已经能独当一面,在这种机关里,也丝毫说不上话,我上交了证据,说明了一切我能说明的,转身离开了这幢大楼。   打了个出租车回了市里,刚进门就得知头叫我们开会,于是又开始接着忙碌工作。下班前布置好了明天的工作,下属问我明天是不是要休假,我说可能休假,也可能不休假,下属显然没听明白我什么意思,我也不想解释了。   下班的时候,门口不是司机,而是另外眼生的一个年轻人,他向我出示了证件,我就特配合地进了他的车。   搞纪检的人,被上一层搞纪检的人带走调查了,这事一听就特别适合新闻报道,所以怎么低调就怎么来,我猜如果事件不是特别严重,我接受调查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长,快的话一个晚上,慢的话明天晚上也差不多。   我心里不怎么忐忑的,也知道组织程序,并没有和看管的年轻人或者司机聊天,但车子走了一会儿,我就察觉出不对来了。   “这方向好像不是走专门的小黑屋啊。”我试探性笑着地问了一句。   “我们给您准备了专门的小黑屋。”我右边的年轻人冲我恶意地笑了一下。   我刚扣下手表的紧急按钮,后脖子一疼,就直接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我的眼睛被蒙住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如果劫匪让我看到他们的脸,那打得就是杀人灭口的主意,不让我看到他们的脸,反而有回旋的余地。   我的手腕绑在了身后,脚绑在了座椅上,绳子足够粗,绑得也足够专业,手腕比照日常要轻一些,我应急的手表不见了。   好歹也是市委班子,统一发下的手表有应急报警系统,但对方显然有所防备,因而现在这要命的东西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人的声音,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我推测我应该在一个房间里,但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空气中还有些潮湿——或许我是在地下室,也可能此时已经到了夜晚,我不确定我昏睡过去了几个小时。   一开始精神绷得很紧,很快就松懈了下去,腹部传来了饥饿的信号,嘴唇也干渴得厉害,但没有人给我喂饭喂水。   我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有人么?”   我听到了自己声音的回声,又等了片刻,无人应答,这情形可真是……糟糕透顶。   纪委的工作有时候与审问脱不了干系,但国内人权方面做得一直不错,最多来点大灯罩着,或者轮番车轱辘审问,一般饿了给吃的、渴了给喝的、向上厕所有专人带去上,没有什么反人类的过分的刑讯手段。   但不实用不代表没了解过,最基础的是饥饿,搭配小黑屋效果绝佳,之后的那一系列手段,我没有丝毫的勇气能撑得住。   我嘴巴里没有塞什么东西,想要咬舌自尽轻而易举,但事件似乎没到必须以死明志的时候,也聚集不起勇气英雄就义。   能活着,谁想去死呢?   我到现在这个状态,有两个可能,第一个可能是来人并没有通过上层领导,这是一起有预谋的劫持事件,那我之前成功发射了求救信号,即使求救信号没有接受成功,最晚到第二天的早晨,机关也会知晓我莫名失踪了,开始排遣警方来寻找我的踪迹。另一个可能就相对悲观一些,上层下发了对我的调查通知,短时间内无人会在意我去了哪里,再过几天,媒体那边会收到我被双规的消息,之后会有人来代替我的位置,我会从官场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我很希望我是被劫持的,这里面没有上峰的手笔,但又不得不承认,起码有八成是后者的情况。   他们将我抓到这里是想干什么呢?想问出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手里唯一拿到是下午交给上峰的粉红色U盘。   我又饿又渴又困,很难不去迁怒造成现状可能的幕后人,首当其中的就是张晨的母亲,但很快转移了目标,对准了张晨。   我现阶段的处境、曾经走过的每一步,都或多或少有张晨的影子,他逼我到这般境地,选择将我囚禁的却是他同一阵营的人。   如果我死了,恐怕做鬼也无法放过他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   我在心里数着绵羊,一点点将暴躁的心情平复下去,看过了几本有限的心理书籍,有提过在这种时候,应当想一点让人轻松愉快的事儿。   轻松愉快的事儿啊……   我难以遏制地想到了张晨。   我沉浸在初次失恋的阴影里,张晨却直接买好了车票,拽着我去同他旅游——他买了最慢的火车,最便宜的座位,于是我们不得不在满是人的候车室里等到凌晨一点钟。   我问他:“你这回怎么改了性,这么勤俭节约了?”   “过得太舒服你会xjb乱想,”张晨点了根烟,半生不熟地塞到了嘴里,“所以咱们俩,穷游。”   “你规划好路线,定好旅店了么?”我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他。   “没有,这不是还有你么,我把我交给你了。”   我头大了起来:“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两千。”   “够了,我身上没带钱,等我回去是算好账再拿钱给你。”   “陈和平,我出去住酒店,一晚上这数都不够。”   “不就去周围的城市玩儿三天么,这数绰绰有余的。”   “你可真好养活。”   “滚你的吧,要不咱们就别去了,一看你就吃不了苦。”   “别介啊,我这可是舍身拉着你出来穷游的。”   我看着他叼烟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忍不住伸手怼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一下子笑了,伸手揉了揉我怼过的地方,说:“女人不疼你,兄弟我疼你,啊?”   我恨不得拎着他揍个八百遍。   过了十一点,开始有工作人员卖水果了,品相特别不好,但也便宜,十块钱一盒,我怼了一下张晨,他迷糊地睁开了眼睛,问我:“到点了?”   “没到点,身上有钱没?”   张晨的手伸进包里,我眼尖地看他就要把一大把钱全取出来,直接上手摁住了:“一张就够。”   “哦……”张晨缩了缩脖子,很乖地只拿出了一张,递给了我。   我把他的包拉上了,又塞到了他的怀里,跺了跺发麻的脚,去买了三盒水果,一盒苹果,一盒葡萄,一盒橘子,品相都不怎么好,只好又买了一把刀,向人要了个空盒子,去了洗手间,一边洗一边切。   弄这个的时候,心里还特别忐忑,生怕张晨兜里的那点钱被小偷摸走了——也是傻了,真丢了钱还可以回家再取钱再出发的。   但那时候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和张晨两个人出去玩儿,去的还是从未去过的城市,心里是很想去的。我弄好了所有的水果,切成了一盒漂亮的水果拼拍,用双手捧着,小跑着回到了张晨身边。   张晨昏昏欲睡,眼睛半睁不睁,手倒是老实地抱着手包,没有乱动,我空出个手来,手指尖还带着水珠,直接贴到他脸上,刺得他一激灵。   他猛地睁开双眼,张口就想说脏话,但我把水果盘一递,他就转了个弯儿,说:“陈和平,谢谢你啊。”   我们在嘈杂的候车室里,坐在一起分享一盒并不精致的水果,吃了一半吃不下去了,张晨把手里的包递给了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盒水果。   “这么喜欢啊?”我忍不住问他。   他转过头,特认真地跟我说:“你给我切的啊。“ 第37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别真诚,说得跟真的似的,我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看了一眼候车室的时钟:“精神精神,该排队了。”   “麻烦……”张晨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我伸手抻了抻他的T恤,他就又笑话我,“你跟我妈似的。”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我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拽着他的胳膊,去队伍的最后方排队。队伍排得不怎么整齐,人挤人还有奇奇怪怪的味道,张晨应该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一开始还有些好奇,很快就蹙起了眉头,整个脸上都写着“我不高兴”。   我们坚持排了一会儿,我看张晨实在情绪不高,就只得对他说:“我帮你叫个小红帽吧?”   “小红帽是什么?”   我指了指不远处身上披着红马甲推着车的工作人员:“你把包给他,我再交十块钱,你跟着他,先进去,不用排队。”   “那你呢?”   “一个包带一个人。”   “你也拿个包放上去呗?”   我和张晨一人只背了一个双肩包,他手上还拎着个小手包,要不是怕他难受,一点都没有叫小红帽的必要。   “我就不去了,省十块钱是十块钱,你去吧。”   张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那我也不去了,反正排一会儿就动了。”   我又催了他几次,但他就是不走,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张晨今天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底下鞋的颜色也很浅,队伍向前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帮他挡了挡,让他走得更舒服一点,等到了检票口,他交了两张票,指了指我:“那是我朋友。”   检票员看了我们一眼,放我们进去了。   一进闸口,大部分人开始快速前进,张晨明显愣了一下,又去看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梁静茹姐姐给张晨的勇气,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向右房间狂奔。   “喂……你知道路么?”   “上头有指示牌,跟着我跑吧,早点上去。”   “咱不是有座位么?”   我没空解释,只顾着跑,等到了自己的车厢前,心里一凉,前头已经呜呜泱泱地挤了一堆人。   坐过火车硬座车厢的人基本都有经验,上车晚了,很难找到放东西的位置,挤一挤倒是可以,但会相对麻烦一点。除了货物之外,自己的位置也很可能保不住,挤这辆车的人非常多,后上车挤到自己的座位就是一个难题,座位上坐着个年轻人还好,如果坐着位老人或者带小孩的女人,就很难开得了口。   我们要一直坐到早晨七点,有个硬座还好熬些,如果连个座位也没有,未免也太惨了一点。   张晨不想去挤,我也只好陪着他,我们等到最后上了车,乘务员催促着:“快点上。”   等踏进了车厢,入目的全都是人,我厚着脸皮,抓着张晨的手向前挤,嘴里不停地说着:“让一让、谢谢,麻烦让一让。”   张晨倒是没说话,也没添乱,乖乖地跟在我身后,好不容易挨到了我们的位置,我的位置上坐着位女士,张晨的位置上坐着个小姑娘,年纪也不大,约莫四五岁,女士正在喂小姑娘吃东西,两人看着像是母女。   张晨摇了摇手腕,示意我说话,我转头看他:“等她们吃完的。”   等了十多分钟,两人吃完了,我举着票:“这边的两个座位是我和我朋友的,您带孩子也不容易,让您一个座位,空个座位给我朋友,成么?”   那女士抬起了头,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张晨,态度倒是好的:“你看你和你朋友两个大小伙子,就站几个小时呗,我女儿有个位置能睡一会儿,我抱着她她也不舒服,一会儿会闹腾的。”   张晨向前挤了一步,插了句:“这俩座位都是我们的,我兄弟那是心好愿意让一个给你,您要那么心疼您闺女,您怎么不自己站起来啊,这样您闺女还是一个座位,也能睡得着,我看您年纪也不大,站几个小时应该也没问题吧?”   我真没想到张晨会出声,还能精准地怼了那位女士,他在我眼里一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刚刚的一番话着实有点让人吃惊。   那位女士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安稳地坐着,也不搭话,只是从包里取出了小毯子,要给自己的女儿盖上。   我无计可施,总不能跟她吵架,张晨也很无语地握了握我的手,嘴上依旧不饶人:“您闺女这么可爱,您怎么这么不明事理。”   “等你以后有孩子就会懂了。”旁边终于有人开了口,却是声援那对母女的。   张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怕他发作,就只好揽着他的肩膀往出走,却止不住他又说了一句:“我没孩子,年纪也小,但哪里有占了别人的位置还理所当然的道理,我们让了她们一个位置,她们还想占两个位置,那孩子身高没到一米二,免票没有独立位置。这事儿我没办法理解。”   道理都是这个道理,但和不讲理的人是讲不清的,我废了很大的力气半推半抱让张晨出了这车厢,他依旧很生气的模样,整个人脸色都沉得厉害。   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他却看着我:“你怎么办,身体也不好,站一宿能行么?”   “我哪里身体不好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张晨从哪里做出的判断,“不就是没坚持跟你去练什么武术么?”   “体育素质测试差点没过的人,那叫身体好么?”张晨靠着厕所旁边的空地,懒洋洋地问我。   我竟无力反驳,略一思考才反应过来:“等于你刚刚一直在给我争位置?晨儿,刚我是想把她位置拿回来给你的。”   “要是就剩一个位置了,当然你坐着,给我干嘛,我站着玩儿手机,不耽误的。”   张晨这话回得特快,说得我特别窝心,就捶了捶他肩膀:“咱们去餐车碰碰运气。”   我们开始向餐车的方向去挤,半路上还给他讲解了一下花几十块钱买东西免费坐餐车位置的远离,张晨冷不防地问我:“陈和平你怎么懂这么多的。”   我一边向前开道一边说:“跟他们一起暑假出去玩儿的时候,也坐这种车啊。”   “敢情你还偷着跑出去挺多次,一次也没叫我?”   “王胖子不叫过你一次么,你嫌弃太勤俭节约了,没报名,后来我们就不叫你了。”   “我那是不知道有你。”   “要知道有我呢?”   我们终于走到了餐车,我舒了一口气,才发现张晨好久没吭声了,我正想回头,却听他说:“有你的话,甭说这绿皮车,就是个驴车,我也跟你走。”   “你也就这么说。”我哂笑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张晨出去基本靠飞机,或者买高级软卧,我估计这硬座,他都是头一次坐。   张晨又不吭声了,我们进餐车里看了一圈,发现餐车里也都是满当当的人。   “要不甭找了,已经过半个多钟头,还有几个小时了,就这么站着吧。”张晨这么说着,精神却不太好了,他本来就脸白,现在眼底已经有些发青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咱们再去试试运气。”   我握着张晨的手就一直没放下来过,我们又艰难地找到了中间车厢的乘务长,非常幸运地得知刚刚空出一张卧铺,还是下铺。   我拿了车票送给了乘务长,眼见着乘务长拿个小机器,吞进了硬座票,吐出了硬卧票。   我右手握着小小的车票,左手握着张晨,心里十分快活,小声地哼起了歌,张晨在我后面冷嗤了一声:“出息。”   “有出息你甭跟我睡去?”   一击即中。   卧铺上的床褥还没收拾好,我上手铺平了,小声问张晨:“睡里睡外?”   “这么点地方,估计就够一个人睡的。”   “我的大少爷,你现在只能选择里外了。”   “我在外头吧。”   “可别,到时候车一晃悠你在掉进去,里面吧。”   卧铺车厢很暗,其实我看不太清张晨的表情,但那一瞬间,外头闪进了一束光,恰好照亮了他的脸。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惨白的脸也有点红,咧着嘴傻乎乎地笑,只一瞬,就重新隐没进了黑暗。   他说:“好。”   张晨的身材有点单薄,侧着睡,下意识地往隔断板上挤,我的手绕过他的腰,将被子一点点塞在他身体和隔断板之间:“凉了跟我说。”   “啰嗦,你还睡不睡了?”   我躺在他身后,靠得太近了,下意识地向往外挪一挪,又听见他说:“再挪就掉下去了。”   我忍不住想笑,还是贴紧了他,闭上了眼睛:“睡吧。”   这一觉睡得安稳,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觉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我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我像抱着玩偶熊一样紧紧地抱着张晨,他像是还在睡。   我偷偷地收回了手,张晨却一下子开了口:“你昨儿勒得我真紧。”   “对不起,你是不是没睡好?”   “没事儿,睡着了。”   我收了被子,和张晨一起坐在床上,送早餐的来了,张晨也不怎么想吃,就都没要。火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下了车。 第38章   我的回忆停留在了下火车时的相视一笑,不得不重返现实。   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周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我想再喊几声,嘴唇又干得厉害,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呆在这里多久了呢?几个小时?一天?两天?   仿佛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难以忍耐,久到忍不住负面的情绪上涌。   我想到了爷爷的死,想到了母亲的背影,又想到了张晨。   他叼着烟,草着人,对我说:“陈和平,你是难受的吧?”   头痛欲裂。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细微的声响,门擦过地面,有人走了进来,眼前的黑晕染了一块红——有人开了灯。   我听到了极为失真的电子音,他说:“放弃调查张美珍,我放你走。”   这里应该是一件极为空旷的房间,他这句话出了回声,叠加起来更显诡异。   我用舌头艰难地舔了舔嘴唇:“陈美珍是谁?”   “王中泽的夫人。”   我用混沌的大脑想了想,反应过来,是张晨他妈妈,张晨随了她的姓,姓张。   按影视作品中的一贯发展,我该义正言辞地拒绝的,但此刻我只想活命,干脆回答说:“可以,只要你放我走。”   “可我不信你。”那人笑了一下,轻佻地回我。   “你怎么才会相信我?”我开始有些暴躁了。   “你又不是什么特工,想来没做过什么抵抗训练。”   “所以呢?”   “听说过肛、交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反射性地问了一句:“什么?”   “肛、交。”   我心底一沉,其实也不怎么害怕,在生命的面前受点折腾,就当被狗咬了,只是没想到这年头劫匪还有同性恋。   “你想怎么样?”   “草你,拍片,如果你轻举妄动,我就把照片全都放在网上。”   这劫匪该不是看小说看多了吧,我还有心情吐槽一句。但我一不是个小姑娘,二没有什么亲近的亲人,纵然拍了些情、色照片,放在了网络上,对我而言的打击也不算大,况且网监部门也不是吃素的,总会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想了想,我也不怕了,还有心情问了他一句:“你没病吧?”   对方久久没有说话,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我渐渐相信他是真的不会杀我,悬起的心脏也慢慢放了回去。   很饿、很渴、也很累,但大脑却格外清醒,清醒地思考为什么对方想要放了我,我当然不认为肛-交是一种轻微的威胁,但这显然不够聪明,如果换个立场,纵使是我,也能立刻想到数种让人留下把柄有所忌惮的方式,性威胁是相对来说漏洞最多、隐患最大的一种。他这么多不像是威胁我,反倒是一种——泄愤?   我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发觉他在割绑着我脚踝的绳索,嘴上还威胁我:“解开你大腿,方便抬起来草。”   他靠近了我,身上有极淡的烟草香,再熟稔不过,我微微张开口,却将所有的话语止步在了唇边。   他并不想我拆穿他,我也不想破坏他的计划,感谢黑色的眼罩,让我不必遮掩。   他解开了我的双腿,等了一会儿,像是确认我没什么力气反抗,踌躇了一会儿,又转过去拿了点什么东西,直接捂在了我的口鼻上。   我猜测毛巾上沾上了能让人昏迷的药水,没过多久,我就昏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身下已经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双腿双脚都分别绑了起来,有温热的身体覆在我的身上,正亲吻着我的胸口。   他开了口,依旧是那诡异的电子音:“醒了?正好,我要草你了。”   “你草人之前要说多少遍?是要给自己壮胆么?”我知道他是谁,就忍不住去逗他。   “你……你不害怕?”电子音是显露不出什么情绪的,但他重重地咬了一口我的肉,我就知道他不怎么高兴了。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要做就做,你该不会不举吧?”   我挨了一下打,但没在脸上,反倒是在臀`部上,没什么感觉,他也没舍得下力气。   我真想同他说,下次扮演劫匪一定要专业一点,打人要用上力气,不然起不到丝毫震慑的作用。   他的呼吸变得很重,也伸手去揉我的臀肉,非要看到我求饶似的。   “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反倒是有些期待?”   “作为一个劫匪,你话太多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有些发哑,或许是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身体的不适来得愈发明显。   “劫匪”先生顿了顿,从我的身上撤开了,他趿拉着拖鞋,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变轻又重新变重。   他扶起了我的头,轻声说:“喝点水。”   我慢慢地低下头,碰上了杯子的边缘,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水竟然是温的,不烫也不冷。   等我快够不到水的时候,他便再多倾斜一点让我够到,近乎温柔地喂完我喝了这一杯水。   “要不要吃点东西?”   “先缓缓,”我满足地喟叹出声,忍不住去逗他,“你是真的不像一个正经劫匪。”   “陈和平,你是不是认出来我了?”   “除了变一个声音,你也没隐瞒什么啊。”   我听到了细微的声响,许是他摘下了变声的设备,他重新压在了我身上,性—器抵在了我的大腿根,用他原本清亮的声音说:“陈和平,不开玩笑,我要草你了。”   我的头躺在柔软的床褥里,眼前黑红交加,心里却不怎么害怕了——总归张晨不会让我去死,他是来救我的。   危及生命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在意,等确定危机解除,人的条条框框又重新束缚了心脏,逼迫我开口说:“你可是新婚,张晨。”   张晨亲吻上了我的脸颊,他吻得很温柔,似在对最亲密的恋人。   “她不过是个摆设,你才是我喜欢的人。”   “我不想同已婚人士产生肉`体关系,那可真恶心。”   “刚刚你没认出我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大的反应。”   我攥了攥手指尖,故意气他:“为了保命同劫匪肛—交,比清醒着和已婚人士滚一起,道德上好接受一些。”   张晨没吭声,只是又抬高了身体,那团硬物也远离了危险区,就在我以为他转性了决定放弃的时候,小腹处却骤然一疼——张晨挥了拳头,实打实地砸向了我的肚子。   我疼得本能地想蜷缩身子,四肢却被绑带固定在床上,无法动弹。他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在我肚子上,我的身体试图去躲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打。   我疼得头上冒汗,忍不住向他示弱:“别打了,晨儿,疼啊草。”   他却不管不顾,每一下都打得我生疼,逼得我说脏话骂他:“草你妈,张晨,我草你妈。”   他一下子止住了打,笑了起来,那笑声阴涔涔的,他说:“老太太再怎么不好,那也是我妈,你可真行,竟然想搞她。”   这句话当然不是冲着我骂的那句脏话,而是冲着我把U盘送到上级那边,我毫不犹豫地想搞掉他母亲。   我知道此刻我应该闭嘴,避免激怒张晨,可是我对劫匪的冷静和圆滑,在张晨面前一点也使不出来。   冷汗打湿了身下的床单,手腕脚腕因为刚刚的挣扎勒得发疼,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晨,她操纵汉东官场,充当保护伞,就侵吞救助款这一项,就不知道间接害死了多少人。你说,我怎么能不搞她?”   “你以为就凭她一个人能做出这些事来?”张晨坐在了我的胸口上,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脸颊,似旖旎更似威胁,“她身后是那男人,那男人身后是八分之一的顶层人,你想搞她,是不是嫌弃自己命太大?”   张晨骗过我很多次,但这一次,我相信他对我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怎么样,我本该在两年前死在汉东的,是郑强让我下车,保住了我的性命。他给我的U盘,告诉我的证据,我怎么能不上交,不去探寻真相。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郑强,就算我不是在现在的职位上,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想抓贪,这也是最平实的愿望。   “陈和平,”张晨的嗓子哑了,带着一丝哭腔,“你别再查了,行不行?”   “张晨,”我想抱抱他,但我抱不到他,“你是怕我死,还是怕她落马。”   “我怕有一天,我为了老太太,直接把你给毁了。”   “你现在就可以毁了我。”   “我舍不得,陈和平,我竟然舍不得你。”   我看不到张晨的表情,也无法给他任何安慰和回应,我想说的都是往他身上捅的刀,就强忍着,不去说。   他舍不得搞我,叫我放过他母亲,我也想答应他,但我做不到啊。我的礼义廉耻、我长久以来接受的教育、我心里一直未曾消减的火光、郑强的死、那些无辜受难的群众,都叫我做不到放过她。   我知道我如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但就这么退缩回去,我做不到啊。   张晨吻上了我的嘴唇,有冰凉的液体落在我的脸颊上,他哭了。我们亲吻着,意乱情迷,头晕目眩,他解开了我的眼罩,叫我看到了他的脸,眼圈红红的,却丝毫不能同柔弱联系在一起。   他一点点用后面吞进了我的性—器,脸色惨白得像锋利的纸张,他说:“陈和平,你欠我的,你知道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他执拗的眼神里,勾起了嘲讽的笑:“张晨,我不欠你的,也不需要还你什么。”   我们做了这一夜,张晨在第二天解开了我身上所有的束缚,扔给我一套衣服和之前被拿走的手机。   我穿好了衣服,开了机,发现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时间。   “市委那边有过通知,你去配合调查了,甭担心。”   “哦,谢谢。”   “陈和平,我只能救你一次,你再作死,谁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   “你走吧,该上班了。”   我整理好了衣袖,转身向外走,拉开了房门又关合,在门掩到一半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我看到张晨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手指尖夹着刚点燃的香烟,静静地看着我。   他说:“要不再来一发?”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第39章   我失踪了三天,头没说什么,下属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有忙不完的工作,开不完的会,冬天悄然离开,春天翩然来临。   郑东阳在我回来后的第二天来找我,他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没问我到底是怎么顺当回来的,我没有把手里的备份给他,一来不想拖他下水,二来其实我也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信任他。   证据提交上去了两个月,但没有丝毫的反馈和消息,可能是被张晨的母亲拦下来了,也可能是没有拦下来,但上面的领导出于某种考虑,暂时不予调查。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七月份,头提职了,八月份,班子重组,我收到了外派调令,前往鹿市担任二把手。鹿市并非沿海城市,也非贫苦地区,经济水平位居国内中层,政治地位一直不高,历任鹿市的头,大多止步省委,很难进一步。   鹿市的发展以重工业和矿业为主,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在国家整体重工业发展缓慢的大背景下,每年的GDP几乎成了一条精准的水平线。   这次外调对我而言,算得上是贬出了权利的核心圈,基本绝了再起来的可能。我收到消息后没过多久,张晨的号码就出现在我手机屏幕上了,我想了想选择了拒接,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不错,至少没有进监狱里或者死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但这场人事调动,让我很不甘心。   对,不甘心,并未做错任何事,因为触碰到潜在的规则,而遭遇打压的不甘心。   并非热血青年,也非不了解“规矩”,只是再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着权利,渴望着向上爬,渴望着最顶端的位置。   如果我的位置足够高、说的话足够有分量,我提交的证据会立刻变成行动的依据,我举报的贪官会有希望落马,我试图改变的现象会有所改善。这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我却一直拒绝相信。   骨子里,我从未将我自己看成一个“很有希望拥有更大权利”的人,而是将自己看成和过去一样的普通人。   我天真地愿意相信人人平等,愿意相信政治清明、法律公正,愿意相信时间终究会给出满意的答案。但这纸调令轻易地打碎了我的想法,我无法再信任或者寄托任何人调查事件的真相,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让“那些人”一一落马。我所拥有的筹码太少,在这一轮权利的游戏里输得干干净净。   我收拾好了所有必要的东西,离开了工作将近两年的办公楼,如无意外,在今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应当不会踏进这里了。   司机依旧尽职尽责地问我想去哪里,我握紧了手中的皮包,想了想,说:“送我去A大。”   A大是我的母校,我在那里度过了前半生最快活的一段时光。我下了车,郑重向司机道了谢,缓慢地走进了校园的大门。   主教学楼的时钟指向了晚上八点,校园里路上的学生们并不多,我走在校园里,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慢慢地翻滚出来。   我记得那个很简陋的亭子,当年我加的社团,学长和学姐们叫我一起过去吃西瓜。   也记得那个蜿蜒的回廊,当年柱子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葡萄,等葡萄节一到,大家跑着跳着,大笑着摘葡萄。   我终于走到了体育场上,临近学校百年校庆,操场的一角有搭建了一半的舞台。   我难以遏制地想到那个夜晚,昏暗的灯光闪啊闪,有个人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多好啊,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都能当真,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任何阴暗的地方。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被蚊子咬了两个包,终于放弃在这里回忆青春,虐待自己的神经。我迈开步子转过身,就看见张晨站在我身后,距离我不到十米远。   体育场内昏黄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像一尊艺术雕像。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我走近了他,问他:“这么多年了,张晨,你不累么?”   “我有什么可累的啊……”张晨的头发有点乱,挡了一点眼睛,他的声音有点哑,“我爱你啊,哪里会觉得累啊。”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谢谢你那时候救了我,也谢谢你在后来的时候,尽量保全了我。”无论我多么痛恨眼前的结果,我依然无法否认,是张晨帮了我。如果没有他,我势必会在那场劫持中付出更多的代价,也说不定会在之后的日子里,锒铛入狱,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不傻啊,陈和平……”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却听不出丝毫嘲讽的味道,我看到了他眼底的那圈黑色,心脏也随着他这句话,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我不傻,所以我说谢谢你。”   “我要是说,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我太太结的婚,你会不会更感动一点?” 张晨跺了一下脚,头发飘了一下,像个小孩似的。   “你是么?”我下意识地反问他。   “虽然可以骗你,但还真的不是啊。”   张晨的脸上露出犯错误被抓包时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他伸出了右手:“我们手牵着手,走一会儿路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牵手呢?”   “就当是可怜我吧,我那么爱你,都快疯掉了。”   我心里骂了一句“骗子”,但还是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上,特别像校园情侣终成眷属的故地重游,想到这儿,竟然诡异地感到了一瞬间的幸福,但很快,又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世界。   “陈和平。”   “嗯?”   “我问你,要是我现在离婚,什么都不要了,就跟你丫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   “我以后再也不找别人了,守着你过,就你,还有我,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   “如果我和你从年少时就在一起,我们一直和和美美,没有别人,没有矛盾,遇到现在的情形,我让你以后别查我妈了,你愿意么?”   张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手指尖发疼,我像是站在审判庭里,周围有无数的人在问我——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我听到了我最终的回答。   紧握的手骤然松开,分明是盛夏,掌心却感到了凉意,张晨停下了脚步,他说:“陈和平,我真想弄死你啊。”   我看着眼前手牵着手玩耍的情侣,看着那些无忧无语的年轻人,看着路灯下暗沉的影子。   “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你知道么?”   “我知道,但我就乐意这么做。”   “听点人话很难么,陈和平?”   “当个好人很难么,张晨?”   我转过头,正好与张晨的视线相对,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不能容忍的东西,我想,他也是。   我们纠缠了那么多年,却发现彼此之间越来越不合适,从最初的口味甜咸,到后来忠诚与否,到现在立场完全对立。我不理解张晨为什么还抱有执念,我与他早就在不同的路上,他来追我,我都替他累得慌。   他不愿意改变他自己,我不愿意改变我自己,我们都有坚持着无法退让的地方,就没意义再在一起。   他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们大半年的时间聚少离多,早就该疏远和背离了。   他有什么可坚守追忆的?   而我,又有什么恋恋不舍?   我移开了视线,转过了身,向与之前相反的方向走,我们不该走同一条路,也不该沉浸在过往的暧昧里,恍惚遗忘了这么多年的苦痛。   我走得不急不慢,每一步都走得愈发从容,直到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冲我喊。   “如果你是我,我是你,你说,你会不会救我,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那是我亲妈,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对我不好,我他妈的做不到大义灭亲。   我不想再停了,重新向前迈了一步,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开越快,竟然小跑着过来了。   我告诉我自己要向前走,但我的双腿违背了我的意愿,扎在了地面上,怎么也走不掉。   他撞在了我的后背上,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在瑞士买了一套房子,咱们过去直接办移民,我有花不完的钱,全都给你,你要是不放心,就把我锁在房间里头,我们这么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好,哪里不好,早十年,甚至两年前,如果张晨这么对我说,我一定会抱着他狂亲,迫不及待地答应他。哦,不对,我还得申请把爷爷带上。   那时候我的世界最在意两个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张晨,有他们,我就特别快活。   他这番话说得太好了,可惜,也太迟了。郑强死了,我欠了他一条命。我偏偏知道了那么多真相,再也无法当无事发生过。   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我开始有了野心,有了愿望,有了必须去做的事,而它们加起来,要比同张晨在一起,来得重要多了。   我的脸上莫名多了很多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说:“抱歉,你可能忘了,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 第40章   “我一直不相信,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张晨缓缓松开了抱着我的手,“我总以为我们会在一起,走完这辈子的路。”   “你太过自负,张晨,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会站在原地,等你玩儿浪子回头的戏码?”我站得笔直,心底狼狈不堪,撑着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   “陈和平,是你让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会在原地,会站在我这一边。”张晨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身后传来了打火石摩擦的声响,那声响响了七八次,才终于点燃了火,风带来过分熟稔的烟草香。   “张晨,你现在清醒了?以后不必再找我了,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就这么着吧。”   我轻轻地说着应该说的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料想过,我竟然会这么难过——我以为这么激烈的情感,早在年轻的时候耗尽了,耗尽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轨,一次又一次的谎言。我以为我早就清楚,我同他注定只能短暂作伴,根本无法白头偕老。   但真的到这一天,竟也会心生埋怨,埋怨过去的自己没有多留下一点甜。   他抽完了这颗烟,我听到他说:“好,我都听你的,你和我,就这么着吧。”   我站在原地,听他迈出了第一步,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走出了第二步,他哈哈大笑,走得虎虎生风,但脚步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我没有回头,听着他走出了我的世界。   第二天,我去了西郊监狱,黄志明问我怎么了,活生生像刚刚失恋,我说我没有失恋,只不过发配出去了。   这哥们听到我的处境,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叫我临走前再来一次,多给他带点东西。   我愣是被他气笑了,只说他可太没良心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黄志明反问我,如果他真是个人,怎么会在这监狱里呆着。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我不愿意承认他是个违法犯罪的人渣,但他偏偏就是——就好像我一直骂着张晨人渣,心底总是觉得,他并非无可救药。   我又想起了他,而我也有预感,在未来的日子里,我还会像现在一样,想起他很多次。   黄志明依旧没有给我任何关于他掌握的证据的暗示,或许他从来都没有什么隐藏的证据,也或许是我现阶段拥有的筹码太少,不足以让他冒着风险,向我解开底牌。   我在离开这座城市前,还去祭拜了爷爷,走到的时候,才发现石碑前多了一束鲜花,鲜花下压着一封粉红色的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   “陈和平收”   我有在认真思考要不要撕了它,因为那字迹太过熟悉。   “陈和平,下课去打篮球吧。”   “陈和平,周末图书馆见。”   “陈和平,你头发是不是被狗啃了。”   “陈和平,迎新晚会你要不要上去唱歌啊。”   “陈和平,我想睡你,想得晚上睡不着觉。”   “陈和平,你刷我的卡,要不我吃你的喝你的多不好意思啊。”   ……   我弯下腰,捡起了那封信,拆开了粉红色的信封,露出了白白的一张纸。   “陈和平,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呢?”   我将信纸收回到信封里,拿在手里,准备找个垃圾桶扔了,但墓地太大,竟然找不到一个垃圾桶来。   我将粉红色的信封团成了球,随意扔在了地上,走了不过三步,还是走了回来,把那个纸团捡了起来。   我用手指一点点,撕开了信封,熟稔地翻过了信封的里面——那里是中二时约定好留密码的地方。   “我等你回来。”   ——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做什么呢?   我不愿再去想,离开了墓地,回到了家中,并非我不愿意去拜祭我的母亲,而是已经做不到了。   在我改姓陈,抚养权划给爷爷后没多久,那个男人再一次发达了。   他悄无声息地挪走了母亲的坟墓,暗地里给了爷爷的儿女一笔钱,也是因为这笔钱,他们才能顺利出国,自然是将这件事瞒得死死的——这件事,我却知晓了,原因无他,负责施工的老板的儿子和我是同班同学,他煎熬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告诉我。   那座坟墓下已经空了,祭拜也变得毫无意义,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维持着表面的情谊,或许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在这世界上的唯几的亲人,不愿意回来,或者说,不敢回来。   爷爷至死不知道这件事,我也很不愿意想起这件事,我不想与那个男人有任何勾连,因而纵使后来有了些手段,也没有再去寻找打听。   如今我要离开这座我长大的城,忍不住想起了她,想起这桩往事。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容颜,只记得她给红皮鞋打着鞋油,笑着说:“我去看你爸爸,过几天就回来。”   有的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心中有执念,一生一世永不背叛。   有的人,一辈子能爱上很多的人,当然有最爱的人,但不妨碍追寻感官的刺激,沉溺狂欢。   我收拾好了需要的东西,中途还翻出了当年张晨送我的戒指,伸手摸了摸,内里果然刻着他的名字。   我开了一瓶二锅头,将这枚戒指塞了进去,重新拧紧了瓶盖,他的扔红酒里,我的扔白酒里,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上了飞机,飞行了数个小时,终于到了鹿市。鹿市的空气并不好,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下了飞机,扑面而来的就是成山的工作——我的前一任离职得并不光彩,被巡查组带走调查,因而积压了很多尚未处理的事情。   前一任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实干家,他试图引入更多的资本投入,但也包庇这些资本的违规行为,鹿城的环境原本没有这么差——从蓝天白云到漫天雾霾,也不过两个年头,而原本设想的飞扬的经济发展,却因为发展粗狂和产能过剩,成为空想泡沫。   我上任的最开始,就是给前任打扫尾巴的,资方与民众的层层压力都通过各种途径传递过来,而他们的诉求往往是对立的,我不得不从中做出平衡和调节。   鹿城的民风可以用彪悍来形容,各方代表往往一言不合就开始吵架,初始还顾忌着我在场,吵得凶了直接开打,我在大环境中摒弃了过于温吞的性格,行事风格变得雷厉风行,也用了一些铁血手腕,终于勉强将事情抹平了。   但转眼又到了冬季,新的矛盾频发,干脆住在了办公楼里,没日没夜地干工作——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努力了,但显然还不够,因为过往积攒的历史问题没有得到及时解决,爆发了鹿市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冲突。   雪上加霜的是,这次冲突直接被好事者网络直播,影响极为恶劣。纵然产生矛盾的根源在我的前任,我依旧负有不可推卸的处置不当、监管不力的责任。省里的特派组已经感到了鹿城,巡查组也正在路上,我写好了辞职信,一面解决问题,一面也做好了工作交接的准备。初始还有些惶恐不安,但随着矛盾点一个个解决,后续的安抚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压在我心头的石头也渐渐变松了——即使我引咎辞职,不再从政,至少帮助解决了一些问题,没有白到鹿城。   在冲突爆发后的一个月内,我封闭了所有接受新闻消息的途径,它们会影响我的判断,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不受影响、保持冷静。在事件基本解决之后,我开始接受行政审查和经济调查,所有的信息完全翻出重审,每个周末都在回答问题和写报告中度过。   这是必要的过程,我理解但依旧感到痛苦,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在工作之余,几乎没有任何的私人空间,但好在最终的调查结果中,我负有的责任较小,最终得了留职察看的处置。   在这一次的风波中,我意识到,或许因为我坐在办公室里太久了,听不见也看不见下面真正的矛盾和想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尽可能多地向下走访和调研,最终的效果也格外明显,处理问题明显圆滑和细致了许多。   来鹿城不过半年,整个人都好似扒了一层皮、脱了一层骨,变得与过往截然不同,我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也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够为这座城市多做些事。   在我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之后,春节也近在眼前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过的春节,班子的成员大多比我大一些,再加上大半年的共事,相处起来倒也十分融洽,有人会侧面问我要不要回家过年,我摇了摇头,只说想体验一下鹿市的年味儿,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会再追问了。   鹿市的冬天很冷,我穿着厚实的棉袄,依旧不太敢上街,三十多岁的身体远不如二十多岁时扛折腾,有时候加班熬夜多了,会有一种快晕厥过去的征兆,但咬牙挺一挺,也就熬过去了。   大年三十,我主动提出去走访群众,带着米面粮油挨家挨户去送,不是为了面子工程,只是想给自己找点活干,有时候看见老人家笑,会有一种爷爷还在的错觉,但心里也清楚,爷爷早就离开我了。   大年初二,我连年后的发言稿都写好了,终于无事可干,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手指尖已经夹了一颗香烟,燃烧了一半。   这是第一年,张晨既没有给我发消息,也没有在朋友圈里明示我,他来了。   而我,需要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也需要习惯没有张晨的存在。 第41章   时间可真是太可怕了。   冬天,春天,夏天。   张晨在朋友圈里放了自己儿子的周岁照片,算算时间,我离开那座城市后没多久,他的孩子就出生了,他那时候说的所有的话,果然没一句能听的——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我在吸烟区抽了一根烟,回到会议室里,会议已经争吵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一群决定鹿市发展方向的领导们撕掉了和善的表象,面红脖子粗,情绪十分激动,我看了一眼头儿,头儿依旧老神在在地喝他的茶,安稳如山。   鹿市底下的班子换了好几次,头儿依旧稳稳地坐着领头的位置,傻子才会当他是个手段软的和善人,我拉开了座位也坐了下来,吵架的人渐渐不吵了,转过头看我。   我转过头看头儿,我说:“您看?”   “和平同志主管计划修订,你先说。”   我拿出了事先同头儿一起商议过的发言稿,开始一条条说,等说完了,再继续看头儿,他喝了一口茶:“和平同志说得不错,大家还有其他意见么?”   在座的其他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最先提出了质疑,我翻开了本子,他说什么我就记下什么,再和颜悦色地予以回应,等他说完了所有的话,再抬头问:“下一个?”   如此这般,足足又开了两个小时的会,时钟划到了晚上六点钟,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正是人开始饿着的时候,头儿咳嗽了一声,喊了秘书送点吃的过来。   于是一群人开始在一起吃盒饭,最初的火气也消了大半,等吃完了饭,我开始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和调整,不急不忙地继续沟通,有人已经犯了困,最终计划顺利通过,我收拾文件的时候,头儿看了我一眼,我故意放慢了一些,等着人都走了,再听他说话。   头儿喜欢喝茶,不喜欢精致的,越苦越糙越喜欢,我对于茶道没什么研究,喝茶比牛饮好不了哪儿去,他却觉得顺眼。我们简单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安排好了明天的工作,头儿又跟我提了个事儿,下周要开经济论坛峰会,本该由他参加,但他决定推荐我去。   “这不合适吧?”尽管我主管经济,但来鹿市不过一个年头,直接以鹿市唯一的代表身份去,着实有些不妥。   “我已经得了消息,很快就会上调,之前一直不走,是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现在我看你正合适。”头儿此刻说话很是直爽,与过往的模样大不相同。   但我不敢轻易去接这句话,想了想,才说:“没有接班人这个说法,您如果上调,后续的情况还要班子开会再定。”   “你小子,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谢谢您看重我,但一切都按程序走,这样才不会生乱。”   “得,说不过你,这经济论坛峰会,你去不去?”   “去。”   说完了这个字,我就后悔了,但事情已经定下,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那个城市还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纵使张晨在那里,还是回去看看吧。   出发前我连续工作了十五天,处理完所有的工作,包里装着一沓项目合同,上了飞机。   下了飞机,直接有专车接到了下榻的酒店,不太巧,正好是当年张晨跟我说他要结婚的那家,我想起许久之前张晨在这里说:“陈和平,你怎么一点架子也没有啊?”   有人为我引路,有人为我推门,这就是所谓的架子么?   我哂笑了一声,缓慢地走进了酒店里,活动在第二日开始,我刚下飞机,还有些乏得慌,就进了浴室洗了个澡。等我从浴室里迈步出来的时候,才发觉沙发上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将浴巾的边角缠腰掖好,唤了他的名字:“郑东阳。”   “好久不见,陈和平。”   他穿着一身西装,带着那副金边眼镜,和多年前我们病房相遇如出一辙,我把空调打高了几度,坐在沙发的另一边。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忘记我在哪里工作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久违的脑仁疼:“明天开始正式活动,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要资料。”他倒是答得干脆   “什么资料?”我自然地问,端得是自然装傻。   “粉红色兔子里的资料,交给我,我会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没有什么资料,当初唯一的一份资料交了上去,后果是什么,你也清楚。”   “我并不相信你的话。”   “你是否相信,与我无关。”   郑东阳摸了摸鼻子:“只是很久没看见你了,过来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   “我是拿你当朋友的。”   “我并不拿你当朋友。”   郑东阳起身,过去取饮料,算作退让,他说:“咖啡还是果汁?”   “白开水。”   郑东阳撇了我一眼:“小肚子出来了?”   “还没有,果汁太甜,咖啡平时喝多了,关键的时候就不管用了。”   “啧,”郑东阳随手拿了瓶冰水,扔到了我身上,“懒得烧,凑合用吧。”   我把冰水搁在茶几上,准备等稍微回点温度再喝。   “大热天的,凉快凉快不好?”   “胃不好,养一养,喝了坏肚子,明天容易耽误事儿。”   “你这可真是老年人的作风。”   “嗯。”   郑东阳一下子就笑了,等笑够了,拎起了外套,搭在肩膀上:“送送我?”   “我身上就裹着这层浴巾。”   “送我到门口?”   “你自己走。”   “你不送我,我就不走了。”   我是真没想到,郑东阳能这么跳脱,也不耐烦再和他说话,就干脆向门口走,刚打开门,就撞见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花,花压了压,露出了送花人的脸。   我呼吸一窒,身后却传来郑东阳的声音:“哟,这不是张晨么?你好啊,我是陈和平的男朋友。”   我下意识想反驳,但看着张晨镇定自若的那张脸,话到嘴边变成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晨已为人夫、已为人父,这时候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手里还捧着一堆花,很让人厌恶。   他依然很好看,头发许是烫过了,微微蜷缩着,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像个剥了皮的白嫩蛋白。时光非常优待他,优待每一个愿意花费大价钱讨好她的人。   张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他说:“你这不是要送他走么,他走,我们聊聊。”   “我原本想走来着,”郑东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刚刚好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看见我男朋友的前任了,这时候还能走么?”   “你不是陈和平的男朋友。”   张晨十分平静,用近乎笃定的语气说道。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他不可能。”   张晨的回答不是出于信任,更像是我的一切行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很厌烦他做出这种姿态,特别在我意识到他其实就是个骗子和人渣的前提下。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郑东阳,心想兄弟对不起了,伸手揽住他肩膀,特别干脆利落地亲了上去,没亲嘴,亲的脸颊,我说:“这就是我男朋友。”   郑东阳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睫毛眨了一下,搭着我肩膀的手直接上手狠掐了一下:“今儿我不走了,张少,您请回吧?”   “你们俩真搞一起了?”张晨的脸上还带着笑,一点范儿也不丢。   “真搞在一起了,”我听见我这么说,“这回回来,也是顺道来看看他。”   “行吧,这玫瑰花当我白买了。”他随手就要把花扔走廊的垃圾桶里,我心疼钱,本能地想去拦,这一拦自然脱离了郑东阳的手。   张晨把玫瑰花扔在了我身上,我下意识接住了,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蹿到了郑东阳的旁边——俩人打起来了。   我扔了花,过去拦,本能地拽开了郑东阳拦在了张晨面前,郑东阳的嘴角出了一块淤青,他啧了一声,骂道:“白让你亲一下了。”   张晨在我身后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抓我的胳膊:“咱俩得谈谈,陈和平。”   我心想没什么可谈的,但这情形,不谈也没办法。   “监控录像怎么办?”   “我去处理掉,今儿真够倒霉,东西没要到,还遇到个疯子。”   “你管陈和平要什么东西啊,陈和平遵纪守法把东西都交上去了,你找错了人了,郑东阳。”   他们两个人像两个幼稚鬼,打完了还要拌几句嘴的,我挣脱了张晨的手,送郑东阳走了几步,低声道了歉,郑东阳站在电梯门口,对我说:“陈和平,你脑子得清醒些,你不是个蠢人。”   我的脑子一直都很清醒,但张晨和郑东阳打起来的时候,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本能的反应就是得护着张晨。   我本可以借由郑东阳,摆脱掉张晨这个麻烦,却终究功亏一篑——或许这才是张晨突然发难的原因,他了解我,比我想象得更深。   我和张晨回了房间,他就着我倒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漂亮的玫瑰花随意扔在地毯上,我与他都没有在意这东西。   “我没骗你,”张晨开了口,直接上来解释,“我以为你朋友圈还屏蔽着我,后来想起来,早就解开了。那条朋友圈是发给有心人看的,不是想让你看到的。”   “嗯。”我想了想,也只能说出这个字。   “我太太生了孩子,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弟弟的。”   “嗯。”   “那小子要娶别的人,这个孩子老太太喜欢,不希望担负着私生子的名头,就让我娶了孩子的妈妈,以后顺理成章地接管我的产业。”   “嗯。”   “那时候他们想做掉你,我想护着你,刚好出了这档子事儿,老太太就让我娶了人家了。”   “哦。”   张晨的手转着矿泉水瓶,也不看我:“你不该特别激动地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误会了我吗?我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   “我不信你,”我盯着地毯上散落的玫瑰花瓣,缓缓说,“我不信你说的话,即使我相信你,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单方面地想救我,那是你的选择,我之前并不知晓,现在也并不想感动。” 第42章   “你可真让我难过。”张晨随意把手里的水瓶扔在了地毯上,他开始解衬衫上的纽扣,很快就露出了漂亮的锁骨。   我移开了视线,盯着:“你解衣服干什么?”   “你今年十八岁么?”   “不是啊。”   “脱衣服当然是滚床单啊。”   “你疯了。”我低声地说了这句话,却不敢将视线挪到他身上,我对我的自控能力毫无信心,也心知肚明我压根忘不了他。   每一次工作间歇的自我疏解,脑海中只有他的影子——或许是因为我只上过他。   “该解释过的都解释过了,太太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我的,我很久没做过了,想同你滚个床单,不好么?”   我的眼前一暗,张晨把他脱下的衬衫罩在了我的头上。我摘下了衬衫,正好看见他蹬下了裤子,一双长腿又白又长,内—裤也是纯白的,顶端鼓起了一团。   其实我已经色--欲熏心,浴巾下面的事物早就硬了,但偏偏还有理智叫我安奈着不要动。   “我们这算什么?我不可能放弃我想做的事,如果我做到了,你也不可能会原谅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就想今晚上跟你滚个床单,等明天早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当,我们今天晚上做了个春`梦。”张晨的手越过茶几抓住了我的手,很凉,却很紧。   我的手指尖微微蜷起,我渴望着他的肉—体,却畏惧弥足深陷、不得脱身。他一下子松开了我的手,特自然地站了起来,扶着我的肩膀坐在了我大腿上。   我没有推开他,事实上,我要花费极大的勇气才能控制住拥抱他的本能——我在想他,很想很想很想他。   他捏着我的肩膀,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他说:“就一夜,这一年,我谁也没找过。”   “你找不找人,也与我无关,”我说着这句话,却偏过头,擒住了他的嘴唇,我们开始试探地接吻,谨慎又保留,但分不清是谁的动作变得激烈,也分不清谁的眼睛先溢满无用的情感,唇齿交缠、津液融为一体,发了疯也要将对方带入疯疯癫之中。   跌跌撞撞浑浑噩噩滚在床上,肉—体交缠在对方的身上留下青紫的痕迹,最隐秘处紧密镶嵌,汗水滚落脸颊滴在他的唇边,他笑着呻吟凑过来索吻。   一夜无梦,等到再醒来时,周围已经没了张晨的踪迹——他走了,干净利落,符合所有炮—友的定义。   我从床上起来,才发现昨晚的衣服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我的床头,记忆里,好像这是第二次张晨这么做,而第一次,在我们第一次滚过后的早晨。   我和张晨第一次滚上床的那一天,和过往没有什么不同。并非酒醉不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只是在一个分外寒冷的冬天,我在图书馆里撰写着毕业论文,一抬头就看见张晨坐在我正对面。   他已经不能说是一个男生了,过早地投身商场,时间将他打磨成了一个分外迷人的男人,他的发顶有些湿润,却浑然不觉,只对我说:“外面下了雪。”   我将文件保存好,扣上了笔记本,也没有取走——A大的图书馆十分安全,即使把笔记本放在这里,第二天不会丢。我曾遗落过一件外套,但过了一个星期,再去找,还是能找到。   我们从三楼的扶梯一点点往下走,张晨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一双腿细又长,从背影看,像个高挑的模特。   我轻轻地喘了口气,艰难地移开了视线,我想我是为皮相所惑,才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旖旎心思。自申城归来,我与张晨之间早就有了默认的规则,他不会再说那些让人误解的话,不会再做什么撩人的举动,我们在朋友的安全范围内,不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我们走的是侧面的楼梯,楼道里只有我和张晨两个人,他走得快,就比我多下了好几个台阶,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过身伸出了修长的右手,冲我说:“你走得太慢了,我扶着你走几步。”   日光透过小小的天窗照在他的脸上,明媚又漂亮,空气中悬浮着小细小的尘埃,却挡不住他嘴角温暖的笑。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幅模样。   我攥紧了扶手,勉强稳了稳心神,我说:“别弄这一套,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收回了手,背在了腰后,鼓起了脸,明晃晃地不高兴:“和平哥,我生气了。”   我下了三阶台阶,看他这幅模样,反倒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上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他噗嗤一声笑了,宛如少年。   我们并排向外走,厚实的帘子压在门上,他撑开了帘子,叫我先出去。我没有退让直接出了门,眼见雪花随风飘舞,整个世界都白茫茫地一片。   忍不住去想那年冬天,张晨站在雪地里,路灯下等着我出来。片刻的恍神,肩膀上就搭上了一只手,张晨的声音在耳边响:“今天太冷了,我们一起走走?”   雪很大,校工清理过了一番,依旧抵不过雪落的速度,只得暂做休息,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张晨的脚上却只穿了薄薄的靴子,走了不过几步,他就冻得直哆嗦。   “这么怕冷,你怎么过来的?”   “我来的时候,雪还没这么大。”   我没拆穿他显而易见的谎话,只加快了脚步,他小跑着跟着我,手也不搭我肩膀了,直接挽上了我的胳膊,我盯着他看了一眼,他权当没看见。   我心里是不高兴的,这人渣许是得了空,也许是日子过得太无聊,就又来撩拨我。他忘记了他说过的,我们做朋友就好,也忘记了他说过的,叫我不要喜欢他。   我恨他轻易推翻自己说的话,也恨自己立场不够坚定,不过是挽着手走了一段路,竟隐隐生出动摇。   我们到了校门口,他缩回了手,冲着掌心哈了一口气,再抬眼,睫毛上沾染了亮晶晶的冰,他冲我笑:“我今天陪你做公交车。”   我站在原地,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低头看他:“不是说,陪你走走么?”   “在学校里走不过,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该说不好的,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字“好”。   375路公交车到了校门口,我上了车刷了卡,又取出了两块钱零钱扔了进去,头也没回:“没带卡吧?”   “嗯。”   车上人不多,但也没有座位了,我扶着个栏杆,张晨直愣愣站着,但车子行驶很稳,我也没有提醒他,他瞧我看着他,倒是也乖觉,伸手懒懒散散地扶了一个把手,我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车子走了一会儿,眼见着岔口处拐来了一辆电动车,我单手攥紧了栏杆,一把勾住了张晨的腰,公交车猛地刹车,整车人集体前倾,张晨撞进了我的怀里,惊魂尚未定,张晨却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一触即离,却像是在干柴上扔了一束火。   我无法说是他勾`引的我,刚刚分明是我揽住了他,但骂他一句坏蛋,总不为过。   我收回了手,他重新站直了身体,我们视线不再相交,但到底与方才不同。公交车终于磕磕绊绊地到了站,车子空了大半,我和张晨在最后下了车,凛冽的风重新吹过,他的头发扬起,露出了通红的耳垂,他说:“陈和平,我们去看电影吧。”   “这附近好像没有电影院。”   “去我房子里看。”   他说得非常自然,冰凉的手却插进了我的羽绒服口袋里,触碰到了我温暖的手。   他又说:“今天天气真冷啊。”   我低头看了一眼他单薄的靴子,我说:“走吧,快一点。”   我们在那幢房子里的大投影上看完了《断背山》,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最后眼泪流了满面,张晨却撕开了一袋薯片,显得兴致缺缺。   我问他为什么无感,他把薯片塞到了我嘴里,他说:“没能力改变规则,才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我不会这样,为什么要跟着难过?”   我没说话,心里到底有些不舒坦,他又抓了一把薯片,塞了自己嘴里:“我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会得到的。”   “你得不到的,”我反驳他,“这时间唯有人心,无法靠手段得到。”   “要人心做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如何,床上做着舒服,平日里互相照顾,这可比虚无缥缈的感情来得实际多了。”   “那不一样的,真心实意在一起,和不甘不愿在一起,总归有所不同。”   “你倒是对林丹妮真心实意,但你们在一起了么?”   他很少提到林丹妮,猛地一提,我还是会感到难过。我不再说话,他也自觉失言,换了个话题:“我不懂什么是爱情。”   “你懂的,只是你权衡之后,选择了放弃,”方才他刺了我,我也幼稚地想要刺他一次,“你喜欢黎阳,也喜欢申城的那个男生,只是他们都不够喜欢你,你就放弃了。”   张晨随手扔了薯片包装袋,他拿了湿巾,细细擦过了手指尖,又抽出根烟,点燃了叼在嘴边。我不喜欢他这幅模样,但也说不出话,叫他少抽一根。他吸完了这颗烟,将烟蒂捻在了烟灰缸里。   他说:“陈和平,我想和你试试。”   “试什么?”我早有预感,此刻竟也不十分慌张。   “我最近满脑子都是你,天天做梦都在和你滚床单,你,能不能跟我试试?”   张晨这话说得坦荡荡,没有丝毫的隐瞒,他说完了这话就看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我伸出了手,手心向上,我说:“给我一只你的烟。” 第43章   张晨点燃了一根烟,又放在自己的嘴里吸了一口,他将这颗烟递给了我,他说:“是你教会了我抽烟。”   我将这颗烟咬进了嘴唇里,吸了一大口:“以后你还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张晨嗤笑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开始脱衣服,先是黑色修身的打底衫,再是修长的铅笔裤,内里竟然连条秋裤也没穿,直接露出白白瘦的腿来。我将烟头掐灭了,忍不住说:“怎么没把你冻死?”   “HOMO都这么穿,”张晨把空调的温度打得更高,随手扔了遥控器,“穿得多了,出去会有人笑话的。”   “你多少是个老板。”   “当老板的时候不这么穿,”张晨的手懒洋洋地伸过来,按在了我的皮带上,特轻佻地吹了个口哨,“想勾`引你的时候,就这么穿。”   “我没想过婚前的性`行为。”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的思想太老派了,过得忒压抑。”他的手很自然地帮我解开了皮带的暗扣,啪嗒一声,腰上的束缚松了。   “我不是同性恋。”我抬起头,看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灯。   张晨的手下滑解开了我裤子的纽扣,嫌弃地掐了一把厚实的棉裤,冰凉的手却伸了进去,精准地握住了内里半勃的事物。   “你喜欢我的脸,硬得起来。”   我转过头,看张晨那张分外好看又分外可憎的脸,他凑了过来,吻上了我的嘴唇,很轻,和刚刚公交车上的那个吻如出一辙。   他几乎全身赤--裸,手掌还贴着我的欲--望,但这个吻偏偏清纯得可怕,他的眉眼间放松又自然,脸上偏偏带了薄薄的一层红。   我知道他阅人无数,所谓的清纯和羞赧不过是表象。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他诸多猎物中的一个,走不了心,触碰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我无法掌控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望。   我们视线相对,他的眼底是势在必得的笃定,我却不知道我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太懂怎么做。”   “没关系,我教你。”   “要带套么?”   “我很干净,后面的第一次,给你留着的。”   张晨又亲了一次我,温柔而缱绻,在那一瞬间,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怜悯。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即使张晨他自己,也在可怜我,可怜我遇到他这么个人渣,可怜我无法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愿意同他有所牵连。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知道他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他知道他自己是个人渣,但他忍不住出手。   要拒绝他么?   我亲吻着他的嘴唇,问我自己。   其实我和张晨没什么不同,说得条条是道,骨子里也不相信一段感情能够从一而终,能够找到白头偕老的那个人。   和一个陌生人,从陌生到熟悉,从不爱到深爱,决定选择在一起,这对我而言像一场盛大的豪赌。   如果跟谁都是豪赌,倒不如和张晨,试一试,不去谈感情,不去想未来,只是为了感官刺激、片刻心动。   由被动转为主动,抱着他走过长长的路,滚落在床,艳红的床褥上玫瑰花瓣飘舞。   “你早做好了准备?”我用手背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问他。   “我是蓄谋已久。”他像一条艳丽的蛇,躺在玫瑰花瓣般,就这么坦荡荡地承认。   我抓起了一把花扔在了他脸颊上,他依旧在笑张嘴咬住了一片花瓣,嫣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溢出,这么看,更像惨白的吸血鬼。   我略略抬起了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厚实的毛衣,老气的棉裤,等脱得差不多,就听见张晨躺在床上,花枝招展地笑。   我也没生气,只是伸手勾着他的内裤,撕拉一声,扯开了,他的那处与我坦诚相对,精神抖擞地打了个招呼。   “陈和平,我其实有点怕疼,”张晨这么说着,却屈起了小腿,让小腿贴紧大腿根,大腿却尽力向外展开,掰成了标准M型,“我提前做过灌肠了,干净的。”   我半跪在他双腿之间,有点踌躇不前,倒不是后悔了,而是脑子一片空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过很多的A片,但G打头的片子基本只陪张晨看过几部,片子里的穴都是被草开过的,天赋异禀,也不需要什么准备工作。   我迟迟没有动作,张晨却有些误会了似的,他说:“后悔了?”   “没有,”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后面的穴`口,“你这里太小了。”   “噗,”张晨又笑了,“陈和平,你是想笑死我啊。”   我脸色也有点黑,努力回想着生理卫生课,试探地往里插进了一根手指,还要问他:“疼么?”   “不疼,才一根手指,你往里多插一点。”张晨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个枕头踮在了背下,这让他微微抬起了身,能看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向里面插入了三根手指,穴--口已经撑开了,内里的温度不低,但看那窄窄的口,还是很难插进去,张晨拍了拍头,伸手向床头摸了摸,摸到了一个瓶子递给了我。   “这什么?”   “润滑剂,挤进去,会好进去一些。”   “怎么不早点给我。”   “嗨,我也没用过。”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纯英文的使用说明,在他后面抹了些,手指顺畅地进去了第四根,抽--插着做着扩张,等感觉差不多了,再把润滑剂绕着我下涂抹了一圈儿。   “没用过?”我反问了一句。   “过往的情人都是自己用好了,我只要抬腰草就行了……草。”   张晨的脸上一下子渗出了汗,我下面刚捅进去了个头。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说来就来。”   “怕你害怕,”我松开了扶着下面的手,挺腰一点点往里插,许是因为润滑剂的原因,侵入得并不困难,但张晨的眉头一直没有松,脸上一直在渗冷汗,“你放松一些,夹得太紧了。”   “我草你祖宗,我难受。”他的大腿已经本能地想要并拢,浑身都在打颤,看着特别可怜,但我生不起一点怜悯的情绪,他不松,我也疼,但还是本能地往里捅。   “是你让我草你的,张晨,你难受,你忍着。”   我的下面彻底捅了进去,囊-袋撞着穴--口处的软肉,他像砧板上的鱼,抓着床单,极不舒服地抖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有点想吐。   我的确没草过人,但不代表我傻,给了他一点适应的时间,我就试探地抽`插了一下,张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说:“疼。”   “疼也忍着,”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么狼狈,心情竟然觉得很愉悦,“草开了就好了。”   他就不说话了,但明显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我。我没什么好怕的,试探性地抽--插了几下后,就干脆扣住了他的大腿根,用力草他。   他一开始在不停发抖,后来开始学会抓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被他的手指划出了很多道子,渗出了温热的血,但我还是不停,一点点去探寻他的身体。   单纯的机械运动,能给我带来快感,但显然与他是痛苦,我知道怎么去找他穴内的敏感点,也知道如何能让他也快活一点,但我只想叫他多难受一会儿,多疼一会儿,仿佛这样,我心里就能好受点似的。   张晨死死地咬着嘴唇,他不想喊疼,但显然疼得厉害,也难受得厉害,眼角都渗出了漂亮的水花,我凑过去吻他的眼角,他一边在我的后背上留下抓痕,一边低声喊着疼。   ——他没有怀疑我是故意的,一来他没有做下面的经验,二来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第一次高`潮终于来了,我抽出了下面,射在了外面,眼角余光看见他的下面蔫巴巴地垂着,他没得到什么快感,我们的第一次,于他而言是一场疼痛的折磨。   他喘着气,张开了嘴唇,我以为他是要指责或者埋怨我,但没想到他说的是:“陈和平,你刚刚舒服么?”   “还好。”其实挺舒服的,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下次你直接射进来就好。”   “好。”   张晨慢慢收拢了腿,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头发上,看起来可怜极了,他说:“我烟盒还在茶几上,你帮我拿一颗烟。”   “事后一颗烟?”   “赛过活神仙。”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伸手将他的头发拨到了旁边,我说:“我还想草你。”   “能立起来,就来。”   我吻上了他的嘴唇,温柔而情--色,手指碰到下面的时候,他身体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分开了大腿。   我的手指插了进去,慢慢地向里探,摸到差不多的地方,稍用力向下摁,细小的呻吟声自他的嘴唇间溢出,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奇异的光彩。   我抽出了手指尖,将下面捅了进去,他的眼角重新流出了透明的水,我开始认真研究如何能让他感到爽,这并不是一个难以攻克的课题,数十下的尝试后,他的四肢开始本能地缠住了我,嘴唇里也发出了甜腻的呻吟声。   以一个男人对男人的了解,他这是被草爽了。   第二次的性—交来得格外漫长,我们从床上做到了浴室里,又在浴缸里折腾出了半缸水,最后交缠着深深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室内空无一人,我的衣服却被折叠好,压在了床脚。   我翻出了手机,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未读的短信,我点开了短信,看向屏幕。   “陈和平,以后我们还能一起打--炮,对吧?”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开敲去,打出了很多字,再全部删除干净,如此反复了七八次,才回了一个字“对”。 第44章   经济论坛峰会有点像学生时代的大型双选会,各个省市和商人们互相选择,洽谈合同,当场就敲定无数的项目,行程非常密集,竞争也十分激烈,一个项目的投产除了带来经济效益外,更能解决当地很大的一块就业问题,高端企业还能引来高端人才的流入,不管在哪个方面,都是一件好事。各个省市的代表也都出了很多优惠的措施,有一些当场就变更了条款。这里的这么多人,并非为了自己的政绩好看,更多的是为了民众的生存水平得到一定的提升,好在这二者并不冲突,整体的氛围还是积极向上的。   我有之前在这座城市工作时铺垫的底子,加上各方面口都有涉猎,因而谈生意拉投资并不太难,甚至是顺利的,只是到了最后,张晨偏偏也来掺和一杠子,他名下有个大型制造公司,正准备挪出这座城市,周围那么多城市都在给他找招呼,他却偏偏拿着合同找我,叫我签。   我签了,为什么不签,送上来的税收和连带利益,等我签完了,张晨也在旁边的位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简单的签约会结束,我们留在了最后,在酒店的天台吹风,他靠着栏杆抽了根烟,帅气得一如曾经,他说:“我以为你会赌气不签。”   “为什么不签,我的市民还在等着过好日子,送上门的钱,往出推简直是傻了。”   “以前我想给你花点钱,你什么都不要。”   “以前是有奸情,现在是坦荡荡,再说这钱也不是给我的。”   “就是给你的,当你那天晚上陪我的过夜费。”   他说得轻飘,我回得一本正经。   “要不再睡几晚上,你多给投点钱?”   “和平哥,嫖你一晚上可太贵了。”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我也笑了。   “你是不是下午就走了?”   “对,没什么事儿了。”   “爷爷那里也不去看了?”   “时间来不及了。”   “哦。”   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从天台向下走,依旧是一前一后,他在前,我在后,走的是楼梯,楼梯也几乎没人走。   他迈快了几步,转过身,向我伸出了手,他说:“你走得那么慢,要不要扶着我的手。”   我伸出手,搭在了他手心,笑着说:“谢谢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手掌下移猛地翻转,“啪——”,他的手心打在了我的手背上,像少年时那样,玩儿着幼稚的游戏。   我的手背一下子就红了,他许是用了很多的力气,他又翻过了手,露出了手心,说:“你也来打我啊。”   我向下走了几个台阶,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抓着他的手凑到了嘴唇边,我亲了他的手心一下。   “你怎么亲我啊?”他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就是不想打你。”   他抽出了手,眼前像蒙上了一层单薄的雾,偏偏笑得肆意妄为,他说:“陈和平,我是栽在你的身上了。”   他的情话可真动听啊,每一句都像是真的,好像他离开了我就会活不下去一样。我强迫我自己从那迷蒙的渴望与虚幻的甜蜜中抽离而出,我好像重新吸到了带着细小颗粒的空气,落在了痛苦的真实之上。   “张晨,我马上就走,你该回家了。”   “你就没想过,我会跟你一起走么?”   “你会么?”   “我不会。”   张晨伸手挽上了我的臂弯,我们沉默着一起下楼,像是在挽留最后的一点点时光,等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他又极为自然地收回了手,他说:“等我有了空闲,我会去鹿市看你的。”   “不必了。”我听到了楼梯间外人群的话语声,像已经淌过了甜腻的爱与欲-望,重新触碰到了冰冷的理智。   “为什么呀。”张晨的声音依旧带着笑,他永远从容,不见丝毫慌张。   我磋磨着手指尖的软肉,回他:“或许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   他没再说话,没有反驳我,也没有指责我,我推开了楼梯间的大门,停了三秒钟,没听见脚步声,就松开了手,任由门重新撞上,阻隔了我与他。   我披着层层的伪装,与大厅的主办方、合作商人握手告别,再离开酒店的大门,司机将我送到机场,有专人为我办理好登机手续,我提前登机,坐在了座椅上,重新投入到工作里。   未过多久,飞机起飞,我透过狭长的窗户看着这座我熟悉的城市,越来越小,越来越遥远。   这座城市连同城市里我纠缠的人,一起在我的心底撕扯,我疼痛而悲伤,但却发现,许是经历过太多遍,此刻竟然勉强能有所适应。   人的一生太过漫长,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束缚的过往,终将会一点点抹平。   我短暂地忙完了工作,戴上了眼罩,沉浸了睡眠中。   梦里,还能见到张晨的模样,我们蹲在厚实的雪地里,吸着鼻涕,一点点压着雪,他的鼻子通红,很嫌弃地说:“这雪人可真丑。”   他这么说着,却小心翼翼地团了个雪球,塞到了最上方的大雪球上:“喏,给他做个耳朵吧。”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么?”   “什么呀?”   “口是心非。”   我说完了这句话,撒丫子就往回跑,张晨追不上我,气得直嚷嚷,上课铃响了,我就特得意地窜回了教室里。   张晨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我给他让了位置,他瞪了我一眼,没吭声。就在我以为这回我赢了,他要吃个哑巴亏的时候,脖子骤然一凉,我刚想喊出声,抬头正好看见班主任写好了板书,要转过来。   我呲了一声,但张晨得寸进尺,直接把那团雪块扔我毛衣里了。   他在我的怒目而视下无声地大笑,搓了一把通红的带着水珠的手,转过头装好学生了。   我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把毛衣从棉裤里抽出来,再把化了一半的雪块掏了出来,一看那雪块简直气到爆炸。   张晨用了极大的力气,这雪球都成了冰块了。   我暗恨极了,发誓等下课,肯定要团个更大的,也塞到张晨的脖子里。可下课铃响了,张晨却抓住了我胳膊,从书包里抓出袋东西来。   “这什么啊?”   “糖雪球,可好吃了,分你吃,别跟我生气了。”   我可不像是能被一点吃的轻易收买的小学生,但张晨松开了我的手,我也没跑,眼看着他撕开了包装袋,取出了一个红彤彤包裹着白的东西,一下子塞到了我嘴里。   白的是熔化后又黏上的糖,红的是山楂,吃起来又酸又甜。   “你喜欢么?”张晨笑眯眯问我。   “还行,不过这东西小姑娘才喜欢吧。”   “我喜欢,我喜欢才分给你吃的。”   他这么一说,我挤压了一节课的火气,就彻底没了,虽然我不喜欢吃甜的,但这东西味道还真不错,可以吃。更何况——张晨这个喜欢吃独食的,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让出来,那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还是放了句狠话的:“以后别再把雪球塞我脖子里了。”   张晨咬着糖雪球笑着答应了,可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还是总爱逗我,我气得恨不得拎起他打,但他只要可怜巴巴地看我,我就总下不去手了。   飞机上的提示音让我重新睁开了双眼,我撤下了眼罩,折叠好了毛毯子,收拾好所有必要的物品,等飞机缓慢下滑,重新接触到了地面。   我拎着公文包,一点点走下了飞机,鹿市的班子来了人接我,新一轮的工作又开始了。   十月,原来的头升职省委,经过多次考核和会议讨论,我成了鹿市的一把手,继续开始高强度的工作。   十二月,全年经济总结,本年度本市的GDP与往年相比,得到了明显的提升,央视特地派遣了专业记者,前来采访报道。   我在忙碌中接收了记者的采访,见面之后,才发觉那位记者有些眼熟,等到采访结束,才问了对方一句:“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那位记者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头发又黑又长,脸上的妆很薄但能看出皮肤很好,整个人气质非常好,说话条理清楚,脑子非常活,胸上的名签写着三个字“李婉婷”。她听了我的话,莞尔一笑:“您还记得有一年,您逛超市的时候,遇到人采访您么?”   我想了想,有了点印象:“你就是那时候的小姑娘?”、   “是啊,”她有点不好意思似的,“那时候刚入职没多久,没认出来您。”   “没关系的,本来就是市民采访,我也是市民,哪里采访不得了?”   “可是……后来还给您带了点麻烦。”   “哪里有麻烦,都是小事,过去就过去了。”   我很久没有这样放下负担,轻松聊天了,不知不觉就和那位记者多聊了一会儿,最后她说要同我吃饭,还很狡猾地说在食堂里吃,我没有拒绝她,欣然应允了。   没过多久,记者团就离开了,但鹿市的采访在央视播出后反响很好,央视准备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我很久又在办公室里看到了李婉婷,这次采访要来得正式一些,我们有了很多的时间接触,勉强算结交了一些友谊,她是一位极聪慧又善言的女性,能让每一次交谈变得轻松愉快。   在李婉婷到达鹿市的第二十天,她约我下班后在咖啡厅见面,说有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想让我帮忙拿个主意。   我察觉到了一点异常,但工作太过繁忙,也没有细想,等我到了咖啡厅,坐在李婉婷的正对面,我们一起搅拌着咖啡棒的时候。   李婉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问我:“这么问可能很冒昧,但可以请您告诉我,您成家了么?” 第45章   这个问题大胆又直白,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小姑娘看上我了,想和我接触试试看。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么问虽然突兀,但的确是最直接有效的。我的小拇指下意识地勾了勾,回答了她的问题:“我还没有成家,短期内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她是个记者,我并没有心大到直接在记者面前暴露自己的性取向,诚然现阶段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但除非冒进的愣头青,很少会有人会选择暴露——整个社会的制度已经完善,人的观念却还没有跟上去,网络上一片祥和,生活中却暗藏机锋,当然,也有很多同性恋沉迷欲--望,性伴侣不固定,进而引发大众向观感微妙的原因。   李婉婷听出了我话语中委婉的拒绝,她喝了一口咖啡,整个人有些颓然,但很快又换了新的话题。   她提到了那年春节,那次街头采访在网络上的影响,又问我知不知道网络上有一群迷妹在暗中支持着我,我对此的确一无所知,听起来倒是很新鲜。   于是那姑娘就跟我笑着科普了水表圈,她似乎给予拜托之前的尴尬,聊得越来越快,到最后略略越了界,好在她立刻反应了过来,中止了这个话题。   但我依旧从她的话语中得知,有这么一群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在为我“发配边疆”这件事,感到震惊和心痛。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的想法,我想了想,笑着说:“谢谢关心,同志们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吧。”   她噗嗤一声,笑了。   我到底心中怀有一些歉意,就亲自送她到了临时入住的酒店,她站在酒店门口,手里攥着包,很紧张的模样。   作为一个聪明人,她应该将心里的想法掐灭了,但我低估了一个女孩儿的勇敢,她咬了咬漂亮的嘴唇,说:“我很喜欢您。”   “我……”我正要说出拒绝的话,她却飞快地凑了过来,亲了一下我的脸颊,亲完转身就跑,高跟鞋也无法限制她飞快的脚步。   我的脸腾地红了,追了十几步,意识到追不上,只得作罢。李婉婷刚刚的模样,让我想起来了我的初恋女友林丹妮,她也是这样,喜欢就大胆地去亲,不会听人拒绝的话。   我有点头疼,准备回去屡屡思路,发个短信再劝劝这姑娘,刚转过头,就看见了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那人身上裹着厚实的羽绒服,脸颊冻得通红,眼睛也是通红的,离我大概五六米,这个距离不够近,但什么东西都足够看得清楚了。   我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那一瞬间,我希望他误解了我与李婉婷之间的关系,掉头就走,从此与我不再往来。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张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其实我不确定他来这里多久了,看到了多少我与李婉婷之间的互动。眼前这番场景分外熟悉,稍微一想,就能回忆起那年申城的雨,和同样看着他背影的我。   我与张晨之间,就是一场孽缘,他叫我难过,我也叫他难过。   我等着他扭头离开,他却冲了过来,一拳砸在了我肚子上。冬天我的身上穿了很厚实的衣服,他的拳头却丝毫没受影响,砸得我生疼。我一个趔趄险些倒下来,张晨却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   豆大的汗自我的脸颊滚落,他死死地勒着我,话语却带着浓郁的笑意,他说:“陈和平,你出门都没人保护的。”   “级别不够啊……”我勉强憋出了这一句话,“你下手真狠。”   他亲了亲我的耳垂,缱绻又温柔:“没办法,你怕疼,我得让你更疼一点,你才知道错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让自己早点从疼痛中缓过来,他也不慌不忙,就这么单纯地抱着我,在我试图说些什么的时候,侧过头精准地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很久没见这样的张晨了,最近的几次见面,他像是给自己包裹了一层和善的伪装,像被爱意迷了心窍,显得温顺极了。   但那果然是假的,张晨还是那个张晨,自私又冷酷,谁让他不痛快了,他会叫别人更不痛快。   他咬破了我的嘴唇,血渗了出来,他的眼睛清凌凌的,仿佛能看透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   我不年轻了,他也不年轻了,但这个吻来得太冲动了,偏偏他不想退,我竟然也舍不得。   我们亲吻了很久,他终于松开了我的嘴唇,我的嘴都被他亲麻了,小腹还有点疼,但不影响走路,他松开了我的肩膀,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他说:“陈和平,我来找你了。”   我们面对面,手拉着手,像两个小学生一样,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回了一句:“来鹿城出差啊?”   “不是出差,以后我就在这儿了,总公司也搬在这儿,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但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张晨什么都不要了,直接来了鹿城,他竟然真的过来找我了。   理性拉扯着我摇摇欲坠的防线,我深吸了一口冷气,问他:“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妈怎么办,你公司怎么办,你都不是小孩儿了,哪儿能说过来就过来的。”   “我离婚了,陈和平,我把一半的钱给了那女人,我能来找你了,”张晨攥了攥我的手心,脸上满是漫不经心,“后来我想了想,你恐怕这辈子,都弄不了我妈,我干嘛为了没影儿的事儿,直接放你走呢?”   张晨的这番话说得可真是操`蛋极了,神一样的逻辑,偏偏我还不知道该拿什么反驳他。   我艰难地开了口:“我们以后……”   “以后的事我不管,”张晨打断了我的话,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起,陈和平,我爱你。”   我无可奈何,也无法再抗拒心底的渴望,在这个冰冷的冬日里,所有的防线溃不成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到嘴角的微笑变成了大笑,吻过了我的脸颊——刚好是方才李婉婷吻过的地方,他说:“我们回家吧。”   “你以后会后悔的……”这句话,我不知道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做过的事,就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张晨攥紧了我的手,脸上却不见一丝波动,“我想和你在一起,陈和平。”   张晨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砸得我心头血渗了出来,再也无法铁石心肠,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不知道此刻应当说些什么,便默不作声,任由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向前走,很快就到了一辆车前。   张晨开了车门,对我说:“你坐我的副驾。”   “你会不会害怕?”我完全没过脑子,下意识去问。   张晨坐上了驾驶座,他自下而上睨我:“你总是狠不下心。”   这句话,姑且算作夸奖了,我开了副驾的门,坐了进去,关门眼睛向左看,忍不住帮他拉下了安全带。   他偷偷亲了我一下——就在我帮他扣好安全带的那一瞬间,我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啧了一声,又说:“想和你玩儿车震。”   我没理他,系好了自己的安全带,车子启动的速度很快,几乎是让人惊愕的。我缓了缓身,下意识去看张晨,他面色如常,仿佛困扰他多年的毛病,已经不见踪影似的。   他的手指敲了一下方向盘,车子被他驾驭得十分顺帖,他说:“我不会再做噩梦,手搭在方向盘上也不会再想起那一任男友了。”   “那挺好的,恭喜你。”   “张晨,我现在一开车就会想起你。”   “想我做什么?”   “想你在驾驶座上开车,我在后车座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的背影了。”   张晨的情话真好听,我也差一点就被感动到了。   车子行驶了数十分钟,在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有保安过来开车门,我们下了车。我本能地估算了一下这幢别墅的市值,大约有我二十年税前工资那么多,张晨拍了拍我的肩膀,特自然地说:“这房子给你了。”   “你这是行贿,我名下不能有巨额不明财产,”我回了他这一句,又觉得语气太过生硬,话锋转了转,“我们可以一起住。”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晨的头压在我肩膀上,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我有点尴尬,又有点年轻人似的恼怒。   “我笑你陈和平,还是这么迂腐,还是这么可爱,还是这么招人喜欢。”   他的眼角都笑出了眼泪,我没忍住,抬手帮他擦了擦,我试图放下手的时候,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他低下头舔了舔我的中指尖,这动作特自然也特情—色。   他说:“陈和平,我可太喜欢你了。”   “喜欢我草你?”   “喜欢你跟我在一起。”   “哦。”   “即使你不草我,你是个阳痿,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哦。”   “那可能就是爱吧,谁知道,反正我没爱过人。”   我忍不住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是爱我的。”   他抬眼看我,默不作声,那张脸好看得不似凡人,我被蛊惑了,低下头,擒住了他的嘴唇,我们细细地接着吻,冰凉的雪落在脸颊上,却挡不住愈发滚烫的心脏。   我一直漂泊的、孤单的、恐惧的心脏,终于找到了让它安宁的临时的栖息地。   我知晓此刻的温存是炮弹上的那层蜜,也知晓此时的在一起无异于饮鸩止渴,我们终将背道而驰、撕碎情感,但张晨教我暂时遗忘,沉溺片刻温存。   我疲惫不堪,已无从抗拒,我想同张晨在一起,即使注定会分离。 第46章   久别重逢,我和张晨滚了一夜,第二天要花费极大的毅力,才能从床上爬起来去上班,等系好了领带,张晨还在睡,我摸了摸他的脸,转身离开了这个别墅。   没叫司机,导航周围有公交车站,刚刚上车就被人认出来了,一位大妈喊了一声:“是陈书记么?”   我很不自在,就笑着反驳说:“我不是他,就是长得比较像。”   大妈半信半疑,但周围探寻的视线倒是少了很多。   我特地提前了一站下车,步行去了办公大楼,刚到办公室,手机就响了一声,本地的头条新闻推送——《陈和平同志视察本市公共交通……》。   媒体蓬勃发展是好事,这报道出得也太快了点,我揉了揉眉心,叮嘱网监处的同志注意一二,转身就投入到了一天的工作里,等到了下班的点,手上还有很多没有做完,私人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抬眼看了一下时间,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也是有人催下班的人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接了电话,张晨的声音在此刻特别好听,尽管他说:“陈和平,你丫再不下来,就自个儿回家玩蛋去吧。”   “我还有些工作没有做完,”我很想把工作放下,先和张晨回家,但很多事务性的工作拖延一天,就会有人因此受到影响,不得不加班工作,“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草,真没劲。”张晨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和过往一个德行。   我叹了口气,喊秘书帮忙打份盒饭上来,继续加班加点工作,一眨眼,就到了晚上九点。   盒饭已经凉了,秘书也早就下班了,我也不怎么饿,干脆将盒饭放进了冰箱里,收拾好包拎包下了楼。   司机这点在接自己家孩子下补习班,我也没叫他,准备打个车去张晨那边,刚沿着马路走了十几米,就听见了“嘟嘟——”的声响,转过头,张晨的车灯大开,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他下了车,嘭地一声摔上了车门,低头点了根烟:“你要香车,还是要美人啊,陈和平?”   我强忍住笑,对这pose有些招架不住,想了想说:“美人。”   “为什么啊?”他夹着烟,头发全都梳在了脑后,露出天庭饱满的额头,身上穿着黑色的皮草,整个人骚得厉害,眼睛睨过来的时候,颇有些贵妇的劲儿。   我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回他:“不是要美人儿,送香车,买一送一的么?”   “草,什么浪漫的情景,到你嘴里都成了乡村爱情。”张晨掐了烟,看出来是想随手扔地下,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十几步,投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没办法,我可能比较务实。”我特想过去抱住他,但总觉得那样太热情了,就矜持着,有点抻着对方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的那一套。   “务实的话,你怎么不过来抱抱我,你抱抱我,我就不生闷气了。”他这么说着,伸开了双手,黑色的皮草中间点缀着几条挂链,不是那种大金链子,而是珍珠和钻石窜起来的,模样特好看,价格也相当美妙。他这幅模样,活生生像个超大号的肥羊,叫嚣着吸引着别人来抢劫他。   我不想抢劫他的挂链,我想抢劫他的人,很想抱着他,又偏偏拦着自己,就是不往前走。   他踢了一脚自己的车轱辘,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抱住了,他说:“你就不能装一下,装作很喜欢我么?”   恐怕不能,我心底悄无声息地这么说着,伴随着莫名的愉悦。   他抱了我一会儿,说:“我累了,你开车吧。”   “好,你在后面躺一会儿。”   我踩下了油门,身后的呼吸声绵长而安逸,走了一会儿,有点认不清路,又用手机导航了位置,提示音被我调得很小,有时候听不清,多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到了别墅,我熄了火,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   保安过来开了车门,我转到了后车门处,弯下腰,轻轻地把张晨抱了出来,他躺在我的臂弯里,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沿着平坦的路,一步步走进了别墅里,再抱着他进了卧室,把他放在了床上。   阿姨煮了面条,我谢过了她,吃了碗面条,感觉胃终于活了回来,又去浴室冲了个澡,等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   张晨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但总不能叫他穿着衣服睡,我开始解他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等扒了他内裤的时候,听见他含糊地喊了一句话,这句话我没听清,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他又开了口,这一次我倒是听清了,他说:“小田,你可真贤惠。”   我花了三秒钟回想起来小田是谁,又花了十秒钟发呆,愤怒来得姗姗而迟,脑子异常清醒,知道执着过去是蠢人才做的事,也明白应当享受现在、不该回头去看。   我坐在床上,坐了十分钟,有点想抽烟,但烟盒空了。我把空烟盒扔到了垃圾桶里,一点一点将心窝里的火压了回去,时钟绕过了十二,绕过了一,缓慢地挪向了二。   我困了,也仿佛没什么脾气了,再看张晨光着的身体,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欲`望,拉起了被子帮他盖好,倒进床里,睡了。   第二天,我的生物钟无法发挥相应的作用,醒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手机里堆积着一堆电话、信息和邮件,头疼得仿佛宿醉,我先叫了司机过来接我,进浴室里用冷水激了激脸,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猜我的寿命不会很长,大概会死于过劳。张晨已经离开了,听阿姨说,是去公司了,我喝了小半碗粥,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上了司机的车——该去工作了。   下班后,直接叫司机开车送我回了我的房子,鹿市配套的三室两厅,当时直接拎包入住,但装修风格我很适应。   我刷了牙,倒进了床里,睡得昏天暗地,等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张晨。   他就在我的旁边,玩儿着手机,手机的光线照着他的脸,看着还有点吓人。   我记得我没去他的别墅,回的明明是自己的房子,于是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我查了你的住处,配了一套你家的钥匙。”张晨眼睛也没抬,还是在戳着手机。   “哦,那看来我可以去报警了,你这应该算私闯居民住宅。”   我刚刚睡醒,嗓子还哑着,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   张晨开了床头灯,随意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又拿了床边的水杯。他把水杯递到了我嘴边,神色淡淡:“喝点水。”   我没难为自己,喝了两三口水,但身子还是沉得厉害。   “陈和平,你发烧了。”   “哦。”   “你生病了怎么不回家,一个人跑到这儿干什么。”他像是单纯地表达一下不解,没有丝毫的不满。   “这儿是我家,那边是你房子。”   “哦。”   我的眼皮有点睁不开了,慢慢地拢了起来,又听他说:“你是不是在跟我生气。”   我勉强睁开眼睛:“没有。”   “你就是在跟我生气,我哪儿招你了,陈和平?”   “没有。”   张晨凑了过来,抱住了我的腰,我皱了皱眉:“离我远点,别传染给你。”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生气。”   如果张晨跟我吵或者跟我闹腾,我还能坚持住什么也不同他说,或者干脆跟他也闹翻了,我这人是不怎么吃硬的。   但张晨仿佛转了性,变得特别温柔讲理,我就很难抗拒他。他抱着我又黏糊了一会儿,我烧得昏昏沉沉的,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同他说了。   他听完了,沉默了一小会儿,离开了我的睡衣,把头枕在了我的胸口上,他说:“对不起。”   我刚刚有些感动,又听他说:“你吃醋了,我特别高兴。”   他这句话让我特想跟他打一架,但是浑身上下一点劲儿也没有,只能口头上说:“你这样是欠揍的。”   “你舍得打我么?”   “舍得啊。”   他亲了亲我的胸口,很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我过得很乱套,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你,未来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其实我知道他的话当不了真,但他这么说,我竟然觉得还挺好听的。我想我总归是个男人,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小心眼太久,再说我和张晨也不知道能过多久,太纠结过往,会浪费很多相处的时间。   想了又想,算了。   我慢悠悠地抬起了手,摸了摸张晨的后脑勺,我说:“晨儿,你帮我拿个感冒药。”   张晨嗯了一声,从我身上爬了起来,特别乖地拿了感冒药和水,喂我吃了下去。他把水杯放了回去,又关了灯,重新钻进了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我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脑子还不是很清醒,问了他一个问题:“晨儿,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我笃定他是喜欢我的,但或许是生病烧坏了脑子,竟然也不太确定了。   “陈和平,我不是喜欢你,我特么的是爱你。”   “你爱我什么呢?”   “我爱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死命地攥着我的手,怎么也不撒开。”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不想再说什么,合眼睡了。 第47章   第二天感冒好了大半,张晨开车送我去办公楼上班,拎下车的时候,他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下车了。   很快就要过年了,年底的工作相对琐碎了一些,我干得已经十分顺手,因而生病并没有太影响工作效率,头疼的是李婉婷又来采访,我一边回答她提出的各个问题,一边斟酌着一会儿如何同她说清楚。   小姑娘的爱情是难能可贵的,但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要早早说清楚,这样能尽量降低伤害,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都是很好的选择。   在我想好拒绝的话语前,今天的采访已经结束了,李婉婷整理好了所有的稿件,在我开口前抢先说:“你喜欢的是男性,对么?”   我有些许不快,一是因为李婉婷的态度咄咄逼人,二是因为她有极大的可能调查了我的私人生活。但长久以来的修养让我无法做出装作没听到的事来,斟酌了一下言语,反问她:“你有关掉录音笔么?”   她抿了抿嘴唇,几乎是慌乱地点了点头:“这不是采访,我……我就是撞见你和你的恋人了。”   张晨刚来鹿城三天,我们还没有好好逛逛,仔细想想,也只有可能是前天晚上遇到了。   我稍稍压了火,尽可能和缓地说:“希望你能为我保密。”   李婉婷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很抱歉,但我无法安慰她,她别过头,调整了一会儿情绪,哽咽着说:“很抱歉之前给你带来了困扰。”   “是我的问题,”我抽了一些纸巾,递给了她,“如果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表明我的性取向,也就不会让你难过了。”   “您还是瞒着比较好,”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郑重地提了建议,“人们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包容同志情侣的。”   “谢谢。”我只能说这句话了。   李婉婷收拾好了纸笔,起身准备告辞,我也站了起来,准备帮她开一下办公室的门。   她站直了身体,像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我爸爸能帮您直接调到中央,能让您回到您的家乡,您的性取向不会发生改变么?”   她能说出这番话,十有八九不是开玩笑的,但我没什么可犹豫的,也很坦诚地回答她:“性取向这东西,没办法轻易改变,更何况我心里有人,不可能会给你幸福。”   我本想加一句,我是不会为了获取权势拿自己的婚姻作筹码的,但要这么说,就太落小姑娘的面子了,想了想,还是没说。   我没有说,但她已经懂了,竟然也不像方才那般难过,甚至笑着说:“你是一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人。”   “你也是一个好姑娘,未来会碰到比我好更多倍的人的。”   “谢谢。”   我拉开了办公室大门,目送她离开,关上门舒了一口气,感觉卸下了一件心事。   坐在座椅上喝了口茶水,按内线电话叫秘书叫几个下属过来开个短会。   今天总算正点下班,刚刚出门就接到了张晨的定时短信:陈和平,你下班没?我公司忙,想吃豆角炖排骨,七点半左右到家。   我回了他一句“下班了”,就关了手机,上了车。司机已经非常熟悉张晨的别墅了,我下了车,进了屋子里,从阿姨的手里“抢”走了豆角和排骨,准备给张晨做个晚饭。   我约莫有几年没有亲自做过饭了,撕豆角侧边的筋的手法都生疏了,但好在做一做,慢慢也就回想起来了,加盐的时候还特别不好意思地问了问阿姨,够不够,阿姨又让我加了半勺,这才盖上了锅盖。   我只来得及炖上这道菜,其他的菜全部由阿姨来做了,等我洗个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张晨已经进门了,他随手把外套扔在一边,穿着拖鞋就小跑着奔向了我,直接挂在了我的身上。   我被他撞得后退了一步,好在及时抱住他稳住了身形,他亲了我一下脸颊,整个人像小绵羊一样乖顺,我并不吃力地抱着他去饭桌,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好像又瘦了。”   “是之前掉下去的肉没长回来,”张晨枕在我肩膀上,答得漫不经心,“你不在我身边,不用什么营养学专家,体重就自己往下掉。”   我知道他的话得打个折扣去听,但总归心里酸涩又愉悦,高兴于我对他的影响,难过于他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像是古代的昏君,被美色迷住了心窍,不愿意更深一层地想,沉浸在甜言蜜语之中。   我想把张晨抱在餐桌旁边的座椅上,他却搂着我,双腿缠紧了我的腰,怎么也不愿意下来,我拍着他的臀`部,吓唬他如果不下来就把他扔掉,他仰着脖子露出漂亮的脖颈来,颐气指使地回敬我:“你要是敢把我扔下来,我就打你。”   我还真不太敢把他扔下来,心疼倒是其次,他打人可真疼。   “那你想怎么样?”我无奈极了,却忍不住亲了亲他额头的碎发,“这么大人了,不会想让我抱着你吃饭吧?”   “你抱着我吃,一口一口喂我。”他还真说出来了,他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啊。   我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他,他又亲了亲我的喉结,得,答应他吧。   抱着他坐下,他就很乖地枕在我肩膀上,一点也不耽误我看餐桌。   “想吃什么啊?”   “随你。”   “你有点沉。”   “滚你妈。”   他连骂人都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硬要说,挺大个男人的,非要学个太太模样。   我摸了摸鼻子,到手扶着他腰,夹了几样甜的放在了碟子里:“别粘着我,起来,我给你夹点东西吃。”   他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不像八爪鱼似的趴在我身上,我夹了块糖醋里脊,送到他嘴边,他说:“不要这个。”   “那要什么?”我倒没生气,心平气和地问。   “你猜呀?”   我猜,我上哪里猜去。我看了一眼餐桌,只有我炖的排骨豆角格格不入,摆盘十分敷衍,就伸筷子夹了块豆角,递到了他嘴边。   他侧过头张嘴吃了,却说:“不给肉,拿我当兔子养啊?”   娇气还有病,我心里槽了一句,但还是夹了一块排骨,递了过去。   “我的手要抱着你,我没办法吃呀~”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撒娇他害不害臊啊,鹿市的风水没问题啊,怎么人到了没几天都犯病了。   我的内心戏也很多,但静静地看了他的漂亮脸蛋,认命了。   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指,亲自剃了几块排骨肉,堆了小半碗,再夹了一块看起来最规整的,凑到了他嘴边,他张开了嘴,吃了。   幸好这次他没有作妖,让我嘴对嘴去喂他。   我开始像投喂精致的宠物一样,一口一口地喂他,准备把他喂饱了再吃自己的。   但我喂了十几口,他就说:“你怎么不吃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又说:“你要喂我是吧?”   话都让他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用舌头舔了舔油腻的嘴唇,亲了一口我的脸颊,竟然麻溜地要从我身上下来。   他动作太快,我本能地用手垫了垫桌沿,这哥们也够野,后腰撞了下我的手心,磕得我手背生疼。   “怕我磕到疼?”   我没说话,他又凑过来亲了亲,这才溜达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们吃完了晚饭,一起到了书房,他躺在躺椅上聊微信,我打开没联网的笔记本开始写明天的发言稿。他倒是不瞒着我,于是我的耳边经常充斥着各种与钱相关的信息,分分钟千百万不在话下。我揉了揉耳朵,笑他:“你的员工不下班啊?”   “你看我这不也加班呢么?”   我看了一眼他躺着的号称史上最舒服的躺椅,又看了一眼躺椅旁边精致的小吃盘,没吭声。   他又说:“陈和平,你丫不行啊,发言稿都要自己写的。”   “习惯了,”我喝了一口白开水,接着写我的东西,“我写惯了,也不耽误什么事。”   “你说,你有权,我有钱,咱们为什么还要加班。”   “因为想要更大的权利,和更多的钱。”   我关了发言稿的文档,开始审核一些需要明天签字的文件,张晨却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如果你的权利足够大,是不是就要搞我妈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权利,去做一些我希望做的,对人民有益的事,探明郑强事件的真相,将违法的人送进监狱,也是其中的一件,张晨的母亲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张晨说我那时候会搞他妈,这件事我没办法反驳。   但我也不想在事情没到眼前的时候,就让他不高兴,于是沉默着没说话,权当没听见了。   张晨也没有再追问了,他知道我的答案,也不想自找不痛快。   我们忙到了晚上十点钟,上床,休息,睡觉,第二天准时起床上班,张晨非要和我挤一个洗手间,我刚刚注意到所有的洗漱用品都是成套的,我拿了黑杯子刷牙,他拿了同款的白杯子。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足够大,我看向镜子中的我和他,他最开始盯着镜子看,过了一会儿,嘴上还带着泡沫,转过头看我。   他说:“你真好看。”   张晨这滤镜,真是太厚了。 第48章   我笑他滤镜太厚,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很好看,我懒得同他争,一本正经地换水漱口,他盯着我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继续刷他的牙。洗手池旁边有一堆瓶瓶罐罐,有的我认识,有的我并不认识,勉强拿了个洗面奶洗了洗脸,洗完脸张晨也刷完了牙,我让出洗手池的位置,拿电动剃须刀准备刮胡子。   张晨的手横了过来,搭在了我的手腕上,他说:“别着急刮,等会儿再刮,胡子长得慢。”   “它长得快点慢点都没事,反正天天要刮。”我这么说着,但还是把电动剃须刀放回了原处,左右也要等,就干脆看张晨捯饬他那张脸。   除了学生时代,我很少看见别的男人洗脸,张晨是我有印象的男人中,洗脸步骤最复杂的一个,那双又白又嫩的手像画画似的,一点点清洗脸颊,等他扣上最后一个瓶子的盖子,我甚至想替他点个赞。   张晨别过头,问我:“你还不刮胡子?”   “这就刮。”我涂抹好剃须泡沫,拿起剃须刀开始刮胡子,这时候轮到他靠着梳洗台,盯着我看,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幸好我多少有心理准备,手还没有抖。   等我刮好了胡子,推下了剃须刀的开关,张晨很自然地凑了过来,我们交换了一个早晨的吻。接吻的那一瞬不带任何欲念,但很快就变了味儿,下面隔着两层布料亲昵地打着招呼。我们气喘吁吁地结束了这个吻,张晨的手摸上了我的下面,轻柔地揉搓着,他说:“你能迟到么?”   “我不能迟到,”我吻了吻他的发顶,“你愿意等我么?”   “草……不能就不能,说得这么煽情干什么。”张晨把脸埋进了我的怀里,但我还是看到他脸红了。   我们抱了一会儿,他才从我怀里钻出来,低头看着地面儿,说:“你特么滚吧。”   如果我不是从事现在的职业,如果我不担任现在的位置,我一定会摁着他草上一个早晨,但责任逼迫我往出走,平生第一次对上班起了一点小小的抱怨。   我着装完毕,穿上了皮鞋,拎起了公文包,张晨从洗手间里冒出个上半身来,他挥了挥手,说:“我会想你的。”   话说完了,直接钻了回去,重新关上了门。   我哭笑不得,心里熨帖,转身出了门,上了去单位的车,这一天的工作完成得又好又顺,中午的时候,司机开车送去保养了,幸好我的私家车停在不远的停车场里。下班的时候,我给张晨去了个短信,他发了个地址,叫我过去。   今天是星期五,明后日两天周末,没有特殊安排的情况下,我也是正常休假的,我猜张晨弄了个什么花样来,在导航里输入地址后,弹出来的是个温泉洗浴中心,我皱了皱眉,但毕竟是张晨叫我去,他总不会坑我,还是踩下了油门。   等到了地点,这幢楼的装饰倒是很规矩的——和正常的洗浴中心没什么不同,我许是疑心病犯了,在停车场给张晨拨了个电话,问他:“是这个龙翔温泉洗浴中心?”   “是啊,你到了?”   “嗯。”   “那你从后门进来吧。”   “什么?”   “你那张脸目标太明显了,直接从后门进,就挨着那个荣华路的那个门。”   “行吧。”   我将刚刚升起的疑窦压了下去,绕了一大圈,进了后门,这里只有两个服务员,明显很有规矩,问我找哪位宾客,我说找张晨,他报了一个门牌号,又亲自将我领到了电梯边。   我上了电梯,他帮我按下了对应的楼层,这才退了出去。   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近乎私密的会所式的地方,这些地方总能让我回忆起年轻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撞见张晨和别人滚在一起。   时至今日,我依旧看不起那个明知道会撞见什么,还会担心对方酒醉出事,而急匆匆赶过去的二十多岁的陈和平,但我又再清楚不过,他是我的曾经,也是我的一部分。   如果我与他完全不同,就压根不会接受张晨,即使他抛弃了一切,来到鹿市,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很爱我。   “叮——”   电梯停了,门开了,我迈出了电梯间,沿着长长的走廊,去找张晨所在的房间,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那一瞬间,我很想打个电话给张晨——我不想进去之后,撞见什么让我无法接受的景象,我宁愿给他时间,消灭所有的罪证。   但我的理智和我的冲动逼迫着我拧下了把手,眼前骤然一黑,又听见了“嘭——”的声响,房间的灯全都开了,彩带在半空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洒在了我的身上,我看见了漂亮的气球、闪亮的拉环、白黑的蛋糕和蛋糕后面笑着的张晨。   他说:“surprise!”   我却重重地喘了口气,关上了背后的门,我知道此刻我应该表现出兴奋与高兴来,但却无法露出一个微笑。我走到了蛋糕的旁边,看了一眼上面精致的天鹅造型,说了一句扫兴的话:“今天好像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你的生日。”   “开心的时候切个蛋糕吃,不是很好吗?”张晨的表情很疑惑,他像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假如他是二十多岁,我也是二十多岁,我会相信他真的不知道,而如今他这般作态,在我眼中,不过是装傻。   能庆祝的地方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里呢?他分明知道,我厌恶这种环境,也不至于忘记,我有多少次推开门,撞见他那点破烂事吧。   Surprise?   No.   Shock.   房间内安静了几分钟,张晨拿了托盘,切了一块蛋糕,上面恰好带着一只漂亮的黑天鹅,他将蛋糕递给了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他说:“没吃晚饭呢吧,来吃块蛋糕?”   我接过了蛋糕,看了一眼,说了句:“谢谢。”   这句谢谢让他的眉头挑了起来,我看出来了,他也起火了,不过正压着。我这边压着火,他那边也压着火,好好的一次约会变得一团糟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翻出过往的陈芝麻烂谷子,在大脑里不断地循环播放,也不知道为什么张晨每一次,都能精准地踩在让我不痛快的点上。   我拿叉子戳开了这只漂亮的黑天鹅,舀了一点奶油塞进了嘴里,味道还不错,但我实在不怎么喜欢甜食,就把蛋糕放回到了桌子上。   我刚放下托盘,就听见张晨问我:“不喜欢?”   “还好。”   “那就是不喜欢了。”   我没说话,张晨低着头,肩膀抖动了几下。我没有安慰他,他这人不会为了这点事去难过,他只是在压着火,但我猜——   “哗啦——”   不必再猜了,张晨伸脚踹翻了蛋糕台,精致的蛋糕砸在地毯上,瞬间变得难以入目。   我眉毛都没眨一下,张晨的反应,实在是意料之中。   他侧过头看着我,眼里没什么情绪,平静而镇定:“陈和平,你就不能哄着点我么?”   “在这个场合里切蛋糕,不吵架很难。”说完这句话,我也忍不住了,方才不想笑,现在却忍不住笑。   我们把彼此心知肚明的薄膜撕开了,温情脉脉瞬间变成针锋相对,我从未想过,我是一个如此斤斤计较的男人,我总以为岁月让我足够睿智和包容,但在张晨的面前,我仿佛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陈和平,我与他又不尽相同,他比我来得幸运——他心里是想离开张晨的,而我,心里是舍不得张晨的。   张晨抹了一把脸,他退让了一步,主动做出了解释:“选这里是想给你个惊喜,我以前做错了一些事,让你一到这种地方,心里就不痛快。这次就想着,让你过得愉快些,以后回想起来,在这里我们开开心心地切蛋糕,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我却一点也不受感动,甚至有些麻木的漠然,我绞尽脑汁试图编造些感动的爱语,但实在无法骗过他,也无法骗过自己,到最后也只剩下两个字“谢谢”。   他不再看我,摸出了西服中的烟,低头点燃了一根,空气中弥散开熟悉的烟雾的味道。   他抽完了烟,将烟头捻进了烟灰缸里,他问我:“陈和平,我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一点。”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有想明白。”我的脑仁又疼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张晨这么乖地在我的身边,我依旧会不满足,还会被旧时的过往困扰。   张晨凑了过来,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他。我抱着他,像是看到二十多岁的陈和平,他抓着张晨的头发通红了双眼,白花花的肉`体漫无边际,甜言蜜语钩织出漂亮的谎言,张晨扬起绯红的唇,问着那时候的陈和平“你跟我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那时候的陈和平松开了手,毫不留念地转过了身,外面下着大雪,他在雪夜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看不到行驶的车,也看不到还未归家的人,他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发誓再也不会管那个叫张晨的男人。   可现在呢?   他还是抱着张晨,不愿意说出尖锐的言语。   我仿佛听到二十多岁的陈和平,嘲讽地对我说:“你还没有摆脱他啊?你可真是丢人。” 第49章   我将丝丝扣扣的记忆一点一点敲碎,将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压下去,这对我而言并不十分困难,我曾与精明的商人谈判,也与道貌盎然的同事打过交道,控制情绪是一门必修课,尽管我从未想过,在工作之外,我还要做到这一点。   张晨从我的怀里钻了出来,亲了亲我的下巴,他说:“我们回家吧。”   于是我们离开了这个洗浴中心,我开着车也开了导航回了别墅。阿姨紧急做好了饭,我们不咸不淡地吃了晚饭,洗完澡重新回了卧室。   张晨今天晚上的话不多,这样很好,因为我实在提不起力气来同他争吵或者哄他。   我翻出了一点维生素片,嚼碎了喝水咽了下去,张晨躺在床上问我:“身体不舒服?”   “有点,吃点维生素片儿。”   “管用么?”   “权当心理安慰了。”   “回头我叫助理给你安排个体检,你要喜欢这些,给你买最好最合适的。”   “没事,年初刚刚体检过,没什么问题,也不用乱花钱,我就翻出了当个心理安慰。”   张晨不吭声了,接着玩儿他的手机,我掀开被子上了车,没过多久,张晨就从自己的被窝里钻到了我的被子里,头枕着我的肩膀,手搭在我肚子上,特别乖的模样。   他的手滑到了我的下面,试探性地摸了摸,我没吭声,也没把他的手抓出来,他的动作就变得大胆起来,有点像刚刚找到好玩儿的玩具的年轻人,手法却熟稔得可怕。   有时候我在想,张晨在床上知道这么多花样,这么会给人摸,许是跟别人玩儿得多了,他后面的确只有我一个,但与他肉`体相贴的人却不知道有多少个。   我周围的很多人都在寻求性解放,人的欲—望不应该被克制,觉得合适的时候适当来一发,有益身心健康,无需承担心理压力。但或许是我的思维太过封建固化,我无法接受这些思想,正如我始终无法面对张晨过于丰富的情史。   但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我依旧生理性地硬了,我没有动,张晨一点一点爬了下去,他含住了我昂起的地方。   他很乖、很听话、很喜欢我似的,我在这虚假的幻想中达到了高`潮,将带着腥味的液体射—进了他的嘴巴,他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趴在床边吐了出来。   他趴在床沿边干呕,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真的很爱你。”   信任无法通过几次性—交重新建立,同甜言蜜语相比,我更相信时间。但我和张晨之间,缺的也正是时间,毕竟我们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隐藏的炸弹就会爆炸。眼前的甜蜜与温馨是真实的,未来的决裂与分别也是真实的。   张晨笃定我永远积攒不够掀翻他母亲背后势力的资本,但终有一天,我会亲自打破他的美梦。   张晨缓得差不多了,慢慢爬了上来,重新枕在了我肩膀上,我能看到他低垂着眼睛,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张晨说:“你抱抱我吧。”   我抱住了他,像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你草一草我吧。”   我停了一下拍他后背的手,很理智地问他:“想要?”   “想要。”   于是我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说,压着他草了进去,草了大半夜。   第二天,我们和好如初,谁也没提昨天发生了什么,阿姨煮的米粥软糯香甜,张晨多喝了半碗,我夹了半筷子榨菜放在他碟子上,说:“吃点咸的,省得胃不舒服。”   他挑起了眉头,倒是乖乖吃了点。   吃过了早饭,我们继续加班,他干他的,我干我的,稍微休息的时候,就一起喝杯饮料,我喝白开水,他喝果汁,气氛也还算和谐。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等到傍晚时分,张晨亲自下厨,说要给我炖锅牛肉。   他很认真地围上了围裙,慢吞吞地切着萝卜块儿,我在厨房门边看着他,恍惚间像回到了数年前,我们还在我爷爷的房子里,隔着一层玻璃,电视机嘈杂地响着,我一转头,就看见他在忙碌。   有时候,张晨是真实的,他为我做饭、与我交缠,更多的时候,张晨是虚假的,他高高在上,玩弄人心,自私又放纵。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从他的背后抱住了他,下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蹙了蹙眉,对我说:“你这样,我没办法做菜了。”   “为什么?”   “想和你做应该做的事。”   “什么是应该做的事?”   他飞快地转过头,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又飞快地转过了头,他说:“想亲你。”   我耸肩无声地笑了笑,对他说:“想草你。”   但我还是站直了身体,看着他把食材笨拙地扔进锅里,忍不住去插手帮忙,多倒点水,加半勺盐,我们配合默契,将锅盖盖好,脸上都多了一层薄汗。   张晨让阿姨帮忙看锅,急促地抓着我的手就向外扯,我叫他慢一些,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等不及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我们连卧室都没来得及进,直接撞进了一间客房里,门自身后关闭,我想去开灯,他却急促地吻上了我,胡乱地扯我身上的衣服。   他的从容不迫、他的运筹帷幄,在黑暗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也被他点起了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我的,跌跌撞撞齐齐倒在微湿的床褥里,身体交缠渴望着对方的温度,欲—望冲刷掉理智,让我生硬地闯了进去,他疼得发抖,却用小腿勾紧了我的腰,他胡乱地亲吻着我,我的脸颊却撞到了冰凉的液体,他小声说:“我不怕疼,你不要离开我。”   我不知道刚刚那一抹冰凉,是他真的流了眼泪,还是我的错觉,就伸出舌头突兀地舔了舔——咸的,是泪水的味道,他后面夹得更紧了一些,像是害怕又像是在讨好,给了我能够掌控他情绪的错觉。   我将这诱人的假象亲自打破,轻轻地啄着他的嘴唇,却用与之相反的狂野草着他的穴,他从压抑的喘息,蜕变为放`荡的浪叫,手指压着我的后背,倒是没有留下什么抓痕——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圆润得像去了爪牙的兽。   在高强度的操—干下,他的身体颤得厉害,却死死地攀附着我,很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伸手摸了下他的下`体——他果然射了。我的手指尖沾染了不少他的精`液,涂抹在了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再在他抗议前用舌头细细地舔弄,情—事从急切转向温存,每一次抽-插都擦过最敏感的地方,显得温情脉脉。   我们细细地接着吻,舌头与舌头交-缠得如爱侣,感官仿佛扩散了无数倍,舒服的信号自交`合处缓慢地传导到了全身,在他第二次达到高峰的时候,我也经历了大脑空白的几秒钟,我们懒洋洋地躺了几十秒钟,他摸着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分外温柔。   我撑起上身,抽出了内—射的下`体,轻松将他抱了起来,随意抓到了床单,裹住了他的身体。这件别墅里的所有员工,嘴都很严实,我推开了门,抱着他去了浴室,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甚至还有心情,用屁股贴着我下面乱蹭。   我把他抱进了空浴缸里,拿下喷头帮他清理身体,浊液顺着我的手指和水流一点点滑了出来,他半跪在浴缸里,纤细的腰显得格外脆弱,那细微地喘息声压抑而诱人,引得我下面再次便硬。   我的手指的动作有些许迟疑,他没回头,却笑着说:“我也想要。”   我艰难地抽出手指,关掉了喷头的开关,移开了手将喷头放回原处,也移开了视线,我说:“你爬起来,该吃饭了。”   “可我没有力气,走不动。”   我抹了一把脸,极力将欲念从大脑中剔除,我说:“别闹了,我饿了。”   我拿了浴巾围上了下`体,推开了浴室门,门外微凉的空气侵入鼻梁,让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欲—望放纵一次,就会到第二次,底线踏破一次,第二次也会轻而易举。分明是最原始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爱,我却心生了恐惧,害怕沉溺其中,忘记了来时的路,与前进的向。   餐桌上的灯调成了橘黄,食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张晨做的饭消灭了大半,张晨的心情很好,还会为我夹几筷子饭菜,我们像寻常的夫妻一般,自然而然地照顾彼此,享受着晚餐的宁静时光。   我生出了照相的冲动,张晨却先了我一步,翻出了手机,递给了阿姨,说:“帮我们照一张相。”   我有些僵硬地面向镜头,手机自带的闪光灯没有闪烁,阿姨却已经照完了,把手机递给了张晨。   张晨放下了筷子接过了手机摆弄着,我下意识说了一句:“不要发在社交平台上。”   张晨停了摆弄,随手将手机扔在了餐桌上,说:“你见不得人,还是你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影响不太好,会有些麻烦。”   “也是,你现在级别高了,传出同性绯闻来,总归不太好,”张晨挑起了眉毛,笑容没有丝毫阴霾,接着说,“可我已经发微博了,怎么办呢?” 第50章   我没说话,放下筷子拿了自己的手机,准备叫网监处处理信息流,张晨却嗤笑了一声:“这时候你倒信我了?”   “没发?”我的手指已经敲下了前几位数字,听他这么说倒是松了口气。   “没发,我没那么蠢。”   “谢谢。”   我放下了手机,重新捡起了筷子,张晨轻声地骂了句脏话,我权当没听见了。   吃完了饭,我在斟酌继续去工作,还是直接去休息,张晨踢了一下茶几,问我:“跟我出去逛一圈。”   “去哪儿?”我这么说着,脑子已经在想要穿什么衣服出去了。   “民政局,领证儿去。”张晨抬起头盯着我,面上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今天是周六,民政局不上班。”我也一本正经地回他,还挺想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的。   张晨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的视线与我持平:“你可以用一下特权,今天我们就能拿到证,除非你不愿意。”   “这算是滥用职权,”我不怎么激动,事实上,我在以为他在同我开玩笑,“知法犯法,会坐牢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张晨说了这句话,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我没开玩笑,我想跟你领证,就今晚。”   小孩子过家家的时候,一句话就能决定谁和谁结婚了,组建了一个家庭了。   少年少女谈恋爱的时候,总喜欢把未来我娶你啊,当成甜蜜的情话。   张晨三十多了,他现在跟我说,叫我滥用职权,今晚就跟他去民政局领证去。   那一瞬间我以为他疯了,又很快地反应过来,他从来就没正常过。   我想了想,回他:“周一吧,你再想两天。”   “陈和平,我一直挺想娶你的,”张晨说这句话跟喝白开水一样自然,“现在没人能阻拦我了,我就想和你领证,不好么?”   我有设想过和陈和平组建一个家庭,不过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过终止于我在申城撞见那一幕,我的冲动和对爱情的幻想,消失得太快,好像从来都未曾浮现。   倒是很清楚地记得,那年他去海南抓我,飞机上给我套上的订婚戒指,和那一句“我不能娶你”。   人总是变得很快,有些原本无法做出的承诺、付出的东西,渐渐变得可以承诺、能够付出,可再也没有当时的渴望与期待了。   “不好,领证后,组织上会进行伴侣的身份背景调查,你名下的资产太多,我娶了你,很难再向上爬。”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用这个理由来回应他,或许这个理由最冰冷,也最现实。我以为张晨会生气地掀翻桌子,同我大吵一架,但他面色如常,甚至体贴地给了我一个台阶:“我知道的,所以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这么说了,我却感觉方才他的提议,竟是带了几分真心的。张晨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想和我领证,冲动地试图组建一个家庭,但这份冲动来得太晚了些。   我没有跟他一起回房间,而是在客厅里打开了投影电视,没看进去什么内容,只是单纯地发着呆。   烟灰缸里戳了三个烟头,我拨通了市民政局一把手的电话,身体靠在了沙发里,揉了揉眉心。   我说:“老吴,没睡呢吧,有个事,想拜托你一下。”   “嘿,和平同志,你说,什么事啊?”老吴是个很好脾气办事又靠谱的人,主管民政局的工作将近十年,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   “我和我对象在一起处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他答应和我结婚了,有点等不及了,想现在就领个证,不知道能不能申请周末办公,是不是不符合组织规定啊?”我以为我很难说出这番话,但吐出了第一个字,接下来的话也并不困难,我意识到,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事寻求“便利”,而这一点让我很不自在。   老吴笑着回我:“最近正在搞便民专题服务,为不方便的小两口提供周末上门服务,小李负责这块的事儿,等会儿我让他联系您,您看怎么样?”   我心里清楚,这活动在几秒钟之前还不存在,但老吴办事一贯油滑,最晚明天中午前,这活动就能提交完备的方案,还能在网络上带一波节奏。   “行,谢谢了,还有一点,我太太是男的,手续可能麻烦点。”我这么说着,感觉出哪里不对来,抬起头,才发现张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看着我。   “和平同志,恕我直言,是张晨张董事长么?”老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记忆中很少听到他这样,也可能是我对他不够了解。   “是。”   “您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   我说完了这四个字,感觉自己也疯了。   “那我叫小李去找您,您发个地址过来吧。”   老吴利落地挂了电话,我猜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对我该是失望的。官场上没有秘密,我和张晨不清不楚的关系,老吴这级别的人基本心里有数,但与掌握巨额财产的男士结婚,对于更进一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一个官商勾结、思想偏移的帽子扣下来,完全叫人吃不消,而组织上的考虑也会愈发慎重。   我向老吴道了谢,亲自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了茶几上。   张晨冷淡地对我说:“你疯了。”   “我只想知道,你说要同我结婚,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走到了沙发边,坐在了我的侧面,拿了我的香烟与打火机,他点燃了火,夹烟的姿势很漂亮,烟圈自他的口中吐出,一瞬间迷乱又放`荡,他说:“我想毁了你,陈和平。”   “你毁不了我,”我伸手拨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能毁了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你不想报仇了么?”他向我的手腕,吐出了温热的烟圈,脸上挂着虚无的假笑,“郑强,U盘,你的梦想,你都不要了么?”   “我也想发一天疯,”我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又收回了手,“就今天晚上,你敢嫁,我就敢娶。”   “明明是我娶你。”   “恐怕不行。”   “陈和平,”他喊着我的名字,熟稔又亲昵,和过往喊的无数遍没什么区别,“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不喜欢你,”门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阿姨过去开门,我捻了一下手指,替换了想说出的话,“我想娶你。”   阿姨带来个年轻人,看着还有些眼熟,我问了一句:“小李么?”   “是我,书记您好!”他背着个包,态度恭谨但并不谄媚,是个老油条。   我站了起来,主动和他握了握手:“抱歉晚上还让你来加个班。”   “不算加班,过来沾沾喜气的。”   “那需要什么证件么?”   “具体您看一下这个表格。”我接过了表格,示意小李坐下,又把表格递给了张晨,张晨接过了表格,盯着看了一会儿。   他说:“我改主意了,我又不想和你结婚了。”   我竟然没什么生气的情绪,我对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是不抗拒也不期待,但小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糟糕,我猜他是感到了尴尬。   我已经习惯张晨作天作地,一秒钟换一个新的想法了,我一边伸手去拿张晨手中的表格,一边说:“不想结那就不结了。”   但他却死死地攥着手中单薄的纸,我如果再用力一些,这张纸怕是要撕成两半的。   我叹了一口气,郑重问了一遍:“到底结不结?我问最后一次。”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他问我:“你爱我么?”   “我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的。”这是我这辈子最真实的想法,如果我对他没有半点情谊,我早就转身离开了。   “那我们不能结婚,我这个人是个人渣,以后会拖累你的。”   他很自然地这么说,像是一点都不在乎人渣这个评价,像真切地为我考虑似的。   “我知道你是个人渣,也知道你会拖累我的,张晨,我再了解你不过了,”我放开了握着那张纸的手,双手捧起了他的脸,让额头贴着额头,我们之间近到能数彼此的眉毛,“我,陈和平,今天就想娶你,你答应么?”   张晨闭上了眼睛,眼皮和嘴唇都颤抖得厉害,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轻轻地说:“我想嫁给你。”   我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了丁点的甜来,很快地,莫名的狂喜席卷了我的心脏,冲刷掉仅剩的理智与克制。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幸福的味道,我的耳畔有无数人劝说着我,叫我脑子清醒一下,再仔细地想一想。   但我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整个世界都被张晨这两个字刷屏包围,我知道明天早上会有冰冷的现实浇灌在我的头顶,我还会为了我所坚持的,与张晨争吵甚至分别。   但在现在,在这里,我无法抑制我的冲动与渴望。   我想和张晨结婚,不惜任何代价。   接下来的一切像按下了快进键,我颤抖着手填好表格,搭在张晨已经填好的,我们靠在一起拍了照片,小李用电脑进了系统做了登记,别墅里的打印机吐出了两张硬纸,小李加了封皮和公章,两本红艳艳的结婚证交到了我的手上,还是张晨记得交了公证费,递了喜糖。   我浑浑噩噩送走了小李,转过头,就看见张晨依靠在沙发上,手里拨弄着结婚证在笑。   这一幕场景,也成为很久之后,我在黑暗中的梦魇。 第51章   周日我没有休息,张晨说要选喜糖,我就和他一起挑选,他叫助理拿来了几沓册子来,每一种都价格不菲,我皱了皱眉头,他轻笑说:“我的糖果厂,给你打折,让你买得起。”   “你决定就好。”我看得有点眼晕,就干脆合了册子,顺手搁在了一边。   决定结婚我没什么不高兴的,也没什么高兴的,结婚证给了张晨,我没有什么踏实的感觉。硬要说,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说是一家人了,但其实没什么感情的波动。   我的脑仁有点疼,张晨翻了几页纸,也凑过来坐在了我的膝盖上,用冰凉的手替我揉太阳穴,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平静的脸、担忧的眼神,竟分辨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他认为昨晚的决定很好,还是已经隐隐觉得后悔了?   我昨夜叫他收起结婚证,就回房间休息了,我们昨夜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做任何交谈,我睡得很沉,他睡得安稳么?   我想对他好一些,却又吝啬对他更好一些,仿佛那样就彻底输了似的。我也在害怕,害怕我一直惯着他,害怕我一直答应他,在未来的某一日,就下不了狠心,做不了决定。   我的坚持和盔甲,不是来源于自身,而是来源自环境,在他的身上总是会变得难以抵抗。我甚至在想,张晨的这次求婚不过是软化的一个手段,我们的关系愈发亲密,交缠越来越深,我便会一点点被蚕食得干干净净。   但我又唾弃这样的想法,分明是我亲自下的决定,分明是我先签下的婚书,分明是我,舍不得他难过。   我上楼检查了系统里提交的各项工作要点,找了个探寻的地方,联系了下属更换了衣服,准备周日加个班。张晨没有拦我,只是问我:“你去哪儿?”   “去加个班,”我扣上了西服的纽扣,脚蹬进了鞋里,“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我们才刚刚结婚?”张晨在我背后说了这句话。   “我以为,我和你都需要点私人时间。”我清点了一下公文包里的文件,拎起了它。   “需要什么时间?”   “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他没有再说话,我也迈出了房间,沿着过分干净的甬道走向院子的大门。许久之前,我也在茫茫大雪中,走进相似的别墅里,张晨开了门,门后还有人——小田羞涩地低下头,张晨转过头对他说:“来,叫人。”   司机下车为我开了门,我进了后车座,任由他关上了门,我看了一眼别墅,又转过了头,缓慢地合上了眼。   一下午,我亲自去了鹿市下属的三个村子,随行的人送去了米面粮油,我伸手摸了摸土炕,又去瞧了瞧相连的墙的颜色,土炕是热的,墙的颜色有些发黑——是被烟火常时间熏的。看到这抹黑色我放心了些,这证明土炕经常使用,并非在得知消息前,刚刚点燃。市内的媒体也跟着报道,村民们都穿得很厚实,非常暖和,媒体部门的小姑娘们穿得不多,冻得手都通红,我看了一眼,翻出钱包拿钱叫人买了些不用的手套过来,分发了下去,想了想,又叮嘱了一遍:“这种事就不要写在采访稿里了。”   小姑娘们一下子就笑了。   晚上的时候,直接在村子里吃饭,随行的人交了伙食费,就去做饭,我呆在屋子里也比较闷,索性也过去帮忙,炖了一锅肉出来,老吴跟着我一起下来的,他带头开夸,直接把我弄了个红脸。   吃过了饭,晚上八点,我们一行人才往市区里走,等到了城里,已经十一点了,司机问我去哪里,是去我名下的那房子,还是去那别墅里,我想了想,还是说:“去别墅吧。”   别墅灯火通明,甬道两边的灯都亮着,我下了车,保安过来撑起了伞,不过走了两三步,别墅的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人,他穿着厚实的家居服,脚下却蹬着靴子,他也撑着伞,一步接着一步,向我走来。   他是张晨,也只能是张晨。   灯光下雪花飞舞飘散,他踏着湿漉漉的路,从容不迫,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我几乎想落荒而逃,避让开因他而起的漩涡,但双腿根扎在此处,几乎不能动弹。   只能看着他走到了我面前,扔掉了手中的伞,一下子钻到了我的怀里,他的头熟稔地枕在了我的肩膀上,环住了我的腰,他说:“哥,你回来得太晚了。”   我搂住了他,艰难地向前挪动,伞倾到了他那一边,风吹着雪花调皮地贴在我的脸上,冰凉的。   我们走进了温暖的别墅里,我扣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在沙发上接吻,家居服的扣子轻易挣开,露出白嫩的软肉,我掐着他的腰,在他的身上肆意妄为,在他的每一声喘息中,探寻他真实的心意,但他是最佳的演员、最聪明的伪装者,他将所有的想法深藏在欲--望里,让我无法碰触。   我在这若有若无的挑`逗和对未来的惶惶不安中,愈发急躁和愤怒,他亲吻着我的喉结,紧紧地夹着我,像是在安抚,更像是一种弥补。   我们弄脏了沙发和地毯。   又是新的周一,醒来的时候,张晨竟然不在身边,我起床推开了门,沿着长长的楼梯向下走,我看到了他,他正在给喜糖的盒子打蝴蝶结,他的手很巧妙,一推一拉再绕上几圈,成品就很漂亮。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仰起头,恰好抓住了我,他笑着说:“陈和平,你醒来,也下来帮帮忙,多弄几个。”   我走到了楼梯下,走进了才发现已经有两大袋的喜糖了,就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够了,你太累了。”   “不累,越系越开心,我们结婚了。”   他这兴奋来得未免也太慢了些,许是这两天他想通了什么,也许是这两天,他又在筹谋些什么。   但这都不妨碍他的喜悦同样让我感到愉悦,我们交换了一个专属于早晨的甜腻腻的吻。   我拎着两大袋喜糖上了车,先分了司机一份,又补了一句:“不办喜宴,份子钱免了。”   司机知道我什么脾气,他点点头答应了。   上班的一路,我都在分发喜糖,一边发一边婉拒了分子钱,剩下了十几分,正好在开早会的时候,分给班子里的人们,大家都面色如常,不过问多余的事,我开始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   一眨眼,就到了新年。   在开完了年底的最后一个会后,司机直接将我送到了机场,我和张晨决定回到我们的故乡,过一个安稳的年。   这个主意是他提的,他还说已经把爷爷的房子收拾出来了,离别故土很久,我也很想念爷爷,也同意了。   我们的身上盖着厚实的毯子,手指紧紧相扣,分明是归乡之路,竟有了几分蜜月的甜来。   我睡了一小觉,醒来的时候,发觉张晨在亲吻我的手指,我一下子想起来,我们之间还差了什么了——差了一对婚戒。   我们曾有一对戒指来着,张晨的被他随意丢进了葡萄酒里,我的封存在了爷爷的房子里。   或许我们需要一对新的,我这么想着,张晨却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戒指盒,他抬头看我,笑着说:“你醒了。”   “嗯,这是新的戒指?”   “不是,还是旧的。”   他掀开了戒指盒的盖子,里面果然躺着两枚过分熟悉的戒指,他攥着我的手,捧着戒指单膝下跪。   “嫁给我,好么?”   我没回答他,只是从中取出了一枚戒指,借着光看清了内里的缩写“CHP”。   我抬起了他攥着我的手,他顺从地伸出了手指,让我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我将另一枚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拉着他的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地上凉。”   “你还没答应我的求婚?”   “我不是已经同你结婚了么?”   他趴在我身上笑,凑过来吻我的脸颊,我扶住了他的腰,对他说“别闹”。   主要在新站连载,这边也放一下,新站有账号的姑娘有条件给投个星星,如果登录不上那边,在这边追也okay,就是可能会有个时间差,欢迎评论,哪边都okay 第52章   飞机抵达了我们的故乡,张晨的助理派车过来接机,我们回到了久违的地方,爷爷的家里和我离开前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不久前打扫过,而显得十分干净,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食材,看日期,还是昨日刚贴的标签。   有一种微妙的时间错位感,仿佛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从未发生过,我和张晨一直在这里生活着,没有背叛、没有分别也没有争端。   我们一起做了一顿晚饭,吃完之后滚上了床单,张晨躺在我的胳膊上,他说:“陈和平,我很快活。”   我亲了亲他的鬓角,没说话。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祭奠了爷爷,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向他介绍张晨,告诉他最喜欢的小伙子,已经成了他孙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我没笑,张晨倒是笑了,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爷爷思想比较老套,要是现在活着,恐怕会打断他的腿。   我对此表示了不赞同,我说爷爷那么疼你,不会打你,只会打我。   这句话有旧事佐证,在我应张晨的请求打了他一顿后,我把张晨拐到了家里吃红烧肉,爷爷很喜欢张晨的聪明劲儿,又知道张晨家长不怎么回家,就总叮嘱我领着人回家吃饭,有一天,我打张晨的事儿纸没包住火,有个学校的老师和我爷爷打电话说的时候说漏了嘴,我爷爷挂了电话,抄起拐杖,直接打我,张晨慢悠悠地吃完了嘴里的那块肉,才“惶急”地上来拉架,断断续续地说清楚了真相。   我挨了好几下打,爷爷却摸着张晨的头,告诉他以后有什么委屈了,不要想极端的法子,而是要多同人沟通,他可以做他的倾听者。   张晨点了点头,特别乖巧,也特别招人疼。   那以后,他遇到事儿倒是不找爷爷,却总找我,有时候魔怔似的,说个不停,我一开始觉得心烦,到后来就是心疼,平日里也对他多加照顾,权当养个弟弟了。   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无法想到,会和张晨有一天领了结婚证,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纠缠在一起。   我和张晨出了墓园,他向前迈了一步,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缓慢地走着,我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听见张晨说:“我一个人来看过爷爷很多次。”   “嗯。”   “有时候我很想你,就过来看看爷爷。”   “你可以来看我。”   “你那时候不想看见我。”   他这么说,好像我很对不起他似的,但分明是他践踏着我的底线,逼得我不想见他。   我懒得跟他吵,干脆沉默着不说话。他握紧了我的手,又说:“和你在一起,太舒服了。”   我有点想问他,如果不舒服的话,他会不会转身离开。但想了想今天是大年三十,实在不想同他争执。   但偏偏赶了巧,我们在陵园的门口遇见了一个老熟人,他穿着厚实的黑棉袄,带着黑色边框的眼镜,胡子许是没有刮干净还带着点胡茬。   他手里拎着一些祭品,唤了我的名字:“陈和平。”   我的手骤然被抓紧,我也有些心虚似的,喊了他的名字:“郑东阳。”   他向前走了两步,视线扫过我与张晨相握的手,又扫过了我的脸颊,他说:“听说你们结婚了,还没有说一声恭喜。”   “现在说也不迟,听说郑处高升了,我也欠了一句恭喜。”张晨突兀地开了口,端得是云淡风轻。   “从安全局到环保部,感谢组织的栽培,”郑东阳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没有挪一下头看张晨一眼,只盯着我看,“官运亨通,万事如意。”   “多谢,也祝你一切顺利。”   郑东阳将手里的东西挪到了一只手上,空出只手来,伸了出来,我正想去握手,张晨却向前跨了一步,握上了那双手。   他们握得很紧,像两个幼稚鬼,但彼此的立场却截然相反,与我预想的不同,受不了疼的竟然是张晨,他试图抽出手,郑东阳又握了握,才放开了他的手,重新向我伸了出来。   张晨盯着我看,我在张晨的视线下伸出了手,与郑东阳握了握,很快又松开了。   郑东阳同我擦肩而过,张晨骂了句草,转身就走。我没有急着去哄他,一没必要,二没心情,就在我与郑东阳握手的那一刹那,我的掌心多了一样东西,我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个分外眼熟的粉红色的兔子U盘。   我将U盘放进了上衣内里的口袋里,加快走了几步,张晨初始走得还很快,但很快就站着不动了,他转过头,看着我走向他,催了一句:“快点,回家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心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我伪装成什么都没办法的模样,心思却翻转着揣测着那个U盘是怎么到郑东阳的手上的,U盘里的内容是否发生了变化,会不会有一些新的线索。   张晨开着车,我坐在他的副驾上,整个大脑都在飞速地运转着,有哪些资源和途径是我能够动用的——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我竟从未遗忘过郑强,也从未产生放弃探寻真相的想法。   我很心急,但理智又告诉我不能太过急躁,至少我不能让张晨看出来异常。   我与张晨买了不少年货,在一起看了春晚,滚过床单交颈而眠,当我确认张晨已经睡着的时候,才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又轻轻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他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又屏息等了一会儿,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室,顺手拿走了藏匿在衣服里的U盘。   我打开了几年未打开了笔记本,插入了U盘,依旧产生了输入密保的提示,这一次却有了密保提示。   “你只有一次输入密码的机会,我问你,你会和张晨一直在一起么?是/否?”   我猜这密保问题是郑东阳设的,他问这个问题做什么,是想确定我和张晨之间的关系么?   我用输入法打出了一个fou,却没有按下数字1,想了想,打了一个是。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郑东阳这个人骨子里有些恶劣。倘若我打下否,他会思考我是向着张晨而故意这么选的,而我打下是,证明我的确是想和张晨在一起,也的确是想知道新的证据——做出选择本身就表明了态度,如果我在明明喜欢张晨的情况下,又选择去打开这个U盘,那就表明,我的私人情感并不会影响我的判断和决定。   U盘里有两个新建文件夹,上面的文件夹的日期中止在数年前的夏天,与我当时提交上去的文件,几乎一模一样,下面的文件夹日期却很新,是三天前。   我挪动着鼠标,点开了下面的文件夹,里面的东西,更加可憎一些,除了张晨的母亲之外,张晨的继父,以及背后的一系列人的暗中交易的记录,都在这个文件夹里,承接了上个文件夹的最后更改时间,一直到了三天前。   我对新的文件夹里的内容心存怀疑,飞快地将U盘里的东西做了拷贝备份,准备找个时间再进行详细的分析和比对。   我消除了电脑最新打开文件的记录,关了电脑,手里攥了一会儿U盘,突然想到了那个废弃的乌龟缸,就掀开了乌龟缸底部干巴巴的软垫,把U盘塞了进去——那只乌龟早就死了,我原本还想把他带到鹿市来着。   我去洗手间里洗了把手,擦干了手指尖,回了卧室,张晨依旧在睡,他睡得很安稳,丝毫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些什么。   我总以为,我们还有一段时间,还能够静静地相处些时日。但我发觉我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去揭露隐藏的真相,想让郑强死得瞑目。   我希望我能够忘记一切,做个只为爱疯魔的男人。   但我偏偏做不到。   大年初一,我和张晨一起包饺子,他包了一会儿,就嫌麻烦,拍了拍白色的面粉,抄起手机躺在沙发上了。   我没管他,继续包我的饺子,只听咔嚓一声声响,我寻声去看,张晨放下了手机,露出了那张很好看的脸,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拍我合法伴侣,你有什么要抗议的么?”   我没什么可抗议的,只好举起右手,比了个剪刀手,说:“来吧,拍正脸。”   张晨哈哈大笑,拍了几张,他说:“陈和平,你怎么这么老土啊。”   我不明白剪刀手和老土有什么关联,索性接着低头捏我的饺子,张晨拨弄了一会儿手机,又从沙发上爬起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腰,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姿势,我也任由他抱着。   等捏够了我们两人吃的饺子,他溜达过去烧热水,我们开始下饺子吃,手指总会不经意间碰到一起,我没什么反应,他的脸上却带了一层绯红,漂亮得不像话。   于是我们先吃饺子,再吃彼此,在床上伴随着鞭炮声腻歪了一个白天,等到了傍晚十分,有人打电话给他,他没有避让着我,接听了电话,全程一句话没说,末了,来了一句“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吃饭了,再见。”   我猜是他妈妈的电话,因为他挂了电话之后,心情明显变得不好起来。 第53章   张晨对他母亲是有执念的,他少年时能够为了见她一面,除了让我打他,之后还干过很多疯狂的事,譬如大冬天的故意不传厚实衣服生病、骑机车故意让交警抓到,尽管后来有我爷爷和我在关爱他,我也尽量拉着他加入到朋友的圈子里,他依旧对他母亲有极深的执念。到了后期,爱未必有多少,却格外固执,他画过很多关于家庭的画,画面上都十分温馨,有他妈妈和他,两个人有时候一起在吃饭,有时候一起在看书,有时候一起在逛游乐园——而这些,张晨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如果他的母亲是已经故去或者在外地常年工作,情况会好很多,但几乎每隔几天,电视新闻上都能出现他母亲的身影,端庄典雅,连笑容都是温暖人心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母亲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两个人有一个聪慧而俊俏的儿子,没有人会把她和张晨联系在一起,张晨的父母栏里,是尖锐的两个字——不详。   张晨的物质生活从来不缺,他提出过一些比较过分的请求,但从来都得不到拒绝,他享受着同龄人无法享受到的最好的一切,性格却越发恶劣——当然,表面上他还是那副好好学生的模样,他依靠着这个,偶尔在她母亲有空的时候,能在咖啡厅见上一面。   有一次,我和张晨在更衣室里换篮球服,张晨突然说了一句:“我六个月没看见她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他的母亲。   我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着说:“最长的一次十个月,我每天都能在电视里看到她,她住的地方离我也不远,但是,她就是不来,连个电话也不接。”   我搂着他的肩膀压在了自己身上,我说:“以后会好的,她不来找你,你就去找她。”   “我去找过她啊,”张晨在我耳边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她叫秘书带我走,见都没见一面。”   如无意外,张晨和他母亲会一直维持这种一年见一两次的局面,但偏偏生出了意外,张晨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帮他母亲处理了一件麻烦事。   具体是什么麻烦事我不清楚,但张晨显然很兴奋,他说:“那个女人陪我呆了两天,她还给我做了一顿饭。”   我也替他高兴,高兴之后又隐隐觉得不对,我逼问张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张晨一直不说。   林丹妮那时候追我追得厉害,很快,我也将这件事慢慢地抛在了脑后。如果张晨没有欺骗我,他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学坏”的,高中的时候尚且有所收敛,等到了大学,几乎整体都见不到人影了,他说他在创业,我一开始信了,后来发现他说了一半,准确地说,是一边创业,一边搞人——各种意义上的那种搞。   张晨的称呼也从“那个女人”变成了“老太太”,他开始迅速从一个少年向一个男人转换,那些阴郁的过往、执着的渴望,仿佛从未存在过。我认识了他那么多年,或许了解的也只是他的一部分,他把自己分割成了很多面。   我无法确定他和他母亲之间的感情,但非常确定,当我动了他母亲的时候,他不会袖手旁观,而是会将我视作敌人。   张晨挂了电话,缓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去摸烟,我想了想,也没制止他。   他说:“你知道么,我前妻和他儿子,跟着一起去过年了。”   我想了想,回他:“你弟弟也过去了?”   “嗯,他们一家三口,和老太太,和老太太的男人。”   “你弟弟不是有未婚妻么?”   “那女的没看上我弟弟,看上我了。”   “哦。”   “老太太想让我和那女的结婚。”   “嗯。”   张晨把烟掐进了烟灰缸里,问我:“你怎么都不惊讶?”   “我还奇怪来着,你怎么突然就想结婚了,这不就对上了么。”   张晨这人,很少干损己利人的事儿,他提议结婚,不过是为了堵住老太太给他塞人,我想了想,又问了一句。   “你和她睡了么?”   “谁?”   “你准弟媳。”   “睡了能怎么样,不睡又能怎么样?”   我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仁,回他:“你又骗我。”   他没反驳我。   我懒得再去想他们睡没睡过了,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回房间歇一歇,刚走了一步,张晨就在我身后说:“不骗你,睡过了。”   我转过头自上而下看他,只觉得这个人从骨子里都烂透了。   “我没骗你,之前在酒店里,我一年没上别人了,”张晨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红,嘴里却说着平静的话,“我想和你在一起,总得和我前妻离婚,和我前妻离婚就得解决掉我弟弟的未婚妻,正好,那女人喜欢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晨总有这个本事,打破我的冷静,逼得我发疯:“你瞒得很好,现在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谁知道呢?”张晨勾起了嘴角,他竟然笑了,“大概是不想欺骗你,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尖在微微打颤,张晨总有这个本事,让我从天堂掉到地狱。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的境地呢?   我没再说话,一步一步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倒进了床褥里,外面这么冷,要走也是他走,这毕竟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房子。   张晨在外头吸了一会儿烟,还是回了房间,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他说:“对不起,我心里难过,就想找个人,跟我一起不痛快。”   我没睡着,但也没理他,干脆装睡了,装着装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张晨凑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他装作无事发生过,我也装作无事发生过,我的心里绷紧了一根弦,知道没多少好时候相处了,到底想多给自己留点回忆。   我们又在房间里呆了几日,便匆匆到了机场,准备回鹿市去了,已经过了安检进了关,张晨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他避开我接了个电话,神色很不自然,只说:“我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   我没问他什么事,拍了拍他肩膀,跟他说:“走吧。”   他一把把我抱进了他怀里,我们抱了十几秒钟,他才松开我,说:“很快我就回来,你在鹿市等我。”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小跑走了,独自一人回到了鹿市。   他的所谓很快回来,就是大半个月杳无音信,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微信也没有任何消息,我依旧忙着上班下班,最初的一周还天天回别墅,后来实在嫌麻烦,就重新搬回了我自己的房子里。   我开始抽空核查U盘中的东西是否准确,从系统内部来看,绝大多数都有迹可循,我不知道郑东阳为什么将这些东西交给我,也不耐烦总是揣测他的想法,干脆找了多年前备用的一直未实名认证的号码,拨通了郑东阳的手机。   提示音响了三声,郑东阳接了电话:“你好,我郑东阳,你哪位?”   “是我。”   “陈和平?”   “嗯。”   “你找到那样东西了?”   “对。”   “正好,我正在鹿市。”   “你在哪儿?”   “我去找你。”   电话一下子就被挂断了。   我不知道郑东阳什么时候来的鹿市,无所谓,他不来找我,我也总要去找他。   郑东阳在三个小时后敲响了我家的房门,我拉开了房门,让他进来,还给他倒了杯热水。   “你想怎么做呢?”   “你确认了这些证据的真伪,对么?”   “我无法确认,大致看了一下,这些东西你应该上交组织,而不是给我。”   “你不是亲自试过上交之后的后果了么?你还希望再次被绑架么?”   “你的身份与我不同。”   “为了这个U盘,我已经调离了安全局,现在在环保部,当一个边缘人物。”   “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   我靠在沙发背上,郑东阳的手里捧着我倒的热水,他整个人的状态并不好,胡子依旧没有剔干净,一直以来的笃定和从容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看来这次调动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我们总在试图寻求正义,探明真相,但最终的结果并不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   来鹿市的时候,我就十分清楚,只有足够的权利和筹码,才能做到我想要做的事,因而即使现在有证据,我也并不敢轻举妄动,也很难生出一些喜悦的感情来。   “你需要我做什么呢,郑东阳?”   郑东阳喝了一大口水,将杯子放在了茶几上,他说:“你和李婉婷,是不是关系匪浅?”   “不是,”我几乎是立刻反驳了他的话,“我已婚了,郑东阳,你别打什么歪主意。”   “我并不是想叫你同她交往,凭借这个调回来,你还记得她是做什么的么?她是记者,央视的记者。”   郑东阳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激动的模样。   “一个记者能做些什么?”   “能发一篇内容详实的稿子,她是李婉婷,是央视法制频道的记者,她爸爸能确保她的稿子不被扣下完完整整地发出来。”   他几乎是咆哮地说出了这句话,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近乎狂躁的状态,我站了起来,用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我说:“你不要着急,这件事急不得,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没时间了。”   “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赶到鹿市?这是最好的时机,张晨他弟弟当街撞伤了人,消息还在压着,我昨天刚刚得到消息,人死了,这时候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应该博一次!”   “你为什么不找李婉婷?”   “那姑娘又不是傻的,能让她犯傻的,恐怕只有你了,陈和平。” 第54章   张晨的弟弟撞死了人?   我想到了那天机场张晨接到的电话,再联想这些天张晨的毫无踪迹,相信了郑东阳的这句话。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这些资料即使提交到网络上,也不一定能够起到很好的效果。”   “但我们可以试着赌一把,不需要你出面,你只要说服李婉婷将这些资料传递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我打断了他,“我不能拿一个小姑娘的前途,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   “她爸爸是李……”   “不管她爸爸是谁,她也只是一个心思不坏的小姑娘,你让我去利用她的感情,这不可能。”   我断然回绝了郑东阳,他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不过是给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你不想搞张晨周围的人,所以畏手畏脚。”   “你郑东阳,难道不是因为大权旁落,而心生焦躁么?”我忍不住讥讽他,“在你调离安全局之前,你从未有过这么激进的想法,不是么?”   郑东阳抬头看我,眼睛里没有怨怼,也没做什么反驳,他只说:“我想让我父亲死得瞑目,也一直为此努力,我以为你是我的战友,但现在你并不是了。”   “我这条命,几乎是郑叔给我的,这一点,我一直会记得,”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子替我冒险,你把文件交给我的时候,张晨的弟弟还没出事,你打的不就是我实名举报的主意么?”   郑东阳耸动了一下喉结,他说:“现在形势变了,不需要你再亲自出手。”   “算了吧,我娶了张晨,升职无望,倒不如当一颗废棋,说不定能搅混水,博一次动荡。”   我轻易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他面色不变,没有丝毫的惊讶。   “我是希望借由你的人将这份材料送上去,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并不需要是你。”   “但我没什么亲信的人,亲自送上去,好像也不错。”   我想起了许久之前,张晨逼迫我第一次提交检举文件的模样,他恐怕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想要提交举报他家人的材料。   “这不是你应该发疯的时候,陈和平。”   “郑东阳,要么让我来,要么什么都没有……”   “你疯了么?”   “我没有,只是腻了这种永无止境的日子了。”   我竟然也开始心急了,无法再忍耐漫长的等待——或许是恐惧,恐惧逐渐退后的底线,与心中丛生的不舍。我怕我有一天,下不去狠心,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痛快。   郑东阳最后还是没有拒绝我的提议,他过来的本意就是劝说我前去实名举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我之后竟改变了主意。   我们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将所有的证据链串联好,做到万无一失,郑东阳买通了部门媒体,准备在我开始实名举报后,就利用网络热度进行造势,逼迫上方彻查到底。   在这件事之后,我转过头看,也觉得我们的安排太过鲁莽,即使我成功举报,也未必会得到重视和慎重审理。   但我终究没有得到等待结果的机会。   我刚刚抵达鹿市飞机场的安检处,就被潜伏许久的公检法人员直接扣住了,这次与上次的劫持完全不同,我看到了鲜红的批准逮捕单,唯一庆幸的是我拒绝了郑东阳试图与我同行的打算,孤身前行。   有媒体记者拍下了我的照片,我不知道她会立刻发出,还是等进一步的审讯结果,但这无疑是一个并不好的信号。我意识到,我对鹿市的掌控力并不深厚,我像一个兢兢业业工作的机器,并没有完全地掌控这座城市的消息,我的同事、我的下属多少获悉了一些信号,但我完全没有感受到异常,只有在我试图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暗中的人才表露出来。   他们跟我多久了,又调查我多久了呢?   我将打印好的文件夹递给了一个眼熟的工作人员,我说:“希望你能将它提交给组织。”   那位工作人员收了材料,看我的眼神里慢慢都是不信任,多说无益,我跟着一群人上了车,开始接受调查。   我从政十余年,来鹿市将近两年,没有收受过一分贿赂,没有干过一件违心的事,但我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清清白白、毫无污点。   我坐在简易的桌子后面,对面是三位省里来的调查员,居中的那位我还见过几次,他翻阅着手头的文件——我知道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但我自认为坦荡荡,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   直到他问我:“鹿市镇江区花园路3号的别墅,是你名下的私人财产?”   我的大脑嗡地一下,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是我和张晨一直居住的别墅,张晨曾经拍过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房子给你了。”   我当时以名下不能有巨额遗产的理由拒绝了他,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这房子的产权挪到了我下面。这不是一份精心准备的大礼,而是一份筹谋许久的毒药。   我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实话实说:“如果你们调查充分,应该知道张晨的名字,他是我的伴侣,这套房子,可能是他转移到了我的名下。”   “房屋产权转移需要你的个人证件,你是默认你的私人证件由他保管么?”   “我一贯贴身保管,他很容易拿到相关证件。”   “你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对,或许是他想给我一个惊喜,但惊喜变成了惊吓。”   中间的那位调查员与左侧年纪稍轻的调查员咬了一下耳朵,轻声交谈了几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或许也是一种心理暗示,我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并不容易,因为张晨可能背叛我这个事实,让我难以遏制我的愤怒。   我必须冷静下来,我不知道调查员还会问什么问题。   “请您睁开您的眼睛,继续配合调查,我查阅您的履历,发现您曾经在纪委任职,您应该对这类审判程序非常了解。”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向了左侧的那位调查员。   “我的确从事过相关工作,也对相关程序有一定了解。”   “那看来您还是我的前辈了,”那位调查员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官方的笑容,“我想问您一个小问题,私用税务系统账号,变更税务记录,这个行为,应该怎么判定?”   我几乎可以确定,从很久以前,我就被盯上了,当我通过私人网络用黄志明的账号查询那辆跑车的记录、查询张晨的公司是否有异常的时候,同样也有一群人在暗中窥视着我,记录着我的违规操作。   我不擅长说谎,更不擅长狡辩,我说:“很久之前我用过黄志明的账号,查询过一些资料,但并没有动过税务记录。”   那位调查员翻了翻文件,似乎在确认什么,他抬头说:“但相关记录的端口都来源自您的私人IP地址,当然地址可以变更和伪造,时间也与您上线的时间完全一致,恕我直言,即使您没有变更过税务记录,私用公共账号,已经是极大的违法违规行为,您在这之后,有对组织进行汇报或备案么?”   我的手心渗出了一些细汗,我听到我自己说:“没有。”   “您私自动用账号的原因是?”   “他的跑车与张晨的跑车一致,我怀疑他们二人之间存在一定的经济关系。”   “您为什么不公开调查?”   “我没有证据,只是个人推测。”   “据我所知,您和张晨那时已经相识,您私下调查,是不是有一旦发生什么,想为对方隐瞒的嫌疑?”   “没有。”   “您确定没有?”   “没有。”   左侧的调查员不再说话,中间的那位接着开了口。   “陈书记,据我所知,您当年在经济委就职的时候,曾经参与过一次实名举报……”   我整个人的身体都绷紧了,愤怒让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次举报的结果经过了巡查组的详细审查,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翻出来的。”   “您那次的举报后,收益最大的是张晨名下的公司,我是否有理由怀疑,您是为了张晨而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猜他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调查员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照片,车窗里,我与张晨手中捏着稿子,看天色,已经快到黎明。   一眨眼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原来从最开始,我就被算计在局里。   我默不作声,但他们依旧还在说着话。   “市民政局的吴英局长向我们反应了一个情况,您曾经单独打电话给他,做出了重要批示,暗示他调整本年度救济金发放的指标,挪动部分钱款用于市政交通改造。”   “我没有做出过这种批示。”   “但的确有这次通话记录。”   “具体的时间?”   “不久前。”   “我打电话,是想同张晨结婚,因为比较急,所以想提前办理手续。”   “周六晚上十点打电话给民政局局长,希望能提早办理结婚手续?”调查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不相信,我听他说,我也觉得荒谬。   过了一会儿,他抽出了一张纸:“我们调查了您的婚姻状况,您并没有结婚记录。” 第55章   “是么?”   我也只能说出这两个字了。一环扣一环,与张晨相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我生命中的污点,到最后,我失去理智的那一夜,换来的也只是欺骗。张晨的自信不在于我会下不去手,而在于他掌握了我所有的把柄,攥着所有能让我不得翻身的证据,一旦我脱离掌控,就能立刻让我下马。   我无法完全否认这些事实,因为我的确操作不当,违规在前,只是幕后人将小的错误轻易扩大成大的错误,移花接木,让我无从辩解。从三位调查员的表现中,我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并不会信任我的话语,更多的是例行公事般的审问,所有证据链条非常明确,得出的结论也难以发生变化。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在交谈中提及我要亲自送到中央的证据,并希望组织能够给予关注和调查,而他们并未对这件事给予什么回应。   我反复接受了一周左右的调查,同样的问题反复在问,我没有撒谎,应对起来并不难,但我精神上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我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整个人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我在想郑东阳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又想依照他的性格,在我进去之后,恐怕做不到破釜沉舟地搏一搏,又想起鹿市近阶段的工作重点,但鹿市有高效的领导班底,并不会因为我一个人的离开,而产生非常大的动荡。   我当然想到了张晨,我在想这一切是否都是他设下的陷阱,还是他身后的亲友做的局,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愿意相信,张晨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于是在一日例行的审问后,我开口问了我对面的调查员:“涉案的张晨,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他出国了,”我没想到那人轻易地告诉了我,“他一直有国外的绿卡,涉案的情节也不严重,带着老婆孩子重新开始了。”   我闭上了双眼,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听他一面之词,该去自己去探寻真相,理智却也告诉我他没有理由欺骗我,张晨的的确确已经离开,和他名义上的妻子和孩子一起。   “送您一个消息,张晨与他妻子,只是签署过离婚协议,手续还没办,您就算和他去了民政局,也是重婚罪,算不了数的。”   “这样。”   “您在鹿市干得很好,省委的领导原本打算年后将您提职,您得知这个消息,会觉得悔恨么?”   “你未免知道得有些多。”   “有些事,您也管得太宽了。”   我睁开了双眼,看向那位调查员:“你是那位的人?”   “我不是那位的人,只是一个调查员罢了,您也不用担心,李家的姑娘闹腾好几天了,您这边也没有太多的原则错误,应该很快就会放出去了。”   我该觉得高兴的,毕竟囚禁在这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我心中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喜悦,无力感丝丝麻麻缠绕在我的胸口,我感受到了当年在汉东的病房中的绝望,又一次,我输得干净彻底。   调查员走后,我回到了里间,那里只有一张床,四周都没有窗,我开着灯,躺在略硬的床上,眼睛盯着上方的白炽灯。   这时候应该回想点过去的事,以短暂地麻痹现在的大脑,让神经轻微放松,仿佛能规避现在遇到的磨难,不必再去想未来怎么办。   我逼迫自己去想,我告诉我自己,现在无需故作坚强。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男人还没有去南方,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我记得我们居住在平房院子里,院子里种满了鲜花,天气热的时候,总能闻到花香,我在不大的院子里迷了路,却一点也不慌张,要不了多久,总会有把我拎出来,再细心地对我说:“该走啦。”   去哪里呢?或许是去百货里买些东西,或许是去外公家串个门,我坐在前面的车框里,有时候路上会遇到卖糖果的,我眼巴巴地瞧着卖糖果的大叔,不一会儿,那个男人会买一把糖果,塞到我的怀里,悄悄地对我说:“不要告诉你妈妈。”   我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那个男人去了南方,变成了所有人都不认识的模样,而我的母亲,踩着漂亮的红高跟鞋,用生命祭奠了她的爱情。   我想到了我的爷爷,那个善良的、正直的老人。   我记得他抱着我嚎啕大哭的模样,也记得他指着我,对其他试图给那个男人劝和的人们说:“这孩子以后跟我姓,他是我陈家的孩子,我养他。”   他带上了老花镜,用斑驳的手指翻过我的作业,一点一点地为我讲解要点。他拎着菜篮子,慢悠悠地溜达回家,篮子里肉多菜少,他笑眯眯地说:“给我的大孙子加餐。”   他在我第一次捉弄了同学的时候,抄起扫帚打我,打累了却抱着我偷偷地抹眼泪。他在大半夜睡不着觉,跑到我的房间里,用干瘪的手摸着我的脸颊,又悄悄地离开。   他改正了我所有隶属于父亲的冷血和狡猾,他将做一个好人的思想深深地刻在了我灵魂的深处。   但我还是失去了他,在那个冰冷的夜里,送他走了最后一程路。   我难以遏制地想到了张晨。   我不后悔遇到他,跟他成为兄弟,回想起少年的时光,依旧能感到温暖和愉快。我最后悔的是没有把握住底线,越过了兄弟的范围,和他当了炮--友、当了情人又单方面视对方为伴侣。   如果只是兄弟,我或许没办法做到这个地步,也不会越陷越深,踏进这趟旋涡里。   我想不到什么欢乐的事,也生不出多少难言的恨,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唯一过不去的坎,在于我从未想过利用他去搞他的家人,他却能轻易地出卖我,让我所有的筹码清空,做得干净利落,让我连借口都无法为他找到。   谁能知道那天夜里,我和他在哪里对供词?   谁能轻易地在我的电脑里做一些手脚,并不为我所察觉?   谁能将我的贴身用品哪走,谁能轻易地叫我变更原则?   只有张晨,只有他能做到。   他为了他的母亲,选择放弃了我,但倘若我与他对峙,他也不会说出什么歉疚的话吧,他或许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救了你第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谁叫你非要同他们作对呢?”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我一直说的那一句话。   我和张晨,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大学是一道分水岭,我们早该疏远划清界限,不该再接触了。   那些肉--体交缠和短暂的欢愉,如一场过于荒诞不经的梦,总有现实戳破幻想,叫人猛然惊醒,恍然回头看,已经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景。   我所有的感情与信任,终于灰飞烟灭,落得干干净净。   又过了三天,调查员带来了纸与笔,我向他要了一根烟,一边抽着烟,一边手写好了辞职信。原则上应该是开除当籍,再走后续的程序,但违规操作并不严重,再加上部分证据不太致命,还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幕后人当然想让我进监狱,但架不住李婉婷苦苦哀求——她爸爸递了个条子,这件事轻拿轻放,我甚至颇为“体面”地有了写辞职信的机会。   我在狭小的书桌上,攥着钢笔,写着我的辞职信——这是我第二次写辞职信,第一次是为了躲张晨。想到当年的潇洒,我竟然有些羡慕,羡慕那时候有勇气重新开始的自己,不过几年,我竟然怕了,又怕又舍不得——我爱我的工作,我爱我所从事的事业,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做下去了。   钢笔尖划过信纸,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字,我感谢了组织多年的栽培,等到了辞职原因的时候,大脑却一片空白。   我费力地想了又想,也找不出一个辞职的理由,于是抬起头,问那位调查员:“一般这时候辞职的人,都会写什么理由?”   那人冷笑着说:“99个人停职查办了,也就你,有人护着还能写份辞职信。”   “哦,这样。”   我捏紧了笔,写下一行字“我深感身体不适,难以应对未来的挑战和相对复杂的工作……”,写完了这行字,我自己都笑了。   我终于写完了辞职信,递给了调查员,他单手接过了信纸转身离开了,于是逼仄的房间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提交好辞职信的第二天,我走出了这幢房子,双腿因为许久没有动弹,而不得不扶着楼梯,有些谨慎地向下挪,当我走完了最后一阶台阶,再抬起头,恰好看见李婉婷冲我笑。   她的脸上抹着极薄的粉,粉红粉红的像刚刚成熟的苹果,手里拎着一个大号的袋子,她就站在原地,向我挥了挥手。   我也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被我拒绝,又竭力捞我出来的女人。   她等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小跑着到了我的面前——她一把抱住了我,摸了摸我的后背,说:“陈和平,你瘦了。” 第56章   我要极力握紧拳头,才会忍住回抱住她的冲动,已经有太久没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这句话扎进了我的心脏里,让我蠢蠢欲动。   李婉婷真的是一个好姑娘,可惜我配不上她。   她抱了我一会儿,又重新站直了身体,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大口袋,我注意到,里面是干净的衣服和一堆滋补用品,她把东西全都塞到了我怀里,笑着说:“我回头把账单给你,你给我报销哦。”   “好,谢谢你。”   “我开了车,送你去宾馆吧。”   我原本在鹿市的房子已经没收了,限期一周将东西搬走,李婉婷没提送我回家的事,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也实在是疲惫不堪,就上了她的车,坐在了后车座上。她撸下了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利落地踩下了油门。   “车技不错。”我夸了一句。   “跑新闻的时候练出来的,车开得不快容易被打的。”   她仿佛开了话匣,开始轻快地将她跑新闻的故事,她谈话风趣幽默,这一路我都没有空闲去想些其他的事。   车子终于到了停车场,她却没有着急开门,只是背对着我,对我说:“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我的手已经搭在了车门上,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你至少不讨厌,对不对?”   “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但我配不上你。”   “你成熟、勇敢又聪明,哪里配不上我?”   “你值得更好的男孩子,我太老了,和你并不般配。”   “你明明交过女朋友的……”   “与性向无关,而是我恐怕没有勇气,再很好地爱一个人。”   李婉婷抬起了手,背对着我,擦了擦脸颊,她哑着嗓子说:“我从来没有为一个男人,和我爸爸吵得那么凶过。”   “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陈和平,”她说完了这句话,又抬手抹了把脸,“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不需要你喜欢我,我就想和你在一起,不可以么?”   我艰难地别过头,强逼着自己开口:“你还太年轻,你不能因为冲动而毁了自己。”   “我不年轻了,我分得清是一时的喜欢还是爱,我忘不了你。”   “我并不喜欢你——”   “我说了我知道了,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骤然加大了嗓音,打断了我的话语,“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吸了一口气,我说:“对不起。”   李婉婷抬手捂住了脸,她开了车门,说:“你先下车吧。”   我下了车,关上了门,在车门外无法看到她是什么表情,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她下了车,开了后备箱,从里面翻出了那个大大的袋子,我过去拎,她愣是不让。   她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妆是花的,我想我真的是一个罪人,让她这么难过和失望。   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感情是一段关系最有力的保证,如果没有爱意,日子过得并不会有多愉快。李婉婷是一个好姑娘,也正因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她才需要一个爱她而她也相爱的伴侣,我相信日久生情,但我并不相信我自己。   我们到了宾馆门口,她把手里的大袋子递给了我,不再避讳我,就在我面前任由眼泪冲刷掉了她漂亮的眼妆,我身上也找不到纸巾递给她,想劝她不要再哭,又清楚不过,我的拒绝是她难过的理由。   她哭了一会儿,自己从包里取出了纸巾,擦了擦脸,又问我:“我现在是不是特别难看。”   “你不难看,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和你初恋女友相比呢?”   我被堵了一下,慎重考虑,谨慎回答:“我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了,我是真的觉得你很漂亮。”   她侧过头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看起来心情好一点了,她说:“那再见了,陈和平,回头记得把钱打给我。”   “一定。”   “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吧?”   “有的。”   “如果你遇到难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她的语气故意带着几分轻快,别过视线不去瞧我的眼睛,“如果没有事,就不要再联系我了,我想忘记你,找个年轻的帅哥,好好谈恋爱。”   “好。”   “那我走了。”   “好。”   她转过身,我注视着她向前走,但她不过走了十来步,又转过头,她说:“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我抿直了嘴唇,狠心对她说:“没有。”   “那你愿意再抱抱我么?”   我伸出了双手,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我怕我舍不得走。”   她转回了头,小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放下了手,目送她离开,也转过身,去走我的路。   宾馆的前台认识我,但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为我办理了入住手续,等到缴费时我才知道李婉婷垫付了一个月的房费,她或许是怕我存款不够,无家可归。   其实我还好,我名下的资产并没有冻结,公务体系里工资不高却也不低,我没什么爱好,这些年赚的钱大多存了起来,不太夸张用,十年也过得。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在镜子中看到了我的模样,胡子拉碴、满脸麻木,真不知道李婉婷那姑娘是看上了我什么,我洗了个澡,把胡子剃得干净,看着勉强周正了一些,回房间躺在床上,陷进了柔软的床褥里。   我的手机和手机卡作为证物还要保管一段时间,暂时无法与外界沟通,调查员说三日后会邮寄给我,至于我去了哪里,不问他们也能够知晓。   名义上我以辞职告别官场,但实际上我仍处于观察和监视之中,大约几个月后才会撤下这种无形的监控——也是为了防止我出卖机密文件,或者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短时间内我无法联系郑东阳,网络上的信息暂时也不想获悉——我没有勇气给自己更多的负面消息和压力。   我沉沉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叫了外卖,一边等外卖一边考虑未来要怎么做,鹿市是呆不下去了,但回到爷爷在的城市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或许应该像多年前计划的那样,去南方找个小城市,无法从政之后,开个店面也是一个选择,至少不会坐吃山空,而是有所进项。   我强迫我不去想郑强和幕后人的那些事,但很困难,我甚至有冲动将所有的材料下载下来,重新准备好,再尝试一次——但我亦心知肚明,我被调查的这些日子,这些证据对应的事件,应该都被抹平了痕迹。   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我无法当所谓的孤胆英雄,我没有这个能力去揭露黑暗,即使我有这个勇气。   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长的假期,即使手机寄回到了宾馆,也没有再打开,每天躺在宾馆的床上,看碟片听音乐,偶尔还打开电脑玩一玩年轻人很喜欢的游戏,战斗类的游戏一窍不通,倒是喜欢上了消消乐,在机械的BIU~BIU中,偶尔能短暂地忘记一切,单纯让大脑放空。   在宾馆里养了大半个月,终于有人通过宾馆内线打开了电话,问我之前放在房子里的私人物品要如何处理,我回了一句,直接销毁就好,对方却表示,已经寄存在了一处仓库里,最好尽快提走。   我挂了电话,带上无线耳机,继续玩儿我的游戏。   我颓废了将近一个月,连肚子上都多了一层肥肉,终于决定打开手机——倒不是不能继续玩儿下去,而是宾馆的服务人员隐晦地提醒了我快花光了预留的资金,而我也想起来,我还没有给李婉婷转账。   李婉婷是个太实在的姑娘,她给我的这一大兜子东西,加起来得有五六万,再加上一个月的房费,至少有七万。   我打开了手机,任由短信和未接来电刷满屏幕,一键忽略了,开了付款宝,输入李婉婷的号码,将钱款一次性转账了,正想要关机的时候,又有一个电话闯了进来。   我没有存那个号码,但号码的所在地提示的是海外,我几乎不用猜测,就能确定,那号码属于张晨。   张晨总是这样,让我难过到骨子里,再来说些温情脉脉的话语,用老人的话说,就是给了你一巴掌,再抓给你一把糖果。   可惜我已经不是孩子,也不是信任他的我,我不喜欢吃糖果,因为很久之前,那个会无条件给我糖果的男人,一转眼就背叛了家庭,毁了我母亲的一生,因而我不爱吃糖,生理性地厌恶。   我接通了电话,我也好奇,张晨会说些什么。我将电话转到了播放键,按下了电话录音的按钮。   “陈和平?”他的声音放大了很多倍,响在了我的耳畔,依旧淡定从容。   我没说话,但无法挡住张晨的话语。   他问我:“你还好么?”   我把手机放在了一边,想了想,打开了电脑桌面上的游戏,BIUBIU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挪动着鼠标,消灭了一行星星。   “你在玩儿游戏?”   我没理他,接着挪动鼠标移动着彩色的图标。   “我在美国,陈和平,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想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举报你。”   “BIU~~~~~~”   五颗星星练成了一条线,闪光特效伴随着一声悠长的BIU声。   “你在听我说话么?”   我挪动着鼠标点了点洒落的金币,画面转了一圈,出现了更多的星星。   “陈和平——”   “BIU~BIU~BIU~”   “我到美国,是因为我弟弟出了事,他女人坏了二胎,我妈叫我把她送过来,顺便,我们把离婚的手续办清楚。”   屏幕上非落下无数暗红色的粘人精,得尽快清理掉他们,我挪动着鼠标,迅速地去点,还有点手忙脚乱的味道。   “你现在还好么?你在听我说话么?”   他的声音真让人心烦啊,我单手挪动着鼠标,眼睛盯着屏幕,伸手准备按下挂断的按钮。   他却偏偏说:“陈和平,你来美国吧——”   我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屏幕,终止了他的话,耳畔的噪音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铃音又很快响起,我挂断了电话,关了手机。   我曾以为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张晨,一辈子无法真正地拒绝他,却发现过往不过画地为牢,迈开他的影响,竟然那么容易。   不过是一盘消消乐罢了。 第57章   我没日没夜地玩儿了一个月的消消乐,终于通了最后一关,宾馆住到了服务员主动提出给我办金卡的地步,也是那时候,我想我该出门了。   生活是人的本能,遇到了再多的波折与磨难,也要咬咬牙挺下去。失去了工作,但至少还有自由和生命,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总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我粗略地翻了翻手机,李婉婷发了几条短信,过往的同事竟也有几人发了消息慰问,我一一表示了感谢,再确认了一遍没有郑东阳任何的信息。   我登录了久违的微信,郑东阳双删了我的微信好友,我猜在安全局的过往,让他极为擅长如何抹掉自己的痕迹,他并不想因为我受到影响,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查看了网络信息,输入了几个关键词,与幕后人相关的消息依旧是一面倒的正面,郑东阳没有在网络上造势博一搏,他选择了息事宁人。这也无从指责,毕竟我与他都清楚,即使爆料了什么,也只会被打为网络流言。   我辞职的消息也没有什么波动,毕竟只是一个二线城市的更替,有个小论坛里倒是有一群妹子在嘤嘤嘤哭,说什么政治黑暗,书记不哭,多少是个慰藉。   郑东阳已经没有必要再联系了,完全没有意义。我登上网络,开始购买前往温市的机票,温市是典型的南方城市,气候温和,小吃也多,商业也很发达,无论是为了养生,还是为了开个店,去那边都很不错。   我实在没有心情去仓库那边提取自己的东西,就找了代理存储公司,帮忙取出等我到南方后再统一邮寄过去,洗了澡刮了胡子在楼下剪了头发,换上了那身李婉婷给我买的衣服,衣服料子很好,就是有点松了,我比了比尺码,才反应过来,这两个月下来,竟然还倒瘦了几斤,明明一开始的时候还胖了来着。   我在前台办理了退宿手续,前台的小姑娘通红着脸,憋了很久,才出一句:“您以后要好好的。”   我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看向她,想了想,回来她一句:“谢谢。”   我上了赶往机场的出租车,车载新闻里播放着“今晨,市委书记李正前往市……”,刚听到几句话,司机就一下子切了频道,他很体贴,虽然听到新任上台的我,其实不怎么难过。   我辞职之后,当然要有新的官员补上,这对鹿市也是一件好事。到了机场,我付了钱,司机递了发票和零钱给我,我接过了东西,听见他说:“一路顺风,一切都会好的。”   轻车熟路地办理好了安检手续,进了里面,我恍惚间想到两个多月前,就是在这里,张晨和我手牵着手,要回去过年。   我捏了捏手指尖,将这段回忆抛在了脑后,翻出了新买的手机,开始玩儿游戏。   过往使用的手机都限制国产固定牌号,现在无官一身轻,倒是能用些国外的了,功能熟悉了半天就上了手,倒是很好用。   我玩儿了一会儿手机,就到了登机的时候,身上的行李都办了托运,倒是很轻松自在,熟悉的颤抖和波动,飞机滑行后渐渐飞离地面——我离开了鹿城,将要去一个新的城市,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也一并留在这里吧。   生活永远比想象中来得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比如我以为我孤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下了飞机的时候,竟然发现有人借机。   我从出口往出走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毕竟“陈和平”这三个字撞上的概率实在太大了。   但当我走到举着那个借机牌的人的附近的时候,却被叫住了,那人穿着黑色笔挺的西装,很礼貌地问:“请问是陈和平,陈先生么?”   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新的城市里依旧要通过一些审查,但按照常理,会提前短信告知,下飞机就会被带走,而不会在外面安排人接机,我谨慎地答:“是我,你能确定你是来接我的么?”   “的确是来接您的,是白先生让我来的,白清明白先生。”   那人不慌不忙,话语清楚,只是我从来都不认识什么白清明白先生,只好冲他笑了笑:“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白先生。”   大概是认错了吧,我这么想着,也着急去取行李,就加快了脚步,那小伙子年纪比我还轻一点,但许是疏于锻炼,很快就被我甩到了身后。温市机场的行李盘分成了几个,我很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盘,拿到了自己的皮箱,排队打车去了之前预定的宾馆。   我将机场的一幕视做插曲,但我进宾馆的房间后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透过猫眼,我看到了机场接机的那个人,气喘吁吁,身边似乎还有酒店的工作人员。   我拨通了酒店的前台,声明有疑似诈骗团体试图敲开我的房门,前台道了歉,却表示对方能够报出我所有的登记信息,据说是我的亲友,我反驳说我并不认识门外的人,如果宾馆内保安无所作为,我会申请报警。   前台又道了一遍歉,很快有人过来将门口的人“请”走了。   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决定早些找到合适的房子买下,尽早办理这里,也开始怀疑来这座城市是否是正确决定,骗子的骗局环环相扣,个人隐私也得不到什么保证。   接下来的几天总算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我用存款在温市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顺利办好了相关的手续,又开始从容做些市场调查,准备找个铺面开店。   春去夏来,每日都是晴天,我接手了一家特色小吃店,换了几个不错的厨子,又联系了一些网络美食博主,付费请他们来品尝介绍。   一切都很顺利,过往的经历多少让我有些能力,手续办理的流程很熟稔,具体的管理也很轻松。   六月初,小店正式开业,没有亏损,竟然还有小赚。我规避所有的镜头,也很少出现在店铺里,基本就是月底收收钱。第一家店开得比较顺利,手里的余钱还有富裕,我就琢磨着要不要再投资干点什么,好让时间不那么空闲,让自己忙碌起来。   新的想法还没想好,有一日逛街的时候,却路过了温市大学,正巧撞到了一群学生在大学门口拍照,看了一眼,穿的是博士服。   我有时间,也有余钱,倒不如进校园里,再学些知识。有了想法就去做,没有人给我提供参考意见,我自己一人就能做主,我选择了管理专业,刻意将自己打扮得白嫩了些,找了位即将退休的教授当导师,那位教授不太关注政事,鹿市与温市又相距甚远,笔试通过后,安安稳稳地通过了面试,补了之前招生的空缺,三十多岁了,重新回校园里当了一个大龄学生。   博士的年龄一般相差都很大,加上课程稀少,管理学又不需要太多的协同实验,因而我过得还算自在轻松。   一眨眼又到了年底,聚餐后,我开着新买的车回了家。不大的房子里安装了壁挂炉,刚一进门,热气扑面,我心里是快活的。   拖鞋还没换,躺在沙发上懒得动弹,过了一小会儿,有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不知道是同学还是客户,伸手接了电话说:“你好,我陈和平,您是?”   电话对面没有声音,只有清浅的呼吸声,我问了一句:“您那边不方面么,那我挂电话了?”   我没来得及挂电话,反倒是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了我的耳畔:“陈和平。”   是张晨,原来是张晨啊。   “你好啊,张晨。”我回了这一句,内心也没什么波澜壮阔,像接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同学的电话似的。   电话对面又沉默了许久,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似的,我放下了手机,按下了免提,又开了录音键,很有耐心地等对方说些什么。   “陈和平,你过得好么?”   他憋了很长时间,才说出了这句话来。   “挺好的啊,”我伸手拿了一个苹果,用小刀开始削皮,“日子过得还不错,你过得也还好吧?”   果皮一点点下垂到了垃圾桶里,我将苹果的两端用刀子挖了挖,去掉了最后一点皮,再开始切块,等做完了这一切,擦干了刀,还没听到什么他的回答。   我拿了个苹果块,啃了起来,这苹果对得起它的价钱,挺好吃的。   “我刚刚回国,我能不能去见你?”   “不太巧了兄弟,我约了人出去旅游,没办法见你。”   “你去哪里旅游?”   “去哪儿还没定,走哪儿算哪儿,有机会再见吧。”   “恐怕你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   嗨,都到年底了,为什么非要说些实话呢,他说了实话,我也不太好骗他,也只能说实话。   “我不想跟你见面,也不想给你找不痛快……”   “陈和平,”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打着颤儿,他问我,“你恨我么?”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的录音提示闪烁着,我说:“我不恨你,张晨,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没办法把你忘记,恨你太难为自己了,所以我不恨你。”   “我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他说得飞快,我也回得飞快,我们之间又在持续那过分漫长的沉默。   直到他说:“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见面在谈,好不好?”   “我这边开着录音键,想听你说有什么误会,你说,我听着。” 第58章   我一块接着一块吃着我的苹果,吃完了最后一块苹果,他依旧什么也没说。   我划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锁屏的手机,开了口:“我不恨你,你也不必感到难过,以后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吧。”   “我做不到,我爱……”   我按下了挂断键,顺手把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想了想觉得太过幼稚,又把人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我开了电脑,挂上耳机,熟稔地翻开了一部喜剧片,看片子去了。   我名下只有两家店,各有一位会计,为了节约人工费,也是实在太闲,年底的总账索性亲自来做,该缴的税一分不少,过年的红包也包得足,大家都喜气洋洋,吃了团拜饭就放了假。   离过年也不过三天了,我推着购物车在温市最大的商场里买东西,好巧不巧又遇到了市里的记者街头采访,我有一瞬间想到了李婉婷,但很快回过了神,耐心地接受采访。   小姑娘问我新年愿望是什么,我笑着说想多赚点钱,换个更大的房子。   小姑娘又问我有什么新年祝福要分享的,我认真思考,慎重回答说:“祝大家新年吃鸡,大吉大利。”   她显然很懂这个梗,在镜头外噗地一声笑了。   我把东西全都塞到了后备箱里,开了车门踩下油门,回了家,把东西拎到楼上,又开始忙不迭地弄腊肠包饺子收拾房间。刚刚到温市第一年,虽然赚了些钱,但我还想着换个大房子,说要去旅游当然是骗张晨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抽风,来温市找我呢?   我一点也不希望见他,如果我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那憋屈的是我,躲他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万一弄出人命来,那吃亏的还是我。   我学会了围观那些年轻人沉迷的主播,进个面嫩又帅气的男主播的房间,将手机固定在架子上,按下了电磁炉的电源——天气寒冷,吃个火锅暖胃再好不过。   人啊,有感时伤悲的时候,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再找点好吃的,一个人的生活除了孤单寂寞,还有自在从容,端看想怎么活。   男主播是个很风趣幽默的男孩子,聊天的时候有点弟弟的味道,引发很多“姐姐”们的疯狂洒金,有时候我挺喜欢看他下饭的,一来脸长得还可以,二来说话不空,能看出一点底蕴来,偶尔也会刷个礼物,但不沉迷。   我吃完了火锅里的最后一根面条,关了火,也退出了房间,刷锅的时候,电话响了。看来源自美国手抖了一下,又想起来张晨说他已经回国了,那就不是他了。   我想如果早些时候,我刚开始在宾馆里没日没夜玩儿消消乐的时候,张晨如果打电话说要见我,我一定做不到多从容淡定,我或许会像个疯子一样,用最狠毒的话语来彰显自身的无能,说真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幸好我从那个阶段里走出来了,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的生活,除了不能实现高贵的人生理想外,一切都很好。   我把张晨抛出到脑海里,接到了电话覆在耳畔,我听到了特别熟悉的声音:“陈和平,你跟哪儿呢?我正在买机票,你在哪个城市,我就去哪个城市见你,咱哥俩多少年没喝酒了。”   我的眼眶一热,强行抹了一把脸,笑着骂他:“哟,王胖子,美国混不下去了,这是要回国了?”   “滚吧,”王胖子骂了我一句,丝毫不避讳地说,“这不刚闲下来,想回国看你怎么样,结果你倒好,直接解甲归田了,我这怕你想不开,只能过来给你个厚实的胸膛了。”   “我在温市呢,已经安定下来,过得还行,你准备买几号的机票,带你老婆么?”   “不带,孩子还小呢,离不开孩子她妈,等会儿我买到了机票再给你发消息,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就提前备着吧。”   “成,我等你。”   “别太激动,你这嗓子都哑了,不是哭了吧?”   “哪儿能啊,就屋子里温度太高,有点上火了。”   “行,我挂了,回头再联系。”   我也挂断了电话,感觉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多少年了,打那时候王胖子出国,一晃十来年都过去了,早年是没工夫出国看他,他也不能轻易回来,到后来是身上有公职,更不能出去了。原以为还要过很久之后,才能见到他,没想到几天之后,就能重逢了。   为了招待王胖子,我仔细研究了一圈温市好吃的好玩儿的景点,自己的房子实在太小,等他把飞机航班发过来,就提前在本市最好的酒店里留了房间,王胖子加了我微信,每天沉迷给我过去的微信点赞。   我那微信不知道荒芜多少年了,王胖子表示信息太少,点赞不够过瘾,我哭笑不得,只好在又煮火锅的时候拍了个火锅的图片,也没加滤镜,直接分享了朋友圈,王胖子给秒赞了一下。   王胖子动作再快,也没有赶上新年,今年依旧是一个人过,张晨倒是还打了个电话,说了四个字,过年快乐,我也回了一句过年快乐,他就立马挂了电话——我猜他被我挂电话挂出了心理阴影,也想叫我跟他一样不痛快。   但他现在没那本事让我不痛快了,我买了红底金字的对联,正想回家去取胶带,邻居的大爷大妈却送过来半碗浆糊来。这个小区大多是职工养老房,我一开始和邻居不怎么熟悉,后来有一天在楼底下看大妈一个人拎着个十斤大米,有点艰难,就忍不住凑过去帮了忙,结果上了楼,才发现是对面的邻居,一来二去,到底能说上话了。   大爷大妈弄了一大碗浆糊,还剩下小半碗,我谢过了老人家,开始在对联的后面涂浆糊。   这一涂,又忍不住想起了爷爷,我爷爷当了几十年教师和校长,写得一手好字,倒不是多龙飞凤舞,而是很“稳”,每一笔都带着浓郁的书香。他提着笔写着大字,叫我给他弄浆糊,浆糊要用棒子搅均匀了,我干了一会儿,却觉得手酸了,不想再弄。爷爷用厚实的手拍一下我的后脑勺,笑骂说:“你这孩子,玩儿你的去吧。”   我笑着答应了,开了门,哒哒哒地向下走,屋子里的暖气很快被楼道里的冷风吹走,我越跑越快,心中带着小小的喜悦。   等跑到了楼下,就看见张晨站在单元门口,跺着脚,仰着下巴,特颐气指使的范儿说:“你可算下来了。”   “咱不是约的十点钟么,你着什么急,再说你到了,怎么不上楼啊。”   “我啊,我忘了你家单元门号了。”   张晨这么说,我也没细想,抓着他的手,就同他买炮仗去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品了品记忆中的快活时光,用棒子搅了搅江湖,抹在了对联的背面,一层又一层,涂得厚厚实实的。   我已经长得很高了,但还是要拿个小凳子,才能够得到上,贴完了春联,身上还冒了一层细细的汗,我擦了擦额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偏过头看了一眼楼道,楼道空空的,许是我太多疑了。   我把小板凳挪到了房间里,开了电视,坐在沙发上捏饺子,面是早就和好的,饺子馅上面洒着一层油光,按理应该站着包饺子,但我实在犯懒,就这么坐着捏,如果一个人分量还不太多,我惦记着过几天王胖子过来,索性多捏了一些。   饺子下了锅,我低头翻出手机,回了几个店里员工的短信,微信塞满了祝福,我开了群发助手,特地把张晨勾掉了,按下了祝福,推出界面后才发现朋友圈有个红色的数字23,点开之后,想起来那天发朋友圈的照片,果然有很多的赞和评论。   张晨也写了个留言,但提示的是已删除,我权当没看见了。   我做了四菜一汤,分量不大,摆好了盘又发了朋友圈,拿筷子就着热闹的春晚夹了吃。供暖公司许是过年心情太好,今晚的暖气给得实在足,身上的衣服很快就穿不住,我特地换了红色的线衣线裤,薄薄远不如家居服厚实,当窝在床里拨手机的时候,才恍然发觉,我竟然又老了一岁。   人生最好的年华就这么跌宕起伏地过去了。   但叹息也只有一瞬,我开了直播间,随便找了个女主播,听她弹钢琴,听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听,或许是耳朵养刁了。   我关了界面,开了消消乐,新出的十关又轻易地破了,下的新游戏却懒得动弹,手指挪了挪,挪到了微信,点进了朋友圈,略略刷新一下,又看到了张晨的头像。   他分享了一张照片——石墩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雪,旁边散落着几瓶洋酒,配字是四个字“我很想你”。   那石墩子我再熟悉不过,就是景山公园门口的。   小的时候,我们大晚上的不睡觉,溜到门口,看票的大爷挨个摸摸我们的头,把我们放进去,告诉我们玩儿半个钟头就要出来。   我们蹲在石墩子旁边弹玻璃球,他白白净净的手指染上了灰,却一点也不嫌弃,挪来挪去,有时候还会撞到我的脑门。   他说:“陈和平,你幼不幼稚?”   我反驳他说:“都知道幼稚了,你还跟我玩儿?”   我们玩儿够了,手拉着手迈过高高的门槛儿,景山公园有那么多鬼故事,都不带害怕的。 第59章   我看着这张照片,弯起了嘴角笑了笑,倘若时光回转到十多年前,我必定会忙不迭地拎起外套,出去救他。   我会焦急地打他的电话,叫他少喝点酒,再冒着凛冽的风、厚实的雪,打车过去救他。   我会背着他,在白色的雪地里留下一道脚印,会听他迷迷糊糊说着胡话。   往日不可追,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放下了手机,又想起一样吃食来,切点萝卜丝就着肉馅和面团,能炸两大盆丸子,王胖子肯定喜欢吃的。   大年初三,我裹得严严实实去了温市机场,举着牌子接到了王胖子,王胖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愧对他的称号,依旧是个白白胖胖活动却很灵活的胖子,他见了我,看了又看,才说:“陈和平?”   “怎么着,认不出我来了?”   “你这儿人模狗样的,站在这儿特气派,有点不敢认。”   我把牌子扔给了他,说:“有几个行李,行李单递给我一下?”   “俩,你认不出来,我绕出来再说。”   温市机场也乌央乌央的都是人,我们折腾了两个小时,才上了出租车,王胖子从怀里摸烟,正想点,我伸手拦了拦:“禁烟令下来了,下车再抽。”   前排的司机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想抽就抽。”   王胖子还是点燃了烟,他刚抽了一口,我就止不住咳嗽了。   王胖子匆忙地掐了烟,嘲笑我:“你这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是老烟枪啊。”   “有段时间没抽了,”我翻出纸巾,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估计是闻不了烟味。”   “那你刚刚不直接说,还扯什么禁烟令啊?”   “禁烟令是真有,交警看见车里面有人抽烟,谁抽罚款200。”   “人民币?”   “你想给美金也成。”   王胖子尴尬地笑了笑,回我:“孩子学费高,人穷志短。”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王胖子当年出国后又读了三年,学的是金融,这专业原本稳赚不赔的,没想到毕业那年不赶巧,碰上了经济危机,王胖子那段时间过得苦,他也好面,这些事都没跟我们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过来光景好了,专业派上了用场,开始拼命赚钱,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总换老婆,换一个老婆大半身家就给了对方,他再重新赚。前几年喜欢上了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打电话跟我说是他一生真爱,结果没过多久就遇到了新一轮金融危机,穷得裤子都没了,都这样了,那女人还是愿意嫁给他,据说连婚礼都花的女方的钱,这几年经济形势大好,王胖子也勉强缓过来了,孩子也生了,日子总算重新上了正轨。   我不太能接受他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结婚离婚,但总归是他自己的日子,我也不好多嘴,如今他成了好爸爸,我觉得人总算安定下来了,怎么着都不错。   出租车停在了宾馆钱,我付了车费,帮忙拎行李下车。   “陈和平,你攒够钱了差不多就买个车吧。”王胖子拎着行李,我们并排向服务台走。   “买了,今儿限号,开不出来接你。”   “温市也限号?”   “哪儿都限号,环保部那边跟吃了炸药桶似的。”   “我记得有几年,你还在环保部门工作来着。”   “是啊,我们那时候折腾的是重污染企业,可没这么折腾过民众。”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到了服务台开始填单子办手续,我取出了卡要付费,王胖子一下子就把我挤一边了,拿了自己的卡刷得利落。   他拿信用卡直接刷走了钱,都不带输密码的。   我捏了捏手指尖:“你回国办张国内卡,你这也太不保险了。”   “这张的额度不太大,”王胖子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似的,他就这么笑着说,“我有个前妻,离婚办手续的那几天,刷走了我二十万,美金。”   “那你可真倒霉。”我真情实感地替他难过了一秒钟。   他捶了一下我的后背,拿了房卡跟我一起上去了。   王胖子并不清楚我为什么突然辞职,他人也精明,并不着急问其中的细节,我挑着几个饭店的名字跟他说了,他躺平在床硬要去我家里吃。   我揉了揉眉心,跟他说现在马上到饭店,去我家也来不及,好歹打消了他的主意,最后这货懒得动弹,我们直接去了宾馆搭配的自助餐里,凑合吃了一顿。   气氛倒是不错,调侃调侃当年读书的事,吹吹牛皮,还是挺轻松自在的,我问他回国呆多久,他说过来替总公司那边办点事,最多呆俩礼拜就得回去。   我又问了伯父伯母怎么样,他也不避讳我,跟我说伯父还在监狱里呆着,伯母前几年就嫁人了,王胖子一年打三电话,过年中秋和三八妇女节,其他的时候再打,基本没什么希望接通。   王胖子问了问我爷爷怎么样,我回了一句,早些年没了,他就哦了一声,看样子想安慰我几句,又翻不出什么言语。   我岔开了话题,问他闺女怎么样,他从怀里取出了手机,给我看照片,照片上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眉眼特像王胖子,却有一头漂亮的微微蜷起的头发,眼睛带了一点浅蓝。   我真情实感夸了一句:“王胖子,你闺女可比你长得好看多了。”   “那当然,我闺女是最好看的!”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一副女儿奴的模样,听他絮叨,倒是觉得暖意洋洋。   下午的时候,我领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处景点,瞎转了几圈,他随身带着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还有点惋惜没把他那镜头带回来。等到晚上,涮锅子走起来,啤酒怼起来,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头疼欲裂,王胖子在床上睡得直打鼾。   我这般陪了他两天,就有点吃不消了,他也叫我先回去,他去联系自己别的兄弟去,又问我要不要凑他们的局。我问了问人名,着实找不到什么印象,加上之前鹿市的事,多少不愿意往人堆的地方凑,就直接给推拒了。   我回了家里,收拾收拾房间,有部分员工已经回了温市,我同他们吃了顿饭,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我原以为过年放假最后的这一两天出不了什么事,但我还是放松得太早了——大年初七一大早,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号码,是公安机关的座机号,我接了电话,对面公事公办,说我的朋友因为嫖娼被抓在派出所里,叫我过去缴纳罚款,将人领走。   我第一反应是骗局,我在温市没有什么亲密朋友,就算有,对方也不会去嫖娼啊,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可能是王胖子出事了。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那位警官同志:“您方便把那位的性命和身份证号报出来么?”   “王清廉,身份证后四位是2556,您不要把我当成骗子,您可以亲自来一趟大流街富强派出所。”   “成,我这就过去。”   温市是二线城市,嫖娼办案比较正规,附赠性病检测,缴纳罚款拘留个15天就能把人领走,王胖子是美籍华人,处理得当,缴纳罚款后批评教育一番基本就能放人。这些是我在路上咨询了一位律师得到的反馈结果。   我从未想过这么不光彩的事会落在我朋友身上,更没想到这个朋友是王胖子,他前几天跟我秀恩爱秀女儿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眨眼,我就要去派出所捞他出来。   我停下了车,下车锁了门,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王胖子是出国太久,不通“国情”,误入了什么大保健按摩店。   但我也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这些方面的条条道道几乎每个男人都门清。   派出所只收现金,我下了车在附近的ATM机里取了几千块钱,进去办手续排队缴纳罚款,女办事员扔出个条子来,抬头看了我一眼,多嘴说了一句:“我看你也是个正派人,你朋友也太不靠谱了。”   我尴尬地笑了,没搭他的话。派出所的民警跟我说了具体的情况,昨夜突击全程扫黄,在按摩店里抓到了一批聚众嫖娼的,情节比较恶劣,因而全都被带了回来。可能我皱眉比较明显,那位警察又补了一句:“双飞,玩儿得可厉害了,你要是认识他老婆,能提点就提点两句。”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警察多说了这么一句,算是有良心了。我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胖子,但真见到了人,他倒是比我镇定多了,见面先来了个熊抱,直接说了一句:“谢了兄弟,回头我把钱转你。”   我们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接受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我开着车,听他给他爱人打电话,面不红心不跳,直接说昨夜喝醉了酒,又满口亲爱的我爱你。我尚且能忍得,电话那边又换了他闺女,他这回说得更温情脉脉了些,如果我不是刚从警察局里把人捞出来,或许也会被他骗住,以为他是多么爱老婆爱闺女的人。   我将车停在了路边,头靠在了座椅上。不,或许不是不爱,而是把爱情和性—交彻底分开了,并不认为身体的背叛是一种背叛,有太多的人和王胖子一样,这让我感到了难受——我又想起了张晨,以一种我并不想想起的方式。 第60章   王胖子似乎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但我靠边停了车,他就知道我是生气了,他点燃了一根烟,烟气呛得我咳嗽了起来,但这回他没有掐灭烟头,我也没惯着他,直接下拉了车窗,让外头的冷风吹进来。   “陈和平,你气性怎么这么大?”   “王清廉,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要是娶了媳妇,会对他好,不会在外头胡搞的。”   “你还记得真清楚,”王胖子边说边笑,满不在乎的模样我看一眼就够,“那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的女朋友是谁,后来她又怎么对我的。”   我自然是记得的,王胖子在国内只交过一个女朋友,就是后来跟张晨上床的黎阳。   “我以为你这句话,是对你以后的媳妇说的,黎阳不是什么好女人,你现在的妻子对你不赖。”   “她当然对我不赖,要不然我也不会娶她,兄弟,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还是黎阳,自她以后,所有的女人都是玩一玩。”   “这也是你这么多年反复离婚又结婚的原因?”   “算是吧,不过后来年纪大了,玩儿不动了,我老婆又对我不错,就结了。”   我的胃翻滚不休,举起手拧了拧眉心,终究忍不住讥讽说:“你可真是个人渣。”   “嗨,陈和平,你要这么说,那遍地都是人渣,我也就偶尔偷个腥,心在家里,钱也都给家里,要不是图便宜去了洗浴中心,怎么会那么容易被抓。”   我印象里的王胖子,会打着灯熬着夜一封情书写了撕撕了再写用粉红色的信纸包好了傻乐,会省下早餐费不乐意冲我们借钱在花店一朵一朵挑玫瑰花,会喝醉酒向我们发誓以后会对他的妻子好一辈子。   我不知道是当年黎阳的离开还是这些年的时光改变了他,但我并不能理解他,纵使不那么相爱,结婚后也当保持最起码的忠诚,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这都是底线。   我没再说话,踩下油门开了车,将人送到了宾馆门口,又打开了车门。王胖子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不再送送我了?”   “王清廉,”我终究按耐不住,劝了一句,“以后别这样了,你好歹想想你闺女。”   “陈和平,你现在劝我,我能听,但你转身一走,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了,出轨是有惯性的,不打个野食儿,浑身就不得劲儿。”   我的火也按不下去了,勉强压住了混话,放出来一句:“你真不是个男人,我看不起你。”   “我也看不起你,”王胖子冷笑着说,“你前脚跟我一起骂张晨不是个玩意儿,后脚爬到张晨的床上跟他滚,你说你是我兄弟,你就是这么当我兄弟的?”   我是真的没想到,王胖子知道了我跟张晨的事儿,看样子还知道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想起他这些年越来越少的通讯,又想起每次我提去美国看他,他口中的忙碌,终于勉强找到了缘由。   我不吭声,算是理亏,王胖子喘了几口气,又跟我说:“张晨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当年他跟你上了床四处宣扬,咱们那一票朋友,就没几个不知道的。他本身就是个烂人,瞎搞男女关系,那时候大家思想都简单,连带着跟你也疏远不少,都以为你是为了钱才跟了他。”   “也不一定,”我没跟着义愤填膺,“我毕业后工作忙,本来和大伙儿联系得也少,你人在国外,了解到的情况也有限。”   “你们现在还在一起么?”王胖子又问了一句。   “不在一起了,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我能问你个问题么,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你怎么会跟他搅合在一起,是看中他有钱有势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啊?”   可能是因为冷风一直吹着的原因,我此刻的心情竟然非常平静,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说:“可能就是看脸吧。”   王胖子骂了句草,就不说话了,他开了车门,下了车,回了我一句“再见”。我没下车,目送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宾馆,心里也清楚,再见很难。   我看不惯他乱搞男女关系,当个道貌盎然的“好父亲”、“好爸爸”,他心里过不去我跟抢了他女朋友的男人滚在一起的坎儿,有些话有些事不说出来还能当天下太平,说出来的时候,也就到了头了。   我掉转车头,往自己的家里开,车子越开越快,一路上大抵要被监控录上几次,年后要交上一笔罚款,我上了楼梯,进了房间,插上手机电源,鞋子规规矩矩放进了鞋架子上,然后终于有了力气,躺在床上,也不去想什么,就是单纯地发呆。   我不想恨张晨,恨一个人太累了,不能把他驱逐出记忆里已经是一件叫人不痛快的事,没必要通过恨一次次加深印象,放不开自己。   但我总能发现张晨这人身上有更多值得我恨的地方,譬如我跟王胖子说,我和朋友疏远是因为自己工作忙,但心里明镜似的,张晨没少在其中费力气。   年轻时候的我多傻啊,察觉不出周围朋友越来越少,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整个人的大半精力都被他带着走。二十多岁的陈和平,该和兄弟们吹牛皮撸肉串四处旅行,而不该半夜不睡觉跑到酒吧里拖着人后脖领往水池里摁。   我当年是不是也感到了孤独,才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试图攥着张晨?   我想跨越时光,问问那时候的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我没有时光机。幸好我同他终于不在一起了,幸好我总算脑袋灵光破了迷障抽身而出,我一点点将他的影像从大脑里挤了出去,心里满意极了,重新翻出手机,跟两个店面的主管发起了微信。   年后的生意依旧不错,我折腾起来了第三家店面,卖点传统的剪纸、糖葫芦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定价不贵,生意却不太好,我也不是很着急,多少有另外两家店养着。我开始喜欢一些老玩意儿,一些上年纪的人才会喜欢的东西,我猜我的思想已经趋向了中年人,据说只有中年人,才会对旧事物这么恋恋不舍。   隔壁的老两口和我渐渐熟悉,我知晓他们有个闺女,远嫁到了北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老两口也不容易,我经常搭把手帮忙拎个米面粮油,他们也开始询问我的情况,主题思想就是有没有对象啊,要不要他们帮忙介绍一下。   我婉拒了他们的好意,我现在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就不想在找个人了。一来不知道对方是好人还是人渣,我承受不了第二次人生的折腾。二来我自己有过张晨这一段经历,多少算半个同性恋,以后和人家姑娘坦白从宽,姑娘心里肯定不舒坦,如果瞒着,我自己都要骂自己一句人渣。有很多的同性恋自己受到了伤害,就找个好的异性在一起了,还吹嘘自己遇到了爱情,感受到了温暖。我对这些行为是很不齿的,倘若他们没有告知伴侣曾经的性取向,那与骗婚没什么差别,不必用“爱情”、“拯救”、“重生”这类字眼。   春季学期的课程繁多,我经常泡在图书馆里,有时候也像个年轻人似的熬夜查资料写论文,一眨眼就到了清明节,学校放了假,店里也没什么事,我犹豫再三,还是买了机票,准备去看看爷爷。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爷爷了,实话实说,我想他了,名下的那套房子也要清理一二,我怕总不去人,房子会不成模样,去年的暖气费倒是交了,但有没有跑水,暖气有没有受冻,这些事我都不清楚。   我的大脑里塞着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戴上了眼罩,在飞机上短暂地进入了梦乡。   梦醒时却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记得一盆甜腻腻的红烧肉,飞机开始下落,机身有些波动,我习以为常,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差不多正点到达,很难得了。   等飞机停稳,机舱打开,人们陆续开始下机,我也跟着走了下去,踏上了这块久违的土地。   机场里永远拥挤着人,我在行李盘上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拎着行李准备去找出租车,走了一会儿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陈和平”这个名字重名的概率太大,我并不认为是在喊我,就接着往前走。   但对方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迫,我犹豫了一瞬,还是停下脚步转过了头,这一看竟然发现了一个熟人。   “哟,兄弟,怎么在这儿碰到你了?”   我挥了挥手,眼前的人是当年在纪律委员会前台招待的兄弟,当年我要直接向韩进汇报,还害得他喝不了咖啡。   那人喘了喘气,说:“我看那背影就像你,喊了你好多声,差点没赶上你。”   “对不起了兄弟,”我有点不好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为你叫别人呢。”   “你是不是换号码了,我拨你的电话,一直是无人接通。”   我的手机新安装了防骚扰的软件,许是把他的号码过滤了,只得回道:“没换号,可能手机出了点问题,咱们找个地方聊一会儿天?”   “我也想跟你找个地儿聊天,可我得公出,马上就要过安检进去了,就是看到你打声招呼,陈和平,你过得好么”   “我过得很好,”这句话我说得真心实意,没有半点勉强,“你过得也还好?”   “不好不坏,勉强活着吧,嗨,人到中年,不都这么回事?”   我们又简单聊了几句,我见他实在着急,就主动提了告别,还约好了回头电话联系,我拎着行李箱正想走,却见那人面色有些为难,盯着我看。   “还有什么事么,有事你就直说,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有个事,”那人很艰难地开了口,“你还记得黄志明么?”   “记得,他不是进监狱了么,现在是不是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了?”我脸上还带着笑,心想可能是黄志明混得不太好,眼前这兄弟提一提他,叫我帮个什么忙。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回答是:“黄志明在监狱里畏罪自杀了,临终的遗书里提到了你,你要是不嫌晦气,心里还惦记着他,就去趟西城监狱,好歹……好歹当年咱们一起军训来着。” 第61章   我对黄志明最后的印象,是在西郊监狱里,他冲我笑,那时候他还想着尽量减刑,早点出去和老婆孩子团圆,说他有一天会畏罪自杀,我很难相信。   我的大脑嗡了一下,难过却也震惊,等我缓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离开了,我连自己说了什么话都记不清了。   我拎着行李直接打车去了西郊监狱,窗口的办事员眼皮没抬,问我探视什么人,我吸了一口气,回她:“黄志明。”   她停止了敲击键盘,抬头看我:“这人已经死了,尸体火化了,联系不上他的家属,骨灰暂时寄存在了陵园,你想怎么见他。”   “哪个陵园?”   “九宝山那个,你去哪里找他吧。”   “他是怎么离开的,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法医鉴定是自杀,具体细节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除了几身衣服,他也没留下什么东西,衣服都随着人一起烧了。”   “我听说,他留下了一封遗书。”   我刚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反射性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陈和平。”   “身份证带了么?”   “带了。”我递了过去,她拿着身份证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我。   “你在这里等一下。”   “成。”   办事员拉开了椅子,去后面的办公室了,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塑料袋,直接递给了我:“就这封信,拿走吧。”   我接过了塑料袋,问了一句:“这东西在档案室吧?不需要办什么手续么?”   “您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她重新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字,“档案室无人看管,丢个什么东西太正常了,是吧?”   我把塑料袋塞到了自己的手包里,想了想,说了句:“谢谢。”   陈和平: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证明我已经投奔去见了上帝,也在下面和老婆孩子团聚,资本主义的国家不怎么安全,我的老婆孩子开开心心去看表演,结果两枚子弹,人就没了,我没理由坚持下去,就先走一步了。   我在监狱里偶尔会听到你的消息,听说你去了鹿市干得不错,也听说你辞职不干了、杳无音信,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挺想你,如果你不信这句话,那我补上全句,我挺想你给我带的吃的用的和烟,这监狱里什么都没有,实在有些难熬。   这封信在我死后,或许会被很多人看到,他们会揣测我是不是给你留了什么信息,像电影中演的那样。但你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连累你,所以再多的秘密,我都自己带下去了,如果有人心虚,那也跟我没有关系。   我的骨灰你领了吧,随便撒在海里,写这封信的开始,我不知道该写给谁,糊里糊涂地写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不会对你产生困扰。   祝你一切顺利,长命百岁!   你的脸大的兄弟   黄志明 绝笔   我在去陵园的出租车上看完了这封信,心里不像来时那样难过,至少我知道,他不是死于他杀,而是个人意愿。如果人死后,真的存在亡灵的世界,那他就同信中说的那样,和老婆孩子团聚了。   我拿到了骨灰盒,缴清了这些天的租赁费用,工作人员热情地向我推荐墓地,我问了问价格,已经十万了,温市才三万,以后等我死了,还是葬在温市吧。   我捧着骨灰盒回了爷爷的房子,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潮气,仔细一看,房间里罩着家用电器的防尘布上,已经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在自己干活和选择家政服务二者间犹豫了十秒钟,把骨灰盒放在了茶几上,拨通了家政服务的电话,没过多久,就来了两个阿姨,开始利落地干起活来了。   这家家政全国连锁,可信度也很高,我付了一半的钱,就安心下楼吃饭了,等吃过了饭,顺带去超市买了些东西,阿姨已经发了短信,告诉我基本弄好了。   我拎着塑料袋往回走,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过去,我下了班就去菜市场,手里拎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等我迈完了最后的一个台阶,有时不用放下口袋去摸钥匙——偶尔会有人在家里等我,他会说:“陈和平,我快饿死了。”   我笑了一下,走完了最后的几个台阶,口袋堆在了家门口陈旧的脚垫上,摸出钥匙,开了门——我和门内的人打了一个照面,他后退了一小步,同我说:“好久不见。”   我稳了稳心神,看着眼前的熟人:“郑东阳,你撬了我家的门?”   “没弄坏门锁,需要的话,我免费给你安个防盗门?”   我没说话,直接拎着东西进了门,回了一句:“有事直说,没事的话门在那里,你可以走了。”   “你这态度可真冷淡。”   郑东阳今天带了平光眼镜,西装笔挺,我猜他最近混得不错,才有胆量过来找我了。   “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没办法扯出笑模样来,我要做饭了,好走不送吧。”   “如果撬门进来的不是我,而是张晨,你是个什么态度?”   我拉开了冰箱门,用手指擦了擦里面的夹层,阿姨收拾得很干净,没什么异味儿,我开始把买的东西塞进冰箱里面去,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郑东阳显然不想放弃,他溜达到了我的身后,接着说:“我猜,你会同他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再抱头痛哭?”   我把一个鸡蛋安稳放在了蛋托上,回他:“不会。”   “那你什么反应?”   “我希望这辈子都不必见到他。”   “万一见到呢?”   “见到就见到了。”   “你会原谅他么?”   我关上了冰箱门,头也没回:“郑东阳,你觉得我傻么?”   “呵呵……”   他这笑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太对劲,他今天的反应也很奇怪,过分跳脱,像是在掩盖什么。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郑东阳,视线又滑到了卧室的门上,我问郑东阳:“你是不是带了别人?”   郑东阳没说话,但卧室的门从里缓慢打开,我听见了轮子转动的声音,也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张晨。   他自己推着轮椅出来了,停在了我面前,看着我不说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侧过头对郑东阳说:“你把人带到我家的,你也带走吧。”   郑东阳抹了一把脸,说:“给个面子,你们谈谈?”   “我和陈和平之间聊什么,聊不聊,用不着你的面子,你可以出去了。”张晨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他的膝盖上盖着一个厚实的毯子,不像是坐在轮椅上,倒像是坐在办公桌上。   他还是很好看,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变化的。   我想了想,说:“这是我家,能请你们都出去么?”   我不好奇张晨为什么坐在轮椅上,也不好奇他们两个为什么要在我家里等着我回来,我就想把眼前这两个人打包扔出我家房门,抓紧时间做我的晚饭,这很困难么?   “陈和平,我想和你谈谈,”张晨坐在轮椅上,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这些日子,我不是不想找你,而是没办法去找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想和你把一些误会说清楚。”   “你是怎么上来的,郑东阳背你上来的么?”   我冷不防地问了这个问题,张晨怔忪了一瞬,又很自然地回我说:“是啊。”   “你抬脚,让我看看你的鞋底。”   张晨没说话,掀开了毯子,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他一下子和我一样高了,小幅度地侧过头对郑东阳说:“你的主意不太管用啊,陈和平没被糊弄住。”   郑东阳苦笑了一声,开了口:“张晨愿意做我们的内线,他就是想和你好好聊聊天。”   “是你的内线而非我的内线,”我的心情十分平静,一丝愤怒也无,因而条理清楚地反驳他,“从我在鹿市辞职开始,我和你们的游戏再无什么关联,你们的交易你们解决,不要带上我。”   “你忘了我爸爸了么?你忘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了么?”郑东阳哑着嗓子质问我。   我有点想笑,但又不想笑出声来,因而憋得有些辛苦,我说:“我已经拿我的人生赌了两次,没有力气再去折腾了,我对不起你爸爸,你放过我吧。”   郑东阳的眼圈也红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你先出去。”张晨在此刻开了口,“你在这里,很多话我们没法子说。”   “需要我报警喊有人私闯民宅么?”我说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   “陈和平,今天我们谈不拢,我怕你买不了去温市的飞机票。”   “你已经毁了我前半生,还想要怎么谈得拢呢?”   张晨从怀里抽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微微低下头,点燃了一根烟,那烟雾味儿熟悉得可怕,伴随着过往一幕幕大戏,勾得人心里暴躁不堪,我本能地开始干咳,他向前迈了一步,冲着我脸吐了口烟,他说:“我是很想你的,陈和平。”   我翻出了口袋里的纸巾,捂着嘴唇咳嗽了几下,没想着后退,大抵是自尊心作祟,我等他安安稳稳地抽完了这颗烟,开了口:“我玩不过你,我也不想同你玩儿了,你逼我,我可能要提前去见我爷爷了。” 第62章   “我不逼你,我就是想帮你,你不是想搞那个男人么,刚好,我手里握着他所有的把柄。”   他从从容容地说,我侧着头听着,听完了,问了他一句:“不顾及你家老太太了?”   “老太太没了,就在春节那几天,我去景山公园喝了一夜的酒,也找不到一个陈和平,背着我回家了。”   这话我也只能信上一半,因而反问说:“怎么没的?年前还看到新闻报道,身体还硬朗的。”   “他丈夫想撞死我,没想到老太太坐在我副驾上,我的腿废了半年,老太太在急救病房里住了几十天,没挺过去,就这么没了。”   我心里清楚地记得这位女士生前做过多少违法违纪谋财害命的事,因而并不能感同身受地有一丝难过,连一句“节哀顺变”都吝啬说出口。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太太没了,那个男人失去了掌控你的手段,你们闹翻了只是时间问题,你选择当所谓的内线,也是在利用郑东阳,达成自己的目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你,我未必能这么快下定决心,”张晨闭上了眼睛,透明的水顺着他的脸颊滚出了两道亮晶晶的痕迹,“我已经没了妈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我像是在看戏,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情绪,张晨难过了张晨哭了张晨失去了亲人了,但张晨怎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没有缔结婚姻关系,他直接或者间接地把我前半生的事业都毁了,不恨他也就罢了,他这幅很重视我离不开的模样,让我也很诧异。   但他一贯是这样的,他从来都没有变过,过去的我看不清罢了。   我还是说了一句近乎怜悯的话:“节哀顺变。”   张晨在我说这句话的下一秒,睁开了双眼,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狼,带着狠厉的锋芒,他说:“不是我下手搞的你,陈和平。”   我没说话,翻出了手机,按下了录音键,当着他的面晃了晃。   “你把录音关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你怕什么?”   “我怕你冲动了,破坏我们的计划。”   “也怕我留下你的把柄,让你没办法全身而退。”   张晨这人,永远不会做同归于尽的事,他打的就是弄垮那个男人,让自己舒服自在的主意,但我不信他没掺和这些事儿,正因为掺和了,所以才谨小慎微,想要当面来谈。他不信我,刚好,我也不信他。   张晨向我伸出了手,他浅笑着说:“手机给我。”   “就这么说……”   我的手一凉一疼,手机自手中脱出,直接滚在了地上。张晨的手劲极大,直接把我拽到了他怀里——他亲吻了我的嘴唇。   我们靠得太近了,近到我能发觉他脸上细小的毛孔,他的眼角也生出了一点细纹——纵使时光偏爱他,也不会忘记带走该带走的东西。我没有张开嘴,他亲了一会儿,松开了我的嘴唇,我们依旧靠得很近,他开口说话,呼吸能直接洒在我的脸颊上。   他说:“你胡子拉碴的,一点也不好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理智地考虑到了我和他之间体力的差距,就懒得挣扎了。   “我身边有老太太的人,她干事情都喜欢留一套底子,那些资料都是早年存下的,”张晨说得很慢,表情也十分真诚,“老太太说她小儿子撞死了人,让我带我前妻去美国躲躲,我同她也有一些离婚手续要办,没想到到了国外,就很难回来了,我也是之后才知道,老太太动用了那些资料,害得你辞职了。”   “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我吸了一口气,心想张晨真是上等的演员,我几乎都要被他骗到了。   “我也找不出什么证据佐证,毕竟一切都太赶巧了,”张晨别过了头,似乎有些羞于见我,“我很抱歉,陈和平。”   “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我没办法相信,那些人会轻易地放过我,纵使有李婉婷的家人递话,想悄无声息地让我畏罪自杀,实在太容易了,”我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推论,张晨也转过了头,盯着我笑,我也笑了起来,“你能救得了我第一次,当然也能救得了我第二次,但我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理由,能让那些人听你的——”   “我手里攥着你违纪的证据,也攥着我‘弟弟’撞人的铁证,我告诉老太太,我能想办法让你再也掀不起风浪来,也能帮忙把那小子撞人的证据清理干净——唯一的条件是,留下你陈和平一条命。”   张晨矜持地抬着下巴,他的眼里折射出愉悦的光芒,他说:“你很聪明,陈和平。”   他又说:“你有没有特别感动,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   我抬起了左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直到我的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表情一瞬间怔忪,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不可置信的情绪,艳红的血自他的嘴角淌了下来,许是口腔的牙齿咯出了血。   他的回敬,是砸在我小腹上的拳头,我的冷汗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所以我不想和张晨打架,每一次打架都落不下什么好处。   但张晨总能逼得我理智崩溃,完全不计较后果,只想让他见血,我们扭打在了一起,谁也没说话,只是拿拳头向对方的身上招呼,我抓着他的领口,避过了桌子脚压在了地砖上,他抬膝盖撞上我的下面,翻过身直接伸手掐紧了我的脖子。   我无法呼吸,头脑发晕,眼前是张晨那张破了相的脸——我以为他会掐死我,但他没下去手,松开了我的喉咙,一字一句地问我:“你、发、什、么、疯?”   “张晨,”我剧烈地咳嗽着,嗓子眼俱是血的腥甜味儿,“从一开始,你就在收集证据,想着有朝一日,能让我一无所有,你把我拖进了泥潭里,又亲自把我拉下马,你说,我发什么疯?”   “我是为了救你,”张晨抓着我的头发,俯下`身逼近了我,他的双眼变得通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你他妈的要搞我妈,我明明警告过你——”   “她违法犯罪,手上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   “她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张晨的眼泪自眼眶里夺眶而出,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满是冰凉,“我救她,有什么错?你说,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我颤抖着肩膀,笑得不能自已,“错在我,我不该相信你,也不该帮你,更不该做个好人。”   我很少后悔,此刻却真的后悔了,我后悔当年冲动行事,答应帮张晨举报经信委,我前半生的劫难,归根究底,源自那一次的选择。我以为我能改变这个世界,但我此刻明白,我的的确确,无能为力。   张晨松开了攥着我头发的手,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他说:“老太太没了,我也没什么牵挂,我和郑东阳联手,从内部撬开个口子,等时机到了,就能把他们全都送进监狱了。”   “等十月份的代表大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风流了那么久,差不多也到头了。”   “这样。”   “我原本想解决了所有的事,再去温市找你,”他伸出手贴在了我的脸颊上,话语中满是温柔期翼,“我知道你没办法轻易原谅我,总想做些事,让你开心一些。”   我没拒绝他的触碰,冷淡回道:“你供给金钱,他们为你提供便利和保护伞,你们双方的纽带破裂,早晚要翻脸,不必说是为了我。”   “我很抱歉,陈和平,”张晨的臀`部压着我的下`身,眉眼间都是轻佻的暧昧,他低下头,亲了亲我的发顶,“等所有的事情都终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和你堂堂正正地结婚,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再领养几个孩子,我们以后,像小时候说的那样,一辈子都在一起。”   我们曾小拇指勾着小拇指,在夕阳下对了大拇指,约好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郑东阳说,我现在不适合去见你,但你回到了这座城市里,我怎么都忍不住,想偷偷来看你。   “我们都快要走了,你突然回来了,可见我们之间还是有些缘分。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现在不说,等这边所有的事都理清了,我再去温市找你,同你说。   “陈和平,你安心上你的课,你想要做到的事,我帮你去做。”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他:“为什么?”   “我爱你啊,”他的声音甜腻又温柔,却说得斩钉截铁,“因为我爱你,所以不想再看到你难过的模样。”   “你是不是在我身边放了人监控?”   “我怕一不留神,你就被人弄死了。”   看来那时候在温市时被窥视的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   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很快大门就被推开了,郑东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张晨,该离开了,再迟一些,就瞒不住了。”   张晨低下头,亲了亲我的鼻梁:“你会等我的,对么?”   “恐怕不会。”   张晨却很是愉悦,吻上了我的嘴唇,我依旧是不推拒也不回应,待他单方面吻够了,就站起了身,毫不留念地走了。   我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过了许久,从裤兜里翻出了一样东西,上面的录音时间再醒目不过,我按下了保存键,又开始了重播键。   “我身边有老太太的人,她干事情都喜欢留一套底子,那些资料都是早年存下的,老太太说她小儿子撞死了人,让我带我前妻去美国躲躲……” 第63章   张晨和郑东阳都走了,我剁了肉馅,打了鸡蛋,做了一盘鸡蛋卷肉,又清炒了一盘青菜,等菜都做好了,就着买的馒头吃了。   一个人的碗筷都好收拾,短信提醒我查房给阿姨结尾款,我转了一圈,除了床单上多了一层褶皱,其他倒还好。   床单上的褶皱显然属于张晨,我请人帮忙收拾屋子,他倒是在铺好的床单上滚了滚。   我把床单都扯了下来,扔进了洗衣机,这才想起来洗衣液没买,好在阿姨自带的还剩下一些,倒了洗衣液,拿手机转了尾款,顺便给了一个五星好评。   我之前的东西大多整理得比较规矩,转了一圈,目光停顿在了一个鱼缸上,花费了一点功夫,才想起来是黄志明当年让我收着的,里面原本有个乌龟,没活多长就离世了,当年我特地翻了翻这鱼缸,连底下的假草垫子都翻开了——生怕底下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我看到这鱼缸,想起来当年张晨送我的订婚戒指了,那戒指后来我们“结婚”的时候也用过,看起来一模一样,就不知道是我藏在家里的这个,还是额外订的。   我起了好奇心,把鱼缸搬到了茶几上,伸手掀开了底下的垫子,垫子下面压着个小盒子,我翻开了,发现那枚戒指躺在盒子里,颜色还是鲜亮的。我把盒子扣了回去,眼角余光却发现草垫子上面出了几道裂痕——许是长期没有沾水,风化了,但内里却不是胶皮固有的颜色,而是露出了一点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把垫子扯了出来,顺着那道裂痕向两边撕,沾粘的胶非常紧,白色的材料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塑料膜,我从厨房里翻出一把菜刀,仔细地切开,从里面翻出了一沓打印纸——最上面的公章红得耀眼,这是一份二手购车合同,乙方的名字写着黄志明,甲方的名字赫然是张晨,看起来一切正常,我翻了背面,发现了张晨的签字。第二页是一份自白书,自白书里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张晨公司人员向他行贿,指使他将利好优惠名额内定,税改前提前告知信息,协助抹平偷税漏税证据的行为,他在自白书的最后写道——   “张晨名下公司的缴税一直存在极大的错误。今年年初,我与妻子商议,辞职后一起出国打拼,张晨为了劝我留下,送了我一辆车,但却以此为证据要挟我。   “车子在二手车过户大厅过了户,当场签订的合同,三份合同张晨拿走了两份,剩下的一份留在了现场,当天过户的恰好是我妻子的朋友,他不久后收到了销毁资料的命令,却把这份合同拿给了我。   “后来,我再次拒绝了张晨的命令,开始办理辞职手续,但我隐约有预感,张晨并不会轻易放过我,如果我被抓进去,我没有勇气直接举报他,我考过律师证,我知道我罪不至死,但举报他和他背后的团体,却极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我今天把这一切都写了出来,放在了这里,只为了对得起我丁点的良心。如果有幸被翻出,我愿意用我的命去赌一把,如果不会被发现,我就苟且偷生,接着去过我的监狱生活。   “此致,敬礼,黄志明。”   剩下的材料都是张晨名下的几家公司的真实账目,我粗略看了看,作假的金额足够相关责任人进监狱呆个二十年,但后面的证据与张晨并无直接关联,唯一与张晨有直接联系的,就是最顶端的这张二手车购车合同。   张晨订购了两辆车,并将其中一辆“卖”给了黄志明,或许是他那时手段尚且稚嫩,也可能是他以为一切的痕迹都会被抹平,因而有恃无恐,留下了证据。   我将这一沓材料收回到了自己的文件包里,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房间——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几个已经没电的摄像头,或许是我太久没有回来,他们也忘记了更换。   我翻出了胶水,尽量将这个草垫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放在了原来的鱼缸里,又觉得有些刻意,但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处置方式了。   时钟已经划过了十二的数字,我的大脑却亢奋得睡不着——我终于找到了黄志明留下的东西,也终于拿到了录音的证据,我意识到,我找到了让自己安宁的途径。   我从橱柜里翻出了一瓶白酒,坐在沙发上,拧开了瓶盖,灌进了大半,酒水滑过口腔,嗓子热`辣而滚烫,冰寒的胃也骤然变暖,我端着酒瓶,还在试图灌进去一点,手指却握不住了——“咣当”,酒瓶磕在了地上,我陷入了久违的梦里。   阳光透过了玻璃窗,我展开信纸,上面是娟秀漂亮的字迹,少女情怀总是诗,目光下移,果然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林”字。   我与林丹妮已经交往了大半年,她依旧热衷于给我写情书,我叫她把时间用在好好学习上,不用再写,她却捏我的胳膊,同我说:“什么时候你回写一封情书,我就不写啦。”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却不太想答应她。   在我刚刚意识到,我有些喜欢她的时候,也曾绞尽脑汁,试图写一封情书,我在夕阳下的教室里一字一字地写,抬起头,就看见张晨穿着球服,站在了我面前——他不知道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我本能地盖住了情书,对他说:“你什么时候进来了,看了多久了?”   “进来有一会儿了,谁让你专心致志写情书,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   张晨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我也被他晃了一下眼,过了几秒钟才回他:“那我要接着写了,你去打球去吧。”   “已经打完了,看你还没从教室出来,进来找你一下,”他撩起球衣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直接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我刚没看清,你写什么情书啊,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能,这情书只能给我女朋友看。”   “你这可真是,有了女朋友,连兄弟都不要了。”   “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反射性地反驳他,他一笑,我就知道这孙子在逗我,倒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给女朋友的嘛,不方便给你看。”   “陈和平,你确定要写封情书给你女朋友?”   “当然啊。”   “可我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你确定要写情书么?”张晨的脸上带着奇异的光,眼中满满都是担忧,“我听说,情书只能女孩子写给男孩子,如果男孩子也写了情书,这段关系不会长远的。”   “你从哪里听到的胡话……那么多人写情书的。”   “那你当我胡说好了。”张晨刻意装成无所谓的样子,但他的演技真是差极了,我看他这幅模样,心里也有些忐忑了。   “我这都快写完了,送一次没事的吧。”   “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继续写吧,”张晨呼了口气,又用球衣抹了把脸,“我接着去打球了,你慢慢写。”   我目送他离开了教室,重新拿起了笔,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那种甜蜜又严肃的感觉,强撑着又写了几句,总算写完了这封情书。   我把情书吹干了,夹在了课本里,背着书房放学回家,第二天来的时候,情书却不翼而飞了——我怀疑过我的同桌,也怀疑过班级里的其他人,但一封情书,又不能闹到老师那里去找,只能作罢。   等再打开信纸,试图写些什么的时候,张晨的话总在耳畔绕来绕去,加上班级几个男生写过情书的情侣纷纷分手,我竟然也不怎么敢下笔了。   情人节的时候,我送了林丹妮一束玫瑰花,但是没写情书,林丹妮就很不高兴,她不高兴也不跟我闹,就是隔三差五地塞一封情书给我,或文艺或热`辣,我也终于鼓足勇气,开始写新的情书。   我写好了我的情书,攥紧了它,想去找林丹妮,但刚刚踏出教室的门,却撞见了张晨。他背对着阳光,眉毛微微挑起,脸上还带着一层汗,他问我:“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去找林丹妮。”   “找她做什么?”   “我写了一封情书,想要送给她。”   哦,这样,张晨微微侧过了身,我小跑着越过了他,我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着似的。   绕过漫长的回廊,推开教学楼的后门,枫叶树下,我看到了一道身影,我想要喊她的名字,喊出的声音却是:“张晨。”   那道身影转过了身,我看到的,竟然也是张晨,他说:“陈和平,你要给我情书么?”   我一下子就吓醒了。   我当然给过林丹妮情书,还给过很多封,张晨甚至笑着给我参谋,告诉我哪一句改过之后,会更加动听迷人。我握着情书,把它夹在书里,在枫叶树下递给我的女朋友,她笑得温暖又迷人。   我俯下`身亲吻她的鬓角,抬起头,偶尔却能抓到张晨的身影。   我心想,张晨可真是蔫坏,他特地要过来看看我窘迫的模样,好在之后嘲笑我。 第64章   宿醉后的滋味不太好受,我洗漱后下楼买了一屉包子一碗粥吃了早点,在附近买了一束花、几样吃食,打了个去陵园看爷爷。   爷爷的墓前已经放了一束新鲜的鲜花,或许是他的朋友、学生,也有可能是张晨,我把自己的鲜花一并放在墓前,蹲下`身冲他小声说着话。   我同他说我在温市安了家,现在正在读博士,开了几家店,没有亏还有得赚。   我同他说我依旧没有对象,如果有喜欢的会跟人说清楚情况,如果对方不嫌弃我,我会试一试的。   我同他说我和张晨这辈子当不了情人,也当不了兄弟,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宽容和豁达,他捅的我那一刀深深扎在胸口,一与他靠近就疼得厉害。   我同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的话,用衣袖擦去了他墓碑上的浮尘,缓慢地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将冰箱里多余的吃食送给了邻居的大爷大妈,收拾好房间,决定提前返程,人刚到机场就接到了张晨的电话。   他的声音还有点喘,像是刚刚得到了消息:“你这就要离开了?”   “我在温市还有生意,还要学习,事情脱不开身。”   “你刚刚买的机票,骗我也找个好理由。”   我刚刚买了机票,张晨就知道了消息,看来我被他监控得还算彻底,我单手按着手机,将箱子放进安检机里:“无论你们有什么计划,都与我无关,我有自己的人生,不想掺和你们这些事。”   我抬起了手,在台子上转了个圈,迈了进去又拎到了自己的箱子。   “也好,”张晨的话语中带了粘腻的笑意,“我也怕你会冒险,你回温市吧,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再过去找你。”   我挂断了电话,将手机顺在了大衣兜里,轻车熟路地去办托运手续。在过往的很多次,我离开这座城市都会心存不舍,但这一次,我走得没有丝毫留念,甚至轻轻地舒了口气。   飞机飞行了几个小时,停在了温市机场,我刚上了接驳车开了手机,就发现微信群里蹦出来了一条期末考试消息。   我有点头疼,因为我很久没有认真学习了,特别是英语测试,简直要了我的老命。离开机场后,我连店铺都没去看,直接去了大学的图书馆,借阅了一堆参考书开始临阵磨枪。等过了昏天暗地的考试季,我才想起来翻阅挤压的信息——可喜可贺,我的店铺没有倒闭,在主管的带领下,甚至有了不错的利润增长,开的传统小店也成了“网红”店,随着部分文艺青年的摆拍效应后,也有了稳定的客流,转危为安。   我抽出空闲,准备去开第四家店,以一个非常低廉的价钱拿到了一个商铺,我向来不太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么这里面有什么陷阱,要么就是有人在帮我。   我仔细调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陷阱,至于会帮我的人选,我先想到了张晨,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张晨不是那种会暗中帮人的性格,他如果帮了我,一定会让我知道这件事,况且他巴不得我开不起店,好回到他在的城市里。   虽然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店铺,但我还是选择了放弃——天下的馅饼不能吃,尽管暂时看不出什么毒药,但就像吞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体而亡。   我放弃了这家店,开始寻找新的店面,这家店的店主却十分焦急,给我打了许多次电话,到后来看出我态度十分坚决,他不得已说了实话。原来有人告诉他可以低价把店面转给我,对方会补贴一笔远高于市价的钱,我问那人叫什么名字,那店主说不出名字,我只获悉了一个字“白”。   我过滤了一圈过往的朋友和熟人,也没有找出个姓白的,但我被人盯上了,这件事显而易见。   第四家店暂时搁浅,我去查了前三家店的账,增长的幅度怎么看都有些不可置信,过往我认为是自己经营有方,运气也比较好,但生意这么好,还没有遇到麻烦,结合之前店铺的事儿,总觉得里面有猫腻,我与几个主管开了会,给店员涨了工资,食品的管控也加严了管控口,没过多久,温市的领导下来视察,恰好停在了我家的小吃店门口,还进去看了看后厨,在媒体的镜头下后厨十分干净,连地砖都找不到一个污点,领导们吃了小吃,又登上了市里的报纸,没过多久,拿下了几个极有分量的奖状。   我几乎可以确定,有人在幕后帮我,但我不清楚这位姓白的老板,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手里有些余钱,无法开实体店,索性投进了基金里,基金有赔有赚,但大体还是赚的,到八月份,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写论文,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我翻开了手机,发现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抛掉你手里代码0006X7的基金,即将大跌。——白   这支基金一直在稳步提升,无法查到较大风险,我看了这条短信,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清掉了它。第二天我等了许久,看基金的走势依旧没什么问题,但到了第三天,基金暴跌,甚至上了金融板块的头条。   我恍惚觉得,或许是发短信的那人担忧我无法及时脱身,而刻意提前了两天告知,这一轮波动我避免了十几万的损失,无论那位白先生出于什么目的,他的的确确是帮助了我,我回了他一条消息“谢谢”。   一眨眼就到了九月金秋,代表大会已经开始前期准备,张晨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大抵是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话不多,大多时候听他说,他倒是教会了我虚与委蛇。   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座城市里参与争斗,因而当他出现在我学校门口的时候,我十分诧异。我那时候正在和博士班级的同学一起聊天,一行人讨论得正欢,转过头,就看见他在我的斜前方,身后还是一辆跑车,这个校门只有一个保安,保安大概是吃饭去了,没妨碍他停在这里。   他喊了我的名字“陈和平”,他的声音不小,我不能装作没听到的模样,就同同学们简单告别,向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好像总是这样,有无数次的离别与重逢,这么多年,真正在一起的岁月并不多,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将他忘得彻底,他却总要到我的眼皮底下,让我记起他的存在。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抬了抬眼皮,眼底是一团浓郁的青,他说:“陈和平,我三十八小时没睡过了,你开车,我来睡一会儿。”   我想叫他把车子停在周围的停车场里,自己打车回去便是,他却伸出了手拉住了我的衣襟,低下了他一贯扬起的头,他说:“快要出结果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就想过来陪你呆几天,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张晨从来都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况且近阶段的网络风向我也有所捕捉,那个男人十有八九磕不下下任了,风险并不算大,但也不排除狗急跳墙时的疯狂举动。我自然可以拒绝张晨,叫他滚回去,但万一他出事了,我恐怕会生出些许愧疚,况且按照张晨的手段,他怎么折腾,也会黏上我,叫我得不到痛快。   我拍了拍张晨的手指,对他说:“开车门,你去后面睡吧。”   他飞快地松了我的手,开了车锁,进了后车厢,我也坐上了驾驶座,踩下了油门,调车头的时候,我明知故问了一句:“你去哪个宾馆?”   “你家。”   我嗤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张晨像是极困乏了,很快后面就传来的轻微的鼾声,我开车到了家门下,转过头,看见张晨还在熟睡。我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又推了他几把,但他睡得太沉,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我不能把他扔在车厢里,现在温市还很热,放车厢里容易出人命。但我也不想把他抱下来,我对他没有那种温情脉脉,也没有想触碰他的欲`望。   我拉下车窗,犯了烟瘾,但又克制着不能抽,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抽过,闻到点烟味就想咳嗽,有点像我与张晨,因为太久没有相见了,一见面,我浑身就不舒坦。   我抽出了钥匙,翻出了手机,压在方向盘上玩儿消消乐,声音拉高到了最大,玩儿了半个小时消消乐,张晨才从睡梦中醒来,他问我:“到了?”   “到了。”   “到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吧,喊你也喊不醒。”   他没问我为什么不抱他下去,他心里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我们一起下了车,张晨问我:“晚上吃什么。”   我从手机屏幕上移个视线给他:“你喜欢吃什么就定外卖吧。”   “你不做饭么?”   “懒得做。”   “我给你做饭吧。”   “随便你。”   张晨倒也没生气,进了屋直接奔向了厨房开始折腾,我玩儿了手机游戏,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厨房里就传来了食物的香味儿。 第65章   张晨端菜出来,脚步声越来越大,我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他伸出了手指,似乎是想碰我的脸。   我盯着他瞅,他的指尖犹豫了一瞬,乖顺地收了回去,他说:“吃饭吧。”   我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张晨,他稍微乖了一点,我就觉得他可能在谋求些什么。但我觉得我没什么可被他图谋的了,这才更让人觉得瘆得慌,我意识到张晨可能是来真的,他终于玩儿够了,准备重新和我玩儿感情的游戏——像所有狗血剧本中的那样,浪子回头金不换,从此遗忘掉一切重新再一起。   我坐在了餐桌旁边,餐桌上有一荤一素,张晨开了啤酒,帮我满了一杯,他就坐在我对面自然而然地夹起了菜吃了一口,又抬起头问我:“你怎么不吃啊。”   “刚刚走了神。”我捧起了饭碗,不准备虐待自己的胃。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其实我想到了鹿市的日子,我下班看到张晨的那一瞬间,完全止不住心跳的感觉。   “我刚刚做饭的时候也走了神,那次你头也不回地走了,酒店里那扇门关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追着你走,我就要失去你了。”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小跑着过来,雪落在了他的发顶,漂亮得不可思议。   “你下班不回家,我去找你,你丫还杵在哪里,跟个木头似的,要我亲自过去抱住你。”   我开着车载着他回属于我们的家,他在后车座上睡着了,我弯下腰抱起他,一步又一步,踏过了雪与光,钻进温暖的房子里。   “那个雪夜,你抱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把脸贴着你的胸口,能听到你的心跳声,那一瞬间,我都想为你死了。”   我们十指相扣甜蜜亲吻,让最私密的位置相交,带给对方眩晕与亢奋。   “你活也特别好,陈和平,我抱着你像是抱着个大宝贝,每天都想和你腻在床上。”   我被感情冲垮了理智,忘记了我们之间相反的立场,忘记了仅剩的警惕心,我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想娶他为妻。   “我爱你。”张晨笑着说。   他的手指把玩着我们的结婚证,他亲吻着我的脸颊告诉我不久后他就会回来,他取走了我的证件伪造出真实的证据,他监控着我的行踪偏偏以爱为名,他说他要救我的性命,轻易地毁了我前半生的事业,他说他要同我结婚,但他不过是为了躲避新的联姻。   他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事到如今,想在我这儿寻觅真情,积攒勇气,累计他争名逐利的精神支柱。   他说他爱我。   “你怎么不说话啊,陈和平。”   我夹了一口米饭,塞到了嘴唇里,我听见我平淡的声线:“我听到了,谢谢你。”   “我以为你会掀了这桌子。”张晨放下了饭碗,他没有再吃下去,拿了纸巾擦了擦嘴角,他身上的那点烟火气也随着纸巾的擦拭消失得一干二净,重新变得矜持又疏离。   “我的桌子,我的碗筷,我买的菜,舍不得浪费钱。”   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饭的尖端,低头趴着饭,其实吃不出什么味道了,但总归还要接着吃。   “你怎么不跟我吵架啊?”   “没什么可吵的。”   “你要不跟我吵一架?”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得了一种没有你就会死的病。”   “那你就去死好了。”   我说完了这句话,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张晨都没有说话,等我吃完了碗里的饭,放下碗筷的时候,张晨才笑着问了我一句:“吃饱了?”   “嗯。”   张晨的手搭在了餐桌上,我本能地后仰,下一瞬餐桌直接倾倒,桌面上的饭菜都砸在了瓷砖上,盘碟碗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我和张晨面对面坐着,中间空了一大块,这场景有些可笑。   张晨点了一根烟,没抽,就夹在了手指尖,他说:“陈和平,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叫我去死。”   我伸出了手,他把这颗烟递到了我指尖,我夹着这颗烟扔到了地面上,抬起脚用鞋底碾灭。   “我现在闻不了烟味儿了,以前我还是个老烟枪来着,”空气中弥散着少许残留的烟气,咳嗽短暂地中止了我要说的话,“人永远都不会一成不变,你会变,我也会变。”   “所以,你就期待着我去死?”   “是你说离开我会死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那样的话,你会死吧?”   “我会啊,”张晨的脸上蒙上虚假的笑,“我会拉着你一起去死,我们明明说好的,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小时候拉钩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成个人渣啊,你说说你干过的这些事,哪一件不够我捅死你一百遍的。”   “我再怎么人渣,你不是也一直在我身边么,那年我被纪律委员会带走,你追着我看我的那眼神——我就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唯独你陈和平,会对我不离不弃。”   “噗,”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张晨,你会不会听人话,我说了,人会变的。”   “你怎么不变好点呢?”他轻声地嘟囔着,像是完全不理解似的。   我站起了身,决定终止着毫无意义的对话,我不想同张晨再吵一架,也不想再同他再吵一架,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想做的事,想走的路,就不需要任何的变故和插曲,我的世界不需要张晨,张晨也不应该影响我的情绪。   左边的路满是狼藉,右侧的路太窄,不得不绕过张晨,我走向卧室,就好像走向张晨一样,当我们之间的距离相距不到半米,他抬起了左手,拉住我的左手臂:“如果你是因为鹿市书记的位置,等这次风波平息,我还你一个更高的位置,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你要是想要钱,我把名下的三成股都给你。”   我没说话,只是向外扯我的胳膊,他却攥得愈发紧了,甚至把脸贴了上去,他说:“你不是想要给郑强报仇雪恨么,我正在做啊,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扯下马,让他们下地狱……”   “张晨,”我的手臂沾上了滚烫的液体,逼迫我摆脱他的钳制,“你可能忘了,你同他们也没有什么差别,伪造证据将我拉下马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我扯出了自己的衣袖,三步并做两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了房门,手臂上的水已变得冰凉,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干涸,再消失不见,但张晨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却很难消失殆尽。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无法把自己扔进睡眠的轨迹里,拧开了床头灯,恰好看到了半瓶白酒——自从考完考试,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偶尔会喝点酒帮助睡眠。   我想起了在那座城市酗酒的经历,开了白酒瓶,开始给自己灌酒,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梦境里。   梦里我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坐在车筐里,有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载着我,我在笑他也在笑,路上碰见了捏糖人的老奶奶,我眼巴巴地看,车子慢悠悠地停了下来,我的面前多了一串糖人,身后的男人说:“吃吧,小馋猫。”   我攥着糖人,如同得到了宝贝似的,舍不得去吃,车子继续走啊走,我进了宽厚的臂弯里,视线不停地变换着,停在了贴着福字的门前,身后的男人又说:“平平,敲门啦。”   我挥起小小的拳头,砸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了分外熟悉的一声:“来啦来啦~”   大门自内打开,我看到了爷爷的脸,但张开口喊出的却是:“姥爷!”   爷爷笑完了眼,伸手把我稳当地抱进了怀里。我依偎在爷爷的怀里,看见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她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身上穿着碎花的围裙,正在炒菜,她仰起头,笑着说:“平平乖,一会儿就能吃饭了,去跟你姥爷和爸爸玩儿去。”   我看着看不懂的电视剧,抬起大拇指咬着手指头,过了没多久,又被抱了起来,这回是在那个女人的膝盖上,等她给我系好小围裙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是我许久不见的母亲。   我喊了一声“妈妈”,她笑着戳了戳我的脸:“来,吃饭啦。”   我张嘴吃了一口饭,却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脸,只觉得他是在笑着的,大家都在笑着的。爷爷夹了一大口菜,压在了那个男人的碗里,乐呵呵地说:“老白,多吃点,给小白做个榜样……”   老白、小白、白。   我怎么就忘了呢,那个男人姓白。   我猛地睁开了双眼,床头灯依旧亮着,我头疼得厉害,我艰难地爬了起来,踉跄地往出走,但我又不知道,我想出去干什么。   我的手颤抖地覆在了门把手上,拧了好多次,才拧上开了房门,我向内拉开了房门,却有一道身影向后倒了过来,我没有扶住他,他后退了一大步,勉强站住了身。   我站在原地浑浑噩噩,他转过了身,像是在对我说些什么。   但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仿佛失去了听觉的能力,头重脚轻眼前愈发模糊,我终于看不到他的脸,陷入了白茫茫的空间——我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第66章   韩剧中在最幸福的时候,或最艰难的时候,总会给主人公加一场不治之症。我睁开眼睛看见白花花的天花板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不幸中标,得了什么癌症或者白血病。   但还好,我没有什么高的时髦值,护士一边写着单子一边怒气冲冲地对我说:“喝不了酒就少喝点酒,差点血栓堵住脑子。”   我勉强笑了笑,对她说:“谢谢。”   一般我诚恳地说谢谢的时候,对方总会被我撩一下,据过往的女性友人说那时候的我特别真诚,但护士头也没抬,只说:“送你过来的人缴纳了二十万的押金,你情况稍微转好一些,脱离了生命危险,人就走了,护工也没请,你暂时还得住院观察几天。”   “能麻烦你帮我请个护工么?”   护士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怕我们推荐的又贵又不听话啊?”   “不怕,你是护士,我是病人,我听你的。”   小姑娘咬了一下嘴唇,跟我商量:“隔壁病房的病人昨天没了,看管他的护工我看还不错,一昼夜二百二,我看还挺精心的,你要不要见一见?”   “那就见见吧。”   “成,我这就叫他过来。”   我的手上挂着点击,头依旧昏昏沉沉,因而人来的时候,我很勉强地看了一眼,就这一眼竟然看出些熟悉的味道来。   他眉眼间都带着些柔顺,声音也温声细语:“我姓田,您叫我小田就行。”   我的记忆一瞬间回拢,我记起他了,他当年做过张晨的护工,后来当了张晨的情人,最后一次见面,我还给他包了个红包来着。   我有点尴尬,于是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太对,我也变化极大,并不确定他能认出来我是谁,他如果认出来我是谁,我这话说得跟嘲讽人似的。   “陈先生,”他的面色十分平和,年轻时的绵里藏针一点也瞧不见了,“您要我当您的护工么?”   我吸了口气,想拒绝他,无论他有没有认出我是谁,总归让他当我护工,我浑身都不自在。   我正斟酌着用什么拒绝的话,他却突然又说:“张先生同我分手很久了,我现在很缺钱,能让我当您护工么?”   他都这么说了,我就有些踌躇,我不是个心狠的人,他身上穿上的衣服都有点洗得发白了,或许是真遇到了什么难处,左右我也需要一个护工,那就这么着吧。   “二百二一天,成么?”   “给您打饭的钱也算在这里面么?”   “不算,我额外给你一笔钱,你拿这笔钱打两份饭,我一份,你一份。”   “我……”他咬了一下嘴唇,看起来很为难似的。   我有点不爱看他这副模样,干脆说:“有话直说。”   “我能在家里做好饭带过来给你吃么?”   “你会不会在饭里下毒,毒死我什么的?”我一边说一边笑,这句话就是逗他的。   “不会。”他回答得倒是很严肃。   “那就这样吧。”   我通过手机支付工具,给他转了两千块钱,才注意到头像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随口提了一句:“这小姑娘挺漂亮的。?”   “我妹妹。”   我没再问,左右与我并无关系,护士也推了小车过来,给我更换了点滴瓶,并叮嘱:“少劳神,多注意休息。”   我一个人住在一个套间里,单间除了我的病床外还有一个小床,小田应该就住在这里。   他照顾人很顺手,收到钱后,就去打了温水帮我擦了擦脸,我手还有些麻,让他帮我看看床头柜里都放了什么东西——除了一套睡衣之外,什么都没有,睡衣还是我之前晕倒的时候穿着的那一套。   我就不该对张晨抱有什么幻想,还去确认一下对方有没有从我家里带来一些常用品来,我又给小田转了两千,叮嘱他买一些日用品和换洗的衣服来,他特别自然地问我要什么码的内裤,要纯棉的还是其他材料的,精细得我头皮发麻,直接说大码的,随他处理就行。   我登录了微信,跟群里的员工说明了情况,让他们好好上班,不必来医院看我,再往下拨弄,却发现张晨在十多个小时前给我留了一条消息。   “陈和平,我那边事非常紧急,医生说你已经脱离危险,只是短时间内醒不来,我很想亲自等你醒来,但实在等不了了。你好好养病,等我回来。”   我的手指压在键盘上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索性切开了微信的界面,放下了手机。   小田回来得很快,他除了我叮嘱的东西还买了些水果,收拾齐整后,就开始给我切水果块,水果块切好了,再用小叉子叉着,喂给我吃,他做这些不谄媚也不卑微,态度非常自然,好像我是他的亲人一般,说话也一直是和善而温柔的,放下我和他过往那些算不上事儿的小矛盾,我不得不说,这个护工请得很值价钱。   傍晚的时候,小田离开了病房,出去买了一圈菜,又在套间的小厨房里做晚饭,这种成套的房子我爷爷以前生病的时候住过,不便宜还需要有关系,我估摸是张晨联系的人。   小田做了一会儿饭,又坐在我的身边,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东西,我暂时不能起身吃饭,会有些饭粒和菜汤残留在嘴边,小田一点也不嫌弃,很是细心地帮我擦干净,对待自己亲儿女也不过如此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非常理解张晨找小田当情人,他太符合所有男士的幻想,关于“家”的,关于“另一半”的。   小田喂完了饭,又问我要不要捶腿,我点了点头,他就掀开了我的被子,一点一点地向上捏,他给我捏腿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摸到了手机,按下了快捷键,直接贴在了耳旁。   “陈和平,你醒了?”是张晨的声音。   “嗯。”我回了一句。   “感觉还好么,钱还够用么?”   “都好,够用,回头我出院的时候,把钱还给你。”   “我们是一家人,我的钱随便你用啊。”   他说了这话,我的脑仁又开始泛疼,握着手机的手也有点抖,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抽出了手机,又重新贴在了我的耳朵上,我看了一眼小田,默许了他的行为。   “陈和平,喂,陈和平,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不是很忙么?”   “是很忙,但我很想你。”   我的表情大概不太好,小田的手贴着我的额头,表情很是担忧的模样。   我听见我笑着说:“我也很想你,祝你一切顺利。”   “陈和平,谢谢你违心的祝福。”   我又看了小田一眼,他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又把我的手挪回到了原处,盖上了被子,是个知趣儿的人,就不知道张晨是怎么舍得和他分的。   护士过来量了血压,又换了第三次的点滴,小田轻声问我:“你要不要上个厕所。”   我的确有了尿意,但我四肢垂软,并没有把握能从床上下来。   “我来帮您,陈先生。”   我没说话,他又说了一遍:“护工就是做这个的,没事儿的。”   我点了点头,小田拿了尿壶,帮我脱了裤子,我那玩意儿乱跳,他也没有避讳直接上手去扶,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索性闭了眼睛,终于出来了。   他拿了湿巾和纸巾擦了两遍,又顺手帮我换了内裤和睡裤。   “我能出去一下么,陈先生。”   “去吧。”   他这一走又是两小时,回来的时候像是小跑着回来的,还有些气喘吁吁的味道,他说:“对不起,路上遇到点事。”   “没事,我这边也没什么事的,你以后想出去转一圈,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看起来特别羞赧。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我去医院里看张晨,小田就是这幅模样,很乖顺也很容易脸红,张晨和我说着话,总会不经意间提起他。   我闭上了双眼,心想这可真的是自找苦吃,早该换个护工,也不至于想起些不愿意想起的记忆,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护士过来查房、量血压、查房,小田在厨房里煎鸡蛋,香气扑面而来,勾起了人的食欲,他用小铲子把鸡蛋也划成了很多快,我有些不好意思,额外给了他五百,重做奖金,他没推拒就收了,看起来还挺高兴。   傍晚的时候他依旧打了热水,这次擦得更加细致,温热的棉布顺着小腿内侧擦到了大腿内侧,痒得很,他很自然地碰到了我下面那玩意儿,我急忙地喊了一声停,他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又飞快地低下头,收回了手——我不确定那一瞬间,是不是一种勾`引。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相处还比较融洽,只是每天傍晚十分,他会出去两个小时,我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终于能在他的搀扶下下床走上一小圈,我与他交流的话不多,他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刚好我也不是。有一天傍晚,小田和往常一样出了门,过了三个小时,还没有回来,我想了想,给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却一直打不通,正好这时候护士过来查房,我就问了一句。   女护士攥紧了记录本,一副为难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是因为医药费凑不齐,去求医生了。”   “医药费,他生病了?”   “不是他生病了,是他妹妹,就住在咱们医院的白血病科,原本还能拖延几天,但他妹妹下午又不好了,用了几样特效药,现在又到清退的边缘了。”   “这样,”我没什么情绪波动,又问了一句,“那他一直当护工,来供她妹妹治疗?”   “嗯,命挺苦的,得了这病又没有保险,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第67章   又过了半个钟头,小田从门外回来了,他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什么事,我想去洗手间,他扶着我一步步挪到了地方,我抽出了下面的东西开始放水,再由他扶着我回来。   我躺进了柔软的床里,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他就推门出去了,我也有点睡不着觉了。   我不是一个烂好心的人,但真的见到了,而且我有能力的情况下,总做不到视而不见。   我一直保持着清醒,过了许久,小田才从外面回来,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压抑不住极低的哭声,我装作被吵醒了的样子发出了些许声响,小田立刻就安静了,他大概是怕吵醒我。   倘若他直接向我借钱,我还有回绝的选择,但他这样自己扛着挺着,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咳嗽了几声,他匆忙地打开了灯,凑过来查看我的情况,我装作刚醒的模样,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他眼角的血丝:“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大概是睡得不太好。”   “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能帮忙的话,我可以帮帮忙。”   “没遇到什么事儿,陈先生你不用担心。”   他这样看起来太可怜了,我索性挑开了说:“你妹妹是不是医药费不够了?”   他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了错愕的情绪,却说:“我已经快凑齐医药费了。”   “你拿什么去凑?”我有些咄咄逼人,追问着他,“你还有可抵押的固定资产么,还是准备去借高利贷?”   小田默不作声,我喘了口气,问他:“还差多少钱?”   “差一些。”   “差一些是差多少?”   “……”   “五十万够么?”   “……”   “那先给你八十万,不够的话,你再跟我说。”   小田噗嗤一声笑了,他笑得我莫名其妙,他笑出了眼泪才说:“陈先生,你真是个烂好人。”   “你要不要这份钱?”   “要。”   “也不是白给你的,以后你跟着我,我看你脾气挺好,我正琢磨再开个店,你以后就在我手下干,每个月工资一半还钱,一半供给自己花销。”   “噗,”小田用手掩住了脸,他的表情一下子鲜活起来,“我听您说你跟着我的时候,还以为您要我当你的情人。”   “我吃不消你这种类型的,今天就当日行一善,给我你卡号吧,我给你打钱。”   “你就不怕这是我和那护士一起做的局,就是为了骗你钱?”   “那你明天借个轮椅,推着我下去,我亲自去交钱。”   “我们以前可还是情敌,你确定要帮我?”   “这些天你照顾我照顾得不错。”   “所以你就给我打钱,帮助我度过难关?”小田放下了手,我发现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了,“你男朋友以前也说我照顾得不错,他也说要给我打钱,不过得用身体去换。”   “不是我男朋友。”   “白天的不是他的电话么?”   “你还想要钱么?”   “想要,但你是个好人,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你也不会不给钱。”   “这之前你口里称呼我的都是尊称。”   “如果您更喜欢我说您的话。”   “算了,就这样吧,不为了你,为了孩子。”   “您要睡了么?”   “嗯。”   “您要不要睡我?”   我睁开了已经合拢的眼皮,对他说:“不要,关灯。”   灯一下子灭了,我去了一件心事,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找了底下的人,带了一份合同过来,小田签上了字,我把钱直接打了过去。小田问我要不要见见他妹妹,我没去见,小孩子正是敏感的时候,我没有把握能叫她喜欢我,她要是不喜欢我,我又给她那么多钱,简直是添堵。   我靠在床头,小田细心地给我喂饭,我已经差不多能捧起饭碗了,只是手腕偶尔还有点虚,小田拒绝让我一个人吃饭,一定要喂我,我推拒了两次,也就随他了。   我在医院住了小二十天的院,医生终于松了口,表示我可以回家继续修养,小田也要跟我一起回家,他妹妹的病情暂时得到了控制,脱离了生命危险,马上做前期的配型准备。   他家务做得很利落,我几十平米的房子,被他规整得整整齐齐,我闲来无事,打开了电视,才发觉白天已经开过了代表大会的开幕式,现在电视里正在重播要点。   张晨背后的那个男人在镜头扫过的时候表情依旧肃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低下头,张晨刚刚发来了一条微信,他说:“万事大吉,等待结果。”   这是这么多天来,他发的第二条消息,我也回了一句,加油。   窗口立刻提示正在输入中,界面上多了一行字。   “我听说,你往家里带了一个人?”   张晨果然在我家附近埋了钉子,我缓慢地码着字,确认无误后发了出去。   “是你的老情人,姓田的那个。”   “没什么印象了,我不喜欢你家里多一个人,你让他走。”   这回复还真是张晨的风格,简单利落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现在刚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小田在我身边能帮上很多忙,我不想叫他走。”   “你辞退了他,我明天叫几个人去照顾你。”   “最好不要,我用小田正好。况且,我也不可能和你的旧情人搞在一起。”   这次的正在输入中时间比较长,过了很久,页面才上顶了一块。   “我对他是真没什么印象了,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要是真觉得他照顾你合适,就留着他。”   我扯了扯嘴角,在输入框里写了一句“他挺好的,等我身体好了,还想草一草他”,这句话我放了三秒钟,又全都删了,重新写道“祝你早日成功”,按下了发送键。   我放下了手机,小田端了一杯养生茶走了过来,我接过了茶也道了谢。   “又在和张晨聊天?”   “嗯。”   “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的?”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有一天张晨想吃红烧肉,我知道他喜欢吃甜口的,就加了很多糖,后来他上了餐桌,用筷子夹了一口,就说不是他想吃的味道。   “我就问他,哪里不和心思了,他说这是他喜欢吃的味道,但不是他想吃的味道,我问他想吃什么样的,我可以做,他说我做不了,第二天给了我一笔分手费,就直接跟我说再见了。   “我一开始跟他是为了钱,后来就是为了他这个人。我喜欢过他,恨过你,你又不好看,也不喜欢他,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喜欢你。但我想现在我知道了,你这个烂好人,我跟你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也有点喜欢你,男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想跟你上床,想照顾你。”   我倒是没想过,听个八卦,到最后还能听到个意料之外的表白,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非常英俊,也没有什么人格魅力,他此刻的告白在我看来是感动的因素居多,我也很直白地说:“抱歉,我接受不了你的告白,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并不是想破坏你和张晨之间的感情,只是他闲不住玩儿,你也可以拿我当个玩意儿玩我,我心甘情愿的。”   我有点生气了,再次重申了一遍:“我和张晨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可他昨天还打电话警告我,叫我好好照顾你……”   我看了他一眼,不确定他是脱口而出还是故意说出,他生怕我不相信似的,翻出了手机的通话记录,我看见了上面十五分钟的通话时长。   张晨又在骗我,微信说几句话,也要骗人。故意装作要我换人的模样,其实早就叮嘱好了小田。那他知道小田对我的这点心思么?他是知道了想让小田勾`引我,还是不知道小田自己拿的主意呢?   我意识到我的思想很不正确,愣是把一个简单的示好想得太过复杂,我喝了一口茶,对小田说:“你要想清楚,是谁为你妹妹付医药费,是谁在给你工资,谁能保证你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通顺,然后再想清楚,你要为谁做事。”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照顾您当然是因为您本身,只是好奇而已。我想和您上床,有报恩的因素,更多的因素是喜欢你啊。”   “就算你和我上床,我也不会减少你的欠款,我不是慈善家,你这样没必要。”   他低下头咬住了略干的嘴唇,眉眼间流露出少许风情,话语也是温声细语的:“要不是看到您晨勃过,您这么正人君子,我都要误会,您哪里有问题了。”   他像是在撒娇似的,年龄感一下子就剥离开了他的躯体,宛如青年。他跟了张晨的时候,年纪应该也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他那时候,也是医院里的护工。   他会像对待我一样温柔地给张晨喂饭,低眉顺眼地给张晨揉`捏大腿,他们日日夜夜在小套间里腻歪着,或许是三天,也可能是五天,两个人就滚在了张晨的床上,接吻、做-爱、射-精,把床单弄得乱糟糟,我能想象得到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回过了神,发觉小田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我的大腿边,他的头枕在了我的腿上。   “您想要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啊……” 第68章   据说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躁动的欲/望,渴望更多的性/爱对象,那是人交配的本能,是雄性的天性。   但我的老师曾对我说过,人与动物的差别,在于人能控制住欲/望,动物则不能。   当他的手摸上我的下`体,当他仰着头露出漂亮的脖子,眼睛里折射出璀璨灯光,我的肉/体叫嚣着侵/入他的身体,性/器也不安稳地撑起裤子,我的手插进了他的发间,他像一只猫一样蹭着我的手心,但我抓紧了他的头发,让他发出尖锐的呼痛声。   他的眼里盛满了泪水,像即将喷涌的温泉,我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情绪,近乎是冷漠的,我看着他的脸,对他说:“张晨都毁不了我,你以为你能做到么?”   他的表情十分错愕,伸手想要厮打我,但或许是考虑到了他的妹妹,反倒是攥紧了手心,我松开了抓着他头发的手,他腾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喘着气。   “你,你刚刚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做,也不想和你发展任何关系。”   “陈和平,我送上门你都不要?”   “对,我不想要。”   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转过头抹掉了眼角生理性的水,他说:“你是嫌弃我脏么,除了你前男友我没被别人草过,你需要体检报告,我明天就去体检。”   “我不嫌弃你脏,”我低头看了一眼微信,微信界面上躺着张晨的回复,是个表情包,白嫩的萝卜上顶着一行字“我会加油的”,我锁屏了手机,抬头继续看小田,“我只是不想和任何与张晨有关的人和事,再有半点联系。”   “如果,如果我和张晨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想勾`引你,你会和我上床么?”   “我为什么要和你上床,”我能看到他很难过,但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和你上床,性与爱是不可分割的,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么?”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认为我说的是错误的、是不可置信的,我没有闲心与他做哲学辩论,也没有必要。   “我有个问题,特别想问你,陈先生,”小田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和张晨上床,是因为爱么?”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刚刚说的话就是空口讲道理,如果是因为爱,”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着话语,“如果是因为爱,张晨这么乱搞,你为什么还会跟他在一起,你不觉得恶心反胃么,不觉得伤心难过么?”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如果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呢?”   “我不介意让你过得很难过,我知道你的弱点。”   小田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戳破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就散了,他重新变得低眉顺眼,温和谦逊,他说:“请您不要和我计较,我刚刚太激动了。”   “你可以滚回卧室了,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转身离开了这里。我摸出了一把药片,扔进嘴里,用水吞服了下去。   曾经的陈和平在想什么,我不想再去回忆,但现在的陈和平在想什么,我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晨与我,是长在胸口的腐肉,一点点腐蚀着我的心脏,我宁愿在胸口捅刀,也不愿再让他沾黏我的人生。   我想回卧室,又一下子想起我的房子里只有一间卧室,我原本打算把折叠床撑开,叫小田铺好床褥睡在客厅的。   我有些踌躇,要不要喊小田出来,但又不耐烦看他的那张看似温和实则尖锐的脸,如今刚刚入秋,客厅里一点也不冷,沙发上甚至还有一床毯子,我干脆关了灯和电视,窝在了床上,闭上了眼。   在和张晨发生过意外的那一夜后,张晨很自然地经常过来找我,有时在图书馆的桌子边,有时在食堂的队伍里,有时走在银杏路上,抬起头,总能看到他那张好看的脸。他穿着长长的脱风衣,笑得无辜又甘甜,我总忍不住抬起手捏他的脸,他也任由我捏着,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   我们坐在窗边,一起吃一大份特别少女心的冰激凌,少女心符合张晨的审美,味道也符合张晨的喜好,我略略吃了几口,就停了勺子,看着他一勺一勺地舀着,塞到了嘴唇里。他会用舌头在勺子上打个圈儿,眯起双眼的时候,只让人想抓着他的头发,去做一些过分的事。   我付了账单,他还要打包一份冰激凌,我往出走,他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他“拖”出来。   他枕着我,双手缠着我的胳膊,轻轻地对我说:“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我想说不好,他却抬起头亲了一下我的侧脸,我的脸腾地变得通红,整个人大脑都要爆炸。   “不要走,好不好?”   我们跌跌撞撞,却又无比清晰,撞进了宾馆的房间里,他脱了自己的衣服,又来撕扯我的衣裳,我被他压在了床上,窘迫地说:“你不要急。”   他却咬了一下我的下巴,狠狠地说:“好不容易让我再得逞一次,怎么能不急。”   我们急切地接着吻,仅存的理智灰飞烟灭沦为欲/望下的炮灰,我抓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身下,凶狠地咬着他的嘴唇,他环住了我的腰身,勒得极紧,我松开了他的唇,他却说:“我想要你。”   我舔舐着他的嘴唇上的血,掰开了他微颤的大腿,一点点挤了进去:“如你所愿。”   我们不知疲倦地探寻着彼此的身体,在欲/望中短暂地清醒,再坠入狂乱的痴迷,在疯狂的冲刺中,他颓然地挺起了上身,微凉的液体射/在了我的小腹上,他的脸上都是生理性的水,嘴里却不服输,叫嚣着:“再来。”   我吻过了他的眼角、他的泪痕,吻上了他的嘴唇,右手摸索抓住了他的左手十指相扣,带他进入更加癫狂的世界。   我们靠得那么近,他只能看到我,我也只能看到他——在那一瞬间,我想我是爱他的。   但当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身侧已经没有了人,我捡起了手机,手机上残留着冰冷的消息——   “和平哥,我有急事先走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约?”   我咀嚼着这句话,也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没有理会这条消息,只是下床寻找能穿的衣服——我在椅子上发现了衣服的购物袋,我换上了衣服,穿了鞋,给张晨发了一条消息。   “衣服很合适,钱以后还你。”   “不用,送你的。”他几乎是秒回了这条消息。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你听我的,回头我把钱给你。”   过了许久,张晨回了一个字“好”。   我睁开了眼睛,方才的回忆原来是一场梦,我看了一眼手机,提示的时间是早上四点钟。   我重新合上了双眼,却怎么也无法进入到了睡眠之中,索性略带艰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挪着身体去洗漱。   我在洗漱间洗漱的功夫,卧室的房门从内里打开了,小田进了洗漱间,扶住了我一边的胳膊,让我不必那么费力。   我靠着他,有点艰难地刷完了牙,又洗完了脸,小田取了毛巾下来,帮我擦干了脸颊和手,扶着我向外走。   他想扶我去卧室,我却站在原地不动了,只说:“送我去客厅。”   “……昨天晚上是我太过分了,没有考虑到您的身体,后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刚醒来才反应过来,竟然就这么让您睡了一晚上沙发。”   “没事,我也没有去喊你,过一会儿你把那个折叠床安装好,以后你住那里吧。”   “您的意思是以后还让我当您的护工了?”   “我身体不好,又花了钱,为什么要开了你?”   我的话说得很冷淡,小田却很高兴似的,连声道谢。   我做回沙发后没多久,他就开始麻利地收拾房间组装床铺,又去厨房里做早饭。   我吃了一顿堪称丰富美味的早饭,小田又任劳任怨地扶着我做复健,我这次血栓的毛病不算特别严重,但到底躺了很长的时间,身体的机能恢复需要时间,我做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复健,刚刚坐回到了沙发上,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小田划开了手机贴在了我耳边,我听到了张晨的声音,他说:“陈和平,你这两天可以关注一下新闻。”   “有什么乐子么?”   “我那弟弟的事儿,我准备捅出去。”   “不怕你故去的母亲难过?”   “怕,但是她已经离开了,恐怕也不知道后续的事了,在我看来,活人的喜乐更重要一点。”   “注意安全,要照顾好自己。”   “我在这句话里,竟然听到了点真诚的味道,”张晨自嘲似的笑了笑,“我真担心,等我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和小田滚在了一起。”   我想让他不必担心,我不会碰和他相关的人,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那你早点回来,不用给我这个机会。”   张晨噗嗤一声笑了,他在电话的对面笑了很久,轻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又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小田,他也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陈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您好像也没有很喜欢张晨。”   “是么?”   “您刚刚同他聊天,但您的眼神一直很平静,没有一点欢喜的情绪。”   “嗯。” 第69章   我的身体依旧不怎么好,但该把握的经营方向,该做的科研任务还是要做的,在日常的工作结束后,小田熟稔地给我递上了茶水,又绕到我身后帮我捏肩膀。   我闭眼睛小憩了一会儿,叫他把电视机打开,听了一会儿新闻。张晨同母异父的弟弟已经抓进了监狱,新闻口的统一评价却是“富二代”,看来是想断臂求生了,昨天张晨特地打了电话过来,他说老爷子心够狠,可是心狠也没什么用处了——大势已去。   前几天代表大会已经结束,看到最终名单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场仗,张晨和郑东阳赢定了。   说来也可笑,我追逐着正义与公平,到最后,只有权利的倾斜与变更,才能让撕开一道阴暗的口子,让手上沾满鲜血的当权者得到应有的刑罚。   这是我很早之前就明白的道理,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竟然还会觉得有一丝难过。   但无论如何,总可以短暂地忘记背后的算计与平衡,道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夸一声正义虽然会迟到但终将会来临?   我摇了摇头,将繁杂的思绪驱逐出了大脑,我早就不在体质内了,他们的那些权利的争斗,说到底与我没有直接的关联。   又过了一段日子,那个人从电视机的新闻里消失了踪影,广大网友们有的说他退休了,有的说他被清算了,总之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直到有一天,当大多数人沉浸在光棍节网购的狂欢中时,久违的真相终于缓慢地浮出了水面。   汉东省的领导班子一夜之间大半落马,媒体报道井然有序,条理清晰,显然是准备已久。郑强连同之前的两位巡查组成员的牺牲并案重审,那些道貌盎然的伪善者终于被撕碎了面具、拷上了手铐、关进了监狱。   小田去了医院照顾他的妹妹,我在沙发上吃着橘子,看着庭审记录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我划开了手机,覆在了耳畔,我听张晨笑着说:“你高兴么,和平哥。”   “嗯。”我的确是高兴的,这一点也没必要说假话。   “你高兴,我也特别高兴。”   张晨说完了这句话,我听见了打火机的声响,他应该是点燃了一根烟,纵使我看不见,也能想象出他此时是什么状态,他又白又长的手指会夹着香烟,嘴角的笑容真诚又虚假。   我与他,曾经那么近,如今又那么远。   “我这边快解决完了,十天内,我就去温市找你,”张晨开了口,说出的话不是问询,而是决定,“陈和平,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想用我下辈子补偿你。”   你下辈子不和我纠缠在一起,恐怕就是最好的补偿了。   我心里这么想着,却说:“辛苦你了。”   “我总想着,做些什么能让你高兴一点,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总让你特别难过。”   我这时候应该应景地回一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但这句话我着实说不出口,好在,他也没有非要我说出口。   “算了,有些话不应该在电话里说,你等我回来,我们面对面说。”   “张晨。”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我是爱过你的。”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几秒钟,他挂断了电话。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变化莫测,缤纷复杂,就像我与张晨。   我们曾经两个人,半夜上了绿皮火车,去陌生的城市旅行。   挤过一群黑车司机,迈开脚步向前冲,却被尘土呛得直咳嗽,张晨指着我,放肆大笑,笑够了又过来揽我的肩膀,我们并排走着,身侧略过了一辆又一辆的车。   足足走了三公里,才走到古城的门口,我们在门口吃了一顿早饭,两屉包子两碗米粥,花了三十块钱,我刚想说贵,张晨却脱口而出“好便宜”。   我对他扭曲的物价观感到了绝望,并剥夺了他掌控钱包的权利,他双手送上了钱包,想要抽烟,我捏了他一把脸,他就忍住了。   我们把随身的书包放在了客栈里,沿着青石的小路慢慢地逛这座古城,张晨像是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没兴趣。但他经常消失不见,我不得不扯着他的袖子,省得他一下子走丢了。他的头发垂在耳侧,皮肤白得发光,很有几分韩式美少年的味道,我们并排走着,总有些小姑娘会把镜头对准他,我不得不挡住她们的镜头,一遍又一遍地重申,拒绝盗摄。   到最后忍无可忍,我在路边摊花十块钱买了个皮筋,叫他扎起头发,他却很一本正经地说他不会扎。   我又气又想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很乖地低下头,任由我把他的碎发拢在了一起,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我故意扎得很乱很丑,张晨苦着脸问我:“你是不是把我毁容了。”   我怼了一下他的大脑门,说:“凑合吧,不算太毁。”   我们继续向前走,刚刚一直盯着他瞅的人果然少了很多,我看他那副模样的确不怎么好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自责,等到了冰激凌店,自动自觉地过去买了个大号冰激凌,塞到了他的手心里,说:“吃吧。”   “你怎么就买一个啊?”   “我不爱吃甜的。”   “那我这个,你先吃上一口?”   我没多想,凑过去咬了一小口,皱了皱眉:“还行。”   张晨伸出了舌头,舔过了我咬的地方,舔了一圈,又咬了一大口。   “有那么好吃么?”我问他。   他又吃了好几口,嘴角沾着冰激凌的痕迹,回答说:“很好吃啊。”   我们没有走多远,这只冰激凌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嘴上却还有一圈白色的泡沫,我扶住了他的肩膀,从兜里抽出纸巾,顺手帮他擦干净了嘴唇。   “你可真贤惠,陈和平。”   “照顾女朋友习惯了,”我说了这句话,又补了一句,“前女友。”   “我可是个男的。”   “我拿你当弟弟,照顾一下怎么了。”   张晨转过了头,他说:“谢谢你?”   “甭跟我扯了。”   我们终止了话题,向下一个景点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次旅行,我们一起吃过零食、泡过酒吧、睡过土炕,也围观过当地人的婚嫁,最后卖完返程的车票和路上的食物,只剩下五块钱,皱巴巴、可怜巴巴的一张纸币。   我把这五块钱给了张晨,我说:“哥给你零花钱。”   张晨嫌弃地接了过来,却说:“你等等我,我去买个东西。”   这话说完了,他就消失在了车站的人群里。   五块钱能买什么东西呢?能买一瓶饮料,能买几个茶叶蛋,能买一小本故事会。我想左右也就是这些东西,但张晨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的却是两张明信片。   古城的明信片一盒三十,里面一共是十张。张晨兴奋地挥了挥,说:“我讲了价,咱俩一人一张。”   “太浪费钱了,”我这么说着,凑过去拿走了一张明信片,“你那张要寄给谁呢?”   “我没想好,你寄给谁?”   “寄给我爷爷吧,他一定很高兴。”   “这样啊……”   我从包里取出了笔,在明信片上写了几句话,盖了邮戳,塞进了火车站的邮筒里。火车到了,我和张晨检票后上了车,结束了这次旅行。   直到现在,我依旧不知道,张晨后来把那封明信片邮寄给了谁,或许是给他母亲了,或许是给哪个熟悉的朋友了。   我又走了神,我在越发频繁地想起张晨,这并不是一件让人轻松愉快的事,特别是在刚刚,我向张晨久违地说了一句实话。   这么多年,我骗过了他,也以为骗过了自己。我告诉我自己,我并不爱张晨,我爱的是他的脸,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单纯的炮友,除了这个,就是亲情和友情。   我随时做好了从这段感情中抽身而出的准备,总以为有限的放任不会毁了我的人生,我清楚地知道我抓不住他,却又贪恋着同他在一起的时光。   有那么几个瞬间,有那么些短暂的岁月,我以为我和他可以尝试着走下去,可以避免他的父母与我的父母的悲剧,但我低估了他的底线,也高估了我的容忍。   单纯的肉/欲不可能撑得过那么多年,我知道他爱我,我也假装我不爱他。我记得我们之间相处的每一分甜,也记得他给予我的每一分痛,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总该有一个了断。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烟与烟灰缸,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根烟,烟味冲入鼻腔,我本能地咳嗽,咳出了无用的眼泪。   我想起很久之前,张晨问我的问题,他问我,倘若我与他一直和和美美,我是否愿意放过他的母亲。   我那时的回答是,我不愿意。   我的回答斩钉截铁,但并没有话语中那么相信自己。或许张晨自己都不知道,他于我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童年的玩伴、最好的朋友、深爱的男人,更是爷爷离开后唯一的寄托与羁绊。   我抽完了这颗烟,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   但他毁了这种关系,毁了我与他之间的信任与爱情。   他想叫我原谅他。   我没有恨过他,又谈何原谅。   我只想毁了他。   我在黑暗中颤抖着身体,抹去了脸上不断滚落的水。   我斥责这个舍不得的陈和平,你已经用前半生祭奠你那愚蠢的感情,没必要继续折腾磋磨你的后半生。   我劝诫这个舍不得的陈和平,你要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这件事符合所有的法律条款和道德底线,堪称替天行道、正义凛然。   我安慰这个舍不得的陈和平,你的未来还有很长,你会遇到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你会渐渐地忘记那些糟糕的回忆,得到重生。   陈和平好像听了我的话,他平静地去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干净的脸上的水,精细地刷干净了牙齿。   他走进了卧室,将自己掼在了床上,拉高了被子,合上了眼睛。   他问我,你说,以后我会后悔么?   我说,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但我知道,如果不去做,现在就会后悔。   我说服了陈和平,说服了我自己,陷入了梦里。   梦里阳春三月,桃花开得正艳,我和张晨并排站在树下。   张晨说:“这花开得真好看。”   我却说:“桃子一定很甜。”   他嘲笑我满脑子只有吃的,第二天却从书包里掏出个桃子,砸到了我胸口。   “这季节你从哪儿搞的桃子?”我捧着又大又好看的桃子问他。   他撇撇嘴,说:“我家吃不完的,给你了。”   我是傻了才信他是吃不完送给我的,我用纸巾擦干了表面的绒毛,把桃子掰成了两半,递给了他一半:“谢谢你,我们一起吃吧。”   “我家里有的是……你分我一半干嘛。”他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了那一半桃子。   我们吃得一样快,用纸巾擦干净嘴唇和手指尖,张晨突然说:“吃了我的东西,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拉钩。”   我翘起了小拇指,和他的小拇指拉了勾勾。   “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在一起。”   “你就给我半个桃子。”   “我家就这么一个了。”   “你不是说家里多得吃不完么?”   “你答不答应我啊?”   “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成么?”   我们小拇指勾着小拇指,大拇指上翻相挨。   “拉钩上调一百年不许变。”   他在笑,我也在笑,我们都觉得,那是个轻易能维系的诺言。   我自梦中醒来,眼角的水痕已干。   我翻出了手机,插入了从未用过的电话卡,拨通了久违的电话,我问他:“你需要我的帮助么?”   对面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在短暂的交流后,他对我说:“我派人去接你。”   我换上了书柜里最规整的西装,拿起了搁置许久的文件袋,将皮鞋又打了一遍鞋油,拎起了房间里的垃圾袋。   我将垃圾扔到了垃圾桶里,转过头看见了一个面生的男人:“你来接我的?”   “陈先生,请吧。”   我上了他的专车,直奔机场,走了特殊通道登上了去那个城市的飞机,我知道他们能完美避过张晨的耳目——毕竟是郑东阳带出的人。   郑东阳与张晨,或许是最不心齐的合作人,他二人在达成目的后不可能和谐相处,郑强的仇恨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郑东阳不需要一个人分担他的荣耀与功绩,也不需要一个人了解他的秘密和弱点。   他二人早晚闹翻,我只是提前了这个阶段。   飞机很快抵达了生我养我的这座城市,有更多的人或明或暗跟在我的身后,一是为了保护,二是为了监护。郑东阳还是老样子,不信任人,他或许是害怕,我会临阵心软,或者因为胆怯而放弃。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我拎着档案袋,近乎轻车熟路地过了安检,在崭新的窗口里提交了材料,填写了一系列的表格,门口的科员并不好奇其中的内容,递给了我实名举报反馈单,叮嘱我短时间内保持手机畅通,等待工作人员联系。   我将单子放进了文件包里,开始向外走,偏偏在此刻,手机响了起来,我翻出了这个只插着新的电话卡的手机,在屏幕上看到了一串再熟悉不过的数字。   我接通了电话,贴在了耳侧。   “陈和平,”张晨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又清亮,“你回头看。”   我转过身回头看,我看到了张晨——他就站在我的身后,靠近窗口的边角里,结合这个电话,我意识到,我刚刚递交材料、填写文件的同时,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总以为,你不会下狠心这么做,或者你做的时候,会挣扎踌躇,至少那么复杂的单子,要填写很久很久。”   他穿着我熟悉的驼色风衣,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留得很长,披散在了肩膀上,他和我记忆中一样好看,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早就做好了决定,就不会犹豫。”   只是没想到到底棋差一招,郑东阳大概有致命的把柄在张晨的手里,配合他演了这一出戏。   “你想举报我,想把我送进监狱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一步一步走近了我。   “陈和平,你想毁了我。”   “对。”我轻轻地说出了这个字,带着对过去的解脱,未来的期许。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挂断了电话,他说:“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也挂断了电话,笑着对他说:“分明是你比较狠心。”   “你不怕我打你么?”   “怕,但更怕你和我继续纠缠在一起。”   张晨扬起了头,看向了天花板,可没什么用处,滚烫的泪还是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爱我么?”   “是爱过,现在不爱了。”   “我真讨厌你说实话。”   张晨抹了一把脸,他说:“你亲亲我吧?”   “这儿人太多,不想亲。”   “如果人少一点呢?”   “也不想亲。”   “那算了,就这样吧。”   张晨低垂着眼睑,又飞快地凑过来脸,我本能地抬起手,挡住了他的嘴唇,他的吻落在了我的手指间,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直了身体。   我其实已经注意到,郑东阳带着一行人,已经出现在了大厅里,我想,我刚刚的猜测有些偏差,郑东阳并没有背叛我,他的确安排好了一切。   而张晨……他知晓了一切,却放纵了一切的发生,我不知道他是在赌我不会狠下心肠,还是……   “陈和平,”张晨从脖子上摘下了围巾,递给了我,“送你了,祝贺你,将我送进了监狱。”   我接过了这条略旧的围巾,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还有些眼熟,我说:“坦白从宽,或许你能早几年出来。”   张晨别过头,轻笑了一声,或许是在嘲讽我说的话,他说:“陈和平,这话我说了太多遍了,就再说一次吧。”   “我爱你。”   他说完了这句话,转过了身,拉高了风衣的衣领,背对着我,一步接着一步,走向了那些即将审问他的人。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一步又一步,走出了我的视线。而我手中的这条围巾,就是那时候围在了他的脖子上,当年我盼着他平安无事、早点回家,谁能想到,如今是我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也转过身,走出了温暖的室内,走进了凛冽的寒风里,这座我所深爱的城市里,终于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了。 第70章   我在街边找了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又叫了一份蛋糕,等东西送上来的时候,我才发觉,都是张晨喜欢的东西。   有人说,人在二十多岁时养成的习惯,会跟着人一辈子,我并不相信这句话,在我看来,人总是善忘又多变的,没什么东西会永远一成不变。   譬如我,过往是不爱吃甜的,在温市呆了一段时间,竟然也没那么排斥了。   我靠着柔软的沙发垫,放空了思想,没去再想其他的东西。   我已经做完了我想要做的事,而张晨会判多少年的刑罚是法院的事,总归不会死——我是下不去手,叫他死的。   我在想接下来的安排,或许可以出国旅行,回国后读完博士,再多开几家店,大概就这样了吧。   郑东阳试探过我,他说他可以让我“官复原职”,我拒绝了这个苦差事,我可能不太适合官场,我永远也学不会内里的潜规则,况且在权利的漩涡里,时刻都踩在万劫不复的边缘,我一把年纪,早就没有年轻时那样的进取心——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进取心,只是郑强的事压着我,逼着我继续走下去。   因为要配合调查取证,我暂时无法离开这座城市,于是打车到了爷爷家的小区,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么多年,街坊邻居也大多换了面孔,路上的老人少了、年轻人多了,我下车走了不到400米,就看见了三四对情侣,他们的手紧紧相握、眼里满是情谊,让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年轻真好啊。   年轻的时候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和用不完的时间,可以尽情地去爱一个人,也可以撞得遍体鳞伤,再笑着说我不在乎。   我迈进了楼道里,跺了跺脚脚卸下了上面的雪,我扶着扶手向上走,每一步却不像曾经那般轻快——我已不再年轻,我愿意坦诚地接受这一点,走向人生的新的阶段,接受自己会渐渐变老的现实。   我翻出了钥匙,打开了防盗门,推开了大门,站在门口的时候,却愣了一下。我反手关上了门,迈开步子向里走,客厅里多了许多的东西,彩带、拉花、玫瑰花瓣还有几大捆香薰蜡烛,我像是误入了一个布置到了一半的会场。   空气中弥散着熟悉的烟草味儿,烟灰缸里摁着十几个烟头,卧室的床上有尚未抻平的褶皱,洗手间的架子上多了一堆瓶瓶罐罐。   我开了温水,洗了一把脸。我意识到张晨在我离开的时候,住在了这里,或许他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在接到消息前,他正在这里,思考着要怎么布置房间。   但我又意识到,这些毫无意义,他单方面的感动与追逐,与我而言并非惊喜,而是负担。   我制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将客厅里的东西收拾好堆在了一边,连同洗手间的瓶瓶罐罐一起,我将卧室的床单被罩都撤了下去,扔进了洗衣机里,倒了洗衣液按下了开始的按钮。洗衣机发出了尽职尽责的轰隆声响,我抬起手,将映入眼帘的全新的套子和润滑剂一并扔到了垃圾筐里。   我微微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慌张,我的胃姗姗来迟地抗议着,翻出了手机试图点个外卖,却不想因为外面大学,附近的外卖员都罢了工。我不甘不愿地打开了冰箱,在里面发现了几样食材,还有一盘裹着保鲜膜的红烧肉。   我握着这盘红烧肉,想把它倒进垃圾桶,手指却不受控制,拖着它去了厨房——我打开了燃气罐,撕开了保鲜膜,将红烧肉倒进了锅里,香气逸散而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么。   我抹了一把脸,拿下了勺子翻炒了数十下,又把肉盛了出来,我炒了一个青菜,又用微波炉打了一碗米饭,挪到了餐桌上,坐下的时候,才发觉椅子上多了一个软垫。   我夹了大盘的青菜,到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夹了一口红烧肉,入口的却不是意料中的甜味。   那个人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会做甜口的红烧肉,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做另一种味道——熟悉的、爷爷擅长的味道。   我吃了十几块红烧肉,吃完了米饭,刷完了自己的碗筷,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郑东阳的备注清晰可见,我接起了电话,简单同他聊了几句,他还是希望我重回官场,我婉言谢绝了他,并不怎么感兴趣。谈话到了最后,郑东阳才说了他真正的目的,他说:“或许你已经知道,张晨前段时间一直在做些什么,我希望你能顾全大局,将个人的情感放一放。”   倘若我真的放不下个人的情感,也就不会亲手把张晨送进监狱,我没有去质问郑东阳,反倒是回答他:“放心吧。”   郑东阳像是舒了口气,太轻了,我就当是我的错觉,他笑了起来,又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再找个人,我认识些青年才俊,左右你也没事,可以抽空见见。”   “谢谢你的好意,”我掰开水龙头,用温水冲了冲手指,再用毛巾把手指上的水擦拭干净,“我年纪也不小了,不想耽误那些小年轻了,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   “你确定要离开这里,去温市?”   “我在温市有学业有事业,还有个窝,不回那里,还去哪里?”   “我是觉得这样太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很擅长这里,我不擅长这里。”   “陈和平。”   “嗯?”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   他刚刚喊那一声,让我以为他要说他喜欢我,吓了我一跳。我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万人迷体质,人人都会喜欢我。   我揉了揉眉心,回了他一句“谢谢”,他说了再见,主动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怎么消停,先是有婚庆公司主动找上了门,原因是联系不上张晨本人,就干脆过来敲门,商量婚礼流程,我开了门请人进来,也说明了婚礼不会进行,对方却因为受到了全款,不愿意放弃这单生意,显得有些偏激。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涨红了脸问我:“为什么要取消婚礼呢,这是您的决定,还是张先生的决定,你们在一起都那么多年了,怎么说不结婚,就不结婚了呢?”   我不知道张晨编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我总要给这个故事一个不太美好的中止,我捏了捏手指,回她:“张晨进监狱了。”   “即使这样……您也不能轻易放弃他啊?”   “我把他送进去的。”   小姑娘的嘴微微张开,维持着惊讶的情绪几秒钟,没说几句话,很快就告辞了,还忘记了关我家的房门,我站起来试图关门的时候,还听见楼道里回响着她的声音,或许是在和人打电话吧。   “神经病啊……这家客户两个人都有病……”   “砰。”   我关上了房门。   处理完婚庆公司,告诉对方将80%的尾款退回到原来的账户中后,我又处理了蛋糕定制公司、礼服定制公司、鲜花定制公司和旅游定制公司,一开始还有些情绪波动,到最后只有哭笑不得的麻木,张晨这人跟每个工作人员都编造了一个特别美好梦幻的爱情故事。   童年时相依为命,少年时初心萌动,青年时互相暗恋,之后他忍不住告白,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风风雨雨相守相伴,一眨眼就过了几十年,终于决定走进婚姻的殿堂——逻辑非常缜密、情感异常充沛,好像真的有那么回事似的。   我也从一开始的明确回答是我将他送进了监狱,变成了编故事大会,有时候说对方已经得了重病、离开了人世,有时候说双方遭遇了巨大的风波、被家人反对、决定黯然分手。   听故事的人总会轻易相信这些故事,眼圈泛起了红,我有时候想,我从来不曾否认过张晨的故事,或许是因为他的故事太动听、太像我曾经的期待。   然而时间的轨迹从不停止,对张晨的调查也不会中止,我配合了多次取证,但张晨的近况、张晨的刑罚究竟回到什么程度,每一个接触我的人都展现出了极高的工作素养,不会透露一丝半点——我猜这里面,也有郑东阳的功劳。   郑东阳手上的权利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珍惜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对他产生威胁,包括张晨,当然也包括我。   我猜如果我答应了他,真的回归官场,他必然要想方设法抓住我的弱点和把柄,倘若没有弱点和把柄,也要制造出一个,毕竟,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弱点的人,用起来太不放心了。   在检方搜集好证据,即将对张晨提起公诉的前几天,我家的房门又被敲响了——我以为这次来的可能是什么育儿公司或者婚房公司,但当我打开门的时候,门口的人却有几分熟悉。   我花费了几秒钟,想到了他的名字。   “吴清飞?”   “难为陈书记还记得我。”   “我早就不是什么书记了,您这过来是……?”   “张晨先生留了一份遗嘱,本来该由律师过来,但事情比较重要,我就亲自来跑一趟。” 第71章   “张晨不是还没死呢,搞个什么遗嘱啊。”   我侧过身,让人进来,向他后面看了一眼,没别人,就吴清飞一个人过来了。   吴清飞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胖子模样,我对他有些忌惮,张晨这人看人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他能当张晨那么多年的心腹,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我煮上了水,问他喝什么茶,他坐在沙发上,回了我一句:“您手边有什么就来什么,我不挑,白水也好。”   我等热水烧开,倒了两杯热水,也坐在了沙发上。   “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说,我也听着。   “这句您可太折煞我了。”吴清飞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双手捧着水杯,吹了吹气。   “您毕竟比我虚长些岁数,”我抓了把枸杞,又把罐子推给了他,“要不要来点?”   “不用,实在受不了这个味儿。”   我把枸杞扔进了水杯里,说:“张晨的遗嘱和我有什么关系,值得您过来一趟?”   “您是他的法定伴侣,自然同您有所关联。”   “我不是他的法定伴侣。”   “我知道你和张晨之间存在着一些误会,”吴清飞不再用敬语,他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了我,“但法律意义上,你们的确是夫妻,张晨先生特地去国外,也是为了敲定部分手续,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这层关系都是既定事实。”   真了假,假了真,纵使事件反转,也没有多少品味的必要,我眼皮也没有抬,只说:“结婚了,也可以离婚。”   “张晨已经被监禁,国内离婚需要打诉讼官司,国外的资产处理会更复杂一点,恐怕要等他出狱后,才更加便捷处理。”   我揉了揉太阳穴,不死心地伸手去拿桌面的文件,公章的痕迹非常真实,每个关联文件,让我有理由怀疑张晨搞这些的时候,请了最好的律师。   “他那时候请了几个律师。”我随口问了一句。   “集团里最好的律师团,张晨先生很爱你。”   我顺手把文件夹扔了出去,漫天纸张飞舞了一瞬间,又渐渐坠落在地面,白花花一片。   “如果张晨先生不同意离婚,您恐怕要打更多的官司,耗时大概需要几年,”吴清飞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这份文件是拓印版本,原版的在张晨的手里,谁也不知道他存在了哪里。”   我想到了郑东阳,或许我可以向他求助,叫他帮我解决这件麻烦,但他刚刚升到高位,恐怕不会想要帮我,叫我攥住他的一个把柄。   我喝了口水,心思很乱,也不知道是因为和张晨的婚姻关系,还是因为之后避不开的联系。   我尽量理清了思绪,抓住了一个点:“你提到的遗嘱是怎么回事?”   “抱歉,那是口误,”吴清飞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不是遗嘱,是赠与,随着您与他婚姻关系的缔结,张晨先生将他名下的大部分资产,以赠与的方式送给了您。”   “我并不需要这些,我对赠与的情况并不了解,张晨盗用了我的证件,伪造了所有的手续。”   “这些合法、合理,希望您不必推辞。”   我别过头,讥讽地笑了一下,回问他:“你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是张晨让你过来的?”   “张晨名下集团的股价动荡得十分厉害,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这也与我没有什么关联。”   “我总听张晨先生说,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吴清飞扯了扯嘴角,笑容十分真挚,“这场动荡关系到十余万人的现有职业,相关的兄弟产业和兄弟集团更不计其数。”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攥着水杯,杯里的水早就凉了,“每年破产的企业那么多,谁也不可能都顾得过来,张晨的集团倒下了,会有新的集团扩张崛起,会有波动期,但国内经济形势还好,总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张晨名下的产业非常多,十余万只是正式职工,其余的临时工和劳动派遣人员具体的数字,也很客观。他在创业的初期,招收的员工年纪就比他大,如今大部分也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吴清飞顿了顿,我看向了他,也看到了他黑发中丛生的白发,“我这么多年早就攒够了钱,但还有很多老伙计,他们最好的年华都在这个公司里,恐怕不会跳一两个人。”   “这也与我没什么关系……”   “集团内部需要一个人掌控军心,管理有专业管理来把控,最重要的是需要停止内部的纷争,配合后续的调查清算。”   “你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张晨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我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成果有限。”   我靠在了沙发上,闭上了眼:“张晨进去了,他名下的资产为什么没人清算。”   “我们补缴了所有的税款,还有很多项目是国家重点扶持的项目,军工行业也大多离不开集团下的工厂,上面也不希望张晨的集团直接关闭,您不必有什么政治上的顾忌。”   “所以我就该被张晨架着走,去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我总以为没什么会让我如此愤怒,我想回温市,继续读我的书,做我的小生意,安安稳稳地度过我的后半生,却未曾料想到,张晨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纵使他进了监狱,也要把我束缚在他的地盘里。   “我无法理解您的愤怒,”吴清飞察觉到了我的软化,眯起眼笑得一团和气,“这是一笔非常大的财富,与财富相对应的还有极高的社会地位,您能够因此拯救数万个家庭,并能够挽救国家对外的各项政治项目,唯一的瑕疵在于这一切属于张晨先生,但您一旦答应,这一切都属于您。”   我无话可说,我要说些什么呢?说我一直在试图与张晨撇清关系,说我在试图走我的人生、不为他人掌控。   我终究是个不够狠心的人。   纵使我能亲手把张晨送进监狱,也做不到在能伸手帮人的时候缩回手去。   我担负不起数万个家庭的动荡,也担负不起对外项目的搁浅。我总以为我是个再渺小不过的人,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转身离去。   我不再说话,吴清飞却伸出了手,他说:“陈董,合作愉快?”   我没有伸出手,只是看他:“董事会那么多人,内乱到这种程度还没有定下人选,这里是不是有你的功劳?”   “你是张晨制定的人选,我一把年纪了,不想再背叛他。”   我没有伸出我的手,但没拒绝本身就是一种默认,吴清飞向我告辞,并表示明天会再来。   我没有送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直到电话铃音重新响起,我看到了郑东阳的电话号码。   我接通了电话,想了想,按下了电话录音,覆在了耳侧,我听到他说:“我刚刚得知了消息,吴清飞过去找你了。”   “对。”   “你有什么打算么?”   “我还没有想好。”   “陈和平,你可以将手中的股票抛售变现,这摊子事你没必要参与其中。”   “这么大的数目很难脱手,即使出手,也会带来更大的动荡,集团会死得更快。”   “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从中斡旋,你将股票直接转给几个大股东。”   我看了一眼时钟,脸上满是嘲讽,话语却很平静:“我无法信任你,我找不到理由,让你对这件事这么关注,甚至亲自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   “一切为了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安全,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多少利益能够通过这个途径进到你派系的口袋里呢?”   我只是试探了一句,他的呼吸却急促了一瞬,或许是刚刚上手,还远不如他拉下马的那一拨人来得自在从容。   他这样和那些害你父亲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质问他这句话,但我并不想激怒他,这个世界,有太多权利能做到的事了。   我用手指敲了敲额头,让自己的愤怒消散保持冷静的头脑,我说:“你或许忘了,除了张晨之外,我也握着你很多把柄。”   “陈和平,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   “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也只有这几年,我才真正看清了你。”   “你是圣人,但绝大多数的人无法做到这一点,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总要有一些无可奈何。”   “你会是一个好官么?”   “那要看你对好官的定义是什么,陈和平,有一些事,总是不得不去做。”   “我理解你的困难,”我也难以相信,我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继续讨论下去,“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障碍,有些事,总要烂在心里。”   “本来也没什么事,”郑和平笑了起来,十分爽朗的模样,“既然你不愿意转移手上的股份,那我只能祝你一切顺利。”   “也祝你一切顺利。”我说完了这句话,挂断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到了桌面上。 第72章   张晨判了,有期徒刑10年,我没去参加他的庭审,也没有观看网络直播。   舆论的关注加上他与落马的那位的继父子关系,让法院做出了证据范围内最大的惩罚。   也在这一天,张晨名下的集团宣布了新一任的董事长,我在股东的质疑声中接手了这搜巨舰,并出席了记者招待会。   我的个人信息全部公布在了网络上,公关部挖出了当年的部分视频资料,力证我清白、公正、光明、无私,增强股东、员工和社会大众的信心,郑东阳因为那夜的电话没有插手,相应部门里我当年在这座城市里积累的熟人大多给了面子,当然,也有上面不想让集团轻易破产的原因在。   记者发布会进行得很平稳,所有的问题都在之前商定的范围内,我回答得相对从容,一些过于专业敏感的问题交给了两侧的助理,再棘手的,吴清飞也会回答。   记者招待会即将结束的时候,话筒递回到了央视,我听到了非常熟悉的声音,寻声去看,竟然是李婉婷。   她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身上多了一份从容不迫,单手拿着话筒,问了一个在商定范围外的问题:“是什么让您下决定参与张晨集团的管理,据我所知,您与他的感情并不好,他也对您当年的政治生涯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李婉婷问得出,因为她最清楚不过当年在鹿市到底发生过什么,也只有李婉婷敢问出来,因为她的父亲是她最大的资本。   在场的记者们大多没发出什么声响,场地里偶尔会出现快门的喀嚓声,这就是资本的力量,资本能够控制媒体的咽喉,也能控制舆论的导向。   吴清飞没有替我回答,他也认出了李婉婷是谁,这种场合他不适合代为回答,我的脑海里迅速给出了很多高大上的答案,但怎么想,都无法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死心。我并不希望她对我依旧抱有很高的好感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不利于她过自己的生活,也不利于她所从事的职业。   所以我开了口,我说:“我与张晨自小相识,一起经历了很多年风风雨雨,现阶段也是法律上的伴侣,我为什么要拒绝帮助他呢?”   李婉婷摔了话筒,转身就走了——没人会拦她,准确地说是没人敢拦她。   郑东阳后来告诉我,李婉婷终于决定去国外留学,开始过属于她的生活,在那之前,她在这座城市一直等着我回来,等了好几年。   在少年的时候,我坚信爱情来源自日久生情,一瞬间心动未免太过荒诞不经,但后来,我意识到,可能就是那么一瞬间,感情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有的人会因为片刻心动,而一直执着下去。   李婉婷是个好姑娘,我不希望她和我母亲一样,过于执着一个不值得的人。   在张晨入狱后一个月,吴清飞提醒我去见他一次,公司的部分文件还需要他的签字,一些具体的消息,也需要他的告知。我并不想去,但吴清飞把积压的项目一条一条掰开了揉碎了跟我讲,他说,你总不该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   我摔坏了三只钢笔,起身去了西郊监狱,按照有关规定,刚刚入狱的犯人接受探监时,需有狱警陪护,吴清飞用了点关系,给我们单独找了个房间,但房间里依旧有狱警。   我在桌子的一端等了一会儿,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屋里的狱警开了门,门后走进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披肩的头发变成了板寸,身上穿着蓝色的监狱服,脚上是最老式的那种布鞋,我看了一眼,知道他瘦了,也知道他不如上次见面的时候那么好看了。   他坐在了我的对面,双手交叉着,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暗紫,像是无形的镣铐,印在了他身上。我猜是前段时间一直被手铐铐住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他是疤痕体质,过往我们之间做得过分的时候,留下什么痕迹,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彻底消下去。   我略微走了几秒钟神,张晨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他问我:“我给你的围巾,你放哪儿去了。”   我那天攥着围巾出了门,又去了咖啡厅,后来直接回了家,也忘记围巾有没有带回去了,或许是带回去了,或许是落在咖啡厅了,总之,都是一句“我不记得了”。   张晨“哦”了一声,好像也不怎么意外似的。   他的眼角出了细小的纹路,脸上也冒出了几个痘,过往红润的嘴唇起了些许死皮,胡子尽管剃过,但依旧能看到细小的胡子渣,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尽管他的手指交叉着,我依旧能看到薄薄的一层茧子。   这样的张晨是我不熟悉的,也是我从来都未曾设想过的。   他总是精致的、漂亮的、高高在上的,他仿佛生来就是要享福的,有越过同龄人优渥的物质生活,平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得不到他母亲的爱。   等到成年了,他坐拥财富与权力,周围有数个情人知己,精致而漂亮,肆意而妄为。在我眼中,他一直是意气风发、肆无忌惮、可恨又让人无可奈何的。   我从未想过张晨落魄的模样,更从未想过,我会让张晨变成现在的这幅模样。   那一瞬间,自被迫接手张晨留下的产业时产生的愤怒,奇异地减轻了一点,并不想刚开口就是质问与斥责了。   我们并没有沉默很久,张晨又开口问了我一句:“有烟么?”   我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跟他说:“没烟,我戒了。”   他就又“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们之间谁也不愿意率先开口,沉默了有十来分钟,狱警看不下去了,说了一句:“离探视时间没有多久了,现在这是严管期间,没办法给你们一天的时间相顾无言。”   张晨别过了头,脸上显露出了一点歉意的情绪,他说:“对不起啊。”   狱警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了,干脆离开了房间,没走远,还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我猜我的表情应该像见了鬼了,张晨一下子笑了起来,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生动,他说:“那狱警是个好人。”   “嗯。”   “我穿监狱服过敏,身上红了一片,还是这位狱警同志帮忙找的医生,医生那边也没有过敏药,这位狱警的妻子开药店的,又帮忙拿了点过敏药,钱到现在都欠着他。”   “你贴身穿监狱服?”我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是啊,”张晨低下头,解开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我注意到上面涂着一层白色的药膏,他说,“这边给发两身监狱服,和三条内裤,别的就没了。”   “秋衣秋裤没有么?就这些了?”   “陈和平,”张晨抬起手,像是要撩头发似的,手指却抓了空,他讪讪地放下了手,说,“这里是监狱,我是犯人,你见过哪里的犯人,穿合适的衣服,吃好吃的饭菜?”   那其他犯人呢,他们也和你一样么?   我在问出这句话前制止住了自己,我想到了,其他的犯人,大多都有亲人,总会有人愿意买些贴身的衣服和用品送进来,不至于让里面的人过得太难过。   但张晨,他已经没有亲人了,他那些狐朋狗友们,他那些下属们,也不会想着给他送点东西过来。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苦肉计,会不会是张晨刻意卖惨给我看,他不至于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但如果是苦肉计,他该在生病的时候就找人告诉我,而不是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过来的时候,再漫不经心地说。   我吸了一口气,我说:“你照顾好自己吧。”   “放心,我挺能适应环境的。”   狱警从门外走了进来,提醒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么,就剩半个钟头了。   我转过身拉开了文件夹,将里面的文件递给了张晨,说:“吴清飞让我给你的。”   他旋转拧开了钢笔帽儿,整个人的劲儿和他在外头时发号施令时一模一样,他看了第一份文件,抬眼瞅我:“你有白纸么?”   我翻出来了一张递给他,就看见他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初始写得十分笨拙,很快就熟练起来,过了大概七八分钟,纸面上的字已经龙飞凤舞了。   他飞快地看着文件,噼里啪啦地签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抽他写完的文件,一份接着一份地理正了,等他签完了最后一封,又缓慢地把钢笔旋进了钢笔帽里。   他把笔扔在了桌面上,说:“有一些机密的文件,连同我这些年的工作笔记,都在你家里,你卧室装内裤的抽屉底下,应该能有些用处吧。”   我没说话,只是把文件理顺了,放回到了文件夹里。   “我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这些年赚下来的,我不想看着它们全都被别人吞了,也不想给我不喜欢的人,想了想,就都给你了,”张晨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脸上浮现出了属于中年人的疲倦,“陈和平,我早就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你把我送进监狱了,我那时候就想,你把我送进监狱里,那我的这些活儿,都扔给你干去。”   我把文件夹的线圈缠好了,放进了手提包里,依旧不说话。我并没有像我表现的那般平静,但我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愤怒么?对着这样的张晨,我表达愤怒,像是在欺负他似的。   难过么?我毕竟把他送进了监狱里,他正在这铁墙内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我并不应该觉得难过。   张晨一直是个聪明人,而我不是。我知道他进这里的原因,有一个是因为他信任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让着我。   可那又怎么样,他罪有应得,而我,也不应该生出哪怕一分的愧疚。   狱警看了一眼时间,他说:“还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就剩一分钟了。”   我在思考应该说些什么,张晨反倒率先说了话。   他说:“快过年了,也快到我妈的忌日了,她葬在九宝山那边,名声不好,估计也没人去看她,你要是有功夫,就去帮忙上柱香。”   “你妈妈生前做了不少恶事,死了之后也没遭受到什么名誉损伤,我不会给她扫墓的。”   “她也就帮忙做做假账,”张晨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速变得非常快,“那个男人把所有的罪责都记在了她的名下,打的就是一旦出事,弃车保帅的主意。老太太傻叉,就这么替他扛着。”   “你说的是实话么?”   “你还愿意信我么?”   我没有再问了,站直了身体,拎着包——我想走了。   张晨也站了起来,我们隔着一张桌子,视线相平,狱警凑了过来,警惕地看着我们——倘若我们之间产生斗殴的迹象,他也方便及时制止。   “陈和平,给爷爷带个好。”   他说完了这句话,转过身,非常急促地往出走,门在他背后砰地一声摔上了,仿佛身后有什么牛鬼神魔在追着他似的。   我想,他不是怕我,他是不想叫我先回头给他一个背影。   他说过,我张晨能甩了别人,别人不能甩了我。   哦,这话是他人渣的时候,躺在床上抽烟说的。   我缓慢地走出了监狱,吴清飞从车上下来,问我具体的情况,我挑拣着答了,想了想,又说:“你叮嘱人,买点生活用品递进来,秋衣秋裤内衣袜子都来十件,还有,里面有个瘦瘦高高的狱警,姓王的,给他包个红包,还了上次的要钱,多余的,当感谢费了,要是他不收,你就说,预备着买药的钱。”   吴清飞没多问,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眼圈甚至有点红,我看了看,就知道他也没有考虑过监狱里面的情况,他这是刚刚反应过来,并不是和张晨练手演什么苦肉戏。   我对张晨,总是心存警惕,生怕他挖了什么坑等着我跳。但真看他落魄的时候,又于心不忍,我把这个,归为同情心泛滥了。 第73章   张晨留给我的东西,让我解决了手头上最棘手的几个项目,但账目还是每天亏损得严重,雪上加霜的是董事会的其他人买通了张晨集团下的几个职业管理人,一时之间,有极大的压力倾斜到了我的头上。   我没时间离开这座城市,更别提去温市继续我的学业,就在我准备向学校请假的时候,却收到了自己的毕业证书,甚至得了一个名誉校友的荣誉。   我拿着手上这份期待已久的博士文凭,只觉得荒诞不经,索性扔到了柜子里,不再去看。   小田给我打了个电话,主题思想是要钱,我恍然想起了这一茬,想抽空去转账的时候,助理提示我可以通过援助基金。   张晨名下有许多救助基金,一方面是为了做做慈善,一方面也是为了避税——几乎所有的集团都这么干,有一套人精心计算着如何让利益达到最大化。   我初始坚持用自己的存款转账,但连续三天三夜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后,我实在没有力气折腾,全权交给了助理。   助理答应后三个小时内就办完了所有的手续,甚至派人把小田的妹妹送到了更好的医院里,小田郑重向我道了谢,我祝他和他妹妹好运,甚至来不及听他说完话,就挂断了电话。   吴清飞年纪大了,体力也不如从前,他倒是有个好儿子,叫吴铭,直接叫进了公司,让我用着试试看。   吴铭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非常斯文败类,白皮大眼睛,有点混血的味儿。我问了吴清飞,他太太果然是个外国人,吴铭是混血儿,小的时候,吴清飞的岳父不放心,特地把孩子领在了身边带。   一般按照这样的家底,吴铭该有份自己的产业,但前几年的经济危机直接弄垮了吴铭外公的事业,吴铭当了几年职业管理者,就被吴清飞喊回来帮忙了。   我或多或少有点颜控的倾向,第一次看吴清飞,至少有个看着舒心的评价,我们交谈了一下午,感觉不好不坏,暂时就像吴清飞说的那样,先用着吧。   吴铭这个人干事能力一流,人际交往能力也一流,我不过忙碌了十多天,稍闲下来的时候,就发觉他俨然成了我最亲近的助理,小到咖啡的甜度,大到接下来的会议安排,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让吴铭空降了分公司,准备磋磨一下他,他这人能保证六小时内完成所有的当日任务,剩下的两小时还能跑到我办公司磨咖啡。   我对过分的殷勤不怎么感冒,就委婉地提醒了一下,我说:“你刚刚回国,可以出去玩玩儿,或者多多休息。”   吴铭给我递了他新磨好的咖啡,说:“老板你比较有趣,我在你这儿呆着,一点也不无聊。”   我倒是想摆老板的架子,但吴铭手上的工作挑不出什么错,我也寻不到什么理由去训斥他,索性/交给了他更加复杂的任务,让他去解决。   除了吴铭之外,我也提拔上了一些人,多少稳定了大局。   我知道我的个人能力与我的位置完全不相符,因而犹豫再三,还是回了次家,翻出了张晨留给我的东西,每天十个小时工作,七个小时学习,剩下的时间吃住在公司里。   公司里有配套的起居室,也有专人打扫收拾,我索性周六日也住在了这里,整个人像是刚刚上了弦的发条,忙得不可开交。   吴铭抽空回了一趟总公司,皱了皱眉,愣是在我本来就紧张的时间里,每天加了一个小时的健身和半个小时的身体护理,他一本正经地表示我的个人形象对企业形象也非常重要。   这样悄然地过了两个月,签署新年福利的申请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距离新年也只有两三天了,吴清飞来了一趟公司,专门为了提醒我,或许我该去见见张晨。   我两个月没想过张晨了,他留下的笔记我却看过了三分之一,一直在从他留下的文件中尽可能地学习知识、积累经验。   吴清飞说起话来不慌不忙,徐徐道来,字字戳在我心脏上,他说:“左右您过年也没什么去处,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张晨先生也一样,他在监狱里,也没有什么人会去见他,您去见见他,跟他说说话,无论如何,你们也认识了那么多年。”   “不是还有你么,”我转了一圈钢笔,不愿意承认他劝我的话让我动摇了,“你带些东西过去见他一面,也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吴清飞一点也不生气,话语更加温和,“张晨先生想见的人只有一个,再说,我也不是他的家人。”   “我也不是他的家人……”   “至少您过去,狱警能让你们一起热乎吃个饭,我过去的话,东西送了,就得走了,西郊监狱那边的规定,您不是也清楚么。”   西郊监狱每逢春节,给犯人亲属提供了一起吃年夜饭的机会,能一起呆上五六个小时,这项规定还登上过报纸,得了些虚名。   张晨这个人自尊心太强,为人极好面子,在监狱里恐怕也不会消停,倘若过节的时候没有亲人同他一起吃个年夜饭,不知道会不会被其他犯人嘲讽,他又能不能受得了。   我抬起手捏着眉心,内心里挣扎得厉害,我说:“你让我再想想,我想去会去的。”   吴清飞得了我这句话,很是高兴,没过多久也起身告辞。   我没有纠结太久,第二天,集团美国分部那边突然遭遇了反倾销的突击调查,一直以来集团和美国政党的关系相对友好,也不知道这次的清算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我接受了吴铭的建议,亲自出国坐镇。等情况暂时稳定下来,我回国的时候,连元宵节都过了。   美国那边的情况最熟悉的人是张晨,我在稳定后回国,也不得不去见他一面。   将近三个月没见,他整个人变化十分大,脸色更差了一些,上次勉强合身的监狱服,也变得空荡荡。   他坐在我的对面,胡子依旧没有剃干净,他抬眼看了看我,问我:“有什么要问我的?”   我看向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微微蜷着,手背瘦得血管凸起,我问他:“你还好么?”   “不好不坏,说吧,什么事。”   左右是他的集团,他的事情,我犯不着觉得说不出口。我将现阶段的情况大体跟他说了,他看了看文件,又问了我几个问题。   他今天把监狱服服的袖口放了下来,宽大的袖子遮挡住了我的部分视线,他拧开钢笔盖在纸张上写下了几个号码,又叮嘱了我几个可行的方案——他没告诉我用哪个方案合适,只是说,这集团要怎么玩儿,你来定,玩儿死了也没关系。   他的表情很漠然,说这句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右手的手指弯着,指尖压着纸张,把纸张推给了我,我心思一动,攥住了他的右手背。   “抓我手干什么,”他神色自然,像是单纯不解,“我手糙了点,你还想摸一摸么?”   我抓着他的手背,他没有丁点试图反抗的迹象,几乎让我以为,不过是我太过多心。   “太糙了,我懒得摸。”   我松开了他的手,他从容地收回了手,但手指依旧半弯着。   “我想看看你的手心。”   “看我手心做什么。”   “怕你拿把刀子,割自己的手心。”   “第一,监狱里没那么容易拿到刀,第二,我不至于那么傻。”   “这样。”   狱警提示探监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我将手头的文件整理好塞到了文件夹里,想了想,对他说:“你妈那边我没去,但我叫助理过去帮忙扫了墓。”   “谢谢。”张晨说这句话倒是诚恳得很。   我挥了挥手,他也不客气,站直了身体,拉开了凳子,转身就想走。   “张晨,我带了盒烟,给你。”   张晨转回了身,伸出了左手,我把烟递到了他平滑的手心,我说:“怎么不用右手接?”   他把烟放进了上衣口袋里,盯着我看了三秒钟,扯了扯嘴角,把一直攥着的右手也伸了出来,掌心向上递到我面前——十几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白嫩的掌心,有的刀痕至今都没有愈合,只是两侧的肉干涸锁住了血。   我的大脑嗡地一下,纵使早有预感,也没有想过,他能对自己这么心狠。   我喘了口气,愤怒几乎烧毁了我的理智,攥紧了手心,逼迫着自己不去抓他的手腕,也逼迫自己不去触碰那些狰狞的伤痕。   我不想流露出我对他的在意,但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是我自己弄伤的,”张晨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很自然地收回了手,手指重新微微蜷起,“前段时间有个人,把我的手踩在了碎玻璃上。”   “你不是很能打架么,”我别过头,不想看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你怎么不挣扎,不打他啊?”   “我打不过他啊,”张晨依旧是那副死样子,像受伤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我似的,“监狱的医生已经尽力处理过了,看着吓人,但没什么事的。”   “张晨,”我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但我失去了我的冷静,大脑繁杂成了一团乱线,到最后也只能说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他没回应我这句话,只是背过了身,又抬起左手,冲我挥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   我恍惚间想起来,今天忘记了什么。我没来得及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他也没有说。 第74章   张晨什么也没说,但不妨碍我获悉发生了什么,王狱警似乎憋了很久,冲我的助理说了很久的话,助理又转达给了我。   张晨这个性格啊,总是半点亏不愿意吃。   我上次让吴清飞给他送过去了十多套贴身的衣物,他换洗衣服的时候没有背着人,被狱霸看到了,狱霸向他要两套衣服,张晨一件都不给。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结下了梁子。   监狱看管很严,张晨倒是没立刻就收到打击报复。但到了春节的那一天,狱霸的家人也来看他了,张晨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也没有听到狱警叫他的名字。   等到第二天,张晨出来吃早饭的时候,狱霸带头开始嘲笑他,狱霸说了一句狗`娘养的,张晨就冲了过去,同人打架。   一对一,张晨把那狱霸压着打,但架不住狱霸有几个小弟,把张晨扯了下来打了一顿,等到狱警察觉不对赶过来的时候,张晨的手掌几乎被碎玻璃茬子给穿透了,直接送了监狱里的医院做急救。   他手掌上的伤过了这么多天刚刚好了一点,得知我过来了,硬要扯了纱布,装作没什么事情发生的模样,这一番折腾下没重新崩血,算他命好。   狱霸因为这件事,加了半年的刑,被专门看管了起来,但可想而知的是,张晨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他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愿意向我示弱,也不愿意跟我提一句发生了什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简直可气又可笑。   我派人联系了西郊监狱的监狱长,赠送了一批药品、日用品和贴身衣物,又加赠了一个图书馆,签订了长期的低廉食物供应合同,也叫人递了话,让他多少照顾一点张晨,至少在他伤好之前,不要让他干些太重的活。   纵使是苦肉计,我也受不了他被人踩进玻璃渣里。   冬天终于褪去,春天姗姗来迟,集团的账面上终于扭转了亏损,温市也传来了好消息,小田的妹妹手术一切顺利,骨髓移植后排异反应也很小,小田在电话里又哭又笑,连声感谢。   我在温市的三家店已经扩充到了五家,生意都还不错,我不再亲自过问,让一个属下帮忙看着,对方显然比我更擅长经营。   又到了探望的日子,我拎着一包东西进了监狱,没多久,张晨也进来了,他身上的监狱服换了新的,虽然也没有多好,但材料至少不会让他过敏,我把新的内裤扔给他,又从包里把一堆去疤痕的药膏推给他,他微微歪着头,眉眼间还有些不耐烦:“总拿这些东西干什么,伤口早好了。”   他也就这么说吧,手指一点也不停顿地把一大包药膏都收回到了自己那边——他还是爱美的,纵使他早就不年轻了。   “你带烟了么?”   “没带。”   “上次你就给我一盒,我一天抽一颗,早就没了。”   “少抽点烟,吸烟有害健康。”   “陈和平,你管我啊。”他特轻佻地说了这句话,又掩耳盗铃似的“切”了一声。   我没拆穿他的小心思,倒是难得在他这里得了一点清净。掌舵一个集团一点也不容易,一个看似简单的决定就极有可能会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我在努力去学习去适应,但我的成长速度,很难以满足压在我身上越来越沉的担子。   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试图从我的身上得到了些东西,人的欲/望放大到了无数倍,但不能一一拒绝,当双方的目的一致时,可能成为死敌也可能成为短暂的盟友,我在这个位置上无从退缩,只能迎难而上,学会玩他们的游戏,不,是大家的游戏。   张晨伸出了他的右手,用右手指轻轻地戳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背,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的胆子一下子就变得很大,直接把掌心压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掌心的疤痕轻轻地膈着我手背上的肉,我怎么也下不了狠心抽回手或者把他的手挪开——他笑了起来,刚刚长了点肉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极浅的酒窝。   我依旧不说话,但热度自我们相贴的手一点点向上蔓延,到最后,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和平,你可快到四十了。”他话语中带着揶揄。   我没说话,心说你也快到四十了,都是中年人,还敢揶揄我。   张晨的手滑到了我的手腕,前倾着上身亲了亲我的手指尖,又在我反应过来前松开了它,他规规矩矩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对误以为发生什么情况、紧急赶过来的狱警说:“抱歉,情难自禁。”   狱警对我们进行了长达3分钟的批评教育,扭头就走,张晨的眉眼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说:“你要不要亲亲我。”   我艰难地挪开了视线,我说:“并不想亲你。”   “那下次见面,你会不会亲亲我?”   “一大把年纪了……”   “所以你是因为害羞才不亲我,心里也是愿意的,对不对?”   “……”   我无话可说,或许是因为我无法反驳他。   张晨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男人,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模样的他,他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吃硬却吃软。   他就在这个监狱里,哪儿都去不了,他很安全——我与他之间最大的障碍已不复存在,张晨看起来那么无害,而这种无害,让我丧失了大部分的警惕心。   我猛然惊醒,就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张晨却打了个哈欠,冲我挥了挥手,他说:“这回你先走。”   “怎么不先走了?”   “想多看你一会儿呗。”   “你神经病啊。”   “我有病,你是我的药。”   我不想跟他再耍嘴皮子了,站起来身,往出走,走了几步,不知道怎的,又忍不住转过头看。   张晨像个招财猫似的,挥舞着手看着我,笑得还怪好看的,我转过了身,走出了探视间。   回到公司上班后没过多久,小田再次联系了我,他想要跟在我身边,随便做些什么,我拒绝了他。他的个人能力有限,过来最大的效用就是放在家里当护工,但我已经病愈,几乎每一天都在公司吃住,没必要再在身边放一个人。   我知道他有点喜欢我,想要上我的床,但我对他完全没有类似的意思,也不想给他某些希望和暗示,不想在身边留下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的人。   商场上认识的人多了,也会有男男女女往我身边凑,但没什么时间,也没什么心情,基本看几眼了解到美丑就没有下文了,吴铭说我过得像个苦行僧,我看了他一眼,说我是佛系养生。   又到了一个月一次的探视日,我想了又想,半路停了车,叫助理去买点饭菜上来。我把手里的一堆东西递给了他,他看都不看,就盯着桌子上的饭盒看。   我把饭盒拆开了递给他,他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开始吃饭,仪态还是好的,就是吃得太快了,我想叫他慢点吃,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也拆开了盒饭,跟着他一起吃了点,米饭有点偏软,菜品的卖相不好看,味道也偏咸了,这些饭菜我吃得都有点皱眉,张晨偏偏吃得那么急。   我移开了视线,不去看他,他这是咎由自取,当年违法犯罪,进监狱里当然要吃很多苦头了。我这么想着,心脏却揪得生疼。   他这个人渣,倘若他没有做那些错事,不至于把自己弄到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   张晨吃完了饭盒里最后的一块米饭,满足地眯起了眼,我没忍住伸出手指拨正了他额头前垂落的头发,换来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头发长长了。”我收回了手指,像是在掩盖那一瞬的情不自禁。   “嗯,又该剪了。”   又要剪成短短的毛寸了。   “吃得不好,怎么不和我说啊。”   “不是说过了么。”   “你可以早些跟我说,我过来见你的时候,能带点吃的过来。”   “你两三个月来一次,说了也没有什么用。”   他说得特自然,一点也不像是在抱怨,我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说,那我以后多来看你,话到了嘴边,又想到了监狱的制度,哪里能多来看他。   “你想吃些什么,我下次带过来。”   到最后我只能这么说,他也不嫌弃,仿佛认真思索了很久,才说:“想吃你,也想你吃我。”   我不会天真地以为着这个吃的明面上的意思,我总以为已经经历了这么多,又不是小年轻了,张晨脑袋里总不会有这么多黄色废料了吧,但我低估了他,他愣是能像什么都发生过似的,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欲`望。   我在斟酌着应该说些什么,要断然拒绝的吧,但尚未拼凑出语句,他又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笑得眉眼弯了起来:“吃不到的话,让我攥上一会儿就好了。”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逼迫自己把手抽出来,逃跑似的离开了,却逃得不够快似的,还能听见张晨过分畅快的笑。   我离开了监狱,上了车后座,不经意间抬起头,才从车前的后视镜里,看到了我的表情——竟然也是笑着的。 第75章   随着春天的来临,手上的工作也变得顺利,我或许真的有点天赋,也要感谢团队的智慧,美国的反倾销调查最终顺利通过,几个国家点名的收购案也顺利进入到了尾声,助理送来代表证的时候,我还愣了一下——我以为我一辈子都和政治毫无关联,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条途径,但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国内排名前列的集团,又与军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拿到代表证也在情理之中。   助理问我是否需要代理提案,我抬了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决定亲自去做。花费了二十个工作小时,初始有些生涩,后期键盘敲得飞快,很快就写完了,看着这一份比记忆中更加详尽的提案,我像是回到了鹿市。   那时候我大刀阔斧地招商引资、试图变更本市僵硬的经济局面,也试图写些东西递给上级领导,希望能够从更高的层面上做出一些改变。   如今又有一个机会在我面前,纵使希望渺茫,总是多了一个发声的机会,这份提案不至于永远躺在我的记忆中。   我喝了杯咖啡,又改了几条,亲自打印好了文件,装订好盖上了公章。代表证给的很急,没过多久就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我换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坐车走到半路,却遇到了交通管制——其他代表们大多提前到了宾馆,我因为没什么经验正好赶上了。   司机无计可施,转过头问我的意思,我让他靠边停车开门,直接下车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一路狂奔——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总是握着公交车上的把手,透过车窗看街道两侧的景物。我知道不远处有家包子铺,前面总是拍了长长的队,也知道转过弯,就是一条老旧的胡同。   我跑进了胡同里,直到遇到了矮墙——这里原本是一条通道,可以直接穿到大礼堂后面的第三条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封死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表,时间已经不够充足,来不及让我再寻找一条不那么熟悉的路。   我后退了几十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将手提包上提压在手臂弯,提速向前奔跑,最后一步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上跳,小手臂扣住了墙上方的瓦片——我花费了十分钟,才翻过了这座墙,脚掌重新触碰到地面,宛如新生。   西装的布料撑住了折腾,简单整理好,我握着手提包继续向前奔跑,等到了大礼堂的门口,记者们已经开始准备入场了——许是很久没有看到即将迟到的代表,我还听到了几声咔嚓的声响。   但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飞快地在签到处签了自己的名字,又被引导员引去了自己的位置。   我在两侧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微微点头当做打了招呼,翻开记录本准备听大会的开幕词。   我对这一切太熟悉了,连记笔记的时候几乎都能猜到下一句的要点,半个小时的开幕词结束后,开始分组进行讨论,我与周围的人并不是十分熟悉,也简单讲了讲个人的提案——或许因为我的提案相对详实、切合大家的需求,被选中到上一级重点阐述,原定的一日开会行程,被迫延续了时间,我一遍又一遍讲述我的提案,也接受其他代表的询问和建议,每次阐述后都对提案进行修改和修正,不久之后,又接受了央视记者的采访。   当我发现郑东阳坐在台下听我讲解提案的时候,我意识到,最开始的“只是试试”,已经变成了“很有希望”,好的提案或许会蒙上尘埃,却也有一定的几率被上面的领导们发现。   我结束了这一轮的讲解,居中的那位领导带头鼓起了掌,其他的领导们也一起鼓起了掌,我的视线略过了郑东阳,他面无表情,心情似乎不怎么愉快,但下一秒他的表情也转为了真诚的微笑,高举起手鼓起掌来。   这一份提案最终送到了最上头,是否会被批准、批准前需要经过多少道审核和修改,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已经回到了公司里,处理积压的事物,仿佛有干不完的工作,一眨眼,又过了一个月,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很久都没去见张晨,而我周围的人竟然也默契地没有提醒我。   我揉了下眉心,列了个单子安排秘书去买,临时加了个班,空出了半天的时间。   等第二天中午我扣上钢笔帽,准备离开的时候,吴铭却亲自过来,只说临时有国外的客户来访。   我翻看了文件,的确是一位大客户,就把文件夹重新递给了他,说:“你代替我去接待。”   “最好由您亲自去……”   “他并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我顿了顿,试图让话语不那么尖锐,“我有些重要的事。”   “恕我直言,去见张晨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吴铭站在我的面前,他有着混血儿惯有的深邃的五官,薄薄的嘴唇抿着,像是遇到了极为苦恼的事,“您是集团的掌舵人,现在已经基本接手了所有的工作,您并不需要再向他请教什么了。”   我对吴铭的阻拦感到莫名其妙,也理解了为什么秘书和助理都不愿提醒我相应的日程,倒没有怎么生气,只是说:“我去见他,并不是想去请教什么,只是想去看看他而已。”   “但在集团的董事看来,您频繁去见张晨,侧面也代表您的决策离不开张晨的遥控,这会给您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会有什么负面影响?”   “集团是您的,不是张晨的,部分董事和员工还对此持有怀疑观望的态度。”   “那就让他们继续怀疑观望,”我久违地有些不耐烦,“我只在意他们是否能创造价值,并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   “您就不会担心么?”   “担心什么?”   “十年并不是一个长久的刑期,如果张晨在监狱内申请减刑成功,他不可能再放任您掌控集团。”   “随便他,总归也不是我的东西。”   我说完了这句话,吴铭抿紧了嘴唇,我知晓他这是并不高兴的表现,但我作为他的上司,可以不在意他的不高兴,或许是我平日里太过迁就他,给了他能够变更我的行程、影响我的决定的错觉。   “陈董,您非常适合这个集团,您有这个天赋。”   “谢谢。”   “希望您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我有自己的想法,与你无关。”   我坐在了后车座上,将大脑短暂地清空——我并不是一个有很大欲`望的人,当初接手这一摊业务,也只是被逼无奈,一旦我寻找到合适的人手,或者张晨能够提前出狱,我会将手上的东西全都交出去。情形大概类似于兄弟之间玩儿游戏,兄弟有事要忙,把他的游戏账号交给你练级,这个账号不管玩儿得多么好,也并不属于你,时候到了,总要物归原主。   张晨当年的赠与我并未真心接受,如果有归还的一天,我也不想产生犹豫的情绪。   吴铭的话语到底影响了我一些情绪,但到了监狱的时候,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我拎着饭盒进了探亲室,张晨不着急吃饭,反倒是问我:“你心情不好?”   他还是足够敏锐,也足够聪明。   我把包装拆开,将筷子递给了他,再把塑料盒盖一项项拆下来叠在一边,说:“先吃饭。”   “你不高兴,我吃饭也不开心。”   他这话说得特别自然,不像是情话,倒像是日常情侣的交谈,我扯起了嘴角,我说:“没不高兴,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张晨开始吃饭,我也吃了一些,吃着吃着就忍不住抬起头,看张晨的那张好看的脸,送进去的护肤品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发挥了应有的作用,张晨的那张脸褪去了糙味儿,重新变得精致起来。   他和这座监狱格格不入,却也能过得逍遥自在,这座监狱囚禁了他,也让我清楚地知道他呆在哪里、做些什么,短暂地给了我喘息的空间与安全感。   但他不会一辈子属于这里,总会有一天,当他接受完法律的惩罚,赎完了应有的罪孽,会离开这里,这本该是我许久之后会注意到的事,吴铭却提前挑开了。   张晨这次没有都吃干净,他吃完饭后,又用纸巾擦了擦嘴角,他问:“究竟是什么,让你不高兴?”   “没什么要紧的事。”   张晨就不说话了,我们收拾好了桌面,我把叮嘱秘书买的东西又推给了他,心里刚刚萌生去意,就听见张晨的话语。   他说:“你还记得上次答应过我什么么?”   我努力去想,但毕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实在没什么印象。   他说:“你凑过来点,我悄悄告诉你。”   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悄悄话,也没有思考,向前倾了身。   他凑了过来,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像要跟我咬耳朵似的,但他飞快地吻上了我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叫我睁大了眼睛,我本能地想向后退,他的手却挪到了我的后脖颈上,掐着我的肉/逼迫我张开嘴唇。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桌子被肢体撞出撕拉声响,他的舌头卷着我的追逐缠绵,我们交换着津液在瞳孔中窥视彼此——我想要推开他,手触碰到他的胸口却抗拒着我的大脑——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却是迫不及待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将他揉碎镶嵌在己身里。   “够了啊——这都亲多久了,差不多就行了啊。”   狱警的声音将我的理智拉回到肉`体之间,张晨在我推开前松开了我,我们相对而立,都微微地喘着气。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情/色得不可思议,他说:“你答应过亲我的——”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明明是我亲他——   “你不来亲我,”他抬起手,用指腹摩擦自己湿润的嘴唇,“那就换我亲你。” 第76章   我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旷工已久的下/身有了不受控制的反应。   “我也很想你,陈和平。”   他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也明了他是哪里在想我。   “不逗你了,我走了,”张晨伸出了他的右手,我的视线挪了回去,停在他掌心隐约露出的疤痕上,“拉个勾,答应我,下次早点来看我,好不好?”   我没有伸出手,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静静地看着我,狱警催促了两遍,到第三遍的时候,语气变得很糟糕。   他放下了手,低垂下头,没再说话。   他转过了身,我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却还是有些受不住——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我会早点来看你的。”   “我也会努力的,”张晨背对着我,轻轻地说,“我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好早点出去找你。”   我庆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我的——在听到这句话的那瞬间,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欣慰,而是抗拒。并非抗拒将手中的财富交还,而是抗拒张晨出狱后可能会做出的事。   但这情绪一闪而过,我心里还是替他高兴的,监狱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申请减刑,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我离开了监狱,不巧遇上了大雨,司机尽职尽责地打了伞到门口接我,我的脚上沾了一点泥水,一瞬间走了神。   我想到了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也是这样,下了很大的雨,我没想着送林丹妮回家,因为她说她有一个很严格的妈妈,如果看到我们在一起,她会很难过。我把自己带的伞递给了她,哄她说教室里还有一把伞,她接过伞道了谢,匆匆忙忙闯进了雨幕里。   林丹妮刚走没多久,张晨也出现在大门口,他问我:“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把伞给林丹妮了,你方便送我回家么?”   “方便啊,”张晨撑开了伞,他手里的伞很大也很结实,据说是从德国带回来的,“你进来吧。”   我进了他的伞下,顺手接过了伞,和他一起向下走台阶。   张晨又问:“你怎么不送她回家啊?”   “她妈妈会出来接她,附近也都是熟人,我不方便送。”   “那她怎么不先送你回去,你再从家里给她拿把伞啊?”张晨顿了顿,又问,“或者你们走到路口,再买一把伞,你们身上总带了钱吧。”   “废什么话啊,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不愿意承认刚刚我没想那么多,有些羞恼地顶了一句。   “啧,你就当我事儿多好了。”   张晨说了这句话,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把伞向他的方向倾斜了一点,说:“你靠里点。”   “放心吧。”   我们并排往出走,出了校门,我问张晨:“我先送你回家去?”   “不用,看到前头那车了么,咱俩去那边。”   “你家司机还行,下雨天还来接你。”   张晨这家伙有段时间没坐车来了,我问他司机哪儿去了,他说他给开除了,我就当这句话是废话。   “不是我家司机,”张晨转过头,他的表情很平静,却没由来得叫人瘆得慌,“里头是我妈,等会儿你把我送到车旁边,就直接走。”   “这……我得跟阿姨打个招呼吧?”   我长久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遇到长辈要打声招呼,到了人面前一声不吭掉头就走,这要是被我爷爷发现了,爷爷会打我的。   除此之外,我也对张晨的母亲有一些好奇心,实在想亲眼看看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模样的女人。   “算了,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去了,等会儿直接走,不要跟着我,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张晨说完了这句话,收回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离开了伞下,冲进了大雨中。   我本能地想要去追他,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几个人,匆匆忙忙地给张晨打伞披外套,他们围着张晨团团转,张晨却一步接着一步,向着那辆纯黑色的车走了过去。   我撑着伞,目送着他进了车的后驾驶座,车子开始启动,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心情十分低落,我将它归咎于没有送林丹妮回家。但在这个同样大的雨幕里,我突然明白,我那时的低落,不是因为林丹妮,而是因为张晨。   张晨并不愿意我与他的母亲相见,他有自己的秘密,他或许正在遭遇些不愿意为我所知的事,我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我那天失魂落魄的原因。   那个雨夜后的第二天,张晨和往常一样过来上学,我在课间的时候拉他去操场聊天,他穿着夏季的校服,白衬衫蓝裤子,最上方的纽扣松着,露出了一块白嫩的肉来。我盯着瞅了一会儿,强迫症发作了,怎么都觉得别扭。   张晨说:“别看了,再看你帮我系上。”   我忍无可忍,伸手去系他脖子上的纽扣,凑近了却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痕。   “你脖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有道红。”   “蚊子咬的,做完挠了之后就这样了。”   “那你回头抹点花露水。”   “我家里有泰国拿回来的香草膏,你别惦记我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叹口气,帮他系好了扣子,又问他:“昨儿你和你妈怎么样了,没吵架吧?”   “没吵架,挺好的。”   “真的?”   “假的,”张晨抬起手,打了一个哈欠,“老太太想让我转学,我没同意。”   “这儿已经是市重点了,她想让你转哪儿去。”   “水木附中,当插班生,以后上水木大学,你知道的,就我这成绩,肯定上不了。”   我的大脑被这个消息震得嗡地一下,一瞬间特别难过,但转念一想,有机会转到水木附中,这是一件好事啊,我强迫自己想开了替他高兴,正琢磨说点什么,又听他说。   “我跟我妈吵了半宿,我不去。”   “不是,”我一下子就急了,“这不挺好的机会么,怎么就不去了。”   “水木附中那边我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去。”   “你要不再想想,去那边之后,有很大希望去水木大学的。”   “不想了,”张晨满不在乎地说,“我以后去哪个大学不重要,反正以后估计会去创业吧。”   “瞎扯,上大学怎么不重要了,你这话要是赶在爷爷面前说,他得打折你的腿。”   “哥,你该不会要去告密吧?”   “我不会去告密,我就是想让你再好好想想,一辈子的事儿呢,说放弃就放弃了?”   “我不想去,”张晨的表情十分严肃,像是在说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妈要是真关心我,早就把我弄进水木附中了,她这是看到我有利用价值了,过来拉拢我了。”   “你能有什么利用价值,你才多大,别想那么多。”   我以为他在吹牛皮,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我帮我妈做了一件特厉害的事,要不她怎么会来接我。”   “什么事?”   “我……”他停止了说话,看向了我的身后,我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恰好看到林丹妮小跑着过来了。   她漂亮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等过了几秒钟,小跑着到了我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拉上了我的手,说:“总算找到你了,和平。”   “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林丹妮过来了,张晨肯定不会继续说下去了,张晨和林丹妮一直不怎么对付,说是同班同学,但在我面前连句话都不愿意说,我刚和林丹妮在一起的时候,张晨还说过,林丹妮不是什么好姑娘,我很认真地反驳他,把林丹妮的好性格说了一些,张晨却挥了挥手,只说:“你不必说服我,你的女朋友,你觉得开心就好。”   与张晨一直看不惯林丹妮相比,林丹妮对张晨的态度一直是漠视,偶尔我提到他,林丹妮也不会打断我的话,只是浅笑着听着,然后不发一言。   即使我对人的情绪不够敏感,久而久之,也不会刻意让两个人凑在一起,也不会主动在一方面前提到另一方。   “我从家里带了水果切,过来找你吃。”   “啧,家里,”张晨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陈和平,你跟她吃去吧。”   “你要不……”   “不要,我不缺这口吃的,你女朋友,恐怕也不会高兴。”   “你是陈和平的朋友,我是他女朋友,这盒水果很多,你一起吃,我不会介意的。”   我没想到一眨眼这俩人就杠了起来,我本能地看向了张晨,很怕他会生气。   张晨却冲我笑了一下,他说:“抱歉啊,因为我有些水果吃了会过敏,刚刚说错话了。”   我简直是有些惊恐了,这是印象里张晨少有的给人递台阶的举动,他说完了这句话,林丹妮也笑了,她说:“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到,以后我会把水果分装好,你爱吃什么,就找和平,不会混在一起的。”   张晨向前跨了一步,林丹妮抓紧了我的手,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保护的举动——我了解张晨,他不会做让我难过的事。   张晨抬起手,捏了一把我的脸,说:“回聊了。”   “捏我脸干什么。”   “喜欢啊。”   张晨说完了这句话,转过身就走了,林丹妮依旧死死地攥着我的手。 第77章   喜欢啊。   少年时喜欢一件事,真是简单又轻松,让人心中生羡,我在回程的路上一直在想我的少年时光,也在想那时候的张晨,他分明就在我眼前一天天长大,却最终变成了叫我完全预料不到的模样。   张晨。   我唤着他的名字,带着这么多年的苦与恨,带着那么多年的爱与甜——终于无从避讳,我还是在意他。   车子行驶回了公司大楼下的停车场,司机为我开车,又多了一句嘴,他说:“陈先生,您要照顾好自己。”   我没说话,只是下了车,坐直达电梯到办公室,继续我尚未做完的工作。   夏天刚刚冒了个尖儿,上面就有了大动作,在全国范围内设置了五个试点城市,推行新的经济政策,鹿市也在其中,我看了一眼具体的发布,主要是以我之前的提案为蓝本,官方宣传口却重点宣传了郑东阳——他恰好分管了经济改革工作。   我倒没什么不甘心的情绪,其一我不在体系内了,其二郑东阳既然接了现阶段的功劳,必定要对这件事尽心尽力,促使一个好的结果,也间接实现了我的想法。   我是有些高兴的,那么多年努力工作、积极思考,最终有一样东西能拿出来,有希望为民众做些事,也算给自己做了个交代。   郑东阳派秘书过来同我聊了聊,并且暗示会在政策上对我的集团做一定程度的倾斜,我不搭话也不拒绝,秘书的道行也不太够,临走的时候,显然有些心慌。   我之前提拔上来的一些人员,有的基本撑了起来,有的并不合适,花费了一些时间进行人员调整,我又开始对集团名下的每一家公司进行财务审查——第三方的机构自然能够送来一份详细的报告,但真实的情况恐怕并不会递上来。   我随机抽查,有时候亲自开车去分公司门口,一时之间弄得底下人人心惶惶,吴铭向我反馈过几次意见,但都是笑着说的。   他说:“虽然很少有人这么做,但效果还不错,有助于您把控整个集团的脉络。”   “除了财务,安全和环保也要内查一遍,这件事你去把控。”   “我不过说了句有助于把控,您就要把得罪人的活都交给我去干了,”吴铭把新磨好的咖啡放在了我的身侧,手指又细又白和当年的张晨十分相像,“您真是十分喜爱张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我将十指交叉,话语中多了几分警告,“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你说对么?”   吴铭别过了头,他的视线盯在了文件上几秒钟,他说:“人的感情是不受控制的。”   “你并不了解我。”   “或许吧,”吴铭极为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有些事要亲自向您汇报……”   我们在办公室里对了两个小时的下阶段重点工作,吴铭告辞离开,我想了想,拨通了几个电话,叮嘱了一番——纵使吴铭现阶段并未有什么异常,他的感情也让他带上了风险,必要的监控无可或缺,自张晨背叛之后,我已经很难完全地相信一个人。   吴铭是个好用的下属,也有极大的风险成为一把双刃剑。但我从多方探听的消息来看,他暂时没有出格的迹象,我也稍稍放了心,重新投入了集团内部自上而下的筛查之中,这一筛查却查出了不少毛病,也触动了部分老股东的利益。   董事会不再风平浪静,而是暗潮汹涌,到最后,有几个人索性撕破了伪善的面孔,直接在会上与我争吵。   好在这样的场景我并非第一次遇见,在鹿市主持经济工作的时候,政客和商人们吵起来也不遑多让。我逐个击破、分化矛盾、威逼利诱,花费了一些时间将不赞同的声音一个个摁下去。   这期间我见过张晨几次,他的状态显然越来越好,据说每天雷打不动写3000字的思想汇报。最近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一边吃草莓布丁,一边问我:“你是怎么收拾那些老家伙的?”   “没怎么收拾,”我伸手开了一个包装,再推给他,“有人卖惨到你这边了?”   “是啊,”张晨又挖了一勺布丁,一口咬进了嘴里,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最近可热闹,来了好多人看我,都信誓旦旦表示要帮我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哂笑一声,翻出了纸巾递给了他:“吃完了擦擦嘴。”   “不好奇我说了什么?”   “不好奇。”   “我要是想让你把你手上的东西都给我呢?”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如果要,我都给你。”   张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过了很久,他才说:“陈和平,我就没碰到比你更傻叉的人了。”   “张晨,”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头上的长毛寸,“无论如何,你也是我兄弟。”   “上了床的兄弟?”   “……”   “你爱着的兄弟?”   “……”   “背叛过你的兄弟?”   “……”   张晨低下了头,透明的液体滑过他的脸颊,滴在桌面上,一滴又一滴。   “你太心软了,陈和平。”   我松开了盖在他发顶的手,用指腹擦了擦他脸上的水。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坏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才会遇到你这么个人渣。”   “你上辈子也是个好人,我想象不出来你当坏人是什么模样,”张晨的嗓子已经哑了,“是我对不起你。”   “你的确对不起我,”这一点无论他还是我都一清二楚,“讨论这个话题毫无意义。”   “陈和平,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能早一点出去,你愿不愿意留下来,跟我重新开始?”   我看着张晨,看着这个方才还在哭、现在已经冷静下来的男人,开始有理由怀疑,从他入狱到现在的光景,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他知道我容易心软,也见不得他过得不好,他知道我心心念念着,想亲自送他进监狱,他知道我没有安全感,想一辈子不再踏入这个城市。   所以他进了监狱、被人欺负、将所有的身家全都压在我的身上——吴清飞是张晨的心腹,而张晨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我拥有足够掌控住他的砝码。   我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恰好看透了这一切。   我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我说我需要一点时间去思考。   主观臆断一件事的缘由并不可取,但张晨在我这里的信任度并不高,其实看透不看透此时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我在这些时日里,该死的心软了。   我不再年轻,他也一样,年轻时能放肆地去爱去恨,有勇气割裂一切转身离开,年纪大的时候就会踌躇犹豫了。   因为清楚地知道,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上一个人了。   选择孤独终老。   还是选择和张晨凑合在一起。   无论哪个选择都让人并不愉快。   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拒绝张晨的话语。我那时对他说:“你幻想的生活,是年少时拼命折腾、享用鲜嫩的肉/体,年老时折腾不动了,还有人宠着你惯着你。”   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清醒地为曾经萌动过的感情付出代价,清醒地消磨着情感与理智,在放弃和伸手之间徘徊不定。   我无法做出选择,因而选择了逃避,纵使张晨申请下来减刑,距离他出狱仍旧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有一段缓冲器,就不太愿意在现在难为自己。   吴铭劝我休个假,我想了想,加了两周班,空出了三天空闲,想着回温市一次。吴铭原本想陪我一起去,国外却临时来了一个客户团,我如果休假,他就必须陪同。   吴铭派了专机,我上飞机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吐槽了张晨一句——他可太能败家了,养飞机日常的维护就是一大笔费用,他手底下还养了好几架飞机。   等坐在位置上的时候,才察觉出一丝熟悉来,我从记忆的碎片里翻找许久,终于翻出当年张晨到海南找我,第二天绑着我回来的记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坐的位置恰好是张晨当年的位置,我身侧的空座是曾经的我的位置。就在这架飞机上,就在这个位置,张晨将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我与他发生了争执与冲突,关于爱情,关于未来。   我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将这段回忆从脑海中挤出去,接过了空姐递来的咖啡,抿了一口。   虽然说是休假,但最基础的工作还是要做,我开了电脑处理了一会儿公务,撰写了一些下阶段的把控方向,飞机停在了温市机场。   温市分公司派人来接我,一路走得都很顺当,甚至身后还有两个保镖随行,我恍惚间想起第一次来鹿市时,在机场闹得乌龙,转瞬又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乌龙。   那位姓白的先生,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我血缘上的父亲,我来鹿市时,也是他派人来接的我,只是他没想到我的警惕心太强,躲过了他派来的人。   我对这位白先生,不抱有任何的期待和好奇心,连仇恨都吝啬给予,他过得好与不好,找寻我有什么目的,我完全不在意——说到底,他与我,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第78章   我在温市的房子有被好好保养着,打开冰箱的时候,甚至满满当当塞着有机水果,下属询问我是否要派个保姆过来,我拒绝了。   但当我像过往那般,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独自一人过日子时的感觉了。   我本能地转台到了财经频道,听了一会儿,止不住打了几个电话,叮嘱了一些最近需要做的事。   我忍无可忍地关了手机,又打开了电脑,电脑许久未曾启动,比预想的多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我移动着鼠标,看到了尚未写完的博士论文和玩儿了一半的解乏游戏。   我走了还不到一年,但这些都离我太远了,甚至已经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想做些什么,有什么规划了。   进浴室的时候,忘记了需要烧水和调节水温,切菜的时候,手法生疏到几乎要切到自己的手指,连躺在床上,脖子和后背也在抗议,它们嫌这床太硬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竟然开始担心,等到我把一切的东西还给张晨后,再重新过我的平凡日子,会不会很不习惯了。   我闭上了眼,将繁杂的思想抛出脑海,很快进入了睡眠。我的生物钟大概是早上六点,如果在公司里,起床后就要去健身了,吴铭找来的健身教练致力于让我练出肌肉来——但并没有什么用,我的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块,没生出小肚腩来,只能说是万幸。   我在六点准时睁开了眼睛,花费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自己没什么需要干的,于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却睡不着了。   我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半个小时,终于按耐不住起了床,刷牙洗脸,又强迫症似的穿好了衣裳。   温市的早晨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湿润的空气沁入口鼻,倒是让人心绪愉快,我吃了早点,漫步到了博士的学校里,学生们与我一起向前走,但我与他们的气息截然不同,硬要说,就是格格不入。   我有点想我的老师,也有点想一起做科研的同学,但心里也清楚,上去见面并不是一个好主意,有极大的可能,会让彼此尴尬、陷入虚伪的和谐。我还是在楼下给老师打了个电话,并未接通,我反倒是舒了口气。   我一步步离开了大学,又去看了几家店面,生意都还算红火,顾客的表情证明他们过得都开心,做完了这些事,一转眼天就黑了,该回家了。   我出门前关了灯也锁了门,但当走到楼下的时候,家里的灯竟然是亮着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报警,但又隐约有个荒谬的预感,或许里面的人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见我一面。   在温市,和我有一点关联的,恐怕只有那位白先生了。   我正在思考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看到了那一串不算陌生的数字,划开手机贴在了耳侧,一时之间,只能听到极轻的呼吸声。   “你好,我姓白。”   声线有些沙哑,我并不熟悉,但轻易地知道了对面是谁。   “……”   有一瞬间,我发现我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对童年的记忆并不多,反复在梦中回忆的,一直是母亲拿着鞋刷给高跟鞋打油的那一幕,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在梦中抓到她,但她总是冷漠地、决绝地转身离开,留给我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偶尔她会说几句话,内容都是“我去找你的爸爸了”、“我马上就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要乖”。   ——她以为她会很快回来,她以为她将要去见的是记忆中那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但她最终丧了命,红色的高跟鞋折断了,漂亮的裙子沾染上了泥泞,心脏剧烈地颤动着——最终,归于死寂。   她死在了南方的夏天里。   “我在你的家里,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   我说了这句话,但已经重新迈步向那个房子走去,我并不心虚,也不想转身离开,那里毕竟是我的房子,该出去的是他,而非我。   从楼下到我的房子并不远,走的每一步心里的愤怒都加深了一层,我的爷爷教我放下,不要去恨,但那毕竟是我的母亲,他毁了她一生,连她死了,都要打扰她的安宁。   如今他竟然还有脸面和勇气来见我,这真是一件神奇又让人蛋疼的事。   我想去翻钥匙,但门虚掩着,露出了室内的一点光亮,我推开了门,与室内沙发上的男人恰好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非常儒雅的男人,头发白了一半,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   他说:“你回来了。”   我反手把门扣了上去,并不想让我们之间的谈话为别人知晓。   我最真实的想法是站在门口,叫那个男人去滚,但我极力克制住了这个想法,想要同他谈一谈。   我坐在了他身侧的沙发上,双手交叉,并不想率先开口。   他也很有耐心,甚至拿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泡好的茶,给我倒了一杯。   他说:“孩子,喝杯茶。”   倘若我还是个年轻人,一定会扯着他打好的领带,将他压在地上打。   但我不是个年轻人了,我也就把面前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任由水蔓延到桌边,淌在了地板上。   滴答,滴答,滴答——像极了心跳监控议的声音,但水最终淌干,滴答的声响也戛然而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先生终于开了口,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这么多年,我也没有脸面去见你。”   我想说我并不恨他,他与我并没有什么关联,但这一句不恨竟然也说不出口,仿佛说出了,我就对不起我那个在夏天陨落的母亲。   我想了想,直白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过来,像前几十年那样,各过各的,不是挺好的么?”   “我快死了。”他竟然也没有绕圈子,直白地这么说了。   “你生,或者你死,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丁点波动也没有,只是觉得就是这样的道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直到现在即将步入中年的岁月,都未曾有过他的参与,如今也生不出什么情绪,硬要说,或许是四个字——“总算死了”。   倘若杀人不犯法,我爷爷当年必定会同他拼命,那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却被他曾经最看重的学生搓磨成这般模样。   “我在这些年有些身家,已经签好了遗嘱,等我死了,就都留给你。”他倒也不生气,语气非常清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几乎是立刻地回绝了他,“除了一颗精`子,你与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无论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我都不想听也不想理解。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这件事,我想你可以离开了。”   白先生侧着头,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所有的话,非常小幅度地笑了:“尽管不被允许,但我对你一直有所关注和期待,我知道你与张晨先生相爱,尽管不是十分理解同性之间的感情,但如果你们喜欢,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都与你无关。”我开始后悔只将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我应该拎起这杯茶,直接泼在他的脸上,再叫他滚出我的房间。   “我和张晨先生,有过一些贸易上的往来,”白先生将他的筹码抛了出来,似乎也不想同我做什么温情脉脉的虚伪游戏,“我能够提供佐证,再次起诉张晨,不至于让他多坐几年牢,但能轻易叫他无法减刑。”   “那又怎么样?”我说出了这句话,手指尖已经察觉到了凉意,“他犯过的错,多少年都是错,再次诉讼,只是将该有的惩罚加在了他身上,总归死不了,不能减刑,就不能减刑了。”   白先生将倒扣的茶杯翻转过来,重新倒满了一杯茶,他说:“我也不想劳神这件事,但或许你不想让他早些出来,我不介意多费些周折。”   “我和张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不必为了我多做些无用的事。”   “是么?”白先生将茶杯推到了我面前,从容地放下了茶壶,“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我总想着,让一个刚刚决定洗心革面早日出狱的年轻人,直接失去减刑的机会,未免有些残忍了。”   我强迫我冷静下来,但事实上,我的手指在轻微地抖动着,我的身体与我的理智在疯狂地对抗。   “哦,其实我手里没什么实在的证据,”白先生加了一点砝码,“但可以随时捏造出一份,你知道的,能够被法院承认的证据,就不是伪证了。”   我大脑中的弦“嘭”地一声断了,等我清醒的时候,已经将杯子中的茶全泼在了白先生的身上,他从容不迫,甚至没有躲避。   茶是温的,没有烫伤到他,他抽出了纸巾,擦了擦身上的西服,又擦了擦脸颊,说:“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我的儿子。”   我的脑仁久违地疼了起来,我说:“你可真是个人渣。” 第79章   这是一个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人渣反而可能过得自在的时代。   人性本恶,乌托邦式的童话世界只存在小学生的课本之中,人总要在无尽的灰暗中挣扎着向上走,倘若有人走得顺遂,必定有人为他披荆斩棘、遮挡住了大半的风雨。   法律只是最低的底线,灰色的区域比人想象中来得更加宽阔深远。我们在道德上谴责人渣,却终究无可奈何,放他们逍遥自在。   譬如对白先生而言,他当年南下下海,一夜暴富,出轨也来得轻而易举,他瞒得严严实实,心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永远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但他低估了妻子的细心与爱意,他没想到他从未出过远门的妻子,会踩着红色的高跟鞋,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只为了同他见上一面——她思念着他,她爱的人却揽着别的女人的肩膀。   爷爷未曾跟我说过他们之间的细节,他想把所有的阴暗都挡在我的世界之外,叫我安稳度日。   白先生却很自然地提到了当年的情形。   不愿承认错误是男人的通性,刻意美化自己是人类的通性。   在白先生的口中,他显然情有可原。他在南方捞到了第一笔金,却被本地的富商联合在一起打压,他的事业即将毁灭,唯一的途径就是找到一个本地的富商的女儿,成为当地人的“女婿”。   白先生表情十分漠然,他说他不愿意抛弃妻子和儿子,但这时候有个富商的女儿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他想了想,同意了。   白先生得到了他想要的当地富商圈的入场券,却没想到身畔的情人从来都不是只想当一个情`妇。   陈家的闺女踩着高跟鞋到了温市没过几个小时,白先生的情人就得知了消息,她接了陈家的闺女,一口一个白太太,只说温市重传统,男人多养几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   正如一双鞋,一样的大小,不必分个高低上下。   那个傻女人不愿意相信这番话,也不愿意相信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已然出轨。   白先生的情人笑着走了,陈家的闺女疯了似的拨打白先生的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她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白先生在的地方。   太阳那么大,天气那么热,汗水浸透了她的发丝,她看到了她的白先生,白先生却没有看到他。   白先生的情人涂抹着鲜艳的口红,挽着白先生的手,半个身体依偎在他的身上。   陈家的闺女看着那个女人踮起脚跟吻上了白先生的脸颊,那么自然,仿佛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白先生没有躲,甚至揉了一把情人的头发,当他转过身,却发现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妻子,穿着发黄的连衣裙、踩着红红的高跟鞋,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我那时候脑子一下子懵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素霞会在那里,也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   多年以后,白先生这么说着。   但他只站在了原地,甚至没有将胳膊抽出来,我猜他是想要逼迫他的妻子认清这个事实,逼迫他的妻子做出妥协。他因为出轨心中怀有隐秘的愧疚与歉意,而一旦说破了,他的妻子知晓了忍下来了,他就可以将这一切视作是“允许范围内的错误”,心中不必再有什么包袱。   “她也知道,她默许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但男人不都是这样的么,我给予了她优渥的生活,有点小委屈,也无伤大雅吧。”   我攥着手指,轻描淡写地说着推测,白先生并没有反驳。   这么想着的白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对他的妻子、他承诺过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女人说:“素霞,你来了。”   不是“这都是个误会,你听我解释”,不是“对不起”,而是一句“素霞,你来了”。   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一句话。   陈家的闺女,陈素霞女士,我的母亲,直接就摔倒在了地上,白先生本能地去扶,却被他的情人死死地攥着。   白先生终于有些慌乱了,他喊了几遍素霞,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陈女士半趴在地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过了或许有十几秒钟,也或许有几十秒钟,白先生甩开了她的情人,抱起了陈女士,陈女士脸色铁青,双眼却是睁开的。   “我给她做急救措施,喊人去叫120,她就那么睁着眼睛看我,”白先生点燃了一根烟,夹在了手指尖,“她一滴眼泪也没留,但最后的眼神我记住了,是恨。”   我扑了过去,攥进了他的领口,不管不顾地将他摁在沙发上打,我的脸上都是水,鼻涕眼泪凑成了一团,那么多年对母亲压抑的思念与不甘终于无法抑制。   那是一个傻女人。   白先生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甚至咳出了血,我踹着他的小腹,他疼痛极了、蜷缩成了一团,却依旧能无比平静地说着话。   “医生说,素霞是心脏病突发,但她之前没有丝毫的征兆。她身体一直很好,年轻的时候还拿过排球比赛的第一名,就连生你,也没折腾太久。   “我一开始不相信这个消息,我对医生说我有很多的钱,但医生说,钱也买不回命。   “后来你外公和舅舅姑姑都赶过来了,带走了素霞的骨灰,也夺走了你的抚养权,再后来,我花费了一些功夫,让素霞重新在我身边安葬。”   “你不必把挖人骨灰扰人安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姓陈,那不是我外公,是我的爷爷。”我打累了,也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想让我打他,我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无论你是否承认,”他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丝巾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得出来多年养尊处优,那副模样和张晨还要几分相似之处,“那个害了你母亲的女人后来嫁给了一个赌徒,她的娘家人也与她断绝了关系,钱不够花就去当了妓`女,前段时间,听说已经死了。”   “你做的?”   “那只是她的选择。”   白先生扯了扯嘴角,只这个表情,我就知道同他脱不了干系。   我也笑着说:“你才是害死我母亲的主谋,你什么时候去死呢?”   “从法律的层面上来看,我没有任何的责任,”白先生将手帕折叠好,许是因为沾染了血迹,又伸手扔到了垃圾桶中,“肺癌晚期,没多少时间了,你不必心急。”   “那可真是,罪有应得。”   “我后来娶了一位太太,太太身子弱,前些年也离开了,名下原本还有一个儿子,送去国外沾上了毒瘾,几年前也没了,”白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单纯在说别人的事,“我原本想百年之后,留一笔钱给你,但现在后继无人,只能将所有的身家托付给你了。”   小说中的幡然悔悟、一生不娶,都是骗人的。   人是如此自私又狡猾的生物,本能地会叫自己舒服些,纵使白先生对陈女士心怀愧疚,也不会妨碍他之后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精细养大的儿子,终究弃他而去,叫他不得已,去找我这个他已经放弃许久的儿子。   “你还不如把所有的产业都捐献给慈善基金。”   “里面的猫腻,你应该也清楚吧,”白先生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与企业破产、员工家庭波动相比,慈善资金发挥的作用并不那么大。”   我哂笑了一声,并不想听更多的内幕消息,其实这是一种变相的默认,我对于接手他所有的财富并不像最初那么抵触。   有人送钱到门口,用不着那么难过和抗拒,纵使这些钱财的来源并不干净,我极力地在大脑里劝说自己,试图让自己学会贪婪、拥有野心,但显然无法激发出什么高兴的情绪来。   我无法欺骗自己,这次的妥协不是为了张晨,我也没想到,我为了张晨这个和白先生没什么区别的人渣,我竟然还能做到妥协。   不过是在监狱的几次见面,他就撩得我心神不宁,让我变得软弱踌躇、不复最初的坚定。   白先生并没有再继续呆多久,他像是也极为疲惫了,用手机打了个电话,有人礼貌地敲了敲门,我去开了门。有一行人走了进来,带头的小心地扶起了白先生,一行人匆匆离开,还给了我暂时的安宁。   我将用过的茶杯扔进了垃圾桶里,透过窗户发现白先生走出了我的单元楼,他站在了原地向后看,正好与我的视线相对。   我明知道他应该什么都看不清,但还是转过了身,回到了客厅里。   这个假期真是糟糕透了,我让秘书安排飞机尽快返程,又打开了工作信箱,开始处理积累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返程回去。   刚刚下了飞机,手机里就多了一条消息。   “相关的手续我安排手下人去办了,之后会有人与你保持联系。”   我向上翻了翻,过往的消息是提醒我抛掉一只基金的,我将手机扔在了一边,捏了捏眉心。 第80章   温市的这一番经历让我对张晨减刑出来这件事抱有了放任的情绪,早点出来也好,总呆在里面也是一枚定时炸弹。   我去监狱看他的时候,对白先生的事闭口不谈,他还是老样子,摸摸手亲亲脸,嘴里说着调`情的话,但我心里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了,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白先生,想到白先生也就会想起早逝的陈女士。   年轻时候的陈和平抓过太多次奸情,至今还能活着,得说一句福大命大。但我也会宽慰自己,毕竟当年我和张晨之间,也就是个炮友关系,既然不是男朋友,那开放性`关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但我的记忆里偏偏还好得很,我们答应试试了,他还是能出去乱搞,和Paul、和那个在我家里床上的女人、和我未知的那些人。   他分明是我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我却偏偏爱上了他,我不想像我母亲那般为爱疯狂,但我骨子里或许就流淌着她的血。   张晨每日的思想汇报已经从3000字上升到了5000字,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因而利用它参加监狱举办的各项征文比赛。   除了这个,他还混入了监狱智能档案管理的工作小组,和一群网络诈骗犯开发新系统、新软件,据说正在写专利。   我身边的律师说,一旦现有的工作核实,张晨起码能申请半年左右的减刑,如果我愿意为他运作一二,可以申请得更多。   张晨没有什么可靠的人了,至少明面上没有。随着我的管控愈发严格,公司里的大部分股东都倒在了我这一方,很少能掀起什么风浪。吴清飞高血压复发了,吴铭将老人家送去了疗养院,已经很长时间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张晨没有求我帮他,但我与他都清楚,我是唯一有可能也有能力帮他的人,这事也不难,不过是请几个靠谱的律师帮忙筹划一二,也并不违反国家法律,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为当事人谋求最大的利益,本来也是律师的一部分工作。   在又一次看过张晨之后,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到了母校,迈进了校园里。我的母校里有一条知名的银杏路,每到秋天,银杏树叶会随着微风飘摇而下,盖在路上,吸引很多摄像师和学生过来拍摄,校工也习以为常,并不勤快地扫树叶,因而脚踏上厚厚的树叶,脚下有些软绵。   我抬起手,恰好接到了一片树叶,指腹摸过清晰的脉络,耳畔仿佛响起了张晨的声音。   他说:“你在这儿啊。”   二十多岁的张晨穿着驼色的风衣,踩着厚实的树叶,一步又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定定地看着我,说:“怎么不联系我?”   我们不过睡了几次,每一次醒来时他都会早早离开,我分不清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是炮友,还是隐晦地谈着恋爱。   我知道他是个烂人,也知道他是个人渣,惦记着划清界限,因而不去主动联系他,是我给自己划下的线。   好在他也很忙,忙着一些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参与的东西,校园里寻找不到他的痕迹,我能轻易地将他推出我的世界。   我那时候想着,我许久不见他,那些不该有的纷杂情绪总会变淡,有朝一日,我们中止了现在的关系,也不至于太过尴尬难堪。   我以为我快要忘记他了,但他又出现了。   他不是踩在厚实的树叶上,而是踩在了我的心脏上,每一步都叫我心脏剧烈地颤抖着。   我望着他那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身体渴望着叫嚣着抱住他,我想对他说——我很想你,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一直没有说话,他撇过头啧了一声,下一秒却一把抱起了我——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抱了起来,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视线窜了上来,尚未反应过来,他就跟扛麻袋似的把我扛起来了。   我骂了句“卧槽”,想捶他的后背,但那太娘气了,只好骂他:“快放我下来,你不沉啊?”   “是有点沉,”他低低笑着,却抱得我更紧了些,“我想你想得睡不好觉,你想不想我啊。”   “张晨,你有病啊?”这么被抱起来实在不怎么舒坦,最主要的是没什么面子,万一碰到个熟悉的同学,我还要不要脸了。   “我一直在等我给我发信息,等你给我打电话,但什么都等不到,就没办法,我只好过来找你了。”   张晨的情话可真好听,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去相信一二。   “你可放我下去吧,别把你肩膀压坏了。”   他这时候倒乖了,也可能是真没什么力气了,把我放了下来,我刚舒了口气,他的脸就骤然放大,精准地吻上了我的嘴唇。   张晨的吻技很好,我的后脑勺垫着他的手掌,被迫只能看着他,舌头交缠在一起并不粘腻,反倒有些缱绻情深的味道。   我被他吻出了火,试探性地追寻着主动权,然后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我们跌跌撞撞向路边走,我将他压在了银杏树上,捧着他的下巴用力吻他,银杏树叶悄然飘落,洒在了我们的肩膀上。   我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过分漫长的亲吻,他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嘴角淌出的水,冲我轻轻地笑。   那是爱情么?   是吧,如果不是爱情,我的心脏为什么会跳得那么厉害呢?   我们手拉着手,迈过了银杏路,商量着晚上去吃些什么,像每一对纯情的情侣一样。   我在自习室里学习,他在一旁处理他的公事,我写了一会儿作业,肩头突然一沉,才发现他倒在了我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睡得香甜,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精致的眉眼,我屏住呼吸,偷偷地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他是张晨,是我自小的玩伴,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我不切实际地想到了一句话——青梅竹马、白头偕老。   我们一起骑着单车,绕着什刹海,张晨拿车别我,我忍不住松开一只手的把手,去捏他的脸颊。他在闹,我在笑,阳光洒在脸上,暖意洋洋。   在电影院里找一部闹腾的片子,买一份超大的爆米花,放在两个人中间。我扶着爆米花桶,听张晨的手哗啦哗啦地抓着爆米花吃——电影尚未看完,爆米花桶就见了底,在黑暗中接着屏幕的光去看他,他表情非常无辜,轻声说:“下一次买超大桶吧。”   天气分明凉了,他还要露出脚踝来,贴身的裤子束着又细又长的腿,硬要说,就是——好骚气啊。   偶尔我转过头,就能看见他偷偷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总是忍不住,上手去捏一把。   我捏他一把,他就要亲一亲我,有时候在脸颊,有时候在嘴唇。   我们是在交往吧,是吧是吧——他分明是喜欢我的。   该死的,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他。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我们是在一起了吧?   我们挤在狭小的厨房里,他像一只树袋熊似的,抱着我的腰身,轻声嘟囔:“和平哥,我要吃甜的红烧肉,甜的……”   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把糖罐子推到了远方,我说:“已经加了糖。”   “不够甜,那点糖就上个色……”   “再加糖我就吃不了了。”   “哦……”   我心里一颤,正想去安慰一下他,他的手却不安分地向我的胯下摸,我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啊。”   “摸你啊,”他理直气壮,毫不羞赧,厚颜无耻,“不给我红烧肉吃,还不给我点别的肉吃啊。”   我的脸腾地红了:“不是下午刚做过……”   “陈和平,你该不会是,阳、痿吧?”   是个男人都不能被这么说吧——   “先让我盛出来肉。”   我强撑着镇定,但说到最后一个字,还是忍不住咬重了发音。   张晨特别乖地一下子松开了手,看着我把肉盛了出来,还自动自觉地拿了一个盘子,扣在了肉上。   他的手离开盘子的下一秒,我一把抱起了他,他闷笑着说:“陈和平,你能不能抱动啊。”   但却自发地用又细又长的腿缠住了我的腰,我们跌跌撞撞到了卧室里,在并不宽敞的床上接吻,撕扯衣裳缠在一起。   等一切止歇,他趴在我的胸口,头发被汗水打湿了,服帖地贴在脸上,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捏了捏他后脖子上的软肉。   我想问他到底怎么想的,我们这是在一起了么,他却像意识到我要说什么似的,率先开了口。   他说了什么呢?   想起来了,他说——“陈和平,你草得我可真舒服。”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不怎么舒坦,仿佛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草似的,我也问不出想问的话了,姑且当了个鸵鸟,得过且过吧。   从秋天到冬天,张晨几乎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做过了热恋中的情侣做过的一切的事,甚至开了三个小时的车,爬到长城上,叫人帮忙刻一个牌子。   “陈和平/张晨永远在一起”   我与张晨之间,还差一个表白,既然张晨不愿意,那我愿意试试,我买了蜡烛,在图书馆后歪歪扭扭地拼凑出了个心型的模样。   我在等张晨来接我,但他没有来,我拨通了他的号码,接电话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说,张晨喝多了。   我说我去接他,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我地址。   我把蜡烛收了起来,心想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我小跑着离开了学校,在校门口打了个车,我报了地址,司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等到了目的地,我才发觉是一个酒吧,报了张晨的名字,服务生特地带我进去找他。   我推开了包厢的门,看见了成沓的酒,也看见了张晨,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   包厢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我任命去扶张晨,但扶不起来,到最后没办法只能把他背在了身上,叫服务生帮忙叫个车来。   我背着张晨,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却听到他说——“Davy,你活真好。”   我差一点就把他扔在地上了,我希望是我听错了,于是问他:“Davy是谁?”   他没说话。   我又轻声地哄着问他:“张哥,你和陈和平什么关系啊。”   我知道他那圈朋友都喊他张哥,因而只是试探着哄他。   他沉默了十几秒钟,我都以为他睡着了。   但他还迷迷糊糊地吐出了一句话。   他说:“什么关系……炮、友啊。”   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犯了恶心,我把他卸了下去,就看见他半跪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服务生恰好在这时候赶了过来,我从包里抽出五百块钱塞到了他的手心里,我说:“这些钱给你,你把他送回家,够么?”   “不太够。”那服务生接了钱,却给了我这一句话。   我又掏出了三百,递给了他,说:“就这些了。”   服务员扶起了张晨,我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第81章   张晨后来问我,我都打电话给他了,怎么没过去接他。   我说当时他周围有服务员,我叫服务员送他回家了。   张晨低低地笑,我猜他是不信这句话的,但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将昨天精心收好的蜡烛扔进了垃圾桶里,想把与张晨有关的记忆一并碾碎了忘记,但我偏偏做不到。   下雪的时候,张晨又来找我,他的手插在衣兜里,堵住我前进的方向,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侧过头与同学轻声道别,站在原地看着张晨。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抽出手,手指尖拂过了我发梢的雪,他说:“和平哥,一起走走?”   我该质问他,质问他Davy是谁,我该向他确认,确认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我总归缺少了那份冲动与勇气,当我看到他,看到他站在雪地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要极力控制住自己,才不会抱住他,我的感情比想象中来得冲动与热烈,隐藏在皮囊之下,像永远都不会止歇。   他抓着我的手,插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的手却比他要热一些,他的手冰冰凉,像一条冬眠的蛇。   他说:“你要问我什么么?”   “Davy是谁?”   我终于问出了口。   “Davy?”张晨挑起眉,侧过头看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没说话,但他略一思考,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Davy是我玩儿得好的一朋友。”   “他的活儿很好?”   “挺好的,我看他草过别人,持久度还行。”   “你们滚过没有?”   “两个都是TOP,怎么会滚在一起?”   张晨说完这句话就笑了,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又说:“是不是我喝醉酒瞎说了什么?那天我就是和他们喝的酒,醉醺醺的夸他活好。”   这是一个有漏洞又可以被接受的解释,权看我信不信。   我攥着他因为我的体温而一点点变暖的手,选择了相信他,或许是不愿意相信,有一天他会渣到我的头上来——我们毕竟认识了那么多年,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喂,陈和平,你那天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   “你是不是想我了?”   “……”   “你是不是突然想跟我告白啊?”   “你想多了,”我听见我自己冷静又淡定地回答,“我并不喜欢你,也并不想同你告白。”   “哦……”他偏过头,踢了一脚地面的雪,像是很不高兴的模样。   我们吃了饭,踩了雪,滚了床单,第二天分道扬镳,等过了几天,再重复这个流程。   张晨骗得了我一次,却无法骗得了我很多次,他的衬衫上有女士的香水味儿,他的身体上偶尔会有别人留下的痕迹。   我对他面上越来越漫不经心,心里清楚,早晚这段不该存在的情愫会断得干净——但我却说不出再见的话语,做不到先动手斩断这莫名其妙的关系。   我想,那时候的我,是爱着张晨的,带着一点点的自卑、带着压抑的欲/望、带着想要捧在手心的冲动、带着白头偕老的奢望。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张晨这人就是个人渣,他不过在玩儿一个注定会玩腻的游戏。   张晨变得变本加厉,他出入各种混乱的场合,喝得醉醺醺给我打电话——仿佛我不过去,他就会死了一般。   我过去,将他按尽水池里,让他清醒过来,他就笑嘻嘻地笑,又凑过来想同我索吻。   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差,因为我终于实打实地看到了他的出轨,我抓着他的头发,他却冷静地反问我:“我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   虚假的温情退散而去,无休止的争吵与冷战,最终磨灭了仅剩的耐心,张晨找了新的男友,我们断了关系。   但后来他们遇到了车祸,他的男朋友背叛了他,叫他同我重新黏糊在了一起,最开始不过是一夜情,后来又变成了多夜情。   我爷爷生了重病,张晨忙前忙后出了很多力气,他不求回报,我却并不当真。   于是我们在疗养院的空房间约了个口头约定,当个长期炮/友偶尔来上一发,等到那天疲倦了,该成家立业了,就断了这段关系。   张晨和我都在抽烟,等烟燃到了尽头,再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手指相碰、欲/望丛生。   我们接吻、我们做/爱、我们假装无比亲密。   社会那么乱,工作那么繁忙,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充斥着压力,谈什么感情啊,当个炮/友比较好,符合他的性格,也不至于叫我伤心。   我们之间,不该有过多的占有欲。   我走出了校门,上了司机的车,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叫助理安排最好的律师,辅助张晨申请减刑。   司机直接开车送我去了机场,吴铭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们得去国外参与洽谈一系列合作,足足要走两个多月。   外国友人并不友好,也狡猾得很,每一次商业谈判,我都不得不全神贯注,连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要谨慎地控制住,简直是在打激烈的心理战。   我在这个过程中的进步也非常明显,初始还需要吴铭辅助一二,很快就完全可以引导谈话的节奏。吴铭眼中的光芒愈发明显,他总是在退场的时候忍不住伸手去摸我的肩膀,他用最溢美的词语称赞我,说我是天生的商人,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superman。   我对他的夸赞不怎么感冒,再大的利益与我而言不过是一串数字,并不能生出什么成就感。   我抽空与助理联系了一次,询问张晨的近况,助理表示律师团完全按照我的指示,推行得非常顺利。   我也对法律有所涉猎,这次差不多能争取到2-3年的减刑,最重要的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要不了几年,张晨就会出来了。   他的头发不必再剪短、能够吃到想吃的东西、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我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快乐,但这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吴铭敲了敲门,他通知我晚上有个相对重要的晚宴。   我们在一个将礼仪和风度刻在骨子里的国家,吴铭联系了老牌的西装订制点,提前报上了我的尺码。我穿好了衣服,吴铭突然蹲了下来,很自然地抻平了我裤脚。   他做得毫不勉强,我却十分不自在,我给自己提了个醒,是时候将他派出去一段时间了——过度的感情并不安全,往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那天晚上我只喝了一点香槟,回房的时候,却十分眩晕,我产生了一点幻觉,二十多岁的张晨在我的面前脱着衣服,喊着我去草他。   我抱着他倒在了床上,伸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笑吟吟地说——来啊,下一秒他的表情却变得扭曲而僵硬。   我的手掌锁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地压着他,他用力挣扎扑腾着,我下手却越来越狠辣。   有人闯了进来,掰开了我的手,将我们分开,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喉咙有血腥的味道,再陷入黑暗前,我听到有人说:“你他妈的不是说这药没问题么?”   我自医院中醒来,耳畔乱糟糟的是陌生的语言,我发现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环顾一周,身边果然少了吴铭,他涉嫌使用非法药剂,被国外的警方暂时扣押。   我高估了他的忍耐度,低估了他的欲/望,他迫不及待地给我下了违禁的药物,却找了个异国的男孩送到了我的床上。吴铭对警方坦言,他并不希望我被过往经历左右,过分关注那个叫“张晨”的男人,他希望我能够在感情生活上更加“精彩”一些。   我对吴铭的行为感到可笑至极,我的人生和我的选择并不需要他人指手画脚,我也不想同任何一个我没有感情的人发生任何形式的性`关系。   我在医院里观察了大半天,还是临时联系了律师去给吴铭办理假释手续,吴铭提出要见我一面,我懒得见他,直接将他发配到了其他国家常驻。   警方陆陆续续又同我交流了几次,缘由是那个异国的男孩质控我故意谋杀,我揉着太阳穴用英文同警方进行交谈,看得出来他也非常不耐烦那个男孩的行为。   毕竟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我做出的任何行为都不受控制,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前提下,无法对我产生任何实质性控诉,警察甚至催促着他向我认真道歉。   打发了警方,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喝醉了酒,看到二十多岁的张晨,会生出想掐住他的脖子的冲动,或许只能归咎于,我对他抱有隐藏得极深的恨——他终究毁了我的大半生。   人的潜意识不会骗人,我还是做不到圣人的模样,会怨恨会愤怒会在意会痛苦。   我在国外修养了几天,才踏上返程的飞机。但当我到达机场的时候,却从接机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人——吴清飞。   他同上一次见时相比,头发花白了不少,手中也拄着拐杖,看起来有些可怜,他踉跄着向我的方向走,我的助理却示意安保远远地揽住了他,又对我说:“陈董,您先离开吧?”   吴铭在国外做过的事,如果有心探察并不是秘密,吴清飞为了儿子来求情也可能,我也不会因为他的求情把人就调回来。   我正打算转身离开,让助理去处理他的事,却见吴清飞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拐杖,冲我跪了下来。   我愣住了,随机反应过来,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起来!”   身旁的秘书的反应却是拦着我,想叫我先离开,我隐约觉得不对,于是甩开了他们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吴清飞的方向。   有人扶起了他,他粗粗地喘着气,眼圈已经红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一时心理生出了些许愧疚。   我说:“如果您实在放心不下吴铭,我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就是了。”   “谁放心不下那个混小子……”吴清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又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陈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你叫律师团追诉张晨的么?”   “追诉张晨?”我几乎怀疑我自己听错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助理,助理尴尬地转过了头,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第82章   吴铭跟在我身边的时候,与助理和秘书们相处就十分融洽,我如何都想象不出,他们一圈人竟然达成了一致,将我的指令变更后,又将国内的信息做了筛选汇报。   我之前打电话确认的“进展顺利”,不是让张晨的减刑顺利,而是不知道利用从哪里翻出来的证据,对张晨进行了追诉。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挡住了白先生伪造的证据,却没有挡住吴铭准备的证据。   吴清飞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说:“判决下得很快,张晨加刑了半年,减刑的申请被驳回了。”   “后来呢……”   如果单纯加刑,吴清飞不至于失态到这个程度,能加刑就能减刑,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张晨先生自杀了,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我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出了声,我说:“张晨是个人渣,人渣轻易死不了的。”   吴清飞的表情很愕然,他似乎不敢相信,我刚刚说了什么。   我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或许潜意识里,我觉得这就是事实了,张晨这样的人,怎么舍得放弃生命呢。   这或许又是他的把戏吧,用来确认我是不是还会对他心软,用来换取我对他的手下留情,像用伤痛来换他母亲的关注一样,用生命来换取我的怜悯与愧疚。   我镇定地拍了拍吴清飞的肩膀,转过头看了一眼忐忑的助理和秘书,我说:“我只给你们一次犯错的机会,你们不会想知道再次背叛的后果。”   他们尴尬地点了头,又高效而迅速地安排了车辆,助理亲自为我开了门,又扶着吴清飞上了身后的车。   我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通红。   艳红的血液里,张晨白得近乎透明,他紧闭着双眼,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容。   我睁开了双眼,手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扣进了掌心。   我是真的憎恶着张晨,憎恶这个知道我的弱点、并能用到极致的男人。   他用他的生命来做了一场豪赌,而我不确定,我是否想让他赌赢。   门停在了医院的正门口,除了警察还有大批的记者,我冷着脸向里走,却总有话筒伸在了我的面前。我意识到我不能一言不发,那会对股价带来极大的波动。   于是我随机抓起了一个话筒,说:“问一个你最想问的问题。”   “请问……您对张晨自杀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我说完了这五个字,周围相机的拍照频率明显加快,“总而言之,他不会死。”   我将话筒扔向了那个记者的方向,在保安的护卫下往里冲,很快进了医院。   我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在这里我送走了我唯一的亲人,但我尊重医院和每一位医护人员,因为有他们,才有了病人们生存下来的希望。   我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砖上,哒、哒、哒,再也听不到周边的嘈杂声响,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响。   我停在了急救室的大门前,磨砂玻璃让我看不清内里的情形,有人同我说着话,但有那么几十秒钟,我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分明是笃定的,笃定张晨绝不会死——我竟然也会怕了。   “……陈董?”   我的听力渐渐恢复了正常,我回了一句:“你刚刚说些什么,再重复一遍。”   “公司传来的消息……股价正在剧烈波动……”   “通知董事会,确定时间开始视频会议,配合交易所做好风险预警,养的那些人,也该发挥些作用了。”   “急救室方才传来的消息,张晨的情形暂时稳定了下来,还在紧急急救中。”   “哪里传来的消息?”   “切了内线电话,联系了里面的辅助人员。”   “不要打扰医生急救,该缴清的费用尽快缴清。”   “你要看一下伤情报告么……”   “不必,”我的表情大概不太好,助理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我不想知道他是怎么自杀的。”   三十分钟后,我在医院的小会议室里打开了笔记本,开始有条不紊地应对各方的麻烦,公司的董事倒是给予了一定的理解,他们只需要我的表态——我的工作状态不会因为张晨的病情产生影响,会一直驾驭着集团前行。或者直白点说,大部分公司内部员工,关心的只是个人的利益和公司利益能否得到保证,张晨作为前任领导,他生或者死,并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在意。   我将国外行程的结果对董事会进行了初步的报备,并通过财经媒体透露了相关消息,各项工作稳定向前推了推,波动的股价最终呈现了略微上扬的趋势,没有到跌停的地步。   等忙完了这些,四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张晨还是没有从急救室里出来,但从医生和护士传递来的消息看,情况基本稳定住了,正在做收尾工作,很快就能转移到ICU。   我捏了捏眉心,转过头看站着的一堆人,特地看了一眼吴清飞,我说:“带他去吃点东西,你们也去吃点东西,顺便给我打盒饭过来。”   没人动弹,我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去啊。”   我吃完了大半的盒饭,继续处理各方的工作,傍晚的时候,还在医院的小会议室开了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   张晨在夜里11点23分正式推出了急救室,转入了ICU,我隔着窗户看了看,和出国前也没什么不同,也可能是我已经忘记了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了。   警方例行公事要与我谈话,我们交谈了一会儿,我也听他说了说可能引发自杀的动机,直接动机当然是得知被追加刑期,据说他曾经试图联系过我,但没有联系上。   我很奇怪地没有多少情绪上的波动,或许是因为张晨还活着,而我已经输了这场赌局。   有时候我在想,张晨死了,对我而言也是一个解脱。在短暂的痛苦之后,我会怀揣着对他的爱意,过自己的生活,虽然孤独,但至少安稳。   而如今张晨还活着,我总对他狠不下心,那只能等他出来,养着他了。   他足够狠心,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   我在医院里安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得知张晨在半夜醒了,吃过早饭就过去看他。   应该有人已经告知了他真相,他显得安静极了,白白净净的脸,闹过自杀也很好看。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没有什么想要道歉的,因为原本就不是我的错。况且,我也不认为他有那么蠢,看不出来这是其他人的伎俩。   他只是顺势而为,想要逼我一次罢了。   你看,他这幅虚弱至极的模样,只差对我说“陈和平,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但又在护士小姐的注目礼下放了回去,我并不焦躁,也不难过,准确来说,是有点麻木不仁。   过了一小会儿,我说:“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我派律师团是想帮你减刑的。”   “嗯。”张晨应了一声,他这是相信了。   “我会想办法让你早点出来,或者你自己有什么办法,也可以用一用。”我不相信张晨没有留有底牌,他这个人实在太过精明。   “好。”   “等你出来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想和你在一起,行么?”   “可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可惊讶的,我回答得很顺畅,“集团你还要么?”   “都给你。”张晨说出了这三个字,像是极疲惫似的,粗粗地喘了几口气。   我理了理袖口,有些漫不经心,也没去看张晨是什么表情。   我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还有事要忙,会再过来看你的。”   张晨没再说话,我走出了病房,也带走了病房外的工作人员。   张晨的这次自杀带来了极大的媒体关注度,多方谣言频繁,官方媒体、自媒体、网民陷入了一场狂欢与讨论之中,甚至我与张晨的过往经历都被扒出来了一些,他们在讨论我们之间是爱还是恨,也在讨论集团的未来会由哪个人掌控。   我让人安排下去,雇佣了一批高级水军,时刻把可能造成影响的负面言论压下去。   我在公司呆了大半个月,处理完手上的危机和国外带回的事物,又以极高的效率清理了身边的一批人,他们在两小时内失去了公司的内网权限、公司的ID和公司的门禁,要么去国外非重点市场开拓业务,要么直接打包滚蛋。得知消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十分愕然,他们可能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好相处的人,天真地相信了我在机场时的话语,但我显然没那么大度软弱,我想我学会了一个词,叫秋后算账。   新的人手迅速填补了他们离开的空缺,我对集团的掌控力更加进了一步,我叮嘱新的助理去核算一下我名下的房产,准备收拾出一套,等张晨出来了,就让他住进去。 第83章   我将之前追加起诉的证据推翻,缴纳了滥用法律资源的罚款。新来的秘书非常尽职地向我汇报张晨的恢复情况,我却一次也不想去见他。   人的感情并非无穷无尽,我暂时没有那么充沛的情绪。   我为他安排了最好的医疗环境,最体贴的护工,最好的律师团,也承诺了等他出来后会同他在一起,我想不出,我还能为他做什么了。   张晨写了一封信,叫护工转交给我,我撕开了信纸,无非是些他很想我的话语,他提到了过往的一些趣事,言辞很是情真意切。   我看完了这封信,插进了碎纸机里,任由纸张连同上面的文字一起碎成碎末。   过去的记忆再美好,也只是过去,眼前的张晨,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   张晨回到了监狱,我并不担心他的心理状态,他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既然已经达成夙愿,就没理由耽误太多时间。   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正在爷爷的坟前静立。秘书小跑着走了过来,告知了我一个消息,西郊监狱爆发了成立以来最恶劣的一场越狱,但张晨及时发现并阻止了这一切,年过半百即将退休的监狱长十分激动,据说抓着张晨的手,连声直呼好孩子。   我为“好孩子”这三个字挑起了眉,倘若他知道他口中的“好孩子”十有八九是越狱的催化剂,恐怕说不出一个“好”字。   我指派给张晨的律师团发挥了他们的特长,张晨当年的量刑本来就偏重,如今认罪态度良好,积极参与监狱建设,有重大立功行为,很快就申请下了减刑——这一减就减成了五年,扣掉张晨已经服刑的时间,只剩下三年多一点。   而我多少有些心神不安,拨出了更多的钱用来捐款和慈善。   又到了探视日,我去监狱看了张晨,秘书准备了这座城市最精致的点心,我拎在手心,又放在了桌子上。张晨的头发留长了一些,他最近的待遇很不错,我有所耳闻,连狱警都离开了房间,留给了我们交谈的空间。   但我没什么想说的,过长时间不在一起,让话题变得困难。   张晨也没有动那盒点心,他抬起手指哈了一口气——这屋子没装暖气、有点冷,我的手指上带着一副鹿皮手套,张晨没带,就冻得有点红。   我脱下了手套,交叠好,随手扔在了他的面前。   他啧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说:“陈和平,你脾气见长了。”   “你倒是一直没变,还是这幅模样。”   “您这是夸我没变丑啊,还是夸我还没被磋磨成面团。”   “我是想夸你宝刀未老,这么大的监狱,怎么都关不住你。”   张晨没再说话,他拿起一只手套,缓慢地套在了手上。   “我是想早点出来见你。”   “急什么啊,我这不都答应你了。”   “陈和平,我怕我再过几年出来,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不至于。”   我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三个字,仔细想想,还觉得挺有可能的。   张晨比我想象得更加敏感,也对,他一直聪明,总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不耐烦分析他是怎么想的,坦白说,呆在这个略微寒冷的屋子里,我感受不到什么轻松愉快的情绪,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过了一会儿,张晨又开了口,他说:“发生了什么事么,你变化特别大。”   “你以死相逼,我幡然悔悟,变化当然大。”   “我要是说我是迫不得已自杀的,你信还是不信?”   “自杀还会迫不得已,”我敲了一下桌面,“除非有人要杀你。”   “老太太的男人家里人还没死绝呢,他们不希望我提前出来,想让我干脆死在监狱里。”   “这听起来很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单纯感慨一下。   “看来你是不信了。”张晨说完这句话,踹了一脚桌子。   “你骗了我太多次了。”   “我这次没骗你。”   “那你需要什么帮助么?”   “不用了,想杀我的人,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哦,那你辛苦了。”   “你说过,等我出去,你会同我在一起,对吧?”   张晨这话问得轻飘,我也答得轻飘。   “我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张晨闭上了眼睛,他面无表情,像是难过,但更像是我的错觉。   “我会早点出去的。”   “随你心意。”   我们没什么话可说的了,我转过身,离开了这幢束缚着张晨的监狱。车子开到半路,下起来了雪,雪越下越大,我透过车窗看向窗外。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群孩子追逐打闹,将新鲜的雪球砸在同伴的身上,再飞快地跑着躲着他人的“袭击”。   孩子们在无忧无虑地笑,过着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车子缓缓向前,我偏过头,不再去看。   我派人去调查了西郊监狱的情况,发觉在张晨自杀前,监狱的确有些变动,比较明显的是张晨的室友换了一位新人,而新人与张晨的关系相处得还不错。在越狱动乱发生后没多久,这位新人就调离了西郊监狱,虽然没有更加确切的证据,倒是证明张晨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我再次向西郊监狱援助了一笔资金,又找来监狱长喝茶聊了个天,也通过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雇佣了几个监狱里的人见机行事。   我这些事没有同张晨说过,但再见面的时候,他郑重地说了“谢谢”。老实说我听到这句谢谢的时候十分惊讶,我以为张晨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说出类似的话语,特别是在我的面前。   我有点尴尬,于是没话找话,问他最近在做些什么,他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他说他在写小说。   我问他在写什么小说,他说瞎写,想到什么就写些什么。   我就没有再问了,左右是个打发时间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张晨问我过年的时候会不会过来,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不会。   他神色自然,问我:“为什么过年的时候不会过来。”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去国外洽谈业务。”   他听了我的回答,怔忪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又说:“我很想和你一起过年。”   “很抱歉,不能如你所愿。”   “工作比较重要,也要注意休息。”   “好。”   我骗了他,过年期间我并没有什么国外的洽谈,只是单纯地不想同他在一起过,干脆定了国外的旅行团,从腊月二十八就直飞了国外。   金钱无法购买到很多东西,但能购买到的服务足以让人感到愉快,我在国外过完了正月十五,才乘专机返回了国内。   随行的人员帮我买了一些礼物,我看了看,索性全都打包了,拎着去了监狱,递给了张晨。   张晨这个年过得不太好,看着瘦了一点,眼角也出了黑眼圈,他这个年纪一旦睡眠不好,整个人都会显露出老态来。   我终于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岁月的痕迹,不觉得心疼可惜,反倒是莫名有点开心。   我的思想有一瞬间的偏离,但很快回归到了正常的轨迹上,我将一堆国外的礼品递给了他,说:“希望你会喜欢。”   他也不见外,开始拿在手心翻看,手指尖从一个口袋里夹出了一张白色的纸条,低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微的变化。   他笑着问:“你去哪里办公事了?”   我一瞬间有些尴尬,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索性认了:“我去国外玩儿了几天。”   “所以是工作了几天再去玩儿,还是压根没有工作直接出去玩儿了?”   “……”   我没再说话,心里生出了些许不耐烦。   张晨也不再问了,他把纸张放在了桌面上,递给了我。   “你的新秘书做事很严谨,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都知道他的“随便问问”是刻意的试探,有种莫名的荒谬感,我说:“张晨,你管得有点宽。”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也会骗我。”   “那不叫欺骗,那叫善意的谎言,”我的自控力短暂地罢了工,任由很多话直接吐了出来,“或许你更愿意让我直白地说,我不想和你一起过年?”   张晨偏过了头,啧了一声,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也没有争吵的必要。”   于是我们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次见面气氛都不怎么对路,他冷着脸,我也冷着脸,东西照送,人照见,聊几句天就会冷场。   张晨说我没耐性,我反驳说他过分骄纵,两个人炒不起来,也生不了多久气,硬要说,就是没滋没味儿。   张晨一开始还会问我怎么了,到后来,也不问了。   我其实还好,可能只是压力大了,毕竟白先生将名下的产业陆陆续续地转给我,我的工作量无形之中增加了很多倍。   白先生是做实业的,他的公司从未上市,拥有99%的绝对控股权,企业是彻底的一言堂。   交接问题我不得不经常与他对话,有时候是语音,有时候是视频,每一次对话后,都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不是体力上,而是心理上。 第84章   一开始的远距离聊天,勉强在容忍范围内,但很快他就来到了我在的城市,我不得不隔几天抽出一些时间,去见一次他的面。   我不想见他,但不得不见他,都是为了此时在监狱里的张晨。偶尔也会生出,算了不管了,爱告就告吧,总归张晨罪有应得这样的想法。但揉了揉太阳穴,还是选择继续下去。   我对张晨生出了厌烦,又无法看着他受苦,就这么得过且过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向前推,我的秘书递上来一封意外的请帖,翻开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李婉婷要结婚了,特地发来了请帖。   我对李婉婷一直抱有一点愧疚和十分感激,得知她找到归宿,心里也跟着高兴,就叫秘书帮我安排行程。   秘书却很为难,递过来的行程表上,李婉婷的结婚日期恰好与监狱的探视日相重合,我想了想,叫秘书替我走一趟,把准备的东西给张晨递过去,准备自己去参加婚礼。   “如果张先生问到您为什么没有过来……”   “就说我工作比较忙。”   第一次说谎之后,第二次变得极为容易。而这次,连善意的谎言的借口都找不出了,硬要说,就是想骗他罢了。   他这一生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只是小小地回敬一下,我将心头升起的一点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准备挑选送给李婉婷的贺礼。   婚礼当天,一切都很顺利,李婉婷的新婚丈夫不仅英俊潇洒,更年少有为,与李婉婷极为般配。他的涵养也极好,李婉婷咬着他的耳垂说了些什么,他就拍了拍李婉婷的手背,松开了握着她的手,放她过来找我了。   李婉婷今天也很漂亮,她穿着白色的小礼服,这已经是她今天更换的第三套衣服了,但依旧十分精致,袖口处甚至有细小的碎钻。   她举起了香槟,我也端起了香槟与她轻轻地碰了碰。   “陈和平,好久不见。”   “新婚快乐,终于嫁出去了。”   “没办法,我老公天天催婚,终于把我催烦了。”   “索性就结个婚?”   “嗯哼~”   她嘴里抱怨着,眼里却满含笑意,看得出来,她答应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是充满幸福和期待的。   因为爱情而结婚,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想,苹果脸小姑娘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对了,”李婉婷低头想要翻什么东西,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礼物,停下了动作“我在国外遇到个人,说是和你认识。”   “是什么人?”我接过了她的话,“男人还是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姓林。”   “姓林?”我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多少姓林的,但还是想了一会儿,才想到了可能的人,“是不是叫林丹妮?”   “像是这个名字,我看见她家里的相框上有张照片特别像你,就多嘴问了一句。”   有我照片的姓林的漂亮女人,十有八九就是林丹妮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听到关于她的消息。自她出国之后,初始还有些联系,到后来就杳无音信了,连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都找不到她丁点踪迹。   “她是我的朋友,”我不确定林丹妮同她怎么介绍我们之间的关系,因而用了相对安全的说法, “你刚刚是在找什么东西么?”   “在找她给我的明信片,”李婉婷扯了扯嘴角,稍微有些尴尬,“她说不必同你提到她,但我看她的处境……总觉得应该和你说一说,你们不只是朋友,对么?”   “她是我前女友。”我隐约记起很多年以前,李婉婷调查过我的过往情感经历,应该是对林丹妮还有些印象,我也没必要再否认了。   “她……”李婉婷刚刚说了一个字,肩膀上就多了一双手,她惊喜地转过头,正好同她的丈夫视线相对。   “舞会要开场了,我们去跳第一场舞?陈先生,你们稍后再聊?”   李婉婷的丈夫在礼仪上丝毫都挑不出错,我笑了笑,也说:“新娘子快去跳舞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李婉婷点了下头,跟着人去跳舞了,跳完舞还有一系列新婚的游戏,顾不上我这边了,我看了一眼手表,提前离开了会场,接下来还有许多的工作,实在来不及再等一等。   我在办公室忙了几个小时,秘书也回来了,盯着我看有些欲言又止。   我顺手扔了钢笔,抬头对她说:“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时间。”   “今天我去探望张晨先生的时候,发现一点异常。”   “什么异常?”   “张晨先生今天化了淡妆。”   “他倒是有闲心,狱警现在也不管他了。”   “问题是,”秘书咬了一下嘴唇,挣扎了几秒钟才说出口,“您私下里有送过化妆品进去么?”   “我没买过,”我从来都没接触过,并不熟悉这些东西,“从国外不是带了一堆瓶瓶罐罐进去么,那些不是化妆品?”   “那些都是香水和护肤品,”秘书一点也不意外我的回答,“您从不化妆,所以看不出来,但我今天去的时候,发现张晨化了很淡的妆。”   “化了就化了,借别人的化妆品也有可能吧。”我开始觉得焦躁了,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作为您的秘书,我的工资水平在同龄人中非常高,但我确信我两个月的税后工资加起来,也买不了他脸上用的一样单品,这个价钱的化妆品,不大可能是借用别人的。”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有人私下里看了张晨,送了化妆品给他。”   “嗯,这有什么问题么?”   我的表情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秘书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   “没什么其他事的话,你去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吧,最近事情多,不要把精力投放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好的。”秘书离开了办公室,带上了门。   我听到了门撞上的轻微声响,重新抓起了钢笔,对着新的文件却提不起落笔的欲`望。我看着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的文件夹,思考了推倒弄乱之后重新收拾的时间,放弃了这个太具有诱惑力的选项。   我去了公司内部的私人健身房,打了半个小时的拳击,几乎浑身都是汗水,我躺在柔软的垫子上,懒意洋洋,不怎么想动弹。   谁会送化妆品给张晨?   一成可能是他自己叫别人买了递给他。   九成可能是他过往的情人看他的时候送给了他。   他用着别人送的东西,装点着他的容颜,等着我过去看他,这操作真有趣。   我从垫子上爬了起来,冲了个澡,叫助理私下去查查,他同监狱的关系已经极为紧密了,甚至能翻看到来访记录,因而两个小时之后,我就得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Paul。   张晨和Paul见面还挺频繁的,数了数次数,比我过去得还多。我甚至在两个我缺勤的大年三十,看到了Paul的来访记录。   什么孤单寂寞、无人相伴,怕都是骗我的谎言,连我看到的他的落魄,都有极大的可能是故意叫我看到的。   我知道他一直在骗我,但此时此刻,还是被气笑了。   笑完之后,又觉得有点意思。   张晨和Paul在一起都那么多年了,两个人滚过无数次的床单,怕是也有些情意绵绵的味道。张晨会为了Paul编造谎言急着去赴约,Paul会为了张晨一次又一次地去监狱探望,他们情意绵绵、两情相悦,我做什么恶人,要拆穿拆散他们。   一直以来支撑着我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我开始觉得轻松、自在、愉快,我终于没有理由,再去担负这些不属于我的责任了。   我还是会见张晨,笑着去见他,看着他精致的脸,我会给他带各种礼物、各种食物,也会同他交谈一些琐事。   张晨参与开发的软件申请到了新的专利,他的第二次减刑批复得非常快,当然,也有我从中运作的原因。   我同白先生谈了一次,最终的结果我们双方都十分满意。   我见了一次郑东阳,提醒了他欠我的那一次,他利落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李婉婷在不久之后找到了我,告诉了我林丹妮的处境——她得了很重的病,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她不想叫我知道她的情况,却总是盯着我的照片发呆。   我问李婉婷是什么模样的照片,李婉婷说:“像是大头贴,你那时候长得可真嫩啊。”   我从记忆里翻了很久,才翻出来高一结束的那年暑假,我骑着单车、载着林丹妮去了照相馆,陪着她挑了一下午的相框和背景,但到了拍照的时候,照相馆里却多了一个人——张晨。   张晨说他也来拍大头贴的,我正想说要不一起,林丹妮却狠狠地攥着我的手,我就知道,这句话不能说了。   张晨也没想和我们凑一起,他用了别的机器,我和林丹妮拍完出来的时候,张晨早就离开了。   当时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我的那份早就不见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林丹妮的还留着。   我其实没多少冲动去见她,我们早就分手了,多年未曾联系,连感情都稀薄得微不可察。   但我又觉得,可以去见她,毕竟是初恋情人,我去见她,也算是给了我一个从容离开的理由。 第85章   出国对我而言很容易,找到林丹妮现在的位置也不难。世界上的绝大多数问题能够用钱权解决,剩下的问题,除了死亡,大多数人都不会遇到。   李婉婷说要给我林丹妮给我的明信片来着,但她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找不到了。她也要去度蜜月,我叫她不必再为我耗费精力,她回敬一句懒得管我,就利落挂了电话。   我在飞机上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关了电脑合上了眼睛。   我和林丹妮的分手来得猝不及防,我们的成绩相仿,去同样的大学问题并不大,但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丹妮对我说:“我要出国了。”   我愣了一下,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才问她:“你说的是真的么?”   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笑得有些苦涩,她说:“是啊,我妈妈昨天同我说的。”   “要去哪个国家?”我下意识地问,如果近的话……   “美国吧,也可能是欧洲。”   “这样啊……”   “陈和平,你能给我一起走么?”她问出了这句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补了一句,“好像来不及了,要申请很多东西,再说,你还有爷爷呢。”   她说了我能说的话,我想了想,又问她:“你要走几年?”   “不知道,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吧。”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我的心头却压了一块又一块沉重的石头,简直喘不过气来。   我们相恋了两年,我还在规划着未来,她却一瞬间叫我清醒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提过她有一天会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甚至很可能不会回来。   我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不舍。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说:“等我以后读了大学,再找机会出国……”   “陈和平。”她喊了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话语。   我盯着她看,心里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们分手吧,你知道的,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了。”   她不需要我的表态,也不需要我的承诺,甚至不愿意给我一个虚假的设想,决绝地宣告恋情终止。   我睁开了双眼,空姐在轻声询问我是否需要饮品,我要了一杯温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在宣告分手后的第二天,林丹妮就消失在了校园里,而我连她住在哪里都并不知晓,我们勉强还能够通过通讯说上几句,但她真正出国后没多久,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这么多年过去了,见面没什么期待,倒像是赶鸭子上架似的。   前任终究是前任,哪儿来那么多念念不忘。   林丹妮住在一个偏远的疗养院里,我同前台的女士简单交流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内线打电话,就表示要亲自带我去。   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过了庭院,停在一幢独立的木屋前,她示意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我向她道了谢,跨步上了最后的几节台阶,推开了门,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人——林丹妮躺在躺椅上,膝盖上盖着毛毯子,看到我也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   林丹妮的变化非常大,我一直在张晨的身上找不到什么岁月的痕迹,却能在林丹妮的身上察觉一二。   我能看出她化了妆,她涂抹了艳红的口红,画了棕色的眼线,脸色打了一层腮红,但再美的妆容也无法掩盖苍白的脸色。   她大概生了很久的病,因而失去了许多活力,看着并不怎么叫人欢喜。我心里迅速地做出了判断,又觉得自己太过冷漠,毕竟眼前的女人是我的初恋情人,我或许该更加温情与心疼,而不是渐渐地升起一丝质疑的情绪——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见我几十年不见的前女友呢?   我很好地收拢住了情绪,关上了身后的门,我说:“好久不见,林丹妮。”   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话语中带着疲倦:“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在国内有个朋友,叫李婉婷,她见过你一面,回国后向我提到了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安妮说话的速度很慢,一点也没有当年跳脱的模样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以为我已经回答了她的疑问,但当她重复问我的时候,我意识到,她的问题其实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想说实话,半真半假地回答她:“国内有些让我烦恼的事,我出来散个心,又得知你生了重病,就过来看看。”   “谢谢。”林安妮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还向我道了谢。   “不用谢,”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预留针,心里终于生出一些怜悯的情绪,“方便说说你的病情么?”   “你又不是医生,”林安妮轻轻地怼了我一句,像几十年前一样,她抿了一下嘴唇,但口红晕染到了唇线之外,带了些许的狼狈,“活不了多久了,有一天是一天,熬着日子吧。”   “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样。”   “你是不是想问我的家人?”   “没有。”   “我嫁过人,但生不了孩子,后来就离婚了,”林安妮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显得很平静,“我自己开了个工作室,每天做漂亮的裙子,后来生病了,就顾不上那边了。”   我应该说些什么表达感同身受的难过,但我又没有类似的情绪,因而有些尴尬地思索着社交辞令。   “你能来见我一面,我很高兴,真的。”   她像是发觉了我的窘迫,给我递了一个话题。   “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如果早知道你的消息,我会早些过来看你。”   “如果我没有生病,你得知了我的消息,会来这里见我么?”   她的问题突然变得尖锐,我也更加索然无味。   我并不是从前那个脾气很好,容易被拿捏的陈和平了,也会反问她:“你会主动去见你的前任么,还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甩了你的前任?”   她就不说话了,眼神一瞬间变得灰暗,蜷缩在躺椅上,看着有些可怜。   我想我刚刚的反应实在是太不绅士了,我分明是来探病的,总不能和病人吵起来吧。   于是硬着头皮说:“抱歉,我刚刚的态度很不好,我不应该那样说话的。”   “你这样很好的,”林丹妮别过了头,不再看我也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表情,“你总算不是老好人了。”   ----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该说是的,我早就不是什么老好人了,还是去反驳她么?   好人这个词听起来挺像在骂人的,并不是什么夸赞的称呼,连孩子都知道以后要当一个更爱自己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嘴上说说的是“善”,付出行动的是“恶”,好人破坏了其中的潜规则。社会集体中并不需要这样的异类,像一锅包裹严实的饺子中露馅的那个,总会有一双筷子将它夹起来、挑出去、先吃掉。   “我那时候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林丹妮说着说着又笑出了声,“可我也担心你,害怕你一直这样,会被别人骗得很惨。”   “谢谢你的担心。”我的回答并不怎么情真意切,甚至有些敷衍。   她如果真的像她所说的那么关心我,那当年为什么果断分手,单方面切断了与我的联系?这么多年,她早有了新的恋人甚至嫁人为妻,这些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陈和平,你变了很多。”   “人都会变,”我的视线转到了书架上,轻易看到了正中间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放大洗过的大头贴,我和林丹妮靠在一起,在心形中央笑得很甜,“你倒不如告诉我,为什么要我来国外看你?”   我很难相信偶然,所有的偶然背后都有必然——这是张晨教会我的道理,他的背叛让我多疑而敏感,难以相信李婉婷和林丹妮的偶遇、李婉婷发现了照片、李婉婷回国内特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意外事件。   我也没什么证据,只是随口一说骗一骗,但林丹妮的沉默确定了我一闪而过的猜想。   我转过头,发觉林安妮正在看我,透明的水滚出她的眼眶,划过脸颊,并不怎么好看。   爱一个人的时候,发觉对方皱起眉头也会心痛难过。   不爱一个人的时候,任由对方哭得伤心也无动于衷。   但我还是抽出了丝巾,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伸手接过了我的丝巾,我看了一眼她的手,没说话。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我的联系方式并不难找,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见我。”   “通过他人转达,你也不确定我会不会来,”我今天的风度大概都被狗吃了,总爱说些实话,“林丹妮,你只是不想亲自同我联系罢了。”   我有点想离开了,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人已经见了,话也不怎么投机,还是别打扰她养病了。   “陈和平,如果我说……我是答应了别人,永远都不能和你联系呢?”   “你是在演电视剧么?”林丹妮的话有点一言难尽,几乎让我诧异了,“就算你答应了别人,这么多年,你如果想联系我,怎么都能偷偷联系上,不是么?”   我说出了这句话,其实隐约有预感,如果林丹妮真的同人约定过,这个人只会是张晨。   下一秒,我听见林丹妮说:“不管我怎么偷偷地联系你……张晨总会知道的。” 第86章   我心里已经相信了这一句话,嘴上却反驳道:“他那时也才十七岁,又怎么能逼你离开?”   “他是个魔鬼,”林丹妮的脸上满是水,精致的妆容全都花了,看起来有些狼狈,“他毁了我一辈子……”   “逼迫你出国读书就能毁了你一辈子?没人拦着你不让你回来。”   “他让我同你分手……”   “我没有看出你当年分手有一丝犹豫过,”我大概是很心狠吧,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却一点也不感同身受,“如果你很爱很爱我,你为什么不偷偷联系我。你又为什么会结婚,后来离了婚也没有想再联系我。”   她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无法相信,这些话语是从我的口中说出的。   “所以,你能告诉我,你让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生了病,想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我装作不耐烦的模样,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也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听你慢慢讲过去的事。”   “我想告诉你当年的真相,”林丹妮像是愤怒到了极点,声音隐隐有些发抖,“我不想把一些秘密隐藏到我死那天。”   “与我有关?”   “与你有关。”   “那你说,我在听。”   我的态度漫不经心,李婉婷攥紧了膝盖上的毛毯,显然是气急了。   “张晨那时候手里攥着我的把柄,他逼迫我必须出国,还要我同你分手……”   “出国前需要做一系列的准备,光签证办理都需要一段时间,更不要提申请学校、寻找住处,”我轻声地打断她,“最重要的,得需要你家长同意,这并不是张晨威胁你,就能办成的事。”   “张晨替我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我家里人……我家庭情况有些特殊……”   “即使他能叫人代办签证,那签证办理前的护照也要本人到场去办,周期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但你和我提过要走后,三天就出国了,”我说得并不快,声音也不大,林丹妮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当然,护照可能是之前旅游办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以前出过国……”   “你想说什么呢?”她打断了我的话,嘴唇艳红似血,“张晨逼迫我与你分开,你却在质问我么?”   “我只是想不通,想不通分明几天前你还在同我说,会和我一起考大学,结果说走就走了,”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好到我多年后,还能记起当时的细节,“你走得太急了,像是准备了很久很久。”   “我家里人的确有安排我出国,我一直在反对。”   “一边反对一边配合去办护照办签证选择学校?”   “陈和平,我当年只有十七岁,你让我怎么拒绝我家里人?”   她吼了出来,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抿了一下嘴唇。   “既然你出国这件事不是张晨逼的,你恨他什么?恨他推了一把,让你早下决定?”   “他让我同你分手……”   “他用什么逼迫你同我分手?”   林丹妮不再说话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眼泪仿佛永远也淌不尽似的。   她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了,我记忆中的林丹妮是鲜活的,她会靠着树抽一根烟,会揽住我的自行车威胁我载她走,会亲吻我的脸颊对别人说这是我男朋友,连离开的时候都是从容而自在的。   我也与她记忆中完全不同了吧。   我变得自私、冷漠、狡猾,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好人了。   “如果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些,一封邮件或者一个电话,完全可以解决问题。”   “我只是很想见你,很想、很想见你。”   “你想见的是记忆中的陈和平,而不是现在的陈和平,这么多年过去了,相见不如怀念。”   我并非对张晨当年做过的事无动于衷,但我也清楚,张晨就是个人渣,他做出什么的事都不在预料之外,听到林丹妮的控诉,也不觉得十分惊讶。   我当然要和张晨清算这笔账,但并非为了林丹妮,而是为了我自己。   林丹妮当然可怜,但她现在的处境,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她选择了出国,选择了分手,纵使在张晨的逼迫下,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后的二十多年,她杳无音信,又用计让我过来,说出当年的真相。   她的言语中掺杂了水分,并不十分可信,我没有问她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那对她而言也太过残忍。   总归要么是因为她还有那么一点爱着我,要么是因为她十分地恨张晨,我想了想,后者总归要多一点的。   她可能要利用我报复张晨吧,但她怎么知道我有能力报复张晨的,通过李婉婷探听的消息么?   我的大脑在懒散地转动着,并没有花费多少心神,却听见林丹妮说:“你还要继续和张晨在一起么?”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吧。”   “他是个人渣,你到现在还爱他么?”   “林丹妮,你既然出国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么熟悉我和张晨的事儿呢?”   “我同李婉婷聊了一些……”   “哦,这样。”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欺骗我,初恋前女友也不行。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离开了……”   “陈和平——”她急促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快死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我说:“你连预留针都舍不得插血管里,就不要装作快死的模样。”   她飞快地低头去看手,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初始只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不少肉,不像是久病的模样,再细看,那针头其实是贴上的,胶水还有点松,摇摇晃晃的。   她的眼泪又滚了下来,我在她又要说出什么话前对她说:“你说说你想我做什么吧,如果不过分,我都帮你做,啊?”   她撕掉了手背上沾的东西,抹了一把脸,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为了报复张晨?”   她张了张嘴唇,还是没有说出其他的话语。   我猜她想说,她爱我。   但我也发觉,我刚刚的判断有点失误,她爱的不是一无所有的普通人陈和平,她爱的或许是手握钱权能够轻易报复张晨的陈和平。   我也并不十分难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往,人心变幻,那么多熟悉的人都不复当年模样。   “我和张晨还没有离婚,”我轻声地说着拒绝她的话,并不留什么情面,“等我们离婚了,我也不会娶你。”   “你……”   “林丹妮,”我喊着她的名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我们不是十七岁了。”   十七岁的陈和平,深爱着一个叫林丹妮的女孩。   十七岁的陈和平,和他深爱的女孩在一起。   他在为他们的未来小心翼翼地规划着,他在幻想同他深爱的她组建一个家庭,他没有想过他爱的她已经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偷偷地办好了所有的手续,直到某一天,她对他说,我要离开了,我们分手吧。   我也想将这一切的缘由归功给张晨。   但我偏偏心知肚明,即使没有他,林丹妮还是会走的——因为,她并没有她表现得那样爱我。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她拥有着占有欲,或许有些喜欢、有些爱情,但到了选择的时候,我就会被放弃。   我也想假装什么都看不透也看不清,但我并不想配合去演这出戏,我不爱林丹妮,并不希望她与我走入婚姻殿堂,只为让张晨感到悔恨与痛不欲生——那是对我人生的不负责任。   我一言不发地向外走,林丹妮在我的身后冲我吼,中气十足、一如当年——   “陈和平,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我爱过你。”   我在疗养院的前台留下了一张卡,装进信封里,又写着密码是我的生日,叫工作人员转交给林丹妮。   倘若她真的那么喜欢我,当然能够取出钱,倘若她不愿意取出钱,我也做了我能做的了。   除了金钱,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弥补她的了,尽管我也不认为我有义务要去弥补什么。   我还是幸运的,大多数人会在过得不那么好的时候,遇到光鲜亮丽的前任,会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当年的甜,对比现下的处境,更容易滋生愤懑与不甘。   与林丹妮的见面,算是给我那年的夏天画上了一个终点,也不必偶尔会有所惦念。   我登上了回国的飞机,打开笔记本开始处理各方的工作,秘书递来了一个消息,监狱再次为张晨打了减刑报告,缘由是救助了突发心脏病的狱友。   我一直觉得张晨是个太过命硬的男人,他运气总是很好,手段也足够,譬如我以为他会再呆上一段时间,毕竟最近实在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给他,但老天仿佛都在帮他,叫他救了人。   秘书问我要做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他如果能再减刑一段时间,那也随他。   董事会却起了些波动,公事处理完后,几个比我年纪大的董事约我去喝茶,大抵是想试探一下我有什么打算,我跟着去了,陪他们喝了一下午茶,打了一圈的太极,没露出半点情绪。 第87章   又到了探视日,张晨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更好看了,曾经手心的薄茧也消失不见,一双手矜持又娇贵。   我在监狱里的线人说,张晨每天除了写作就是在读书和锻炼,最近他和监狱的厨房负责人关系极好,偶尔还会去做个烘焙,端出些点心来分给人吃。他心情极好,活得也放松,在监狱里过得还挺舒畅。   狱警这次离开时,轻声对我们说,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他锁了门就会走远了。   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获悉了他话语中的潜台词,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干点什么了。   但我没什么冲动干点什么,张晨也在挑拣着点心精细着吃,他还是穿着囚服,最上方的纽扣却是松开了,露出了一小块白嫩的肉。狱警都清楚他立过大功,因而也不勉强他把头发剃短,他的头发已经留到了脖子处,额前有些许碎发,外表与年龄实在不匹配。   他吃完了点心,用湿纸巾一根接着一根擦拭自己的手,说:“听说你出国见了老情人?”   倒是抛了个直球,干净利落。   “哪里得的消息?”   “公司董事,特地来见我,告知了我这个消息。”   “哦。”   “不问我是哪个人?”   “我心里有数。”   张晨将湿纸巾折叠了几次,顺手扔进了塑料袋里。   “那女人是不是跟你编排了挺多我的事?”   “还好,大多说的是实话。”   “你信她说的是实话?”张晨的最后一个字轻佻地扬了起来,带着一股婊里婊气的劲儿。   “我只信我愿意相信的话。”   张晨的表情迅速变化,绽放出一个极为艳丽的笑容,他微微抬起下巴,说:“我还以为你会同她结婚呢?她多惨啊,被我赶出了国外,和心爱的你就此分别,念念不舍那么多年,如今又重病缠身……”   “张晨,”我感觉我的太阳穴隐约有点发疼,“你能不能,别闹?”   张晨鼓起了脸,又一下子吹破了,那模样特别无辜又特别可恨。   “想不想听故事啊,和平哥?”   我想说我不想听,但他的眼里一点笑也没有,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一句“你说吧”。   “我答应过林丹妮,如果她不再来勾`引你,我就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张晨说着话,人也不老实,抬起脚踢了一下我的小腿,“她没有守约,我和你说,也没关系吧?”   “随便你。”   “我和林丹妮上过床。”   “啪——”   我收回了手,张晨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印子,他抬起手捂住了脸,没说话。   我其实很冷静,也没有多少愤怒,就是刚刚的那一瞬间,忍不住打他,打完了也没什么后悔的情绪。   “接着说啊。”   他冷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又说:“我第一个女人是黎阳,我和林丹妮上了床,但我没草她。”   “你们那时候才多大……”   “够大了,林丹妮比你大两岁,满十六周岁了,发生性`关系不犯法了。”   我攥紧了拳头,没说出骂人的话来。   “陈和平,你知道么,你的小女朋友,是被人养着的,她管那人叫哥哥,晚上就和她哥哥一起睡。   “她那个干哥哥压根不知道她上学的时候交了个男朋友,你以为,她为什么从来都不敢让你送她回家。”   “张晨,”我的声音有点发抖,源于过往世界的渐渐崩塌,“你是一直知道这件事,对么?”   “对呀。”   我抬脚踹翻了我们之间的桌子,精致的甜点滚落在地,摔成了花花绿绿。   发生了这么大的声响,依旧没有人推门看看,张晨端坐在我面前,甚至轻轻地笑着。   “我说过的,她不是什么好女孩啊,可是你陈和平,就是不相信我呀。”   “你,早就该告诉我这些事。”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张晨十指相扣,从容地坐在座椅上,“再说,什么都不知道,你总会比较快乐吧。”   “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林丹妮的干哥哥是个双,他有一天想玩儿游戏,双飞,你听过的吧?”张晨温柔地笑了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女的是林丹妮,男的就是我啊。”   “你……”   我睁大了双眼,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不知道是为林丹妮,还是为张晨。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惹了祸,有人对我说,我可以帮得上忙。   “我就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啊。   “那个人就说,她的干哥哥很厉害,能够帮得上我。”   “那个人,是林丹妮?”   “是她呀。”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哑着嗓子问他:“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问林丹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晨竟然还在笑,他一边笑一边说,“她说,张晨,你太好看了,你看陈和平,他总盯着你看。”   “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为什么不答应呢?我那个便宜弟弟要是进监狱了,我妈妈会伤心的。”   我张了张嘴,想骂他怎么那么下贱,但我也骂不出口。他那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啊。   “你可真是个傻X。”   “嗯,那时候是有点傻,”张晨抬起了身,向前挪了挪凳子,再重新做了下来,我们靠得不那么远了,他的手特别自然搭在了我的大腿上,“我一开始以为,就是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亲个嘴儿,摸一摸的事。”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但他愣愣地看着我,又忍不住说,“算了,想说就说吧。”   “后来他把我推到了床上,可能是为了情趣,电视机里放着片子,我一看就明白了,他是要草我屁股啊。”   他不说话了,手却不安分地顺着我的大腿向上摸。   “后来呢?”   “后来啊,我力气比较大,把他压床上草了。”   “别哭了,都过去了,”我抬起手,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水,“再哭眼妆要花了。”   “陈和平,你是不一样的,”他眨着眼睛,任凭滚烫的水流过我的掌心,“我和别人他们都说,那你运气挺好,草了人,还笑着问我,舒服么?”   “张晨,后来你妈妈知道这件事了么?”   “她知道了,她还说,反正你也没吃什么亏,就多陪他玩儿玩儿吧。”   “你就陪他多玩玩了?”   “也不是不舒服啊,对吧?”张晨像是在和我说话,更像是同过去的他自己说话,“就这么混在一起吧。”   “混在一起?”   “我草他,他草林丹妮,有时候他掰开林丹妮的大腿,问我要不要试试看?后来,他带着我一起玩儿,玩儿不同的男人屁股。等浑浑噩噩睡醒了,还要去学校,当我的好学生。”   我总算明白,林丹妮为什么那么恨张晨了,也明白张晨是怎么在我的眼皮底下,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你瞒得太深,我一点也察觉不到。”   “你连你女朋友都不清楚是什么货色,哪里能看出我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捏了一把他的脸,抬起了他的下巴,打量着这一张过分漂亮的脸颊。   他高中的时候,长得比现在要水嫩多了,逆着阳光从回廊的尽头走向我,一步又一步,活脱脱像个小王子。   我察觉到了他的秘密,却没有探寻过,他就在我眼皮底下,从一朵倔强的太阳花,变成了一朵万人唾弃的罂/粟花。   我不知道如果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能不能向上拉他一把,他会不会不那么人渣。   但他不需要我的怜悯,人生也没有如果。   我松开了握着他下巴的手,下一瞬他却吻上了我的嘴唇,小心翼翼、如获珍宝,椅子吱哑作响,短暂地唤回被情`欲遮挡的理智。   我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他松开了我的嘴唇,开始解身上囚衣的纽扣,我从未见他那么慌乱过,连手指尖都在微微打着颤。   我抬起手,碰到了他的手指,他像是触电了似的,向回缩了缩。我开始解他上衣的纽扣,一颗又一颗,直到尽头,他抬起手,任由衣服滚落在地,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背心,又非常顺从地,把白背心脱了下去。   他赤/裸着上身,皮肤又白又嫩,瘦瘦得很好看。鞋子、袜子、外裤、内/裤,一样又一样,他脱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去抱他,甚至是冷漠地坐在我的座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跨坐了我的大腿上,用舌头舔我的喉结,轻轻地笑,像混不在意。   他的手却摸上了我半勃`起的欲/望,温柔地揉`捏着。   他又要亲吻我,我却抓住了他的头发,逼迫他扬起头。   他疼得发抖,嘴角却依旧沁着笑意,仿佛笃定,我不会伤害到他似的。   我的舌头舔过他的喉结,舔上他的锁骨,重重地咬了下去,他本能地抱紧了我的头。   他说:“我爱你。”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语,在他的上半身留下一个又一个带血的印子,欲/望冲破束缚,闯进他的身体里肆意妄为,他低低地叫唤着,初始只是无意义的呻吟,到最后不知为何开始唤我的名字。   “陈和平。”   “陈和平。”   “陈和平。”   ……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小刀,在戳着我的心脏。   我们像两只脱去了伪装的兽,仿佛性/欲能叫我们抱团依偎在一起,我将他压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他跪爬在地上,拍打着他的屁股,叫他放松一些。   我将他抵在门上,啃咬着他的耳垂,抬高他的大腿,一下又一下撞着他,也撞击着门板,安静的室内只能听见我与他的喘息声。   他俯下`身吞吐着我的欲/望,温热的水自他的眼眶滚落,他哭得可真漂亮,总像是在引/诱我叫他哭得更多一点、更多一点。   我们精疲力尽,重新坐回在了桌椅上,我点燃了一根烟,递给他,听他虚虚地说完了想说的话。   他说后来那个干哥哥落马了,他接受了他大半的人脉,也有了投资的本钱,林丹妮得了出国的机会,却拖拖拉拉,像是在犹豫什么。   他说他警告了林丹妮,叫她立刻走,也叫她不要再联系我,因为她心太脏了,而我太干净了。   他说他发现当个人渣太痛快了,也没人会管他,索性就随心所欲了。   他说他从来都不想渣我,但感情到了,他实在按耐不住,控制不了自己,总想撩我。   他说,陈和平,我是一直都爱着你的,但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   他最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却觉得,我没什么可说的。   最后想了想,只剩一句:“你早点出来吧。”   狱警终于姗姗来迟,他一瘸一拐地跟着对方离开了这个房间,后面还夹着我留给他的东西。   我整理了袖口和外套,离开了监狱,上了车。   外套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我接了电话,郑东阳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说你和张晨在监狱里搞在一起了?你这婚,还离么?”   “尽快办好相关的手续,这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真够心狠的,这可刚刚草过。”   “以后草不到了,现在草够本,不也挺好的么。”   “陈和平,你这变化,可够大的。”   “与你无关。”   我挂断了电话。 第88章   我终于知晓了我少年时想要知道的秘密,也明白了张晨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渣,我对他心生怜悯、心怀不忍,但却不想和他在一起,过我的后半生。   他的变化有他的理由,他过往曾经历过一段过于阴暗的时光,但这都不能成为,他能够伤害我的理由。   我知道他爱着我,从最初,到最后。   我也曾深深地爱着他,有亲情、有友情,更有爱情。   我永远都做不到对他一丝感情也无,但我确信我已经无法再同他走下去。过往的伤痛或许有一日会变淡愈合,但崩塌的信任再难重塑。   我并不想再过下一秒他就会同他人调`情出轨的人生,这是他的本性,我曾以为他四十多岁会有所收敛,但我低估了他的皮囊,高估了他的底线。   他这个人渣已经烂在了骨子里,而我没有信心,能够将他拉出来。   我原本的计划是将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转回到他的名下,办好离婚手续,再不告而别。但张晨今天对我勉强推心置腹,我也想等他出来,再同他好好谈谈,说清楚。   当年结婚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在文件上签字,现在离婚的时候,也面对面签好字,把红色的本子换成绿色的——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么多年的告别。法律意义上的离婚,我会让郑东阳先帮我办好。   张晨一贯会揣摩人心,我不太确定,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回到公司,我的手下多了几个高管,是白先生送来的,我签了白先生所有的继承手续,换来了一批可信的管理人才,准备带他们一段时间,让集团交接的时候,不至于出什么差错——我相信张晨的管理能力,但他那时候刚刚出狱,可能需要一批人帮他稳定军心。   我也害怕他闹腾起来,直接撂挑子不干,我得为了集团上下的员工、股东和股民负责。   白先生与我详谈过几次,主题思想都是可以趁机吞掉张晨的公司,我也郑重对他说,如果他派的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做出什么手脚,我会叫他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事业凉得更快,白先生气得咳血,我冷眼旁观,连张纸都懒得递。   张晨的第三次减刑批下来了,刑期只剩下了三个月,算算时间,十年刑期他在监狱呆了将近三年。   财经版块很快跟进了这个消息,同一天,我召开记者发布会,主题是探讨集团未来三年发展规划,新进的高管也进入到大众视野,同时购买水军,将热度超热,股价不降反升,股东也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变得热络起来。   我再去监狱的时候,狱警直接领我去了过年时才开放的单间,里面有一张床,不够大,但够用了。   张晨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特别像电影里演的,新婚少妇?是这么个说法吧。   他身上没穿囚服,换了一件毛茸茸的浴袍,脚丫光着,脚趾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洗的澡,但头发有着吹风机吹过的蓬松,就差明晃晃地跟我说,来上我吧?   我觉得他有点饥渴难耐、自甘下贱、越来越骚,但又觉得看着他这样硬起来的我也好不了哪儿去,没有了多少爱,却还有着本能的欲/望。   我锁上了身后的门。   张晨跪在了我的双腿间,帮我口,他做得很自然,脸上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我却突然怀念起他倔强的模样了,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我那时候想把他压着草,都得废点周折。   正面上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抓破我的后背了,只是用力搂紧着我,有时候忍不住了,嘴唇压在了我的肩膀上,不敢药,像只拔了牙的老虎,用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   肉/穴滚烫又粘人,包裹着我的欲/望,夹得很紧,草起来也很爽,他的身体依旧很柔软,无论什么姿势都尽量配合着,我咬着他的耳垂笑他越来越骚,他也没反驳,只是轻笑着说:“想让你开心一点啊。”   等情/欲间歇,我拔出了欲/望,浊/液顺着尚未合拢的穴/口向外淌,他用手把大腿掰开了,任由我看,我看了几秒钟,对他说:“别这么浪。”   “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   “瞎说,你又硬起来了。”   我抬起手,揉了揉他被汗打湿的头发,他蹭了一下我的手心,说:“真好啊。”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我没问,他也没说。   他爬到了我的身上,双腿跪在了我身体的两侧,扶着我半勃`起的欲/望,一点一点吞了进去。   他的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眼底空荡荡的,满是我的痕迹,我们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我想张晨该是察觉出了什么——他一贯是一个聪明人。   他用他的身体在取悦我,而我也正在被他所取悦,情到浓时,我扶着他的腰将他压回到床上,亲吻着他的嘴唇,总会有一种,我们依旧相爱的错觉。   我草/弄着他的身体,同他接着吻,然后看着他的眼角慢慢地淌出了两行泪,隐没在了发间,滚落在了床单上,很好看,但我不能感同身受。   我们本不该这样的,但要怪,只能怪张晨。他犯下的错,不能总叫我去买单,对吧?   我们交颈而眠,第二天早上,张晨非要给我打领带。   他坐在床边,我低下上身,他的手指非常不熟练地打了一个温莎结。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总爱给他打温莎结,有一次给他打了个漂亮的双温莎结,他出了门,就去找Paul打`炮了。   他攥着我的领带,想要吻我的嘴唇,我很自然地侧过了脸,叫他的吻停在我的脸颊上,一触即离。   “狱警那边说,叫我一直住在这儿,你可以常来。”   “你未免有些太过心急。”   “有机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心急。”   我看了看张晨,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时走了神,他迅速地吻了过来,唇贴唇,带着一点狡黠,又在我反应过来前站直了身体。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再见。”   我“嗯”了一声,走也不回地走了。   李婉婷终于找到了那张明信片,快递给了我,我拆开了信封,从中抽出了明信片。   那是一张风景照,我认出了是我与张晨曾经旅游的城市。翻到了背面,字迹过于熟悉,如故人相见。   陈和平,我爱你。   过于简单直白的一句话,纵使我当年接到这封明信片,也会以为是他发了神经,肉麻地说上这么一句。我不会把他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不会觉得他爱我。   更何况,我当年压根没收到这封明信片,它莫名其妙到了林丹妮的手里,又辗转到了李婉婷的手里,最终阴差阳错,到了我的手里。   张晨大概是真的爱我,我也是真的爱他。年少时以为有爱情就能战胜一切、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以为青梅竹马必然相依相伴、白头偕老,长大后才发现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有那么多相爱的人背道而驰、断绝关系,有那么相爱的人背叛爱情、永不相见。   我将明信片同当年的婚戒放在了一起,盖上了盒子的盖子。   我又去见了张晨,今天他躺在床上,在读一本书。我以为他会读写高深莫测的书,等走进了,才发现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他合上了书,随意扔到了一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抱住了他,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他的头发滑过我的指尖,下巴靠在我的胸口,全然放松,也似全然信任。   “你为什么读这本书?”   “以前没读过,发现借阅室里有这本,就借来读读看。”   “好看么?”   “挺好看的,”他闭着眼,微微张开了嘴唇,“王子拯救了公主,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没什么想说的,这是一本再安全不过的书,正义战胜了邪恶、王子拯救了公主,并不像《海的女儿》那般现实和冷酷。   “我也想要一个王子。”   张晨说完了这句话,自己先笑了。   “但你不是公主。”   我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又有点后悔了,左右也没多少日子,为什么要叫他过得不痛快呢。   “好吧,那你当公主,我去当王子。”   我闭了嘴,不准备再辩解了。   他凑过来吻我的下巴,我捏着他后脖子上肉,将他掼在了床上,我们肉/体相叠、唇齿相依、卷进了迷乱的欲/望里。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床不够大,不得不紧紧相依,他拿手去拨我的乳/头,我拍了一把他的屁股,跟他说:“别闹。”   他就“哦”了一声,枕在了我的胸口。   又过了一会儿,他用舌头舔了舔我的胸口,我掐了一把他身上的肉,他哑着嗓子说:“想抽根烟。”   “没有烟。”   “你戒了?”   “你不也戒了?”   我为林丹妮染上了烟瘾,他为我染上了烟瘾,我们曾在无数个清晨相拥着醒来,在烟雾中迷蒙了表情,用衣衫重新包裹肉/体,衣冠楚楚地告别。 第89章   我们在那个晚上没有抽烟,而是在黑暗中亲吻彼此,熟稔地沉浸在对方的身体里,让快/感冲刷掉不该有的理智。   第二个早晨,他依旧在睡,我为自己打好了领带,抻平衬衫的褶皱,我推开了门,转身关门的时候却撞上了他睁开的眼。他侧过身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我也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几秒钟,我将门缓慢地关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没有人能一辈子开心快乐,平安顺遂,总会经历些磨难。   人生的每一步路靠自己走过,甜也好,苦也罢,总归要靠自己去走。   当年不愿意离开的是我,如今不愿意继续的也是我,我下了决定,无论张晨做什么,都不会再改变。   我走出了监狱,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张晨躺在床上看我的模样,他的眼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恨,我知道我的感觉并不是错觉,他知道了我要做些什么,正在试图挽留我。   但我与他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做几次能够解决的,我漫长的回忆里,他留下了难以泯灭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都是一刀穿心。   我想对得起我自己,就该放过我自己。   我坐在后车座上闭目养神,电话铃音骤然响起,我接通了电话,贴在了耳侧:“你好,我是陈和平。”   “陈和平,”郑东阳的声音自话筒传出,带着浓重的笑意,“恭喜你,你离婚了。”   “手续都办好了么?”   “办好了,叫我秘书给你明天送过去。”   “谢谢。”   我没再管他要说什么,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尘埃已定,剩下的,只有不久之后的告别。   我的头有一点点疼,手指揉`捏着太阳穴,有一些烦杂的、琐碎的记忆一一涌现,又被我逐个压了回去。   只剩下清晰的一条讯息——我和张晨终于离婚了,从法律意义上,分割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昨日肉/体温存,今日悄然割裂。   而我竟然也不怎么难过,反倒是像终于甩开了一个包袱,但被压得太久了,暂时还体会不到飞扬和轻松。   就在这个时候,白先生打电话给我,非常平静地说:“我快死了。”   “那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很诧异这个问题,于是就问了,说出口才发觉的确有些诛心了。   但我一想到我的母亲,就很难生出什么父慈子孝的心思来,况且他从未养过我,只是将我视作他财产的接替人罢了。   “我知道你做了一个人的打算,给你联系了一家代孕公司。”   “谢谢,不需要的。”   他没有再劝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让司机掉头,没再去公司,反而回了爷爷的房子,早些年这地段说要拆迁开发,刚进入筹备阶段,上头就下了文件,把这块地方划成了不得建高建筑物的区域,开放商买地当然是想建高楼的,文件一下,这么多年了小区一直很安宁,完整地维系了当年的模样,我派人定期去整理,因而房子还能住人。   但这些年的好生活还是有点后遗症,我连换床单的手法都生疏了,秘书特地发讯息问要不要安排保姆上来收拾,我想了想,没难为自己,叫别人上来了。   保姆简单收拾了房间,做好了饭,我打开老旧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这或许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没变的东西,我拿了一袋开口松子拨,拨了一会儿,才发现手指有些酸疼了——太久没干这样的事,皮肤也矫情了,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   上床休息的时候,床板搁着也不舒服了,没什么记忆里熟悉的感觉,只是想着,走的时候得和人要一份公司里床垫的型号,省得以后睡不安稳觉。   半梦半醒、光怪陆离,手机调成了震动还是轻易醒了,我接通了电话,陌生人对我说:“请问是白先生的儿子么?白先生死了。”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心里倒没有多少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不太凑巧,原本的打算是卸任掉张晨这边的事物,转过来再去接手白先生留下的,他这么快死了,我不得不加快速度了。   医院的规定,直系亲属健在的时候,必须去医院协助办理一些手续,我对这些并不陌生,因而也拿了自己的证件准备出门。   ----   我不想身边的员工知晓我即将离开的消息,因而直接打车去了医院,但我低估了媒体的嗅觉,直接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成片的记者,雪上加霜的是,白先生的律师团对外公布了我的身份,并表示会依照白先生留下的遗嘱妥善处理财产交接事宜。   财经记者相对而言比较克制,我不知道娱乐记者为什么也要凑个热闹,身边没带人的后果就是被层层包围,在纷杂的提问中迅速提炼有用的信息,好在白先生的保镖不久之后开了路冲了过来,我迈进了层层把守的医院里,翻出手机,一连串的助理来电,我发了一条信息,报备了地址,并叫公关部准备起草声明。   最好的方式是连夜解决问题,否则第二天早上风波会带来很大的影响,但还有一连串的手续需要我去办。   白先生的御用团队已经守在了医院里,开始了跟拍,摄影师熟稔地说我应该表现出一点伤悲的模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就不说话了。   “没必要作秀,对于非上市公司,大众关心的只有产品质量。”   “您名下毕竟还有上市的集团,总要注意影响。”   商场的潜规则是上市集团的董事长不得兼任其他公司的董事长,毕竟要对股东完全负责,很难保证当事人没有私心和偏袒。但一来没有明确的法律禁止规定,二来白先生的公司是非上市实体公司,只要能摆平股东,这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问题在于,我原本的计划并不是二者兼任,而是辞去一个,转过身接受另一个,白先生的猝然死亡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让我不得不面对没有预设方案的境地。   大股东方暂时还没有消息递过来,但可以想象,他们已经产生了不信任,预料之外的大量可用资金意味着极大的不确定性,结合我之前在集团内部连续插入高管的行径,很容易联想到商业侵占与吞并——特别是我刚刚得知,白先生留了一手,名下还有一家全资的准上市公司。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拿到了死亡确认书,死因的一栏却是缺氧,我偏过头看向白先生的人,得到了对方亲自扯下了氧气罩的言论。   我几乎快气笑了,一个明明还有几个月好活的男人,为了打这个时间差,迫不及待去死。   -----   我在确认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用的力气过大划破了纸张,周围的人都沉默着,律师带来了遗嘱,公证处的人员也及时到场了,相关的交接手续逐一处理,我开始更换衣服拿到稿件准备记者发布会。   短暂的发布会,入场的全都是对过标准答案的记者,我正式接手了白先生留下的产业。第一轮发布会结束后,我的助理和秘书也赶到了医院,笔记本里装着公关部最新草拟的声明和董事会提出的建议——他们建议连夜召开董事会。   我将声明压下了没有发,准备先去开董事会,倘若他们的集体决定是撤换掉我,那后续的问题就交给新的董事长来解决。我已经撑着这个集团三年多,我也会感到疲惫和懈怠,一个集团的生死存亡依存在一个人身上,本来就是一件荒谬至极的事,股价波动也好、盈利降低也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只是我太过在意这些东西,给自己的压力太多。   处在决策者的位置上,本来就不该太过在意他人,那并不符合商人逐利的本性。   我离开了医院,冷风吹过脸颊,灯光此起彼伏,耳畔嗡嗡作响,我进了后车座,开始闭目养神。   车子迅速地在路上行驶,没过多久就到了集团的停车场,有人为我开门,我下了车,却发觉不少集团的员工也在停车场,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言不发地上了电梯,电梯直达到开会的楼层,大脑变得清醒又理智,我坐在了唯一空着的位置上,看着室内这一群我交情并不深厚的人,我从未信任过他们,也从未同他们在私底下有什么关联。   我拆开了钢笔笔帽,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会议主持,率先开了口:“有什么想说的,直说,时间紧,别扰弯子了。”   我以为这种时候,他们联合过来提议召开董事会,目的是想让我退位,却不想这一群人却统一口径,希望我继续在董事长的位置上继续做下去,甚至并不介意与我继承的另一家公司融合在一起。   我对这个事态的发展感到了一丝惊讶,但还是继续向下推了话题,讨论如何将此次的危机尽快平息。   散了会之后,我接到了吴铭来自非洲的电话,我捏着眉心有些头疼,吴铭几乎是立刻从只言片语中,获悉了我的疑惑。   “陈先生,你接手集团以来,三年内股价上涨了三倍,”他的声音中带着急切,却是在急切地夸赞我,“原有的弊端彻底改善,锐意改革成效显著,员工福利大幅度提升,与政府之间的关系也处理极好,国外的市场也大比例扩展,公司董事跟着你资产膨胀,他们当然不希望您抛弃他们投入到另一家公司。”   “你说得太夸张了。”   我揉了揉眉心,脸有点红,感觉特别尴尬。   “利益是最稳定的关系,我说过的,您是天才。”   “你可以闭嘴了,谢谢。”   我匆匆挂断了电话,靠在了座椅上,没休息多久,又揉着酸疼的肩膀,叫公关部的相关负责人上来,将修改好的公关稿亲自交给了对方。   网络上起了些波澜,但基本平息了事态,董事会董事的联合声明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我熬到了第二天开市时间,盯了一个小时的波动,发觉没什么问题,才躺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90章   我在公司加了一周的班,处理了后续的各项事务,一周之后,白先生底下的工作人员,也开始把那边的决策性文件往我的办公室里递。   白先生有一套心腹,我暂时没心思变动,短时间内我尚未介入管理的层面,但那边的班底显然很有耐心,总是一点点地加重砝码,刚好在我的工作精力范围内。   时间飞快地流逝,等我有时间看一眼日历的时候,才发觉,张晨还有七天就要出来了。我本该做好了交接工作,买好了出国的机票,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但实际上,我手上有两个集团的工作,根本脱不开身,我也几乎确认,这个时间点我提变更股权身份,会遭到极大的抵抗和阻力——而我不确定,我现在的处境,是不是白先生的预料之中,他对张晨的集团早就觊觎许久,打的时间差就是想让我把双方都接手,不能轻易地将二者分开。   放弃多年打拼的事业很难,特别在刚刚获得成就感和信任感的时候,董事、股东、员工都在希望我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辉煌,我被架在了被期待的高高的位置上,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难免产生了犹豫。   我放弃过两次事业,一次是为了躲张晨,一次因为张晨,如果这次也放弃,那就是第三次。   我做的三年规划并非是糊弄外界的东西,而是我设想的未来与版图,我有自信也有能力,会让这个集团变得更好,也很担忧它会在张晨的手中变得糟糕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态从代管变成了掌控,从厌烦变成了不舍。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提醒自己,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   我准备去见张晨一次,同他摊牌,但刚刚安排下去,却收到了身边人的反馈——张晨早就出狱了,而且连夜买了国外的机票,杳无音信。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我,直接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全都砸到了地面上。   我有理由相信,这又是一个局,他知道他无法挽留我,索性自己离开,不告而别,吝啬于留给我一个背影。   秘书问我要不要派人去找张晨,我拒绝了她的提议,冷淡地说:“他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随着张晨刑满到期,媒体也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我将离婚的文件予以公开,宣告将继续带领集团走向新的巅峰,而张晨,与我的集团再无关系。   我开始尝试接受商业联姻,同或年轻或成熟的女人用餐约会,我们都对彼此的经历有大体的认知,但为了寻求更大的利益,可以适当地进行接触,但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每一次止步在牵手,就不再有欲望继续下去。   生活助理也开始为我安排适当的消遣,但我不爱好赌博,也不爱好美人,反倒是更加沉迷锻炼身体,偶尔打个高尔夫球,再钓个鱼。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又到了年终汇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大半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起张晨。   那些原以为会在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真正消失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撕心裂肺、念念不舍。   家族式企业对继承人十分看重,而我暂时无法接受商业联姻,动了代孕的想法,思考了半个小时,竟然也下了决定。   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和观念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我接受了这些变化,也知道这些有助于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没有感情,我拥有事业。   新年的时候,我得知了一个好消息,李婉婷喜得贵子,母子平安,索性抽出了一点时间,亲自前去道喜。   无论她在林安妮的事件中起了什么作用,我都感激她在我当年落魄时伸手提供的帮助,想到林安妮,我顺手查了一下当年给她的银行卡——里面预存的两百万一分不剩,她记得我的生日,也记得取走所有的钱。   感情不能当饭吃。   我放下了手机,突兀地想到了张晨,我在想他应该是有些积蓄的,既然能买得了出国的机票,必定不会缺钱。   但又有细小的声音,在大脑里冒了头。   万一,他没带多少钱呢?   万一,他没有很多积蓄呢?   万一,他花钱如流水,存款被掏空了呢?   我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挥散出大脑里,心想张晨好歹有些情人,就算自己没钱了,他那堆情人也能养他,Paul不是还给他送了一堆化妆品么?   车子到了李婉婷家的小区门口,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显得十分惊喜,并叫我把手机递给门卫,让他放我们进去。   ---   我见了李婉婷,亲自送给她一个大号的红包,她接了红包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的气色都很好。   我们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天,就起身告辞离开,李婉婷将我送到了门口,神色有些犹豫。   “怎么了?”   “没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   “得了吧,有什么事我老公就能解决,你可别添乱了。”   我哂笑一声,转身走了,刚下了楼梯,就对迎面来的助理说:“去查查李婉婷最近的消息,看看她最近接触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过了几秒钟,助理都什么也没说,我瞥了他一眼:“有困难么?”   “李婉婷的父亲已经退下来了,倒是没什么困难。”   “你像是很惊讶。”   “嗯,有一些。”   “尽快调整工作状态。”   “……好。”   内部或许应该再清理一遍了。   吴铭从非洲回来了,带回来了大笔的订单,据说也要结婚了,我将他安排在了身边,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好了代孕机构,安排我去做了精子采集,我们回来的路上,他仰着头说:“陈先生,我真怕你很快再改主意,先定下来,等你后悔了,孩子也出来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年轻的脸蛋儿,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   “乖,好好干事。”   我收回了手,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抽出了丝巾,说:“我帮您擦擦手。”   “好。”   他拿着丝巾开始仔细地擦我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又把丝巾叠起来放进了上衣口袋里,神色很自然地转过了头,整个人却在微微地打着颤儿。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秘的癖好,如果能够被利用,那就是好的癖好,我闭上了眼睛。   母校校庆活动,给我发了一张邀请函,除了邀请函之外,还派了人专门过来,请我做优秀毕业生的演讲。   我答应了过去,婉拒了演讲,我并不认为自己能够给小孩子们讲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他人的经验并不完全可信,年纪轻轻满腹成功论,不能脚踏实地地走自己的路,反而会将自己推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上午参加了一会儿典礼,我婉拒了志愿者提供的伴游服务,难得在校园里走了走,然后发觉图书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模样——或许是为了迎接校庆吧,彻底翻新了一把。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转过头撞见了那一盏熟悉的路灯。   我曾经心爱的人,就在这盏路灯下等着我,风吹起他风衣的下摆,他笑得眉眼弯弯:“陈和平,你出来啦?”   我看见年轻时候的我,在图书馆的门口跺了跺脚,小跑着过去找他,两个人手拉着手,在银杏路上走,一点一点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抬起手,接到了一片落叶。   吴铭告诉我,我的孩子已经一个月了,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速度还真快。”   有时候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改变了我,还是我自身就在改变,以便于适应这个世界,总之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变了。   二十多岁的陈和平,想着有一天下定决心,同张晨分离,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   四十多岁的陈和平,实现了他年轻时候的两个愿望,但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也不是完全的不开心,只是没什么滋味儿,除了偶尔野心得到满足之外,生活中失去了曾经轻易获得的乐趣。   不是因为思念某个人,或者深爱某个人。   不是因为寂寞难耐,或者生理上的欲望。   大抵就是,像种马文里的龙傲天一样,转过身去看,抓不到过往时光残留下的任何痕迹,前半生就这样过去了。   对李婉婷进行调查的人,送来了调查结果,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李婉婷没有出事,但林丹妮出事了。   出的事情还很有新闻的爆点,台里想派李婉婷过去采访,李婉婷拒绝了,我猜她那天欲言又止,就是想问问我是否已经获悉了这件事。   林丹妮在夜店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开了新买的车,看到过马路的流浪汉非但不踩刹车,反而直接踩了油门,撞了上去——流浪汉人没死,但大概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这件事在国外引起了广泛关注,国内倒是没多少人知道,毕竟还没有闹出人命。我看过了相关的资料,就随手扔到了一边,继续忙我的工作了。 第91章   不知不觉间,白先生已经故去一周年了,他的后事委托了律师团代为处理,我没有参与其中,甚至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白先生葬在了我所在的城市,却把我的母亲留在了温市,这或许是他仅剩的一点良心,但也有可能,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对我的母亲念念不忘。   我对他的思想状态不怎么感兴趣,倒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母亲的骨灰带回来,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放弃,让她安安静静地沉眠,不要再折腾了,况且她必定也不愿意,同白先生挨得太近。   吴铭那边定期同我汇报一次胎儿的发育情况,于是我知晓,孩子快出生了,已经安排进了医院。我仿佛也生出了一点即将为人父的忐忑,决定亲自过去看看,吴铭初始表示赞同,但很快又调整了我的工作安排,让我变得更加忙碌了一些。   但他的身边有我安插的人手,些许异常也报备到了我的耳中,我意识到,他并不想让我出国去迎接孩子的出生,而这一点,让我心生警惕。   如果想在代孕的过程中做出什么手脚,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这一次国外我必须要去,并且最好不能让吴铭察觉。   这也并不困难,毕竟让吴铭忙碌起来,有太多的理由了。   当我下了飞机,赶到国外的这家医院,吴铭的人正在给孕妇办理转院手续,刚刚好被我撞到了。   我并未去见孕妇,而是将之前的所有代孕手续全都审理了一遍,甚至做了DNA鉴定,这其中并没有任何差错,的确是我的孩子。   而这家医院也是当地颇为有名的医院,近些年来也没有出现较大的医疗事故。那吴铭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过来,吴铭的人又为什么着急给孕妇办理转院手续?   最便捷的方式是去质问吴铭,但吴铭恐怕不会给我答案。   我决定留在这里暂住两周,孕妇的预产期是两周后,等孩子生下来了,亲自把孩子带回国。   吴铭的电话却主动打了过来,他言辞恳切地表明自己是担忧孕妇的身体健康,想要为她更换一个更好的医院,并告知了我另一家医院的基本情况,我听他说了一会儿话,反问他: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么?”   吴铭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挂断了电话。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未曾察觉到的。   孕妇临近生产,有一些手续需要签字,原本安排了人充当孩子的父亲签署文件,我到了之后,索性亲自来签。尚未出生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已经开始思考他叫什么名字了。   缴纳了足够的费用后,我住在了医院内,还有一个带淋浴的单间,几乎算得上休假了,我让人密切关注着吴铭留下孕妇身边的人,有一天夜里,果然发现了异常。   有两个人溜了出去,去了外科病区,呆了半个小时才回来。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吃过早饭,亲自去了一次病房。   国内外的病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片区域大部分住的是骨折病人,有的人手吊了起来,有的人腿吊了起来,大多是国外的面孔,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在思考会不会只是个巧合的时候,目光停留在了一张病床上。那张床和其他病床一样,铺着同样的床单,但其他病床是枕头在下被子在上,这张床却是被子在下,枕头在上,看起来像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叠的。   好奇心让我走进了,我发觉枕头下面露出了一点紫色,伸手去摸,取出了一个紫色的手提袋——或许是病人不慎遗漏下来的。   他人的物品不应该去任意查看,我准备将袋子交给医护人员,刚刚走出病房,却听见了过分熟悉的声音。   他说——你好,能把你手中的袋子,还给我么?   我侧过了身,视线却落了空,下移到了轮椅上的男人身上,说:“摔断腿了?”   轮椅上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膝盖上却盖着厚厚的毯子,正是一年多未见的张晨。他的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头发也掺杂了一些灰,嘴角却是翘起来的,他说:“把我的东西给我。”   他看起来不是很好,但也并不糟糕,我伸手将紫色袋子递了过去,他也伸出手来接,但我的手指精准地停住了,刚好叫他够不到——其实也不是够不到,只要他略略抬起身,就能够到了,再不济,向前倾一下上半身,也可以的。   他僵硬了一下,维持着笔直坐着的姿势,另一只手摸索着想向前移一下轮椅,但他做得不太熟练,轮椅纹丝不动地停在原地。   他的位置挨着走廊的墙壁,正对面是洗手间,或许是他的护工把他扔在了这里,去上洗手间了。   他好像病得有点严重,但,这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我不再逗他,伸手将紫色的手袋扔到了他身上,想了想,还是说:“钱不够用的话,可以打我的电话。”   “够用了。”他抿了一下嘴唇,神色淡淡,像是很不情愿同我说话似的。   我也懒得理会他,但回去的路就在他身后,我走向了他的方向,察觉到他越发紧绷的脸颊,快步迈过了他的轮椅。   吴铭不让我来这里,大概是怕我和张晨重逢后再续前缘,但我遇见张晨,没什么心跳的感觉,甚至有点想避开。   我大概也许可能是不爱他了,也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能耗费精力的事,爱一个人性价比不太高,没什么意义。   一年前他不告而别,也叫我心中一直有些气,我预想的好聚好散并未呈现,反倒是像被他顺手抛弃了似的。   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将大脑里的张晨赶出去,却又有冲动,想去查查张晨为什么在这里,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下定决心等孩子出生就立刻离开这里,不再去管张晨究竟怎么样。   这一夜却睡得不怎么安稳,辗转反侧间眼前总出现张晨那张带了年龄感的脸,他一直坐在轮椅上,神色依旧淡淡,脸上却满是泪。   我无法获悉自己是什么心理,分明已经不爱他,见到他却依旧做不到风平浪静,看到他过得不那么好了,还会担心他,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过得不好。   我坐了起来,在黑夜中点燃了一根烟,我不太愿意承认,白天我迅速离开,其实是有点想躲他。   怎么会这么巧,我儿子在这座医院出生,他也偏偏住在这场医院,事情巧合得我想去调查这是不是张晨又设下的一个局。   但又清楚地知晓,每一步行动都出于我的内心,甚至晚上几个小时,孕妇就会转移到其他医院,我压根不会碰到他。   我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孕妇的预产期只剩七天了,左右就这几日,早点解决这边的问题,早点离开就好,大不了我少往他的病区那边走动。   但第二天我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溜达,还是碰见了张晨,他还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轮椅的后背靠着大理石柱子。我走近的时候,才发觉他的头发有些油,身上依旧穿着昨日穿过的衣服。   他的嘴唇有些干,脸色也很苍白,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张晨老了会是什么模样,但现在看到了,原来每一个人变老都不怎么好看,原来时光也不会厚待人渣。   我的理智提醒我,我该离开了,但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却怎么也挪不动,于是我站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盯着他看。   好在我看了一会儿,他的护工就赶来了,是个高壮的女性,态度却不怎么温柔,伸手抓住张晨的轮椅就用力向前推。   张晨的身体因为惯性向后撞了一下,猛地睁开了双眼,我们四目相对。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与我而言,像黑暗中一只火柴擦过磷片发出些微的光亮。   他却飞快地转过了视线,不再看我。   他的护工推着他同我擦肩而过,我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安全距离,靠得太近,与我而言怕是预定了未来的折磨。   我听见轮椅划过石板路的咯吱声响,我知晓他与我之间越来越远,他会消失在回廊的尽头,也会再次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又遇到了他几次,他总是坐在轮椅上,一个人。   他的衣服一直没换,头发也脏兮兮的,我们总在擦肩而过,默不作声,眼神相交,却冷静自持。   终于有一天,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他说——陈和平。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心里揣测着他会说些什么。   会让我多给他些零用钱么?他生着病,看起来很需要钱。   会让我帮他换个护工么?那个高壮的护工实在是很粗鲁,好几次的动作都险些把他摔倒在地。   会向我忏悔他过去做错了事,会祈求我给他个机会么?我当然会拒绝他,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会……单纯地同我说说最近的事么?关于他怎么摔伤了腿,他最近究竟过得怎么样。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对我说话,但他没有开口说话,我的助理却一边向我跑一边冲我喊:“快生了……已经进产房了。”   我的大脑懵了一下,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眩晕,即将为人父的本能让我震惊与欢喜,但回过神来,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张晨早就离开了,或许刚刚他的护工把他推走了,也可能是他自己身体好些了,直接离开了。   他有听到刚刚的话么?   我没有把过多的心神放在他的身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赶去产房外,去迎接我的孩子的到来。 第92章   孩子出生得很顺利,男孩,六斤八两,我之前思索许久,最后定了安字,陈安,只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孕妇还要修养一段时间,我追加了50%的费用,据说对方很高兴。小孩子让雇佣的保姆去带了,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了,吴铭甚至贴心地请了一个护理团队,告知我婴儿出生后不久,就可以一同乘专机返回。   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去,国内的事物已经积累了许多,我不该再给自己放假了。   我叫助理给张晨的住院账户里打了一笔钱,但又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了他的病房前——谢天谢地,他并不在病房里。   我不知道他如果在那里,我会做出什么事,总归与我的理智背道而驰。   我上了开往机场的车子,决定立刻回国,或许回去之后,我还是那个冷静淡定的陈和平,我的世界只需要事业,并不需要感情。   我走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东西遗漏、骤然来电、心灵感应,但当我到达机场的时候,却得知暴风雨即将来临,即使是专机,也不允许起飞。   我离开机场,在酒店与医院之间,我不得不选择了医院——孩子发了低烧,得去看病。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张晨是有孽缘的,我原本能够干净利落地离开,却偏偏遇到了暴风雨,不得不回到医院。我刚刚进了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张晨,他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却没有人将他抱起来,也没有人想要帮助他。   或许不久后,他的护工会回来,或许不久后,医院的医护人员会赶过来、但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回炉的时候,我已经冲了过去,抱起来他,急促地向急救室赶。   我庆幸他此刻闭着眼并不清醒,可以避免很多的尴尬与对话,我将他交付给了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推来了护理车,有个小姑娘轻声提醒,说他的账户里,已经没有钱了。   我早上分明派人打了款,助理翻出了底单,满头汗地试图证明自身的清白,我暂时没有精力去追究,就亲自去缴费处划了卡,转了账,叫医护人员不必在意医药选择。   儿子早就被人送去看医生,问题并不严重,现在正交给护士照料。   我一直呆在急救室外,不久之后得知了医生的诊断,只是营养不良引发的眩晕,但那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我拿到了张晨的病历,他在一年前遭遇了车祸,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只能与轮椅相伴。   肇事方是一位华裔女子,姓林,在监狱中拒绝支付任何医药费,直到警方查到了她的私人账户,强行转出了所有的存款,将近两百万。   这两百万供给张晨的医疗费用,他在入院前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成了流浪汉。一年的时间,这笔钱已经见了底,护工拿到最后一点钱后,也直接离开了,离开前与张晨发生了一些争执,直接将他摔在了地上,连轮椅都推走了。   我听着底下人的汇报,感觉在听荒谬故事,这种狗血小说里会发生的情节,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张晨的身上。他一贯精明利己、算无遗策,几乎从来都没有吃过亏,况且又有我的联系方式,一旦清醒了,联系我为他帮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可不记得他有多少骄傲自尊,能吃得了这些苦,咽得下这口气。   我在思考这可能是个局,因为我对他的确信誉破产,但病历证明总归做不了假,我们初遇时他的表现,也不像过得很好的模样,我多多少少,是有些心软了。   营养不良用不着占用太长的急救资源,张晨输着液就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我推门进去,盯着他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细纹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掀开了他的被子,顺手把他的裤腿卷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否符合医院的规定,但病房里的护士没有阻拦我。我只是想亲自看看,也看到了想看的。   张晨的腿一贯很细,年轻的时候喜欢穿裹腿的裤子,赤裸着脚踝,像个男模一样彰显着自己的美。现在这双腿依旧又瘦又白,皮肉却松了,我上手捏了捏,上面几乎没有多少肌肉,皱巴巴的,软踏踏的,带着苍老的气息。   我把他的裤腿拉了下来,叫底下人撤出去,护士还是尽职尽责地盯着我,甚至有点紧张,我猜我的表情不太好,可能会让她产生一些误会。   我没什么心情却解释,又伸手去解他上衣的纽扣,他胸口原本光滑的地方多了一些伤痕,或许是被车撞到的过程中受的伤。我将他上衣的纽扣一一系上,又把被子拉高盖在了他的身上,转身离开了房间。   助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用尽手段,几乎是立刻将那位护工的底细摸清了,甚至调出了医院的监控录像。   在助理离开后没多久,护工就赶了过来,不知道双方办理了什么手续,据柜台的人员的说法,是办理了出院手续,总之所有的钱全都被护工卷走了。我不耐烦继续听下去,直接联系了当地的警方,进行后续的调查和处置。   我对身边的人已经不怎么信赖,但好在钱财能够雇佣更多的人。我预约了三家私家侦探,去调查张晨抵达美国之后的事,等我安排好,护士轻声告诉我,张晨已经醒了。   我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疲倦挥去,进了病房里——他原本和其他病人挤在一起,我将他送进了这座医院最好的病房。   因而他现在躺在柔软而宽大的床上,虽然还是很丑,但多少顺眼了些。   我走进房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盯着我从门口走到了床边,又有些吃力地抬头看着我。   我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审视他。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说:“谢谢你。”   声音很轻,我却听得很清楚,一时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不必谢。”   他抿了下干涸的嘴唇,不说话了,眼里一点光亮也没有,颓废得太过逼真。   我不愿意去想这一切到底是他演的戏,还是其他的什么,抛了个直球出来。   “以后打算怎么办,腿还能好么?你是准备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留一笔钱给你,还是跟我回国,让我养着你?”   “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这么说,连一秒钟的犹豫也无。我对他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也回了他一句:“等我儿子烧退了,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去。”   张晨没再说话,我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将他丢弃在这里,我于心不忍。   将他带回到身边,我心中厌烦。   人心总是难测,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总归都这么大年纪了,再折腾,也懒得折腾了。   我回到房间里,洗了个澡,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我和年轻的时候没太大的变化,甚至今年来在各种日常护理的影响下,还好看了一点,持续了四年多的日常锻炼让我身上的肌肉变得十分紧实。   我又看到了张晨,他站不起来了,头发生了白发,脸上出了皱纹,整个人被衰老的气息笼罩,腿上的肉懈了,胸口也多了狰狞的伤痕,离开了财富与地位,停滞的时光在他的身上飞速前进,叫他迅速地变丑。   他一点也不好看了。   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我用毛巾擦了擦脸,将脑海中刚刚翻滚出的念头压了下去。我的心软和心痛兑换成了仁慈地叫他同我回去,却难以遏制地滋生了阴暗的情绪。   他年轻的时候,做过太多的错事,坐牢不够还,还要被人撞,撞成了这般模样,又偏偏叫我遇见,而我总看不惯他这样,还要将他接回到身边。他这个人渣,可真命好。   我在过于宽大的床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夜未眠。   第二天并未起床,强迫着自己睡了一上午,先去看了已经退烧的儿子,又去看了一眼张晨。   他也睡着了,新雇佣的护工尽职尽责地帮他洗了头发,但白发也看起来更多了,我在他的床边呆了十几秒钟,又选择了离开。   吴铭没有等我回来,自请去了印度开拓市场,他倒是乖觉,还自动削减了一半的薪金,但我与他都清楚,金钱不过是一串数字,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侦探事务所递来了初步的调查消息,那位姓林的小姐,竟然是林丹妮,这样看来,支付张晨医药费的200万还是我当年送给她的钱。其他的讯息还没有查询清楚,倒是能验证张晨到这边后过得的确不怎么好,他甚至参与了一次圣诞节的基督教感恩活动,只是为了多拿几块面包。   而他在国内的时候,拒绝一切宗教信仰,只信仰他自己。   我打了个电话,安排人去预约国内最好的骨科专家,准备叫他们看看,张晨的这双腿,还有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第93章   新生儿总有很多的手续要去办理,我没什么事,索性亲自来办,有一天哄孩子的时候,小家伙尿了我一身,我脱了西装随手扔到一边,又亲自拿了尿布,来换尿布。   等我做好了这一切,抬起头就看到张晨在门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床,坐在了轮椅上,身后推着轮椅的是护士。   他与我视线接触了一秒钟,又看向我儿子的方向,而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可能还是不怎么信任他,我也不相信他会对我的孩子抱有什么善意。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房间里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压抑得我并不耐烦,就在我想要开口的前一秒,张晨攥紧了手心,轻声说:“推我回去吧。”   护士看了我一眼,推着张晨离开了。刚才的画面,在她的眼里,我或许是个负心汉,她不知道她心疼的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我抓了一把头发,心里烦得很,但偏偏又无从发作。   又过了两天,暴风雨来得气势汹汹,却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飞机终于可以起飞了,我让人带着张晨和陈安,赶向了机场。   张晨换了新的护工,我雇的,直接跟他一起回国。我们进了舱门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架飞机原本的主人是张晨,也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怎么想的。   他会不会后悔当年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又会不会后悔当年不告而别远走海外?   我总忍不住去幻想他会后悔,但又清楚地明白,他不会。   机舱的空间很大,张晨的身体也很差,因而直接推进了卧室卧床休息,除非我去见他,其他的时间也碰不上什么面。   营养师开始给他滋补身体,所有的规格我都勾选了最顶端的那一项,助理小心翼翼地提醒张晨的随身用品中连条新内裤都没有,我瞥了他一眼,叫他先把我的送过去,再叫人采购一些。   张晨住的房子还是之前我准备的那一处,独门独户的别墅,地段也清净得很,难得离一家不错的骨科医院也近,就是离我的公司很远,这一点挺好的,他难道要我每天都去见他、陪着他么?   那太难为我了。   飞机抵达了机场,国内温度偏低,我换上了一件羊毛大衣,一步步下了飞机,张晨也下来了,他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我要去公司处理事务了,没空也不想陪他了,但或许我得跟他来一个告别。我不想对他太过冷漠,但又觉得冷漠以待,完全没什么问题。   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起了手,看起来想触碰到我,但我们之间相差着十几公分,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举了一会儿手,又放了下去。   “我要去公司了,”我的手插在大衣的兜里,很自然地说着话,“你住在东边的那个别墅里,佣人和医生都准备好了,小事就同你护工说,遇到什么困难的事,你就直接联系我。”   张晨的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看来我的决定也在他意料之内,就在我以为他会沉默地看着我走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你屏蔽掉了国外的电话,拉黑了我的邮箱,周围的人也不会转达我的消息,你让我怎么联系你。”   张晨总是在骗我,但他这次说的话,我竟然有些相信了。   我翻出了随身的手机,打开了屏蔽设置,果然屏掉了许多国外的电话号段,登录了私人邮箱,黑名单里也躺着张晨的邮箱号,我的邮箱一贯屏得厉害,张晨如果用别的地址,也一律会被自动屏掉。   看起来是有人将他和我的联系彻底隔断了,但也有可能是张晨自己做的苦肉计。   我没说什么话,只是拿了张晨的证件,在机场亲自办了一张电话卡,又买了一个新型号的手机,将卡撞好,递给了张晨。   我将他的新手机号存在了手机里,备注好了张晨,又转给了他看了看。   “放心了么?”   “谢谢你。”   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看着我心里堵得慌。我没再说话,直接离开了机场,董事会已经延迟了一个小时,再晚一些,就太不合适了。   我吃住都在公司,一晃眼就过了两个星期,国内的专家组会诊说站起来还有希望,助理汇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签文件,得知了消息嗯了一声,也没有什么冲动去看一看。   我手下的人又经历了一次清洗,这次的助理是新换的,清理的时候发觉我的手机和邮箱果然被人改动过,背后的手和吴铭倒是没什么关系,而是一位年纪偏大的董事。   那位董事和张晨有仇,张晨当年上了他的儿子,骗得那位董事抛弃原公司来投诚,等坐稳了位置,就和那位董事的儿子散了,这口气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咽下去,使个绊子,再正常不过。   我也没难为那位董事,反倒是同他聊了聊天,宽了宽他的心。   我一直让人盯着财经和娱乐新闻,张晨回来果然出了稿子,却没有起什么波澜,除了有一些小姑娘在私人论坛里有些言论,大部分的网民都不甚在意。   陈安倒是上了几次热搜,被誉为含着金钥匙出声的孩子,我隔一天就会去看看他,亲自抱抱他,但也没办法抽出更多的时间亲自照顾他,好在他住的地方离我也不远。   我从来都没有起过让张晨和陈安待在一起的想法,一来张晨身体不好,还需要治疗,二来张晨的性格并不适合养孩子,这两个理由颇为硬实,不必再深入去想。   有了继承人也有好处,过往拼命试图与我联姻的人销声匿迹了,股东也更为信任,自我回国后,就一直呈现稳步上扬的趋势。   我这样在公司呆了两个多月,才收到了张晨发的第一条短信,他说:“我有点想我的微信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找回来。”   张晨入狱前的手机号码,随着他入狱自然会欠费停机,绑定的微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集团与微信公司有所联系,我委托底下人沟通了一下,拿到了张晨的账号密码,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   我将账号与密码发给了他,他又很快地回了一条短信,说:“你微信号还没变,能不能加我一下。”   我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十秒钟,挪动手指,回了他一句“好”。   我加了他的微信,发现他的头像是一个红包,红得特别艳俗,提示成为他的好友后,框上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他正在输入中输入了二十秒钟,却发了一个表情包,一只可怜巴巴的猫,旁边写着六个字“求包养,会卖萌”。   这个表情包已经有些俗套了,脱离了现在的流行趋势,我也不觉得有多可爱,但我的手指还是摸了摸那只猫的脸,点开了加号,输入了一串数字,按下了转账的确认按钮。   转账XXXXXX元。   对方已接收你的转账。   他又发了个表情包,这次是一只大哭的猫,上面P的字很丑,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想你了。”   我嗤笑了一声,回他:“有空会去见你的。”   我开通了一张卡的副卡权限,叫底下人帮我送给张晨,密码无需告知,他知道我的密码,我也知道他的。   张晨收到了卡,拍了张照片发了我微信。   我没回他,代价是一下午手机震个不停,打开一看,全都是消费提醒的短信,银行方非常贴心地把购买了什么产品也一并在短信中告知。   于是我知道张晨买了十六个当季新款的包,上百套刚刚下了秀场的衣服,预约了最昂贵的发型师和护理师,买了一堆我压根没听过的护肤品和美容仪,最后一笔单子是二十盒粉底液和一百支不同色号的口红。   我的脑仁终于有点疼了,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对这种买买买的方式感到震惊,喝咖啡的功夫截了个银行短信图,发到了他的微信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还需要买很多口红么?”   他发了一张图,满是海水,我正在思索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的解释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   “这海水是我刚刚流的眼泪。”   我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开玩笑的,心头却像被莫名扎了一下似的,于是回他:“回头我再给你拿几张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对方也几乎是秒回了一句。   “我想买下你,行么?”   “不行。”   “哦。”   “有空我会去见你的。”   “好。”   我放下了手机,其实我现在就有空,但很不想见他。   我的心里有很多根刺,扎得密密麻麻,拔出了一根,还有那么多根插在那里,隐隐作疼,提醒我不要迈出界限。   张晨在这天晚上拍了一张泡脚图,桶里的水颜色很深,应该是药水,他说:“水很烫,脚放进去有点疼,但医生说最好就这个温度。”   我回了他一个字“嗯”。   他又说:“我过得最惨的时候,好像一个月都没办法洗澡,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街头。” 第94章   “那你可真够惨的了。”   我没什么同情心地发了这条消息,看着正在输入中的图标出现又消失,如此反复了几十秒钟,界面上出现了一句话“困了,睡了”。   我都能想象得出他现在是什么姿态,一定是扬起手腕把手机扔在一边,指腹摸过唇瓣,颓废又好看。   醒醒,陈和平,想想之前你看到的灰白头发和脸上的细纹,他可不好看了,我强行让自己的脑子清楚一点,回了一个字“哦”。   第二天,我的邮箱里出现了之前在国外委托人调查张晨的信息,他第一次出现在街头尚且没那么狼狈,但浑浑噩噩不像个精神正常的人,大多图片的来源自google map,张晨总出现的位置恰好是采集点,因而我能看到他略微呆滞的眼神,和一张比一张破旧的衣服。   后来,他看起来精神一些了,尝试去寻找工作,身上却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求助领事馆,却发觉领事馆在另一个城市,对方排遣工作人员需要一段时间。而作为大型移民国家,每一天都有太多的“黑户”过不下去,试图寻求帮助,遣返回国也需要时间和调度。等他终于等到工作人员,却遭遇了侮辱和性骚扰,他把对方的腿打折了,转身就跑,甚至上了小范围的报纸。   他总是穿梭在各个公共电话亭,试图拨通一个电话,有一次还借用了一个好心路人的电脑,调查员找到了他的几次通话记录,我看到了那一条过于熟稔的号码。   到了后来,他放弃了拨打电话,转过头做些零散的工作,积攒一点钱,开始接触蛇头,试图偷渡回国。   他攒得有点辛苦,但后来似乎开了运,协助做了几个社会调查实验,攒够了钱。那天是西方的感恩节,他给自己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不太舍得穿,而是拎在了手心里。他遵守了交通规则,等着红灯变绿,向前走的时候,却被突然加速的汽车撞飞了出去。   有好事者拍下了照片,张晨躺在血泊之中,他半睁开双眼,胡子拉碴,和街头不幸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而他命大,活了下来。   我还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他在骗我,买通调查人员不是很困难吧,即使我选了三家,伪装成很可怜的模样也不是很困难吧,大不了当拍广告似的,摆拍上一天。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名叫“张晨”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才被接通,张晨的声音带着笑:“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你这个大忙人?”   “……你在做什么?”   “在染发,不过造型师建议我可以保留一点白发,最近流行的趋势是银灰系。”   “价值2000美金的造型师?”   “还是友情价。”   “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回了一句,“你可太能花钱了。”   “这不有你养着我么,陈和平,我现在怎么花,你都能赚得到。”   “这集团本来也是你的。”   “现在是你的啦……Chris姐姐,这个小辫子很好看。”   耳畔传来了女声的声音,倒是听不太真切。   “那你继续做头发。”   “好啊。”   我挂断了电话,决定去查查张晨当年是怎么去的国外。倘若他一心卖惨,也犯不着折腾到国外,那太耗费成本和精力,也太容易拆穿了。   调查却遇到了一些阻碍,张晨连离境记录都没有,更不要提航班号之类的信息,等查到张晨当年的监狱,监狱人员拿出了全套的出狱手续,时间却极为正常,并不像当年我获悉的那般,提前了一个星期。   当年我买通的内线,这么多年也杳无音讯,找回他们问清真相,也需要时间。   便捷的手段是直接去问张晨,但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或许是因为我不相信他,或许是因为我不想再让他回忆起过去的事,或许单纯地,我不想在他的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的情绪。   郑东阳久违地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出来喝茶,他在上次的站队中站错了队,现在平调到了其他部门,手中的权利相比从前,减少了许多。   我应了约,一进门险些有点认不出来了,他也变老了,最让人意外的是,竟然有了小肚腩。   我腹诽着岁月无情,倒是热情地同他握了握手,刚刚坐下来,就听见他说:“别查了,当年是我下的手。”   我低下头,推了推茶盏,脸上半点表情没露,随意问:“为什么啊?”   “张晨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了,不适合留在国内。”   “所以你就提前七天把他送走了?”   “对。”   “不至于做得那么过吧,”我抿了一口茶水,脸上的肌肉变成了浅淡的笑,“张晨也不像是那么偏激的人,非要拖着你下去。”   “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   “白先生派人来处置这件事,只需要我打个招呼提供些便利,”郑东阳说得有点犹豫,“我告诉你这些事,你不必再查下去了,我们总归是朋友。”   “你们就这么把张晨送到国外去了,什么证件都没给他留?”   “放在了国外的疗养院里,福利待遇都还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张晨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平淡,郑东阳也舒了口气,他说:“你可别再查了,最近不怎么太平。”   “放心,我不会查的,过去的事,不都过去了么。”   我和郑东阳一起喝过了茶,又聊了些轻快的话题,握了握手,上了两辆不同的车子。   我翻出了夹在上衣口袋的笔,拧开笔盖,按下了保存的按钮。郑东阳不该这么放心我,我这个人啊,一贯会录音,也一贯会举报。   当初两个集团合并的时候,白先生底下有一套班底,我自身有一套班底,我这么多次的清理,动的大多的是自己身边人,却从来未曾把目光扫向另一波人。这或许是一种惯性思维,总以为会是吴铭或者董事闹腾出的问题,没有想过白先生人都死了,还要试图掌控我的人生。   有了方向之后,再调查就变得容易起来。   张晨真正出狱那一天,正是我官方宣布与张晨离婚的时候,他在监狱的门口没有等到我,却等到了据说是我的人。   那些人对他说,是我想送他走。我不知道他那时候有没有相信他们的话,但总归最后的结局是被送走了。   白先生的人将张晨送到了一家偏僻的疗养院,用的名义是精神失常。我派人去那家疗养院调查,拿回来伪造的诊疗记录。   翻开前我喝了一杯咖啡,看到了一半,合上了诊疗记录,冷静地摔碎了咖啡杯。   他们说张晨产生了幻想,幻想自己是集团的前任董事长,幻想他有很爱他的人。   他们说张晨是同性恋患者,病人的家属希望能够顺手治愈这一点。   他们说张晨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当他沉默的时候,他在思考着伤害别人。   他们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对待张晨,逼迫他吞咽过量的利培酮和奥氮平,将他关在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叫他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却不让他出去,张晨逃出去一次,却在离开后不久又被抓了回去……   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重新打开了病历本。   同性恋的治疗却不怎么顺利,即使一边循环播放GV一边进行催吐处理,张晨依旧表现得从容淡定,仿佛不受一点影响。   临时来的人员“迫不得已”地上了电击疗法,后来又“无奈停止”,直到有一天,张晨的“病情”突然加剧了。   我又向后翻了一页,发觉病历本里夹着一张照片,背面上写着“有助于治疗”,正面上却是我与李婉婷,她穿着婚纱我穿着礼服,我们凑得极近,乍一看,像是在亲吻彼此。   记录员用冷静的口吻写着:“病患对照片有较大的应激反应,但偶尔会有攻击性,建议……”   我的头久违地疼了起来,所有的碎片拼凑出了与我认定的并不相符的故事。我不愿意相信张晨过得那么惨过,我更愿意相信张晨在国外活得逍遥自在。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   即使这个故事是真的……   我知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并不是我将张晨送出的国外,并不是我将他关押在疗养院,并不是我叫他从里面逃出来,并不是我派人去撞伤他,我接手了他的事业,我将他从国外接了回来,我为他准备了最好的物质条件,我在请医生来为他看病,我甚至对他若有若无的接近放任不管、近乎默认。   但我终究止不住自己的本能,没有理会诧异的下属,没有去管接下来密密麻麻的行程,直接去了地下的停车场,开了车向郊区行驶,路上遇到了红绿灯,我看着一群小学生,带着黄色的帽子蹦蹦跳跳地从我的面前走过。   我久违地怀念曾经。   小黄帽刚刚开始推广,一沓帽子从最前面穿到我们这边,我抓起了一顶帽子,盖在了张晨的头上,他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我又抓了一顶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将剩下的传到了后面。   “张晨,我戴这顶帽子好看么?”   “好看个鬼啊。”   “我戴估计不好看,你戴着挺好看的。”   “切……”他转过头,脸却红了,“算你有点眼光。” 第95章   我开车到了张晨的楼下,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了。   电视剧里,这时候我应该冲进大门,抱住曾经的爱人,念叨着你辛苦了我对不起你,背景音乐响起来,双方大哭一场,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坐在车里,那股支撑着我过来的力气,却一点接着一点消散了,我开始问我自己,你进去了,然后呢?   我要告诉张晨,你受的苦我都知道了,以后会好好对你的?   我要抱着张晨,说我们未来会顺顺利利的,你再也不会过那样的日子了?   我真的想和张晨过下去么,或者说,现在的我,还爱着他么?   我在不该犹豫的时候,竟然犹豫了。   我想起来,在张晨离开前,我已经做好了同他离了婚,做好了摊牌的准备,我是不想同他再一起过了。   事实证明他离开了我的世界,我自己也能过得下去,还能过得不错,我有事业,有陈安,也有自我。   我的日子忙碌却安定,而张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颗定时炸弹。   他那些年的那些炮友,他为我亲手设下的陷阱,像密密麻麻的刺,刺在我的心脏里,而我或许日子过得太好,不太能受得了那些隐约的疼。   我心疼张晨,但我也心疼我自己。   总有人说过日子不必计较太过过往,爱情的天平也不该分个高低,但我和张晨在一起,总觉得苦大于甜,过得没滋没味儿。   我放下了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烟抽了一半的时候,手机却响了,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两个大字“张晨”。   我接通了电话,覆在耳侧:“张晨。”   “陈和平,我能看到你。”张晨的声音带着一点笑,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你在哪里?”我又吸了一口烟,抬起头看向了别墅的二层,却看不太真切,“在楼上?”   “嗯,刚一低头,就看见你在楼底下抽烟,怎么不上来啊?”   我把烟头掐灭了,扔到了窗外,说:“路过看两眼,我得走了。”   “走吧,忙你的事去,我反正就在这里,什么时候有功夫,什么时候就来。”张晨难得温柔体贴,早二十年前,我如果这么说,他必定会不依不饶,硬要我进去的。   我按下了自动关窗的按钮,让车窗一点点挡住他的视线,却问:“张晨,你爱我么?”   张晨有几秒钟没有说话,车窗彻底挡住了窗外的视线,就在我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说:“我爱你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张晨不告而别的时候,与落魄的张晨重逢的时候,得知张晨经历过的一切的时候,我会怜悯、会心痛、会愤怒,但都受得住,但这一句话,叫我彻底受不住了。   我在车门里哭成了个傻逼,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哭了多久,但还是抹干净了脸,想要开车离开这里。   电话又一次地响了起来,张晨两个字映入眼帘,像一场美梦,也像一场噩梦。   我挂断了电话,但对方又打了进来,再挂断,再打,这样重复了七八遍。到最后一遍的时候,铃声不再响起,我将手机顺手扔在一边,却听到了啪啪的声响,我转过头,同张晨的脸隔窗相对,他收回了手,甚至冲我挥了挥。   他应该是看不到我的,但他知道我听见了,也猜到我在看他了。我注意到了他的新发型,黑白相间,挺好看的,他的气色也好了不少,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个挂耳面膜,他依旧在轮椅上,却穿得漂漂亮亮的,看不出丁点落魄了。   我摇下了车窗,叫他能看到我,叫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说:“看你的车一直不走,我就过来看看。”   “现在你看到了。”   “我叫护工回去了,能麻烦你推我回去么?”   他说得坦坦荡荡,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情绪。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了车甩上了车门,他仰着头向我伸出了双手。   “要抱抱。”   “没有抱抱。”   “要亲亲。”   “没有亲亲。”   “那你有什么?”   “你放下手,我推你进去。”   “好吧。”   张晨乖乖地放下了手,给了我一种错觉,他想要的只是我推他进去。   我像是中了邪,一看到他,就忘记了方才还想要离开。   我推着他的轮椅,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走了几步就走顺了,我们进了院子的大门,才发觉地上铺着厚实的银杏落叶。   “我记得这里没有银杏树。”   “拍照需要个背景,找人运过来的。”   “……你拍照做什么?”   “我喜欢。”   我没再说话,推着轮椅压过落叶,吱嘎吱嘎吱嘎,我想到了大学的几个瞬间,又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我将他推进了别墅,护工急忙走了过来,想接手我的工作,张晨的手却精准地向后伸,拉住了我的胳膊。他抓得不紧,我知道我能挣脱开。   但我没有尝试去挣,护工神色讪讪地收回了手,我只能继续向前推一推。   “不忙的话,留下来吃饭吧。”张晨轻声提了个建议。   “好。”   或许是因为他抓着我的手在抖,我竟然答应了,在我答应的下一秒,张晨松开了我的胳膊,重新将手搭在了扶手上。   我许久未曾下个厨房,张晨坐在轮椅上有心无力,厨师做好了饭菜端在了桌子上,长长的餐桌我坐在一边,张晨不坐在另一边,反倒坐在了我身侧,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并没有说什么话。   等吃过了饭,我还在思考用什么借口离开,张晨却很体贴地递了个借口,他问我:“你是不是工作很忙,要马上走。”   我点了点头,他看起来也没有很难过。我穿上了外套,护工推着张晨送我离开,我已经迈出了别墅的大门,却听见张晨说:“你等一等。”   我转过身看他,我在门外,他在门内,别墅内灯火通明,他的容颜有些虚幻的美,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他扯起嘴角,笑得眉眼弯弯:“你俯下身来,我帮你弄弄领带。”   “不必了吧。”   我冷硬地拒绝,但他像一点也不生气似的,就静静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弯下了腰,说:“你弄吧。”   他的手摸上了我的领带,我的领口一紧踉跄了一步,下一秒他吻上了我的嘴唇,我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的舌头闯进了我的唇里,放肆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我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想将他推开,手下的肉却在微微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滚出了他的眼眶,他的眼里竟然只有我。   我没再推开他,而是配合地向下弯了些许,手掌拖着他的脑后,叫他少费些力气。   他终于有了终止的迹象,舌头退回的一瞬间,我闯进了他的地盘里,将这该终止的吻换种方式继续下去。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却像是忍不住笑似的,我松开了他的嘴唇,我说:“我把车开进来,人不走了。”   “随便你,我就在这里,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张晨的嘴唇泛起了一层湿漉漉的红,手指已经攥了起来,却要挤出这一句话来。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我怕你再哭。”   我转过身出了门,才发觉车子早就不见了,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我接了电话,就听见张晨说:“我让人调了拖车过来,把你的车拖走。”   我哭笑不得,反问他:“你就是不想我今晚走,对不对?”   “对啊,你要是走了,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过来了。”   “你就没想过,如果不走,看到车不见了,心里会怎么想?”   “我以为,你一定会走的。”   “……”   该说不亏是张晨么?他总是能猜中我心里最深的秘密。   “所以你说你会回来,我特别高兴,”张晨的声线里带了一丝迫不及待的笑意,“快回来吧,和平哥。”   我攥着手机,转过身,果然看见护工推着张晨,在院落的大门处看着我,我挂断了电话,一步接着一步走向了他的方向。   张晨伸出了手,说:“要抱抱。”   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笑眼前这个男人太爱撒娇,但身体的本能越过理智,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我的脚踩在了树叶上,咯吱作响。   张晨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他说:“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怎么这么沉。”   “……”   张晨不再说话了,他大概没想到我能这么不解风情。   其实未必是张晨太沉,更大的可能是我也老了,体力不像年轻的小伙子了,现在能把他抱起来,还得多亏了这些年一直好好锻炼身体。   “陈和平?”   “怎么?”   “我很想很想你。”   “哦。”   “我很爱很爱你。”   “嗯。”   “我是不是变丑了?”   “对。”   “你滚吧。”   “不。”   张晨隔着衣服咬了一下我肩膀,很轻,一点也不疼,他偏过头,又用舌头舔我的脖子,我不得不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别**。”   “我是不是变丑了?”   “是。”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止住了脱口而出的是,冷淡地说:“别瞎想。”   他就不再说话了,任凭我将他抱回到卧室里,护工调好了洗脚水,我看着他洗脚。   等护工离开了,他非常自然地说:“你不爱我了。” 第96章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很自然地说:“别瞎说。”   “你一定是不爱我了,才嫌弃我变丑了……”   “本来就是身体不好,看起来没那么精神了,等身体养好了,就会变得漂漂亮亮了。”   “可是陈和平,我现在年纪大了,总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丑的,”张晨看起来非常坦然,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比不上外面年轻漂亮的啦。”   我盯着他那张怎么看都比我好看的脸,说:“甭开玩笑了。”   他就不说话了。   我又觉得刚刚说的那句话不太对,补了一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看起来更不高兴了,闭了一会儿眼睛,又问:“你养人了么?”   “养什么人?”我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男人,女人,比我好看的人。”张晨越说越轻,说到最后抿了抿嘴唇,意味不明地笑了。   “没有,”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在明白的下一秒,心里不怎么痛快,“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哦,这样。”   张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来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我有点生气了,压着火不说话,张晨泡了一会儿脚,说:“让护工进来吧。”   我叫了护工,对方麻利地把张晨的脚抬了起来,用毛巾擦干净了,又问张晨要不要去洗手间。   张晨点了点头,护工就推着他过去了,我问了一句:“你怎么坐马桶?”   “护工帮我。”   我看了一眼三十多岁的护工,张晨笑着说:“我已经废了,你不用担心了。”   有时候我恨张晨过于敏锐也过于世故,他一点也不会装傻,总要将一些事情点透,譬如我刚刚滋生的怀疑。   护工的关系太过亲密了,而我对张晨的节操,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张晨很快又被推了回来,我亲自把他从轮椅上抱到了床上,他说:“住这里还是住客房?”   “你说我住哪里?”   “你的房子,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他这么说着,却一直盯着我笑,像是在勾引。   不,去掉像是两个字,他分明就是在勾引我。松松垮垮穿在睡衣露出半截窄腰,唇干得厉害偏偏要用舌头去舔湿。   “腿都站不起来了,也挡不住你发/骚。”   “我可什么都没做,”张晨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又滑又凉,“是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刚说了这句话,手心就疼了一下,他看着我,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了,有点吓人。   “你不准走。”   我却莫名有些开心,说:“你也打不了我了,那可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啊,”张晨的脸切成了可怜巴巴,仿佛刚刚的表情是我的错觉,“只能求你陪我睡,这个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睡冷冰冰的。”   “瞎说,暖和得很,一点也不冷。”   我这么说着,还是脱了拖鞋,上了床。   张晨还是拉着我的手,就看着我,不说话。   “看着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啊。”   “瞎说,哪里好看了。”   “就是特别好看,顺眼,情人眼里出西施。”   张晨说情话自然又诚恳,我听着还有点高兴,顺口说:“你过来,我抱抱你。”   话说出口,才察觉出不对来,张晨用手撑着上身,用力向我的方向挪了挪腿,撞进了我的怀里。他的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满足地喟叹出声:“我好想你啊,陈和平。”   我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在这里呢。”   他没再说话,我低头去看,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非常安稳,压着我的胳膊也十分实在,我试图抽出胳膊,刚挪动了一点,他就皱起了眉,奇异地有点舍不得动了。   我用手摸回了手机,发了个信息给底下人,叫他把这间卧室的灯熄灭,在黑暗中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手臂果然麻了,张晨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我。他给了我一点时间彻底清醒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亲上了我的脖子,我抬高了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清晨的吻。   男人清晨的时候总是容易性/欲冲动,我抽出了酸疼的手臂,却将他压进了床褥里,手指扯开了他皱皱巴巴的睡衣,啃咬着他的脖子和锁骨,他的手摸了摸我的脑后,碰到我脖子的时候,我重重地咬了一口,他松了手,双手放平在了身体两侧,很顺从的模样。   我舔了舔他左边的乳/头,笑他:“挺起来了。”   “你硬了。”   “你还没硬。”   “等着你草硬呢。”   我咬了一口他胸前的肉,伸手去扒他的裤子,却不怎么顺利,他的双腿摸起来软绵绵的,却僵硬得很,最后我失去了耐心,干脆撕碎了扔到一边,雪白的内裤也如法炮制,露出软绵绵的性/器来。   “很贵的。”张晨的碎发挡住了他的表情,我看不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我抬起手,将他的头发别在耳后,叫他能更清楚地看到我,也叫我能更清楚地看见他。   “明天我叫人再送来一批,或者更省事点,以后你别穿衣服了,光着等我来上。”   “噗,”张晨偏过头笑了笑,“不要装凶啊,陈和平,你一点也不适合这样……唔”   我吻上了他的嘴唇,我们交换了一个有点甜腻的吻,仿佛能将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语轻松揭过。   他的手慢慢地攀附上了我的后背,又一点点地搂紧,唇齿相离的瞬间,他又抬起头追着我亲了亲。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仿佛在催促说:“快来草我吧?”   我俯下身掰开了他的双腿,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张晨的掌心握着一管润滑液,递在了我面前。   他坦坦荡荡,我却蹙起了眉:“你太浪了。”   “你不喜欢我这样么?”   我没说话,抬起手想从他的手心里取那管润滑液,他却弯曲了手指,说:“或者你想强上?”   我掰开了他的手指,抽出了润滑剂,笑着对他说:“别闹。”   他低垂着眼睑,放下了手:“陈和平。”   “嗯?”我应了这一句,手指就着润滑液缓慢地坐着扩张,我许久未做,因而生疏得厉害,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心神。   “我爱你。”   “我知道。”   “你还是老样子……草”   我的手指或许摸到了他内里的敏感处,他的上半身哆嗦了一下,性/器也略略抬了头。   “你也是老样子,张晨。”我又插进了一根手指,他的穴包裹着我的手指,内里柔软又温热。   他的双手攥紧了床单,脸上渗出了细腻的汗液,下半身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像个仿生的器具,只有温热的温度,才能感受到它属于真人的一部分。   再没有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张晨的这双腿废了。   在那天,他终于穿回了干净的衣裳,他走到了马路旁,或许是难得决定守一次规矩,他选择了斑马线,然后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自脊柱蔓延到全身,他躺在血泊里,看着碧蓝的天空,离死亡那么近,离回家那么远。   我抽出了手指,扶着性/器,一点点插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皱起了眉,脸上渗出更多的汗,极力放松但那对他而言很难,他疼得眼角渗出了点点泪花,却舍不得闭上双眼。   他痴痴地看着我。   我压在了他的身上,捞起他的上身,让他枕在我的肩膀上,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滚了出来,但我不想叫张晨看到。   他轻轻地在我的耳畔说:“你好大啊。”   我没说话,只是发狠地草弄他,他死死地用手抱着我,像是连同双腿的那一份一起似的。   欲/望攀升到高峰,他的眼泪却打湿了我的肩膀,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低低地说:“我爱你。”   我说不出欺骗他的话,射/进了他的身体里,吻掉了他脸颊上的泪痕,有些吃力地抱起来他。他乖乖地躺在我的臂弯里,特别乖巧的模样。我曾希望他一直是这幅模样,乖乖地呆在我身旁。   但我看他这幅样子,却难以遏制地想念飞扬跋扈的他。他分明会在床上点燃一根烟,会跨在我身上索求更多,会在我弄疼他的时候要咬下我的肉叫我跟他一起疼。   他会骂“陈和平,你丫混账”,他会一言不合地直接开始打人。   他变得很乖,很乖地说,陈和平,我爱你。   他变得很沉默,沉默地不愿意对我说他受了委屈的话。   我在浴缸里插进了他的身体,他踉跄着差点倒进水里,却用手扶着边缘,轻声说:“我想要。”   我从后背冲撞着他,脸上满是水。   大半个浴缸的水洒在了外面,我抱起他,用浴巾严严实实地裹紧他,再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   他眯起眼,靠着我的胸,像是很快活。   我抱着他回了卧室,他还是像之前一样,枕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捏他的脸,问他:“饿不饿?”   “饿啊,”他倒是回答得坦诚,“但是就想多靠着你待一会儿,你要走了,对不对。”   我想说不对,但也知道,我已经不能再任性,手机的指示灯一直在闪光,暗示着无数的电话和短信,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工作,需要一一去处理解决,我不能任性。   张晨向后挪了挪,他挪得很艰难,一点点挪开了我的臂弯,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却很敷衍,他说:“去忙吧,等你想起我,再来看我。”   我有点想吻他,但还是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拉开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说:“我忙完就回来见你。”   张晨没再说话,甚至闭上了眼,我伸出手,有点想触碰他,我的指尖离他的脸颊只剩几毫米的间距,他却转过了脸,嘴唇擦过了我的手指尖。   他依旧闭着眼,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他说:“走吧,我做了个好梦。”   我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说:“我晚上一定回来。” 第97章   我迅速地赶回到了公司,手下的团队已经高效率地运转起来了,积累的任务密密麻麻,手底下的高管可以有休假,但我往往不能休假,一些决策性的问题必须亲自定个主意。   吴铭打了报告说想回来,我回了他一封邮件,说:“老实呆着,并不想看到你。”   中午精致的盒饭只吃了一半,低头看一眼手机,才发现张晨无聊地发了99 个表情包,我回了一句:“想我了?”   他就特别诚恳地回了一句:“想。”   又怕我误会似的,补了一句:“你忙你的,我自己玩儿我自己的。”   “乖。”   我发了这个字,转过头又扎进了工作里,等再回过神,已经晚上八点整了,我带着笔记本,在一众加班人的视线中,厚着脸皮下了楼,叫司机送我去张晨的住处,司机先生递了一份简餐给我,说是秘书处特地准备的。   我看着那份简餐,想了想,还是没吃,总觉得张晨是会等我吃饭的。   事实证明我自我感觉太过良好,我到别墅的时候,大约是晚上九点半,张晨已经吃了饭,洗了澡,睡觉去了。厨房的保姆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把凉了的简餐递给她说:“加热一下就好。”   简餐的味道很好,我心里却不怎么痛快,把情绪压了下去,想去看看张晨,护工却站在门口,挡着门说:“张先生已经睡了,明天再进吧。”   我叹了口气,准备去楼下找个客房去睡,刚下了三个台阶,却听见了“啪——”的一声。   我转过身,发现护工弯下了腰,手里正攥着一个手机,说:“对不起先生,手机掉了。”   我“嗯”了一声,转过身直接下了楼,等进了卧室,直接打了电话给最新提拔的助理:“带些人和医生到张晨这边来,快。”   我知道在房间里等待是最好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推开门,又上了楼,护工依旧站在张晨的门前,神色自然地看着我。   我问他:“半夜不睡在这里干什么?”   “张晨先生有时候会起夜,我在这里等他喊我。”   “你让开,我要去见他。”   “张晨先生说他睡着了。”   “让开。”   “张晨先生……”   “滚。”   护工的脸上渗出了一些汗,他侧过了身,让开了房门,我向前走了一步,又站住了,刻意加大了嗓音:“这幢别墅到处都是监控录像,我的人马上过来,大家都退一步?”   护工退了一步,望向了我的身后,摇了摇头。   我一直没有向后看,抬手拧开了房门,进了门又反手锁上了门,开了灯,张晨一个人睡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室内的温度很高,高到几秒钟就让我渗出了汗,我走到他的床边,发觉他的脸颊不正常地红,几乎是立刻将被子掀开了——他身上穿着的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热气扑面而来,我抱起了张晨,摸了一把床褥——热得烫手,整个床像是一座火炉。   床边有水杯的碎片,却没有一滴液体滚落。张晨趴在我的胸口,嘴唇干涸得厉害,急促地呼吸着,我伸手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电话在此刻响起,下属打了电话:“陈先生,我们到楼下了。”   “上来,有人挡你们不用管。”   我挂了电话,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大衣,裹在了张晨的身上,想去开窗却发现窗户也从内里锁死了。我透过窗户看到一群人从车上下来,闯进了别墅的大门,底下传来了喧嚣的声响,几分钟后,有人敲响了房门:“先生,您在里面么?”   “叫医生过来。”我吐出了这句话,抱着张晨踉跄地开了门,有人从我的手中接过了张晨,开始迅速地采取急救措施,我立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了数十次,才勉强缓了过来,跟着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   医生做了紧急的物理退烧,暂时稳定了情况,又送去了医院急救,我在急救室外处置了别墅里的人,公安机关做了迅速的笔录,又把人一一带走。   张晨的身体很虚弱,把高烧的他放进厚实的被子里,底下还加了热源,无异于谋杀。我知道有人恨张晨,但没想到他们恨张晨恨到想让他死。   张晨进了ICU继续观察,我进去看他,他沉沉地睡着,并不能看着我。但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吧,不然怎么会拼尽了力气摔碎了杯子。   我想夸他做得很棒,又把自己救出来了,但又觉得心酸,我又没有保护好他。   可能我太过心慈手软,给了许多人,他们能够向张晨伸出手的错觉。   无论我喜爱张晨,还是厌恶张晨,无论我对张晨亲昵,还是对张晨冷漠,他终究该在我的羽翼下,自由自在地活着。   张晨在第二天下午醒来,彼时我正在通过笔记本办公,偶然抬起头,就看到他睁开了双眼,正在看我。   “醒了?”   他眨了眨眼。   “医生说你暂时不能下呼吸机,就这样吧。”   他又眨了眨眼睛。   “害你的人我统一送监狱了,以后你跟我一起住。”   他不眨眼了,就盯着我看。   “想说话?”   他眨了好多次眼睛。   “你现在说不了了。”   他试图抬起手,我摁住了他的胳膊,说:“打着点滴,别乱动。”   他果然不乱动了,就盯着我看,我扭过头看护士,问:“我能亲他么?”   护士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又说:“不能撤呼吸机。”   我说了声“谢谢”,俯下身吻上了张晨的额头,一触即离。   我说:“再闭一会儿眼,我会一直陪着你。”   张晨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偷偷看我,等我转过头,他又慌忙地闭上了眼。   换个人这么做,我一定不会觉得可爱,但张晨这么做,我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笑他:“你老实点。”   他就是不爱老实,总要偷看我几眼。   最后我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我这儿有成堆的工作,你再这样,我就出去了。”   这回他果然老老实实地闭眼休息,我的效率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等到傍晚的时候,医生提醒该换病房了,张晨进了单人的病房里,也能在新的护工照顾下喝一点东西。   我敲击了最后的一个按钮,接过了护工手里的碗,喂张晨喝剩下的水,他喝了几口,像是有点力气了,说:“谢谢你救我。”   我“嗯”了一声,接着递了一勺。   “陈和平,我那时候以为你真的走了?”   “什么时候?”   “那护工撒谎的时候,”张晨抬起手,抓着我的衣角,显得很粘人,“我听见你脚步一声比一声轻,就知道你走了。”   “我怕我救不了你,下楼给底下人打了电话,叫他们都过来。”   “这样啊……”   “我上了楼,闯了进去,把你抱了出来,”我喂好了水,用湿润的毛巾擦了擦他的嘴唇,“不用怕,我救了你。”   他摇了摇我的衣角,笑得很虚弱:“下次你还会救我么?”   “下次,我不会给别人伤害你的机会。”   我认真地回答,他却噗嗤一声笑了。   “喂,陈和平,你怎么这么老土,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你是真的有力气了,又开始挑拣了。”   “陈和平?”   “嗯?”   “你说一句话,我肯定不嫌弃你。”   “什么话?”   “我爱你。”   我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我说:“我知道。”   “我想你对我说,我爱你。”   “哦。”   张晨就不说话了,他松开了攥着我衣角的手指,我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你现在想干什么?”   “想养好身体,留在你的身边。”   “有没有想报复的人?”   “有啊。”   “都有哪些?”   “有一个算一个呗,我懒得说,你去查呗。”   我不得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会不会漏下几个人?”   “漏下就漏下了。”张晨满不在乎地说。   “这么好心,不太像你。”   “那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握着他的手,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你是个狼外婆,总爱撒谎骗人。”   “那你就是小红帽?”   我没想到我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时有些语塞,张晨又很自然地说了下去。   “可那个童话的结局,小红帽把狼外婆关在了房门外,不管他怎么说,都不会放他进来。”   “小红帽不能放狼外婆进来,他会吃掉她的。”我顺着他的话语,为小红帽解释了一句。   “那你会放我进来么?”张晨拉紧了我的手,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他浅浅地笑着,像在说玩笑话,“我的小红帽,大灰狼要吃掉你哦。”   “我不会放你进来,”我硬邦邦地回答他,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但没用啊,你会开着推土机拆了我的房子,我还是会被你抓到的。”   “抓到了你也不会吃了你,”张晨分明是笑着的,眼角却开始滚出泪来,“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在一起。”   我没问他为什么哭,他也没问我为什么给出了这个答案。   我用手指擦了擦他眼角的水,说:“以后别哭了,一把年纪了。”   “你是不是心软了?”张晨倒是半点不留情面。   “对,我心软了,看不得你哭,所以可以不哭了么?”我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怼了他这么一句。   “陈和平,我爱你。”   “这话你说了太多遍了。”   “我想多说几遍。”   “……随便你。” 第98章   在普通病房呆了数日后,医生表示张晨可以出院了,也委婉地提醒我,如果想要重新治腿,最好立刻采取必要的复健措施。   我问了问张晨的意思,他说:“冬天快来了,等春天再说吧。”   他这么说,我就随他了。   医生私下里对我还说了一句话,即使复健,重新站起来的几率也不大,我不太懂医学上的原理,但医生大概的意思是,错过了最佳的恢复时间段,之后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我的心态变得不怎么好,看到他在轮椅上冲我招手,心酸又难过,但总不想同他说实话,能瞒一天是一天,瞒不下去,再想别的法子。   我原本打算新买一个靠近公司的房子,张晨却说原本就有一套房子了,我听了他的描述,想起来那套房子给陈安住了,就有些踌躇,我心里是不愿意叫张晨和陈安待在一块儿的。   张晨看了我几秒钟,意味不明地笑了,说:“算了,要不我和你一样,住公司得了。”   公司里有半层楼是我的起居室,我很熟悉那里,张晨应该也不陌生,我接受了这个提议,叮嘱底下人去换些生活用品,大体不用怎么更换,因为连卧室的床都是双人的。   我心里生出一点刺来,如果他当年一个人住公司,又为什么要选双人床。   “里面的床不用换的,是双人的,我那时候嫌单人的躺着不舒服,都选的双人床。”   “嗯。”   “我没让别人睡过,那里以前是我的地盘,谁都没让进过。”   他解释了一句,我却更生气了,我一直不愿意去想他过往的那一摊子烂事,他反倒要自己挖出来。   但我总不至于跟一个病人生气,就不说话了。   我不说话,张晨也不说话了,他顺手拿起了手机,开始玩儿游戏。他人聪明,运气也好,十连抽了一波,两张SR,一张SSR。   我不玩儿游戏,但看他扯起嘴角,就知道这是个还不错的结果。   他偏过头,看向我,说:“陈和平,给我你的付款宝号。”   “chenheping@xyzo.com.”   “密码?”   “我生日。”   我就眼睁睁看着他划走了我一万块钱,冲进了他的游戏里。   我有点肉疼,开了口:“那张卡连着我以前在体系里的工资卡。”   “嗯哼?”   “总共也就几十万块钱……”   “你心疼啊?”   “你换个支付方式,给你的卡随便刷。”   “我不,”张晨头也不抬地又冲了一万块,“花别的卡你不会心疼,这么花你才会心疼。”   “够了,别花了。”我的脑仁疼了起来,怒气翻滚简直控制不住。   “你管不了我,我乐意。”张晨抬起了头,手指依旧噼里啪啦地按着,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总是这样……   我的理智起不了作用了,大脑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张晨的脸上多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手机躺在墙角,屏幕蛛网密布,依旧播放着欢快的背景音乐。   我的掌心还残留着他脸颊的温度,隐隐有些发疼,我看着他低垂着眼,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我的呼吸却变得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束缚。   我知道,我心疼。   张晨又咳嗽了几声,吸了几口气,他说:“我故意惹你生气,以为你骂我几句心里会舒坦舒坦,还真没想到,你会打我的。”   我顺着他递过来的台阶走下了一步,说:“你干嘛招我,我不想和你吵架,也不想打你。”   “就是有点怀念咱们总怼来怼去的时候,”张晨抬起手,捂住嘴唇,又咳嗽了几声,“你那时候总让我不痛快,但是看着特别好看。”   “第一,我从来和好看没什么联系,第二,你大概有病。”   “我没有病,陈和平,”张晨放下了手,特别随意地说,“我就是很爱你。”   “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在外头养着那些人?一边说着爱我,一边毫不留情地利用我?一边说着爱我,一边拿我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单纯地阐述一个事实。   我深爱过他,憎恶过他,放弃过他,到最后心疼了他。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没什么可后悔的,我也相信他的的确确是爱着我的,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他分明爱着我,为什么能做出这些事来?   爱一个人,不是该让他快乐么?不是该专一深情么?不是该保护对方么?   我看着张晨,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但他沉默着,给不了我一个答案。或许可以给我,但实话总是太过伤人,他不愿意给。   人总是追逐着得不到的东西。   张晨追逐着他母亲虚伪的亲情。   我追逐着张晨排在后列的爱情。   等着人到中年,开始满身疲惫,试图淡忘年轻时的是非,告诫自己,不要计较曾经。张晨已经变成这副模样,而我终究忘不了他,两个人缝缝补补凑凑合合,也能过下去。   这是我预想的未来,不用再去计较太过情感上的得失,一天又一天过,怎么过都是日子。   但张晨总在逼我。   一把年纪了,谈什么爱情呢?不如谈谈钱,我赚钱,他花钱,我养着他,同他在一起,这不就够了么?   做人总不能太贪心,也不能太较真,不然,这日子过不下去。   张晨一直沉默着,就在我以为他要一直沉默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陈和平,你知道沙漏吧?”   “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这话题未免太过跳脱。   张晨撩了一下头发,将银白的碎发别在了耳后:“那你听我说,不要插话,好不好?”   “好。”我答应了他。   “你看沙漏,一开始,上面的玻璃球里堆满了沙,下面的玻璃球空荡荡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张晨像是在讲一个故事,他讲得很慢,有时会停一停,“沙顺着狭窄的管道向下流,下面玻璃球的沙会越来越多,多到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似的,上面的玻璃球就会一点点被掏空。   “沙漏倒转,又有沙子一点点地向下滑,循环往复。   “我对你的爱,就像沙漏里的沙,一开始满得快要溢出来,到后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觉得,好像离开你,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我照旧会泡我的人,玩我的车,我有花不尽的钱,你不爱我,有很多的人会爱我。   “有时候我在想,你答应当我的炮/友,只是因为我是你兄弟,我帮了你爷爷,我勾引你上床,而你草得还挺爽。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是这个世界上,我遇见的最好的男人,但又会有点不情不愿,我那么爱你的时候,你不爱我,甚至那时对我可有可无。   “我在想,你对我几分,我还几分,你对我若有若无,我就对你朝秦暮楚。我从来都不是个什么好人,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我那时候喝醉了酒,看着你,又问你,你是我什么人。你从来都说是我的兄弟或者朋友,那身份可管不了着我。   “有时候你会气得不成模样,会冲我发火,那时候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是在意我的。   “但那时候我太年轻了,我也很贪婪,什么都想要。你又给了我错觉,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离开我。你是个老好人,而你爷爷的房子是我最后的归处,你好像就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回去。   “后来,你就变了。可能你一直在变,而我一直没有察觉。我握着你的手,躺在你身边,有一天我意识到,你想要走。   “我不想让你走,但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不要钱也不爱权,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消失不见。   “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你,但你唯一要的东西,当时的我给不了,一方面是我贪恋他人的肉/体,一方面是我不想把你暴露在外面。   “你是我弱点,也是我的把柄。   “后来遇到了很多的事情,有时候是我的错,有时候我也被蒙在鼓中,等我反应过来,你已经走了。   “我开始追着你的脚步走,每一次短暂地追上了,总要发生些意外。   “到最后,我这边的玻璃球装满了,你那边的玻璃球成了空。   “陈和平,你问我的问题,我给你这个答案,可以么?”   张晨许久没说过这么长的话,甚至说得嗓音有些沙哑,他这些话算得上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我听了也很感动,感动之后又对他说:“你的故事讲得不错。”   的的确确讲得不错,倘若他口中爱的人不是我,我一定为他热烈鼓掌,感动他的爱情。   但“享受”了他的爱情的人是我,与他纠缠了二十年的人也是我,他的话语如蜂蜜一般甜,他的行为却像刀子那般利,我一路走得遍体鳞伤、坎坎坷坷,如果这就是他爱我的方式,我宁愿不要他这份飘忽不定的爱情。   张晨不再说话,他低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看了一会儿,又抬起手,去咬手指甲的边缘。   我冷眼看了几分钟,又忍不住去抓他的手,他把自己手指甲的边缘咬得坑坑洼洼的,手指的力气也很大。   我攥着他的手,皱紧眉,我说:“为什么要咬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轻轻地颤抖着,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透明的水自他的眼眶滚出,他耸着肩膀,呜咽地哭出了声。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上半身蜷缩成了一团,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把它塞到嘴里。我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的手,俯下身亲吻他的嘴唇,他却紧紧闭着嘴唇,一直在哭,我只好去舔掉他脸颊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止住了泪水,重新睁开了双眼,他说:“我没事了,你松开我的手。”   我谨慎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了他的手,说:“你还好么?”   “我当然还好。”   “撒谎,”我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你这样多久了?”   “什么?”张晨面无表情,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在问什么。   “你这样忍不住咬手指,止不住眼泪的情况有多久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也只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哦。”   张晨从上衣里抽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水痕,显得过于冷静:“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   “我不太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个问题。”   “你放心,我不想变成了疯子,我怕到时候你会把我扔进疗养院里,叫我这辈子都见到你。”   “说什么胡话,我说过的,我会一辈子照顾你。”   “你还答应过我,等我出狱,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的,”张晨神色淡淡,话语中却多了一丝埋怨,“但那天我等了很久,你没有出现,有的人拿着报纸告诉我,你同我离婚了。”   “那是别的人暗中做的事,我并不知情。”   “所以你派人查了我在国外的生活,所以那才是你那天出现在别墅楼下的原因?”   张晨总是过于敏锐,猜得足够准确,叫我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要同我离婚?”   “……我不想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出轨了?”   “……”   “我没有出轨。”   “你……”   “我怎么了?”   张晨伸出手,去拨弄我的手指尖,他这动作做得特别自然,一点都没有刚刚惨兮兮的模样。   “有人说,Paul给你买了化妆品,频繁去见你。”   “所以你觉得我和Paul藕断丝连,说不定在监狱里会来一发?”   “……”   “Paul就来过一次,给我买了些东西,然后说他需要钱。”   “他需要钱做什么?”   “不知道,但以前我在他那边乱搞,他有我一点底子,我得花钱买平安,不然又得多坐几年监狱。”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一个月能见我一次,最多两次,我怎么告诉你?Paul过来的时候说了,要么给钱,要么回头一封检举信。”   “那你给了他多少钱?”   “八千万。”   “你真有钱。”   “管我要一个亿,我说我就只剩下卡里的钱了,叫他去刷我的副卡,结果我在国外的时候,拿着主卡去刷,发现里面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后来怎么不告诉我?”   “后来我看你情绪不太对,不太想跟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你会不会相信,再后来,忙着滚床单,就忘了。”   我看着张晨,竟然奇异地相信了他说的那些话。 第99章   张晨搬进了我的公司,我推着他的轮椅到公司的那一天,有一些员工和媒体看到了他的身影,我试图挡住他的身影,他倒是很坦然,甚至向镜头的方向挥了挥手。   张晨要了一台最新款的电脑,我给他的账户上划了十个亿,叫他随便去玩儿,但他还是沉迷打游戏,并在游戏里氪金,花的还是我那张可怜巴巴的工资卡里的钱。   我就随便他了,那张卡里的钱我虽然宝贝,但也清楚,那只是一些钱而已,我试图抓住的,早就灰飞烟灭了。   张晨的营养师开了长长的一个单子,我拨了三个助理,专门给张晨配各种中药和营养药剂,相互监督,省得有人从中作梗。律师团去处理了之前蓄谋杀害张晨的人员和从事商业间谍活动被我清理出集团的人员,而我惦记着郑强当年的事,还是按下了手里的录音,同郑东阳做了交易,由他出面,查出那些试图将张晨置于死地的幕后。   我的生活开始重新走上正轨,早晨起床、刷牙洗脸、健身,吃过早饭后开始忙工作,中午的时候和刚刚睡醒的张晨吃个便饭,下午回去继续工作,这样的状态能到晚上七点整,吃完晚饭,学习掌握新的行业知识和讯息,十点半准时上床。   有时候我和张晨聊几句天,有时候遇到紧急的事情,靠着靠枕还是要处理一二,这样工作了五天,到周六早上的时候,我从被窝里想要起来,张晨闭着眼睛伸手握住了我的胳膊,说:“今天周六啊。”   “得去工作。”   “一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   “……我没有休息的时间。”   张晨一下子睁开了双眼,看我:“你这也太辛苦了……”   他说了这句话,我终于可以去问我憋了很久的问题了:“你那时候不要工作的么?怎么能抽出那么多时间瞎搞。”   “把东西交给底下人去做就好了,我大方向把控一下,况且那时候集团在我手上,远没有像你这么大的规模,有一些政策上的倾斜,简单处理就可以……”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他的继父和他的母亲帮了他一些,而他上交了足够的金钱,统计集团旧账的时候,有数十笔去向不明的支出,我猜就是他们之间的账目。   我正了正话题,说:“我手底下的人也很能干,但有时候要亲自出面,躲也躲不过去的。”   “太辛苦了。”   “还好,我习惯了。”   张晨松开了我的手,说:“那你去忙吧。”   我帮他掖了掖被角,转过去接着忙我的事。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我想了想张晨早上同我的对话,张晨竟然没有流露出一点插手我工作的意思,他就准备一直这样了么?   我不太想和张晨绕弯子,没必要,也没有那个时间,于是中午吃过饭后,我问他:“你的集团你还要么,或者给你安排个职位?”   “不是都说好了么,你工作赚钱,我混吃等死。”   我腹诽着哪里说好过,看着张晨懒洋洋地躺在沙发里,又觉得随他开心就好。他的头发又留长了,充足的睡眠让他的皮肤状态很好,眼角的细纹也变淡了。   “我身体也不太好,进监狱几年也不了解行业脉络,你就养着我吧,挺好的。”   “那你也要找些事情去干,”我还是对他这样的状态不太放心,“总是这么玩儿游戏,人会闷出病来。”   他低嗤一声:“你努力工作都没闷出病来,我玩儿游戏还能折腾出病来了?”   “行吧,你开心就好。”   “我还是能干些事的。”   “嗯?”   “我能让你干,还能让你干得挺舒服的。”   “……”张晨这幅坦荡荡的模样,倒还真没怎么变过。   “该喝药了。”我想了想,把中药从厨房端过来了。   “我能不喝么?”张晨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恐怕不能,对身体好,”我亲自把药倒进了碗里,又推到了他那边,“来,趁热喝。”   张晨皱紧眉,还是把这碗药喝了,我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夸了一句“乖”。   张晨这天下午没有玩儿游戏,他跑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让人给他腾出来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在桌子上放了一堆零食和果汁。他向我要咖啡,我反问他要不要喝温牛奶,他就不再要了。   等忙了两个小时,闲下来的时候,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抓到他在看我,他冲我挥了挥手,继续啃他的小点心。张晨喜欢甜食的爱好一直没变,反倒是有些变本加厉的倾向,营养师说降低糖度适量吃没什么问题,我就随他了。   公司有位董事上来同我交流工作,眼睛却忍不住向张晨的方向看,隐约还带着点恐惧,我权当没看见,等人走了,用电脑发了条微信给张晨。   “你怎么搞的他,见你那么害怕?”   “我手里有他的把柄?”   “什么把柄?”   “能把送监狱呆个十年二十年的。”   “……”   “早年创业的时候,我查出来一批人手脚不干净,我没把他们扭送到医院,反而让他们写了陈情书,把具体干了什么都记录下来,再交给我。”   “……”   “所以到后来,他们不敢辞职,也不敢再做出格的事。”   “他们敢弄死你。”   “我这不还是活着么?”   我的眼睛离开手机,抬头看,张晨果然冲我漫不经心地笑,叮咚作响,又传来了一条消息。   “这些东西我回头都给你,你不必担心。”   “我没有担心,”我的手指狠狠地敲了一下键盘,“我是看你胆子太大了。”   “总得胆子大一些,我那时候,胆子不够大就什么都没有。”   我在挑选着表情,想着用哪个表情的时候,屏幕上多了一行字。   “我现在胆子很小,就怕哪天你看腻了我,就把我送得远远的了。”   “不会,”我几乎是立刻回他,“你不必担心。”   “如果你太太让你把我送走呢?”   “我哪儿来的太太?”   我发出了这句话,又觉得哪里不对,索性站起身来,走向张晨的方向,办公室待命的秘书迅速地离开了房间,还贴心地锁上了门。   张晨在用叉子拨弄草莓,也不看我,一副沉迷甜品的模样。   我捏了一把他的脸颊,问:“我哪儿来的太太?”   “反正不是我。”   “我没有太太。”   他手里的叉子一瞬间插进了草莓里,红色的果汁染红了白色的奶油。   “你不是跟李婉婷结婚了么?”   我简直哭笑不得了,我说:“我没有和她结婚,你从哪里得知的……”   我想起了那张在诊疗记录里夹着的照片,反应过来,我的确没有跟他解释过,那张照片是我参加她婚礼的照片,并不是我们结婚的照片。   我不提这件事,是不想牵出来我调查过他的事,却没想到他到现在还以为我已经结婚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事情的真相向他解释明白了,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我又在想,如果他一直以为我已经结了婚,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要跟我回来,呆在我身边的呢?在那些我不愿意去见他的时光,他会不会,一个人呆着,瞎想些什么呢。   张晨这幅样子,逼得我又把其他的事情也一并说了说,我告诉他,陈安是我代孕的儿子,他神色平静地说,那时候有人到他的病房里,告诉他,陈安是我和李婉婷的儿子,我是来陪李婉婷到国外的,还劝他尽快离开,乖乖离开,会得到一笔钱,如果不离开,得到的只会是羞辱。   我忍不住去问他:“你那时候想过离开么?”   “没想过。”   “为什么没想过?”   “我想听你亲自告诉我,我不相信,你会那么做。”   “那后来,你怎么不问?”   “我那天看你急匆匆地走,就不想问了。”   我看着他过分平静的脸,不知怎的,想起我们在疗养院重逢的时候,我拿着紫色的口袋,叫他想够却够不到,他却微微笑着,盯着我看。   “我不是什么好人,”张晨很自然地说,“就算你有妻有子,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呢?”   “为了钱,为了权,为了很多理由,你看我残废了,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说实话。”   “陈和平,我爱你。”   我偏过头,心想张晨可真是个人渣,道德和法律从来都不曾给予过他什么约束,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活得太过自我,肆意妄为。   但好像与我相关的事,他总是多了一份踌躇,想问又不敢问,只知道伸手去抓些他能够抓到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转过头,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盯着他看,“我工作太忙了,没来得及找新人,你这个旧人,凑合着用吧。”   他噗嗤一声就笑了,一开始是小声的笑,到最后越笑越大声,甚至笑出了眼泪,我忍无可忍,俯下身去亲他,他就攥着我的肩膀,很乖很乖地任由我吻他。   等到我结束了这个吻,准备直起身的时候,他却凑到了我的耳畔。   “陈和平,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男人。”   “说这个干什么?”   “你像个苦行僧一样生活,每次我以为你已经变了,又发现,你没有变。”   “话太深奥,听不大懂。”   “对不起。”他突然道了歉。   “嗯。”我还是说不出没关系。 第100章   张晨在第二天提出要开始复健,一扫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医疗团队早就准备好了,相应的器械也很快挪到了室内。   于是我在晨跑的时候,总能看到他的双手扶着平衡木,艰难地站着,站不了几秒钟,又摔倒在了地上。   我盯着他看,并不去扶他,他就很倔强地撑着护工的手,艰难地向上撑,希望依旧很渺茫,但他愿意试,就让他试吧,万一,有奇迹呢?   陈安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叮嘱人好好照顾他。我依旧没有将他带在身边或者交给张晨照顾的想法,我太忙了,而张晨,叫他照顾一个实际上没什么关系的孩子,太难为他了。爱屋及乌听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张晨不提,我也不会去问,就让他们两个各顾各的吧。   我这么想着,陈安咯咯地笑了,我忍不住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又想着该去看看爷爷了,我得亲自告诉他,他有曾孙了。   我决定去祭拜爷爷,张晨也说要同我去。他许久没有离开这座大厦了,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临出门前,我看了一眼他白嫩的脖子,亲自拿了一条围巾,绕着他的脖子卷了几圈。这动作我做得自然,张晨却低着头,特自然地亲了一口我的手背,我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他的头发已经快长到肩膀了,看起来很漂亮,我看他也没有剪短的想法。   护工推着他的轮椅,我的手插进了大衣的口袋,下了电梯进了车直接去了九宝山的墓地。   我和张晨一起跟爷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准备离开了,张晨却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又闪躲着我的视线,他说:“我想去看看我母亲。”   他母亲的墓也葬在这个陵园里,但我从来都没去过,张晨这幅模样,我不想叫他难过,就说:“让护工推你过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   张晨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我目送着他离开,翻出了手机,处理一些邮件,但等了四十分钟,人还是没有回来。   张晨母亲的坟墓我没去过,但也知道距离这里大约只有七八分钟的路。   我打了个电话给张晨,能够拨通但一直没人接,又叫助理过去看看,助理离开不到七分钟,就打了电话回来,他急促地说:“陈先生,我没看到张先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去周围看看,洗手间里也去查一圈。”   “好。”   我挂断了电话,叮嘱手下人:“去联系陵园的管理方,封锁陵园的出入口,调取监控录像,找人,快!”   十分钟后,我看到了陵园的监控录像,有人支开了张晨的护工,又推走了张晨,整个耗时不到两分钟。   张晨初始有些反抗,但后来不知道对方同他说了什么,他也放弃了反抗,任由对方推走了。   我报了警,也通知了集团的安保系统,开始搜索张晨的踪影,又给郑东阳打了电话,质问人是否是被他带走。   郑东阳直接喊冤,又说会抽调人手帮我去找。我挂断了电话,手指尖都在发抖,理智告诉我既然张晨放弃抵抗,同那些人离开了,至少生命安全不会出太大问题,但我根本赌不起。   张晨消失了两个小时,又重新出现在了陵园的后门口,一辆车将他的人连同轮椅一起扔了下来,他摔倒在地上,拨通了我的手机号码,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抱歉,刚刚去处理点事。”   “你他妈的在哪儿呢,啊?”   “……我在后门这边,和平哥。”   “等着,别挂电话。”   我将手机塞到上衣口袋里,奔着后门的方向跑了起来,皮鞋初始能察觉出重量,很快就顾不得了,我踹开了虚掩着的门,几乎是立刻看到了张晨,他半坐在地上,甚至冲我挥了挥手,轮椅翻在他身边,比他要狼狈多了。   我这时才察觉出疲累,汗水顺着脸颊流淌,胸口也隐隐发疼,我喘着粗气,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他也抬起手,我们十指相握,我终于抓到了他,他也终于抓到了我。   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晨拉了拉我的手,说:“坐下来歇歇。”   我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竟然就这么席地而坐了,他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手指紧紧地扣着我的,说:“抱歉,叫你担心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谁把你带走了?”   “老太太留下的人,他们带我走,说老太太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一声?”   “他们不让我打啊,还把我的手机拿走了,再说,他们说只要十几分钟就好,谁知道直接开车把我带走了。”   “他们想让你做什么?”   “你怎么不问他们给我了什么?”   “谈得开心会把你直接摔在门口?”   “也没办法,谁让你立刻通过各方面施压了,他们是想找我谈谈,又不是真的想绑架我。”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才不是你的不是,我只是很惊讶,你竟然会那么在意我……”   “在你的心中,我是那么冷漠的人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掳走,无动于衷?”   “好吧,我的错。”   张晨不跟我争辩了,他的脸上带着忍不住的笑,又偷亲了一下我的脸颊,而他亲过的部分,一下子就红了。   我控制不住本能的反应,加上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就干脆站了起来,把人公主抱起,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特别乖,又特别调皮地拿头发去擦我的喉结。   他还是很沉,我也没抱着他走了多久路,就看见了下属。下属找来了新的轮椅,我把张晨放到了轮椅上,才反应过来刚刚可以把轮椅挪正,推着他走——但刚刚脑子里竟然完全没有这个选项,或许是鬼迷心窍。   我向各方说明了人回来的情况,又叮嘱底下人送上谢礼,直接带着张晨回了公司,助理安排了人给张晨做体检,他除了膝盖磕青了一点什么毛病都没有。   我没问他这两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他倒是主动说了说。   “我一直特别不理解一件事,就是老太太那时候为什么救我。”   “母子天性,有什么不理解的?”   “她利用我的时候,可看不出什么母子天性来。”   “现在你知道了?”   “知道了,原来我那个弟弟,跟我不同父,也不同母。”他漫不经心地扔了个炸弹给我。   “……怎么回事?”   “老太太怀孕了,生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难产,孩子出生就是畸形,活了几天就断了气。那个男人就把外面女人的孩子抱了回来,瞒住了她。”   “这么多年相处着,没有血缘,也有亲情。”   “她撞见了那个男人和她儿子和儿子的生母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   “这可真是……”   “老太太这些年替那男人背了不少锅,做了不少事,谁能想到,她也只是他的一个棋子,”张晨用叉子叉了一个草莓,不吃,就盯着它看,“她倒是有脑子,没有当场冲过去,后来知道他们要杀我,就过来救我了。”   “节哀顺变。”我想了想,到底补上了这一句。   “你说她多可怜啊,又多可笑啊,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这话我没办法接,就只能默不作声,张晨终于把这口草莓吃进了嘴里。   “搞了半天,原来是我那个好弟弟想弄死我。”   “嗯?”   “我那个好弟弟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撺掇着那波人想弄死我。”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老太太留下些人,叫他们狗咬狗。”   “……”这答案还真是出人意料,“所以他们找你干什么?”   “误以为我是被你囚禁折磨的小可怜,想救我出来,再让我重新进漩涡里,跟那些人去争斗。”   “那你怎么想的?”   “我是疯了,才放着舒服呆着的日子不过,去劳神费力当苦工。”   他气鼓鼓的脸真可爱,我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倒也乖,任由我捏着。   过了一会儿,张晨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又说:“老太太留了些钱给我,明天都划给你。”   “你自己也留着些,用不着都给我。”   “我靠你养着的,钱不给你,还能怎么用。”   “你就不怕,我把钱拿走了,哪天不养你了,让你流落街头?”   “那也是我的命,”张晨答得倒是坦然,“我这辈子都欠你的,你想怎么对我,就这么对我。”   我抬起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说:“我有想过,该怎么折磨你。”   “嗯?”   “把你锁在郊区的别墅里,想起来的时候就玩弄几天,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丢在一边。我在我的衣服上喷上别人的香水,沾染上红色的唇印,叫你以为我养了很多情人,让你也痛苦不堪,但又无法逃离,只能任由我折磨你。”   张晨的表情有了些许的变化,他抬手捂住脸说:“你就不会真的出轨么?你伪装的那些伎俩,万一骗不过我,不会很尴尬么?”   “……我可能做不到,”我很认真地回答他,“倘若我有了新的对象,决计不会和你在一起,但如果我同你在一起,我接受不了同其他人太过亲昵的关系。”   张晨抹了抹脸,又说:“除了这个呢?”   “大概就是沉迷工作不回家吧,也不去见你。”   “……”张晨沉默地看着我。   “你一个人呆在家里,我也不让你出去玩儿,很少看你,冷漠地对待你。”   “那我会去找你,我总有法子见到你,你心软,我就天天撒娇缠着你。”   “……你会这么没下限么?”   “会啊,你都不理我,我还要什么面子,里子都可以不要了。”   我沉默着不说话,一时之间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就总说你变老了变丑了,也不碰你,就很嫌弃地看着你。”   “那样啊……”张晨这回倒是认真地思考了,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那我可能会选择去死吧。”   “这么夸张?无论我出轨,还是囚禁你,甚至对你冷暴力,你都不会想去死吧。”   “可是你喜欢的只有我的脸啊,如果我脸都变丑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吧,你连喜欢都不喜欢我了,我还是去死吧。”   “……”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无言以对。   “我当年勾引你上床,靠的就是脸吧,如果我长得不好看,你会跟我滚上床么?”   “……”竟然没办法反驳他,毕竟我也不知道,如果张晨长得不好看,我会不会跟他纠缠到一起。   张晨放下了手,露出了他那张依旧很好看的脸,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总会有一天,我白发苍苍,容颜不再,那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去狗带了……”   “瞎说些什么,不会有那一天的,”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我又不是只看脸的。”   “那我这个人,除了脸,还有什么可看的么?你一直喊我人渣,从年轻的时候喊到了现在。”   “……总之,不会不要你的。”   张晨伸出了手,弯曲着中间的三根手指,扬起了小拇指:“拉个勾。”   “幼稚。”   我这么说着,还是伸出了手,学着他的模样,翘起了小拇指。   他的小拇指勾起了我的小拇指,用力摇了摇。   他说:“拉勾。”   “上调。”我抬起了大拇指压上了他的。   “一百年不许变。” 第101章   今年集团的盈利额又突破了历史,董事们和颜悦色,股东代表满心欢喜,公司员工做事的效率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李婉婷找我约稿,我不可能不给她这个面子,就答应了她。采访当天,张晨难得起得很早,美容师和造型师提前一天已经来过了,发型定过,衣服挑拣过。   张晨洗了脸,又开始折腾那些瓶瓶罐罐,连手指尖都精细地修整过,我眼见着他选了十分钟的色号,最终抽出一支,只沾了少许,又用棉签一点点晕染开,他抿了一下嘴唇,唇色变得极为自然。   “帮我把第三排倒数第二个香水瓶拿来。”   “……我和李婉婷一点事都没有。”   我这么说着,还是伸出手,把那个水晶瓶子拿了下来,递给了张晨,他喷了一点在脖颈处,又撩起了上衣,向肚脐边缘抹了点,他的小腹又白又平,我多看了几眼,又被衣服遮住了。   造型师给他挑了奶白色的上衣,腿上原本只有一条铅笔裤,被我硬逼着在里面加了一条羊绒裤,日常穿的毛绒绒的拖鞋扔在一旁,复杂的靴子套在了小腿上,绑带足足有十六道,造型师坐下来帮他系绑带,他在盒子里挑挑练练,翻出一对耳夹,夹在了耳朵上,偏过头矜持地对我笑:“我好看么?”   我将即将脱口而出的“一把年纪瞎折腾什么”咽了下去,盯着他看了又看,坦诚地说:“特别好看。”   他清脆地打了个响指,说:“男人就没有不看脸的。”   我真不想提醒他,他连自己一起圈进去了。   采访安排在我的办公室,张晨已经叫人搬了个舒服的卧椅进去,色调和他今天的一身特别搭,护工推了轮椅过来,他抿了一下嘴唇,眉眼间有些委屈。   我受不了他这样,向前迈了一步,说:“我抱你。”   他就伸出了双手,我拖着他的臀部和腰身,抱起来了他,他的双腿无规则地撞击着我的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有点心疼,又亲了亲他的脸颊。   橙子和银杏混搭的味道沁入鼻腔,他的眼里是浓郁的爱,我有点想吻他,但周围人那么多,我又不该去吻他。   我把他抱到了卧椅上,造型师递来了毛毯,他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落在地,头枕在柔软的靠枕上,手指尖原本搭了根雪茄,被我强行换成了有着香烟外表的糖果,造型师感觉快疯癫了,张晨倒是乖觉,什么都听我的。   他整个人的状态像是要去拍大片似的。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在我心里是最漂亮最好看的,不必担忧害怕。”   “我哪里担忧害怕了,”张晨用牙齿扯开手中的“烟”的外皮,啃了一口糖,“我就是心血来潮,让你看得更舒坦点。”   我的确是看着舒坦了,甚至想扯碎他身上的衣服,就在这个躺椅上草他。   他看出了我隐忍的欲望,抖着肩膀,笑得花枝招展,大领口的上衣褪下了一点,露出一小截白嫩的肉来,我伸出手,把领子向上提了提,警告他:“别浪。”   他却伸出了手,握着我的手腕,抬起头顺着我的手腕里侧的血管舔了舔。   “只浪给你看。”   我抽出了手腕,抬手虚虚地抓了一把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又闭上了眼,松开了他。   “……等采访结束。”   他眼里晕染了狡黠的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他、可、真、是、个、老、骚、货。   真正到了采访的时候,他反而相对比较乖了。   我和李婉婷严肃地交谈着,他靠在躺椅上,漫不经心地看一本时装杂志,偶尔勾起茶杯,侧头喝一口奶茶。没多说没多做什么事,轻松自在。   李婉婷的目光却频频地看向张晨,到最后忍无可忍地说:“你也是真惯着他。”   我的求生欲叫我保持沉默,不对这句话发表任何意见。   采访终于结束了,摄影师收齐了设备,底下的小助理也退出去了,李婉婷别了下头发,踩着高跟鞋直接向张晨的方向走,我也大跨步冲了过去,本能地害怕两个人起什么冲突。   李婉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了一眼我,又转过头看张晨,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那款耳夹……”   张晨抬起手,捏了捏耳垂,露齿一笑:“全球限量一件,和平哥给我买的。”   “真特么的……”李婉婷看起来比刚才更生气了。   “妖、艳、jian、货。”张晨补了后面的四个字。   “陈和平,你就惯着他……”   “我男人,当然惯我啦。”   “老娘已经嫁人了,孩子都有了,我也有男人惯着我。”   “哦,”张晨的表情立马变了,特别乖巧可爱,“姐姐,祝你家庭幸福,生活美满。”   “滚!我比你小!”   我站在一边,根本插不上话,似乎也不用我来拉架什么的。   李婉婷拍了一会儿胸,勉强把这口气咽下来了,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扔向了我,我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   “给你们这对狗男男的红包,不厚,老娘没钱。”   “谢谢美女,”张晨抬起了手,像招财猫似的挥了挥,“欢迎下次再来。”   我伸手拍了一把张晨的头,充作警告了。   “行吧,你们爱在一起就在一起,”李婉婷过了一会儿,又挤出了一句话,“我走了,孩子快下幼儿园了,早上跟我说,叫我下午一定要去接他。”   “我去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下去就行。”   我不再坚持,目送着李婉婷离开了。   “呵,”我看向了张晨,他撩了撩头发,“秀不了脸就会秀娃了。”   我有点受不了他这样,怼了他一句:“你要能生你也秀。”   “问题我生不了呀。”张晨抬起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我发觉他手有点抖,问他:“怎么了?”   “没事儿……”他的声音带着笑的,我却皱起了眉,将他的手硬扒下来,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水。   “怎么回事?多大点事,哭什么?”   “我……我控制不住,”张晨的手攥紧了毛毯子,青筋狰狞地显露在表皮上,“等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去看医生?”   “不去……”   “你这样不行……”   “我说了我不去!”张晨喊了这一句,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缩成了一团。   我把他抱进了怀里,让他枕在我的胸口上,又用丝巾帮他擦脸上的水:“那叫医生过来看你,好不好?”   “不好……”   “我陪着你,让医生过来看看,给你开点药,好不好?”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尽可能放缓了语气。   “我不要……”   我深吸了口气,撂了句狠话:“听我的,不然把你扔回到别墅里,你别想见我了。”   他眨了眨眼睛,泪水弄糊了妆容,这回倒是会说“好”了。   我抱着他,伸手顺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闭上眼,睡着了。   我将他放回到卧椅上,叫人去联系精神卫生科的医生,想了想,又叫人联系心理医生,我也不知道哪种途径能帮张晨,索性都请来听听。   我处理了三个小时的公务,张晨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看起来精神多了,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微微蹙起眉。   “我又有点不正常了?”   “有点,下午预约了医生,你去看看。”   “哪方面的?”   “精神卫生科的,还约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从我这里套不出什么话来的。”   “那你就自己挺着?”   “我能跟你说么?”   “说呗。”   “我怕我说了,你会嫌弃我。”   “你干过让我嫌弃的事不止一件两件,现在我不是还养着你么?”   张晨笑了起来,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我签完了手上的合同,将钢笔旋进笔帽里,顺手把笔扔到了桌面上。   “说吧。”   “我生不了孩子。”   “废话,你是男人,当然生不了孩子。”   “不是那个意思,”张晨抬起了手,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捋了捋,“我精子存活率极低,没办法有后代。”   我皱了眉头,说:“早二十年你就告诉我了,老太太不是还带你去国外检查过么?”   “我……”张晨闭上了眼睛,他又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后来生了病么?”   张晨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我……”   “说。”   “我跟那个人的时候,射得太快了,他就让人给我打了一针。”   “打了一针?”   “打了很多针,做了个小手术,”张晨躺在卧椅上,眼睛睁得很大,像一条濒死的鱼,“后来我草他的屁股,他就说……”   “他说什么?”   “你一辈子生不了孩子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别哭了,太难看了。”   “我那时候,笑了,”张晨露出一个无比阳光灿烂的笑容,正常又可怖,“我对他说,我是个同性恋,本来也不会要孩子。”   “你……”你那时候,真的喜欢男人么?   “我对他说,我爱他,我同他接吻,和他**,”他抬起手指,隔着空气描摹着我的模样,“那是我的选择,我怪不了别人。”   “你可以怪别人,怪老太太,怪你弟弟,怪林丹妮,怪任何人都可以。”   “陈和平,你怎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可能还不够心狠。”   “你要心狠一些,我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张晨开始撕开自己的上衣,布料一寸寸裂开,露出白嫩的肉/体,“与众不同太过痛苦,我开始同流合污,没少玩/弄别人的身体,或许最初的时候,我是受害者,可到后来,我晋级成了玩家。”   “的确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我捏起了他的下巴,审视地看着他,“所以,你为什么要勾引我?你已经是个高级的玩家,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在你的路上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我……   “怕你有一天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同我擦肩而过……   “怕你再也不会在半夜的时候扛着我走过雪地……   “怕我失去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松开了他的下巴,很自然地扇了他一巴掌。   我用得力气很大,他的嘴角又渗出了血。   “张晨,你自己在泥潭里,所以就想拉着我一起下去?   “你怎么就不学学好,试着往出爬?   “哪里有你这么做兄弟的,硬要把人往床上带?”   张晨抿着嘴唇不说话,看起来像是我在欺负他似的。   “算了,也怪我意志力不够坚定,明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还跟你搅在一起。”   我递了一个台阶,他就得寸进尺地伸手去摸我的下面,等摸到了,笑得眉眼弯弯。   我压在了他的身上,扯掉了他的外裤,伸手一摸是羊毛的打底,他低声笑,我拍了他屁股一下,将他打横抱起,回卧室去了。   我们在床上厮混了一个下午,我插够了他下面的穴,又去插上面的口,他被我顶得眼角都是泪,却还是乖乖的,用力去吞吐我的欲/望——他吞掉了我的精/液。   他惨兮兮地睡着了,身上都是我留下的青紫印子。我靠在靠枕上,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不是什么好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从最初到现在,我都再清楚不过,可我就是舍不得他,没什么办法。   我原以为,他是我身上的腐肉,忍痛割掉,就会断得干干净净。   却发觉他是我的血,我的命,我做不到将他割离开我的世界。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   我可耻地、不甘地、窃喜地原谅了做不到的我,抱紧了他这个曾经的人渣。 第102章   精神卫生科的医生对张晨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初步的结论是错误服用精神分裂药物后产生的后遗症,给出的建议是继续给药一段时间,等待情况稳定之后,再慢慢断药。   张晨接受了这个结果,并愿意继续服药。   但医生私下里也同我说得明白,尽管服药后大概率会缓解症状,等待情况稳定后也能够缓慢断药,依然会有一定的概率复发,而每一次复发,情况就会更恶劣一些。   医生说前期服药的时候,有一定概率会发生恶心、反胃、困倦、衰弱的副作用,张晨还算幸运,也可能这些阶段,在他疗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都已经经历过了。   他服用着精神方面的药物,同时也在配合着做复健治疗,有时候我工作间歇,去健身室看他,总能看到他要么已经摔倒在地,要么就正在摔倒,他摔得浑身发青,但总是倔强地爬起来,再做一次尝试。   我对张晨的意志力从来都不担心,但有时候还是会有点心疼,就过去把他抱起来,摸摸头。   一转眼又到了新年,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发钱,我也包了一个红包,在除夕的早晨递给了张晨,说:“给你的红包。”   张晨接过了红包,摸了摸,却说:“薄了。”   “哪里薄了,装了两千块。”   “你欠了我十多年的红包,就给我两千块啊?”   我正想问他哪里欠了十多年的红包,又想起当年的往事了,如果我没记错,我那年最后一个红包,给了小田。   我许久没说话,张晨也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对路,低下头,一副虽然我做错了,但是不好意思道歉的模样,我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把这件事揭过了,说:“一会儿给你再补个大的。”   “补个大的?”   张晨伸手抱紧了我的腰,特别乖巧的模样。   新年终于得了八天假期,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爱动弹,张晨折腾了两个半小时的脸,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在赚钱玩儿。   嗯,赚钱玩儿。我之前给他划的钱,现在已经翻了一翻,天知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赚到钱,就把钱全都转回到了我的账户里,手机一扔,躺在床上钻到我怀里。   我那时已经半睡半醒了,本能地抱住了他,说:“晚上吃点什么?”   “你能给我做点什么么?”   “我得有几年没做过东西了。”   “想吃红烧肉……”   “做不好怎么办?”   “想吃。”   “……成吧。”我闭着眼睛答应了他,很快唇上多了两片温热,他偷偷亲了亲我,又仗着我困得迷糊,想要溜走。   我睁开了眼睛,翻身压住了他,说:“撩了就跑?”   “撩了才不跑,你给我做肉,我就只能肉/偿了……”   他最后一个字隐没在我的唇里,我们唇齿相依,重新滚做一团。   大年初一,终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极大,从楼内的窗户向外看,满目银白。   张晨还在做复健,已经摔了今天的第三十八次,也不喊疼,大概是摔皮实了。   他自己推着自己的轮椅,到了我的身边,透过落地窗看向外面,说:“我们出去看看吧。”   我想说外面冷,又想说外面没什么可看的,但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还是说:“好吧。”   这种天气离开大厦可不太容易,我给张晨套了一层又一层,直接裹成了球,推着他进了楼梯——大厦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放假回家了。   电梯直达停车场,已经能隐约感受到冷意,等推出了停车场,凛冽的风卷起雪花扑面而来——天气可够冷的了。   张晨却扯下了厚实的围巾,笑着说:“下雪了。”   我“嗯”了一声,又向后扯了些,好叫他的轮椅不必沾上雪水。   我们在通道口呆了一小会儿,张晨说:“好想和你打雪仗啊。”   “那是孩子们才会做的事吧。”   “想变成个孩子,就什么不必去想了。”   “孩子也有孩子的苦恼,你小的时候,一定在盼望着自己长大。”   他想了想,说:“还真是这样,看来是很傻X了。”   “孩子们都盼望着长大,因为不知道长大之后,有很多困难的事在等着他们。”   “谁让我们是人呢,人总是苦恼多过快乐的,对吧?”   张晨今天好像格外感性,我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说:“看够了么,该回去啦。”   “好吧,我们回去吧。”   我推着他往回走,张晨突然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我还能呆在你身边,一起看看雪花。”   “你今天吃药了么?”   “吃了,谨遵医嘱。”   “那怎么突然这么矫情了。”   “我只是想起些往事。”   “比如说?”   “比如说你当年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鹿市,我在过年的时候无家可归,那天也下着这么大的雪,我开车去了景山公园,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之后还要发个朋友圈。”   “原来你看到了啊……”   “嗯,我看到了。”   张晨就不说话了,我想了想,又说:“那时候你和我已经分开了,你娶了妻子,我去了鹿市,我们离得那么远,没办法去找你的。”   “倘若我没有娶妻,你没有去鹿市,我们只是分开了,那你会来找我么?”   “我也不知道,只有在那个情形下,才能有答案。”   “你还是老样子,连句情话都不会说。”   “我不爱骗你的。”   “我那时候差点就冻死了。”   “嗯?”   “公园卖门票的老大爷,惦记着我进去了没出来,在雪地里找到了我,”   张晨说得很平静,我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他蹭了蹭我的手心,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一点点滴,那时候我就知道,除了你,没人会管我的死活的。所以啊,就算你再嫌弃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我离不开你。”   “我没有嫌弃你,”我吐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只是以为,离开了我,你依旧能过得从容自在。”   “不可能的,”张晨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他像是哭了,“即使我没有出车祸,离开你与我而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我伸手去摸,摸到了温热的泪,烫在我的手心,暖起了冰凉的血。   我听到他说:“陈和平,我爱你,比你想象得多得多。”   我听到我回答他:“谢谢。”   张晨就不再说话了。   我推着他缓慢地向前走,正好看见有车打了后车灯,应该是倒车出来准备离开停车场,我向旁边让了让,并没太在意。   说实话我脑子有些乱,张晨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并非无动于衷,但又仿佛隔了一层,当年的苦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张晨的话得打折扣去听,但他的话总能戳中我心脏里最柔软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我不想交付感情,让自己变得脆弱,但又忍不住对他更好一些,怪他太过美丽,怪我心不够硬。   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看到骤然变大的车灯,耳畔是汽车独有的轰隆声和张晨的惊呼声。   我的身体越过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张晨的轮椅重重地向外推了出去,下一瞬,剧烈的痛苦席卷全身,我感受到了血液自体内喷薄而出。   停车场的顶灯变得模糊,满目都是血红——我坠入黑暗前,仿佛听见张晨的哭声。   “喂,陈和平,如果你坐着副驾驶的位置上,迎面而来一辆车要撞我们,你会选择救自己,还是救我?”   “我不知道。”   “你怎么这么说?”   “事情没到那个地步,我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做。”   “行吧,你好歹没骗我,不像我前男友,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真到了意外发生的时候,巴不得送我去死,给他挡命。”   “人的本性都是让自己活,你也怨不得他。”   “陈和平,就你老好人。”   “张晨,即使是我,也不能打包票会救你,你还是少得罪些人,省得再遇到这样的事。”   “啧,你管我啊……”   我倒是想不管他,但我终究控制不住。   我分明不像年轻时那般喜爱他了,但当我意识到危险发生的时候,本能叫我选择救他。   -   -   -   -   -   “滴答、滴答、”   像血液在缓慢地淌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   像点滴的药液滚入血管中。   “滴答、滴答、”   像心跳监控仪在正常工作。   我闻到了清凉的气体,双眼却紧紧相黏,用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   酥麻的疼一点点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的灵魂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曾无惧死亡,愿意冲在最危险的前面。   我曾期待死亡,清算这繁杂的一生,叫爱恨归于平静。   但此时此刻,我由衷地感叹,活着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   无关任何人,无关任何事,只是活着,足以欢欣鼓舞,未来尚有数十载,能够继续虚度。   我听见了极轻的轮椅滑过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重,熟稔得仿佛刻在灵魂尽头。   我的右手被那人握住,轻轻的、颤抖的,冰凉的吻落在了我的手背上,连同冰凉的泪水一起。   我听到他说:“陈和平,你怎么还不醒。”   但我动不了,也回应不了他的话。   “陈和平……我求你醒过来。”   他的泪越来越多地淌在我的手背上,哭得也越来越大声,他趴在了我的大腿上,崩溃了一般。   “和平哥……我离不开你,我离不开你……”   我猜他现在一定很难看,我喜欢看好看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拼命地尝试睁开眼睛。   我将那归咎于他哭得太难听了,吵得我脑仁疼,所以,当我终于睁开眼睛,能够勉强挪动嘴唇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哭丧了,真难听。” 第103章   哭声骤然停止,张晨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脸色很苍白,黑眼圈却很重,偏偏眼睛还是布满血丝的红,这样的确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我偏偏挪不开眼。   “你……你醒了?”   “你可以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梦。”   张晨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去掐自己,反倒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胳膊,又挪动轮椅,摸了摸我的脸,我实在没什么力气,就只能任由他摸着,说:“公司怎么样了?”   “你刚刚醒来,先不要去想这些。”   “不想这些,恐怕没办法好好休息。”   “吴铭从国外紧急回来了,暂时控制住了大局。”   “他怎么回来了?”   “我通过吴清飞喊他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亲自接手,律师团没有联系你?”   “他们在你抢救的时候就赶来了,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也立了个遗嘱,等你死了,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扔给我。”   “礼尚往来,仅此而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想离开这间医院,”张晨闭上了眼,颤抖着唇,“我不想离开你。”   他这个回答太超纲了,超过了我刚刚设想的所有的答案。   “张晨……”   “嗯?”   “你这样不怎么聪明。”   “我这辈子的傻,好像都用在了你的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了我的大腿上,但我也动不了手指去摸摸他,抱抱他。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我嗯了一声,他就又喊,喊着喊着就没动静了,从平稳的呼吸声中可以辨别出来,他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有多久,大概有一段时间了,他这些日子,过得很辛苦吧,睡吧,睡吧,好好养养精神。   我也闭上了眼,再醒来的时候,手脚恢复了一些力气,医生们在小声说话,夹杂着张晨的声音,我睁开了眼,撞上了张晨的视线,医生开始询问身体感受,我配合调查,做了些检验。   下午时分,吴铭带着几名我在公司的心腹前来见我,出乎意料的是,吴铭甚至还向张晨打了个招呼,我以为这两个人会看不顺眼彼此一辈子呢,就不知道我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这两人竟像是有些交情了似的。   我的床褥略抬高了些,录了一个简短的视频,粗略剪辑后就对外公布了,用来稳定军心。我知晓我已经昏睡了十天,医生说有一定的几率会变成植物人,但可喜可贺,我醒了过来。   大多还是些工作上的事,我简单应对了一些,过了一个小时,张晨就开始过来轰人离开,吴铭自然不干,两个人拌了几句嘴,最后还是我站在了张晨的这边,叫吴铭整理好资料发送到我的邮箱里,等休息一会儿后再看。   “探病”的人离开后,张晨又趴在了我身上,许是询问过医生了,他这次向上爬了一会儿,我能勉强动一动手,就忍不住去摸他的头发。   这样养了三天的病,张晨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跟着我,连我想要如厕,他也从护工的手里拿过尿桶,亲自给我把尿。   他自己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还要去照顾我,我劝过他几次,叫他把事情交给护工,他就不高兴,一不高兴就直愣愣地看着我,仿佛下一秒眼泪就会滚下来似的。   我又惦记着他那隐藏炸弹式的精神疾病,就遂了他的愿,他倒是比我想象中会照顾人,连递来的水杯都是温热的。   多年来的健身还是有些好处的,不过半个月,我就能下地走上几十步了,大部分的公务也重新挪到了我手下,吴铭主动向我请辞,我问他的打算,他说要回国外哄老婆去,据说他老婆有一双极漂亮的手。   借由着这场危机,我彻彻底底清理了一遍管理层,而当时撞伤我的司机在撞伤我后,立刻逃离现场,却被警方在出城的路口处抓获,现在已经移送到检察机关,等待进一步判刑处理。   我没问张晨在我晕死后,他又是怎么联系的警方,怎么将我送到了医院。无论是我还是张晨,因为出门看雪,那天都没有带手机。他倒是简单提了提,就是脑子空空,也记不清什么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救我。   等我病愈得差不多了,回到公司的时候,才从公司员工的话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据说那一天,张晨半个身子都是血,他发疯了似的喊人,却没想到停车场空无一人,连值班的人员都不在。   到最后,他一个人,将我绑在了轮椅上,挪动着轮椅,一点一点挪到了出口处,又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路上的司机险些以为自己撞见了鬼,却见那个血人跪在了马路中央,厚厚的白雪染上了猩红的血,那位司机也是胆大,停下了车,这才发现,轮椅上还有一个伤者,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他好不容易把快死的我解下来,再一看,张晨也不行了。   我们是一起进的医院,张晨很快就醒来了,哆哆嗦嗦地挪着轮椅也要在急救室门前等我,急救室的大门终于被推开,他等来的却是我昏睡不醒,可能会变成植物人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但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条,连股价都没有很大的波动。   我得承认,张晨非常厉害,各种意义上的那种。   但这个非常厉害的张晨,却在我回到公司后,又变成了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软骨头,连着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每天唯一能勾起他的事,就是等我空闲的时候,把我拐到他的床上,同他抵死缠绵。   我拍打着他的臀部,笑骂他总爱发/骚,他总是夹得更紧一些,再痴痴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春天终于悄然来临,又到了开大会的时候,我开始抽空弄提案,张晨很乖地不去打扰我,他最近喜欢上了做各式点心,没少浪费材料。   我刚刚写好了四页文档,就听见了熟悉的“叮咚”声,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脖子,香味顺着厨房蔓延到了起居室,张晨将装着点心的小盘子放在大腿上,推着轮椅过来了。   “这次又是什么?”   “巧克力曲奇。”   他把小盘子递给我,我伸手夹了一块塞到嘴里:“很不错。”   “再吃一点?”   “太甜了。”   “那我吃了。”   “太多了,你得控制饮食。”   “我又吃不胖。”   我看着他纤细的腰,不得不承认了他这句话,只好说:“那也少吃一点。”   他点了点头,又过去摆弄新的花样了。   春天将近的时候,他对做甜点失去了兴趣,不知道怎的,又开始喜欢在网络上写一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骗得小姑娘们嘤嘤嘤地哭着流眼泪。   我也想看他写了什么,但他无论怎么说,也不让我看,连笔名都瞒得很紧,我只好随他去了,只在他码字太多的时候,强行拽着他的轮椅,把他脱离开键盘,叫他同我一起去做些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   他依旧没放弃复健,腿已经有了些知觉,但他自己也渐渐明白过来了,这双腿想恢复成以前那样,是绝无可能了,最好的结果就是能站起来,勉强走些路,他倒是接受良好,只说,就当是年轻的时候作孽太多的报应,他愿意用这一双腿,换下半生过得安安稳稳。   他倒也是乖觉,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带他回来,又为什么不爱同他计较些事。   秋高气爽的时候,我推着他的轮椅,回了一次母校,图书馆已经彻底重修好了,但那一盏路灯竟然还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他就坐在那里,让我给他拍张照片。   我先站住拍了一张,想了想,又蹲了下去,自下而上地拍了一张,那张照片里,张晨微微仰着头,竟然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向我伸出了手,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抱抱你。”   我将相机递给了身后的助理,弯下腰抱住了他,他枕在我的肩头,又伸出了手。   “你在干什么?”   “接一片落叶。”   “接到了么?”   “你抱得太紧了,没有接到。”   “算是我的错,”我低声地笑,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耳垂,“喊我声哥,我带你去找落叶。”   “哥!”   “再喊一声。”   “和平哥……”   他喊得我都快硬了,我捏了一把他的脸,说:“够了。”   我松开了他,他显然有些怔忪,我又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才背过身,弯腰半蹲在了他的面前,说:“上来,我背你走。”   “陈和平,你可不是二十岁了。”   “就你那点身板,我七十岁也背得动。”   “你确定你okay?”   “上来。”   张晨啧了一声,伸手环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后背一沉,他趴在了我的身上,我伸手将他的双腿固定在腰侧,再缓慢地站直了腿,略抬起了后背。实话实说,张晨还是挺沉的。   我背着张晨,助理推着轮椅被我留在原地。   我迈过了林道的边缘,踩上了松软的银杏树叶上,斑驳的日光若隐若现,风吹过,落叶唰唰,飘然而下。   我背着他在林木中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还不接树叶?”   “想在你的后背上多躺一会儿。”   “我得说句实话,你很沉的。”   “沉你还背?”   “是为了让你接树叶。”   他忍笑忍得很辛苦,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后脖子上,有一点痒。   “你帮我接一片树叶,我们就回去吧。”   我听他这么说,又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就空出一只手来,去接树叶,等手上有些重量的时候,才发现抓到了不是一片,而是两片,这两片树叶挨得太近,根部都长在了一起。   张晨低头也看见了,说:“它们也是有缘,一起生,也要一起死。” 第104章   我原本想把这两片树叶分开的,听他这么说,索性就一起拿着了。我们回到了主路上,张晨重新坐在了轮椅上,一行人回公司了,等回到公司没呆多久,照顾陈安的人打了电话过来,说小孩子稍微有点烧了。   我换了衣服,准备过去看看,张晨喊了我一声,说:“我能一起跟着去看看么?”   “你走路也不太方便,呆着吧,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看。”   他就不说话了,我急匆匆地下了楼,司机将我拉到了陈安的住处,小孩子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我到的时候,医生已经处理过了,烧退了一半,但我看他皱着眉委屈巴巴地睡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抱了抱又亲了亲,一眨眼,就到了半夜。   助理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睡下,我刚要答应他,不知道怎的,想起临走前张晨问我的那句话,那时我忙着出门,没有看他的表情,莫名有点担心。   我叹了口气,说:“我今晚回去,你们照顾好陈安。”   车子重新开回了公司,我下了车,坐电梯直接到了房间,拧开门的时候,却发现室内一片漆黑,黑暗中,有淡淡的烟草味沁入鼻腔。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开灯,而是放低了脚步声,顺着烟味传来的方向走——我看到了张晨,他背对着我坐在轮椅上,眼前是巨大的落地窗,和万家灯火。   我离他很近很近,他却恍然未觉,过了一会儿,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在黑暗中发声:“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没问他为什么抽烟,他也没问我为什么回来。我们之间并不能做到彻底的推心置腹,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譬如我没问他是怎么和吴铭和谐相处的,他也没问我为什么很少带他出去。我们一直在试图搅拌的糖浆,在这一瞬间的凝固停滞,变得冷硬起来。   张晨吸了一口气,说:“你抱抱我吧。”   我没有抱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和他所看到的一样的灯火。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轮椅缓慢滑过的声音,张晨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我的身边,伸出手,环住了我的腰,说:“你像是很不开心?”   我对他的敏锐习以为常,于是问他:“刚刚你在窗边,在想些什么?”   “在想你,在想你年轻的时候等着我,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那并不一样。”   “嗯?”   “我知道你会去找别的人,但你知道,我不会。”   黑暗模糊了表情,给了彼此一层心知肚明的伪装,有些话似乎也可以掰开了说,假装并不担心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和困扰。   年轻时名为炮/友的关系,于我而言是束缚,于他而言却是解放,我不愿意在他的身上投注多过的情感,但他离开我爷爷的房间,笑着同我告别的时候,我总是难以遏制不该滋生的念想。   瞧,他走了,他即将和一个我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接吻、上床。   有时候也希望有一个橡皮擦,能够把一些过往回忆全都清除干净,那便可以毫无芥蒂、单纯开心地过接下来的日子,而不必偶尔叫记忆翻滚出来,呕得心头滴血。   张晨一直没说话,他聪明得很,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索性就不说了。   我又想,我同他计较个什么呢,他的腿已经废了、精神岌岌可危、年纪大了又几乎身无分文,而我还是有些喜欢他的,糊里糊涂,这辈子就过去了。   你看,张晨也没有那么差,他对我好极了,甚至前些日子那么拼命地救我,他变得乖巧、顺从、可爱、黏人,叫人很容易喜欢,我还要强求什么呢?   我可能只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自己没有碰到一个相爱的人,始终如一、相依相伴。   不甘心自己走上了母亲的老路,为一个人渣磋磨了大半生。   不甘心张晨不是曾经的模样,而我又偏偏离不开他。   做个好人,可真是太难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张晨的头发,说:“下辈子不想跟你一起过了。”   张晨没说话,伸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放出了我垂软的性/器来,他的舌头舔上了它的顶端,一点又一点,讨好地吞了进去。   我冷眼看他发/骚,又忍不住沉溺在他的唇舌里,欲/望在过于狭小的窄道里肆虐,他的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水,却顺从地任由我玩儿,腥/甜的精/液被他吞得干干净净,我产生了微不可查的、报复似的快感,但很快压了下去。   他把我下面的欲/望重新塞了回去,拉上了裤子的拉链。   我向他伸出了手,手心向上,我说:“给我一根烟。”   他沉默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递给了我,我伸手夹住了这根烟,不吸,就看着火光一点点地向上燃。   在香烟燃尽之前,我说:“明天带你去看看陈安。”   “陈和平,你在怕什么?”张晨略抬起头,看着我,像是单纯不解,“那是你儿子,我不会伤害他。”   “我不怕你伤害他,我怕你带坏他。”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坏?”   “你什么时候好过?”   张晨偏过头,“切”了一声,又说:“放心吧,我不会带坏他的,再说,那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么?”   “正因为他不知道,才要好好教,不让他走上歪路,要让他当个好人。”   “可是陈和平,你当了一辈子的好人,你不累么?但凡你有一点坏,就不至于过得这么苦。”   “但凡我有一点坏,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舒坦了。”   张晨没有反驳我这句话,只是伸出手,去抓我的手,我任由他抓住了,他就满足地勾了勾嘴角。   “谢谢你。”   “不必谢,我对你如何,说到底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张晨拉着我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胸口,像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哪一天你后悔了,你就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的,”我答得倒是很认真,“为了你毁了我自己,不值得。”   “那你会对我不好么?”   “你想我怎么对你不好?”   “你之前不是都设想过么,还跟我说过。”   “我那时选择放弃了,之后也不会做。”   “我有时候,反倒希望你能对我不好些,你心里的伤埋得太深,我看着,会心疼你。”   “你说得很好听,但这些伤,分明是你一刀刀捅进去的。”   “我后悔了,”张晨攥紧了我的手,像是在害怕我将它抽出来,“陈和平,我后悔我年轻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好。”   “那也没什么用处,没办法让时光回转,重来一次,”我叹了一口气,有点无奈,更多的是释然,“没办法跟你计较这些,越计较越心烦。”   “你可真是个好人。”   “我以为这句话是在骂我傻X。”   “所以,你还希望你儿子以后是个好人么?”   “希望啊。”   “他以后会遇到很多像我这样的坏蛋,会受到很多的伤害,说不定会像你一样难过得偷偷哭。”   “我没有难过得偷偷哭,”我反驳了这一句,又觉得不如不反驳,“我会好好保护他的,叫他走的路尽可能顺一些。”   “可你无法保护他一辈子,总有些路,要叫他自己走。”   “那就只能让他走,我希望他是一个正直而坚强的好人,坦坦荡荡立在这世上,做什么事,但求四个字,无愧于心。”   张晨就又不说话了。   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可怜,没人教过他完整的道理,他童年固执缺爱,少年的时候刚刚向世界敞开心扉,又遇到了那些事,过早地卷进了权钱与美色里,浑浑噩噩不知黑白。   但他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了,从里到外都是黑的,我并不认为数年的监狱生活,会叫他明白什么是对的。他的世界里有他独有的规则,这个规则早就已经固定了,并不会随着外界的影响而改变。   叫二十多岁的张晨收敛自身,专心爱一个人,想想都绝不可能。他那时候在人生的最高处,肆意妄为惯了,也足够心狠心硬。   有时候我在想,有那么多的机会,我会同他走上完全不同的路,老死不相往来,我竟然怎么也抓不住。无非是他死缠烂打,而我又不够心硬,也只能说一句孽缘。   时针已经划过了两点,万家灯火也灭掉了大半,我推着张晨回了房间,抱着他陷进了被褥里,他在这个夜晚格外粘人,死死地缠着我,轻声说着腻人的情话。而我在他的情话里,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梦中。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迟了些,吃过了早饭,张晨就给自己找出了围巾和帽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眉心,只得说:“走走走,现在就走,还不成么?”   小孩子的病刚刚好一些,还有些恹恹的,张晨伸手抱了抱,又小心翼翼地亲了亲,陈安也不怕生,他好像对谁都一样的态度,没有过分亲昵的,也没有过分生疏的。   张晨抱了一会儿,我把孩子从张晨的手里抱了出来,刚晃悠了两下,就听孩子哭了,保姆轻声提醒,说:“可能是尿了。”   “是得换尿布吧?”   “是啊,您递给我就好了。”   我抱着孩子,犹豫着要不要亲自给他换个尿布,却听见张晨说:“我来给他换一个吧。”   “很脏的。”   “我得给他换一个,以后孩子大了,我也有得说。”   他都这么说了,我就把孩子放了下来,叫他来做。   他做得很细心,脸上一点厌烦的情绪都没有,湿巾擦了好几遍秽物,又换了个干净的。   “陈和平。”他轻声地喊我。   “怎么?”   “你儿子总放在外面也不是个出路,咱们住的地方足够大,把他抱过去吧。”   “孩子还小,我又太忙了。”   “保姆跟着一起过去,再说,我也很闲,能帮忙换个尿布。”   “你觉得你能和这个孩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怎么不能,你放心,我不会带坏他的,或者你先让我们相处试试看,不合适,再把他送回来。”   “他一个孩子,能说什么合适不合适。”   “我不会虐待他的,我还想着好好养他,以后等他长大了,不会嫌弃我把我撵出去。”   “你想得可真多,有我在,他怎么能撵你出去?”   “再过二十年,我年老朱黄,你也该退休颐养天年,到那个时候,你不听他的,还能怎么办?”   “他如果敢那么做,我打折他的腿。”   “你现在这么说,我听着特别窝心,”张晨笑得眉眼弯起,话语却很凉薄,“但人心易变,总有很多的不得已,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成为你心中最重要的人。”   我想反驳他,又意识到没什么可反驳的,血浓于水终究不是一句假话,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我还能有多少次,能够在大半夜的时候离开孩子,转过头再去找张晨。   如果他们能培养出一些感情来,总归会避免可能发生的很多事。   于是趁着冬天还没有来临,陈安小朋友入住到了大厦里,张晨也从张人渣进化成了张爸爸,每天开始比较奶粉和辅食的营养成分,沉迷换尿布和教孩子说话。 第105章   年底又要出一次国,大概要呆上半个月,我问了问张晨的意思,他选择在家带孩子,不准备跟着我去了。   他总抱着陈安,身上也沾了一点奶香,头发也精细地扎了起来,脸上的护肤品都换了一套,怕孩子亲他吃到什么有害的物质,倒真是一副好好养娃的状态。   临走那天我们折腾了大半夜,他趴在我身上躺了一会儿,又摸了手机给保姆发了条微信,没避讳我,我看了一眼,是在问安安睡着没。   保姆迅速地回了两个字,睡了,附赠一张宝宝睡得安心的照片。   张晨就很满足了,放下手机去咬我的胸口的凸起。   我哭笑不得地揉了把他的头发,说:“怎么学陈安,还要吃奶不成?”   “没得吃,过把干瘾。”   “胆肥了你。”   “我胆子一直很大,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我捏了一把他的鼻子,说:“真的不跟我走啊?”   “不走,我腿不行了,过去也是住宾馆的,国外的风景也没什么可看的,年轻的时候都看遍了。”   “也别总呆在房间里看孩子,想出去的话多带几个人,也可以出去转转。”   “我不出去。”   “为什么不出去呢?”   “怕路上碰见个长得过去的人,被人拍了照片,回头惹你不开心。”   “你这话说的,”我想了想,还是把那句我不是这样的人咽下去了,反倒是说,“真乖。”   张晨就笑了起来,亲了亲我的胸口,说:“我乖乖的,等你回来。”   第二天临出门前,张晨递了一盒甜点,都是他亲自烘烤的,说:“路上吃。”   我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颊,说:“好好照顾自己。”   国外的事情一切顺利,只是商业谈判过后,跟着当地的商人去体验了一把赌场,又在赌场遇到了一个熟人——Paul。   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也很小,偶遇也算不上有多意外。   Paul比张晨大几岁,却也看不出什么年龄感来,风/骚又艳丽,正笑着坐在一位赌客的大腿上,帮忙打牌。   可能是我看的时间有点长,陪同的赌场人员介绍了几句,大致意思是,Paul正在为赌场工作,年纪虽然大了点,技术还不错。   这个技术可能是指坑钱的技术,也可能是指别的什么技术,我没再问,收回了视线。   说来也奇怪,我以为我的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应该是他和张晨的纠缠在一起的情景,没想到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骗了张晨八千万。   八千万,好大的一笔钱。我倒没有什么报复他的想法,虽然觉得Paul做事不太厚道,他跟张晨的时候,张晨没少给他钱,钱色交易一场,犯不着最后做得那么难看,哪怕卡里留个十万块钱,张晨也不至于过得那么惨。   我没有去报复他的想法,他却来招惹我了,接着倒酒的机会凑到了我的身边,像是有话要同我说。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安保把他扯出去。   Paul倒了一杯红酒递给我,我没有接,他笑着一饮而尽了。   我同他将十来年没见过面了,最后一次见,还是去酒吧里捉奸的时候,严格意义上也不能说是捉奸,应该说去围观张晨第N次撒谎被拆穿的现场。   我对Paul也没有过什么憎恶和仇恨,因为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并非他勾引张晨,而是张晨喜欢他。   况且抛开偏见去看,Paul长得很不错,人也很有趣,就是人品不怎么样。   我想了想,用中文问他:“八千万你花了多少了?”   “花光了,还欠下了不少债,”Paul答得倒很顺畅,面上也见不到多少难过的情绪,“这不,在赌场卖身还债呢。”   “我看你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还好,做惯了。”   “你到我这边来,想做些什么?”   “同你聊聊天,我很久没有遇到熟悉的人了。”   “就这样?”   “推销一瓶酒,我刚刚开了你没有拒绝,算你的账单了。”   “好吧。”   Paul又倒了一杯酒,抬酒杯灌了一半,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我:“你有张晨的消息么?”   我心思一动,冷淡地答:“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他可能过得不太好。”   “他过得好不好,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了八千万,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消息。”   “这是反应过来了?”   Paul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精彩,连握着酒杯的手都有些打颤。   “你知道拿走了他的钱,他会过得很不好,还要一分钱都不留下来?”   “我也没有办法,八千万也不够还他欠下的债。”   “他是谁?”   “我男朋友。”   “他在哪儿?”   “……”   “你可以再开一瓶酒。”   “在里面的房间里。”   “哦?”   “有人在草他,没办法,他欠得太多,也得挨草还债。”   “所以你为了给你男朋友还债,设下局去害张晨?”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是好人,你也不能这么坑他,好歹他当年对你还不错。”   “哪里不错了,在他眼里,我们都是玩意儿,哄他开心的。”   “张晨那你当玩意儿,但给你钱,让你刷爆他的黑卡,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而你男朋友拿你当爱人,但叫你出卖金主拿所有的身家给他还赌债,最后还要拉着你一起在赌场卖屁股。”   “你说得没错,”Paul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所以我有点后悔了,看到你,就想打听打听张晨怎么样了。”   “他还好,我在养着他。”   “陈和平,你还跟他在一起啊?”这是一句过于熟悉的话,曾经有很多次,我去找喝醉了的张晨,Paul总是要说上这么一句,带着简单的疑惑,和直白的恶意。   “拜你所赐,没有钱的张晨被车撞残了腿,我不养他,他又能怎么办呢。”   “那你可真够下……”   “啪——”   他捂住了脸,却低着头,不敢再说话了。   “去,拿一打酒,记在我的账单上。”   服务员很快端来了酒瓶,我开了一瓶酒,顺着Paul的头顶倾斜着缓慢地向下倒,而他果然不敢躲。   “早就想回敬你一句话了,现在刚好也不晚,”一瓶酒倒空了,服务员递了新开的一瓶,我边倒边说,“我们还在不在一起,关你什么事啊?”   他的脸和衣服上被水浸透了,看着有点可怜,我倒完了这瓶酒,顺手扔在了地上,酒瓶摔成了碎片,再抬头看,周围早就出了一片空地,也注意到一个同样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衣衫不整,担忧地看着Paul。我看他长得挺人模狗样的,眼里的担忧也是真的,可是真够怂的,连冲过来都不敢。   我有点意兴阑珊了,觉得这么仗着权势欺负弱者的自己,实在是糟糕透了,于是转过身,去问赌场的负责人:“这个Paul还欠了多少钱,能给打个折么?”   “五百万。”赌场的负责人会说中文,还挺字正腔圆。   “人民币?”   “欧元。”   “草,你怎么不抢钱。”   赌场的负责人金发碧眼的,给了我一个特别真诚的笑,补了一句:“抹了零头的。”   “让我助理跟你办转账手续。”   “这是一个人的价钱。”   我都快被这老外逗笑了,于是问一直不吭声的Paul:“救你一个行不行?你看你那怂逼男朋友,都这样了,也不敢冲过来吱一声。”   “陈和平,”Paul的脸上都是水,不知道是酒水还是泪水,“我求你,救救他。”   “如果说,我只能救一个人,你让我救你,还是救他。”   “救我……”这话不是Paul说的,而是我刚刚注意到的那个男人说的,他果然是Paul的男朋友。   “我不听他,听你的,纪尘,你来选。”   “难得您还记得我的名字,”Paul,纪尘笑了笑,说,“还是请您送佛送到西,救了我们两个人吧。”   “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什么交情。”   “您是一个好人。”   “好人也不该当冤大头的。”   “那您想怎么办。”   “听说你活不错?你男朋友活应该也不错吧,买你们的屁股,爽一爽,行么?”   “当然行,”Paul看了一眼他男朋友,他男朋友倒是踌躇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就是一千万,太贵了。”   “是太贵了,又是被千人*过的屁股,脏得很,”我理了理袖口的袖扣,说,“开个玩笑,做个好人,日行一善。”   助理很快划过了款,拿回了两份卖身还账的“合同”,我看了看内容,把这两样东西递了过去,Paul没有接,他男朋友倒是接了,还立刻撕得粉碎。   我想,这个道歉应该分量够了吧。   我转身想走,衣角却被人拉住了,Paul的声音很淡,他说:“不是买了我们的屁股么,这就要走了?”   “都说了开玩笑,我对你们没什么兴趣。”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我活很好的,也没有病,你带着套子可以爽一爽。”   我注意到他男朋友的脸已经绿了,有点头疼。   “抱歉,我心理上过不了这个坎。”   “张晨草过那么多人,也没有比我干净到哪儿去。”   “但我喜欢他啊。”   Paul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缓慢地松开了我的衣角,抿了下嘴唇,说:“谢谢你。”   “不必谢,日行一善,哦对了,如果你手里有张晨的把柄,记得清除一下,虽然你留着,也不会有什么用。”   “……好。”   我同客户代表一起离开了赌场,并不怎么真诚地向他们抱歉,他们纷纷表达了谅解,大家看在钱的面子上和谐融洽。   等终于回到酒店,我躺在床上给张晨打视频电话,他接通了电话,陈安的脸一下子露在了镜头里,白白嫩嫩的,正在咯咯笑。   “哄孩子玩儿?”   “孩子在哄我玩儿。”   “想我了么?”   “很想很想你了。”   “提醒你一件事,我今天刷了两千万欧元买下了两个人。”   “最顶级的妓女一晚上只要三万欧元,我不认为你有睡三百三十三次的时间,还要玩儿双飞。”   “你倒是精通行情。”   “你先当着儿子的面瞎说话的。”   “他年纪小,听不懂。”   “那也不能这么说,”他调转了镜头,那张好看的脸占据了整个界面,“所以你买人干什么。”   “碰见了两个人,过得挺惨的,心一软,就救出来了。”   “嗯。”   “就这样?”   “你喜欢的话,花了就花了,还能怎么样?”   “不问我救了谁?”   “你会跟他们上床么?”   “我不会。”   “那就没什么可问的了。”   我吸了口气,莫名有点尴尬:“算是你的仇人吧,Paul还有他男朋友。”   “哦。”   “就哦?”   “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你爱救就救吧。”   “不恨Paul?他那时候威胁你,把你最后一点钱都刮走了。”   “他有多大的面子,值得我恨的,你不提他,我都快忘了这人了,”张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过得知他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我这刚把人救出来了。”   “他那男朋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两个人不分手,Paul过不了好日子的。”   “你知道他有男朋友?”   “嗯,知道,有幸见过一面,劝过一句分手,不听话,我就跟Paul断了关系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想了想,又问,“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性/爱录像带,很多卷。”   “你上了未满14周岁的人?”   “没有,我只草年满16周岁的。”   “那你怕什么?”   “他说要把这些东西都发在网上,顶着陈和平夫人GV的标题,”张晨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可以不在意这些事,但我怕你看到了这些,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张晨是真的很了解我了。   我想了想,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就算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也能第一时间联系上你,叫你为我出头。”   “你脸皮倒是厚。”   “没办法,我弱小、孤单又无助。”   我忍不住笑出声,再一看,他早就笑了。   “喂,陈和平,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很快有多快?”   “非常非常非常快,大概在明天。”   “明天你不是还有行程么?”   “所以你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哦,被你发现了。”   他一脸无辜,狡黠地看着我,而我也生不出气来。   “行程取消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国。”   “提早回来干什么啊?”   “干你。”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张开嘴含了下自己的中指,含糊不清地说:“等你啊。”   我有点窘迫地挂断了通讯,心想张晨可真是——骚得可爱。 第106章   飞机终于抵达了机场,张晨抱着陈安特地赶来接机,我弯下腰抱了抱他们两个,出了机场上车回家。   张晨问我出国的情况,我回他一句一切顺利,他就伸手攥了攥我的手,笑着说:“你好像瘦了。”   我瞥了他一眼,还是说:“没瘦,反倒是胖了一斤。”   “那你看我胖了还是瘦了?”   “你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漂亮还是好看了?”   “你这是选项么?”   “是啊。”   “又漂亮又好看了。”   张晨笑了起来,特别自然地枕在了我的肩膀上。   司机尽职尽责地开着车,甚至没有瞄一眼后车镜,我初始还有点窘迫,但很快就放轻松了。   张晨是我的人,他爱撒娇爱粘人点,也没什么的,是吧?   等车到了公司的停车场,底下人推来了轮椅,我想了想,打横把张晨抱了起来,他还是有点沉,但下了车路也没那么远,很快就进了电梯,我抱着张晨,助理抱着已经睡着了的陈安,直达了楼层,回家了。   家里倒有了些新的变化,原本的木质地板全部换成了柔软的垫子和毯子,桌椅的边角也裹上了一层防护软垫,室内的温度打得很高,外套很快就穿不住了,孩子也睡醒了,张晨叫助理把孩子下来,麻利地给他换了一身薄薄的衣衫,没过几分钟,我就目瞪口呆地看着孩子满地爬了。   “……我这刚走了半个月。”   “孩子一天一个样,学会了爬,就闲不住了。”   “你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我是孩子爸爸,应该的。”   张晨说这句话半点为难的味道也没有,眼里甚至有名为“父爱”的情绪翻滚,我看着却平白有点担忧,于是问:“你怎么这么亲他?”   “你是我男人,陈安是我儿子,我为什么不同他亲近?”他反倒觉得我这么问很不正常似的。   我就不说话了,左右孩子还小,以后再说吧。   张晨哄了一天的孩子,我忙了一天的工作,晚上一起在张晨新买的泡脚桶里泡脚,他的小腿又白又细,因为长期复健终于长出些肉来,看着很好看,我伸手捏了捏,他说:“痒。”   感觉还是有感觉的,就是动弹不得。   我弯下腰,先帮他搓了搓小腿和脚,又把自己的搓了搓,直起腰准备拿毛巾的时候,听张晨喊了一句:“哥。”   “哎,在呢。”   “我爱你。”   “嗯。”   我把自己脚上的水擦干了,又伸手把他的两只脚逐个擦干了,挪出来,拎着泡脚桶倒水,又发现洗手间里多了个小号浴池,应该是给陈安专用的。   等再回房间的时候,正好撞见张晨在咬棒棒糖吃。   “多大了,还吃糖?”   “在戒烟。”   “怎么想起来戒烟?”   “不能让孩子吸二手烟。”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点难以置信,这话是从张晨嘴里说出来的。   “晨儿,你这变化有点太大了。”   “你好多年没喊我晨儿了,看来你特惊讶。”   “嗯。”   “以前吧,总睡不好觉,夜里做各种各样的噩梦。”   “现在呢?”   “现在有了陈安,有了你,夜里就睡得特别安稳,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我听着张晨慢慢地说话,躁动的心也跟着一起平静了,他或许一直处在不安与彷徨之中,我将陈安托付给他照顾,他有了难得的安全感和踏实感,不再那么害怕了。   而看着全心全意照顾陈安的张晨,我心中一直绷紧的弦,也放松了一些,开始试图相信,张晨已经同过往做了割裂,的的确确,是要好好过日子了。   说来也奇怪,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张晨已经表现得那么爱我,那么离不开我,我却总觉得,他在某一天会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我曾在无数次抓住了他的衣角,又转瞬从指间溜走,像那些没有点燃机会、全都扔进垃圾桶的告白蜡烛,像那一对不知道丢在哪里去的婚戒,像监狱里过于安全又过于暧昧的时光。   忍不住给予温情,吝啬给予爱意,到最后只能寄托于时光,磨掉过于深刻的记忆,积攒曾透支的信任。   --   我按下了最后的一个回车键,刷开几道门,进了陈安的房间,张晨果然在,正在举着卡片哄陈安说话。   陈安已经会叫爸爸了,我第一次听他叫的时候,没有特别激动,张晨反倒是转过头,擦了擦眼角,又用双手举起他,亲了又亲,夸他是好宝宝。   有时候我在想,张晨是把他小时候缺的东西,一股脑地递给了陈安,仿佛自己也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弥补。   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陈安就向我的方向爬,我把外套脱了下去扔到了一边,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颠了颠,说:“又沉了。”   “这个体重在正常的范围内的,不用减肥。”张晨特冷静地说了这句话,但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生怕我说出叫孩子控制饮食的话来。   我“嗯”了一声,又抱了一会儿孩子,就想把他放回到软垫上,刚弯下腰,这胖小子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我还没说话,张晨就急切地说:“你再抱一会儿他。”   “好吧。”   我迫不得已,又抱着他站直了身体,这小子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抓我的衬衫,手劲还很大。   我看着也很喜欢,哄了又哄,等到他睡着了,才把他重新放进了他的小被子里,掖了掖被角。   张晨还坐在地上,眼神有点飘,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太想问,只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   他双手环住我的肩膀,枕在我胸口,说:“我刚刚在想你。”   “我就在这里,你想我做甚么?”   “想你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我草你草得比较爽?”   这问题可能比较送命,张晨就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未出口的是什么,无非是我年轻的时候很傻、很天真、很善良,也很爱他。   我不太愿意回过头看,我对不起年轻时候的我。   说好了揭过这页的,就不要再想起提及,不然容易成了祥林嫂,一辈子放不过自己。   我们沉在柔软的床褥中,在黑暗中亲吻相贴,让欲/望操控身体本能地索求更多,短暂地遗忘难言之语。我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扯掉套子打了个结扔到了垃圾桶里,却听见张晨沙哑的声音:“你年轻的时候很爱笑,现在很少见了。”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将他搂进了怀里,叫他的头贴近我的胸口,“管理企业并不需要太多笑容。”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有你和陈安在,我过得挺好的,”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他,“不要瞎想,早点睡吧。”   “和平哥。”   “嗯?”   “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对吧?”   “对。”   张晨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低下头,亲吻他的发顶,轻轻的、小心翼翼的,纵使过往的路千疮百孔、遍布狼藉,我还是想试着同他走下去,死不悔改也好、执拗愚蠢也罢,终究难以放手。   --   我久违地进了厨房,连握刀的手都变得陌生,新鲜的肉块切得有大有小,保姆盯着我看,早就准备好了创口贴。   我幸运地没有切到手指,却被锅里的热油溅到,好在只红了一小块,并不需要涂抹药膏,我按照记忆中的步骤向里面加调料,糖浆里多加了一勺糖,忙活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做出了一盆红烧肉出来,用筷子尝了尝,差强人意,但还能吃。   米饭添得高高的,去陈安的屋里,把我的人抱出来,放在餐桌边,他盯着那一道红烧肉,看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想走的我,说:“你做的。”   都不带反问句的,直接确凿肯定。   “嗯,先松开我,等吃完了随便你抱。”   他听话地松开了手,等我做到他的对面,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夹了一块塞到了嘴里。   “好吃么?”我强做镇定,问得却有些忐忑。   “不是很好吃,但和我印象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吃着还有点想哭。”   “一盘肉而已,有什么可哭的。”   “你做的,不一样的。”   “别煽情了,吃你的,”我夹了一筷子堆在了他的饭碗上,“以后闲下来,再给你做。”   “陈和平。”   “你爱我?”   “不是想说这句。”   “谢谢你?”   “也不是这句。”   “那你想说什么?”   “我不会刷碗的。”   “本来也用不着……”我刚想说用不着他刷,毕竟有保姆在,又猛地想起当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谁做了饭,另一个人就得去洗碗,话语硬是拐了个弯,“我去洗,我做完了饭,该轮到你洗了。”   “我得照顾陈安啊,他刚刚被保姆抱走去喂辅食,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行吧,那我洗。”   “谢谢和平哥,和平哥最好了。”   “张晨,你能不能不卖萌……”   “我年纪又不大。”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把碗筷收了起来,刷碗去了。 第107章   郑东阳被双规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开完新一年的年度工作总结会,第一反应是询问下属有哪些与他所在部门有些关联的项目,尽快向前推进,不要再拖延了,第二个反应才是,他果然被双规了。   当年我做了录音,但一直没下过狠心,再去毁了他,我终究欠他父亲一条命。   但郑东阳的对手并不会看在谁的面子上,对他网开一面,权力的斗争如暗潮涌动,郑东阳这些年手脚不干净,输了当然要承担后果。   他的太太带着孩子私下里联系了我,我出了一笔钱,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但数目足够让她们下半生衣食无忧,权当是还清了郑强当年的恩情。   我独自去祭拜了郑强,他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人死了,意识消散,也就不会再为后事感到痛苦。   说来唏嘘,当年郑东阳在医院里,对上面那些人明夸暗讽,何其风骨,在体系里浸了二十年,却也变得不复曾经。   别说他了,连我也在变,曾经的我认为非黑即白,现在却也会触碰到灰色的边缘,我得时时刻刻打起精神,用陈安为我的言行带上镣铐,才不至于越过边界,踏上违法的道路。   倒是张晨一直没变,我转过身一眼看到了他,他穿着纯白的人造貂皮,内里是黑色的打底衣,端坐在轮椅上,有人为他推轮椅,有人为他打着伞遮着雪。   轮椅滑过薄薄的雪,留下两道黑色的印记,张晨渐渐靠近了我,直到我们之间相距不足一米。   他抬了抬手,后面的人就不再向前推了。   他仰起头,对我说:“陈和平,我现在没办法站起来抱住你,你要不要来抱抱我。”   我低下头看他,不知怎的想起那年在鹿市,漫天飞雪,我下了晚班,就看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抱住了我。   我向前走了一步,钻到了雨伞下,俯下身抱住了他,我身上的雪蹭到了他的脖子里,他喊了一声“凉”,却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竟然在张晨的身上,汲取到一点温暖。   我抱了他一会儿,说:“回去吧。”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也说:“回家吧。”   雪下得越来越大,我和张晨相邻坐在车上。他伸出了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任由他抓着。   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陈安推着学步车,开始摔摔打打地学走路,张晨的腿终于见到一点起色,勉强能靠着墙壁,站上几十秒钟。   他能站起来没多久,就缠着我同他拍照,我想叫他撑着我的肩膀,这样也轻松些,但他不要我的肩膀,也不要我搂抱着他,把陈安塞到了我的怀里,就靠着墙壁,示意摄影师拍照。   他雇佣得不知道是哪里的摄影师,精细得很,按快门不过一秒钟的事,他却要反复雕琢,张晨撑不住,就跪在了地上,我有时能反应过来拽他一把,有时候反应不过来,就只能眼看着他跪倒在地。   他脸上倒是没什么难过的情绪,抹了一把脸,甚至能带着笑的,笑着向我挥了挥手:“你抱着孩子,我慢慢爬起来。”   他不让我扶,也不让别人扶,自己叫人搬来了一个板凳,用手托着撑起上半身,再一点一点直起双腿,靠在墙壁上。   豆大的汗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沾湿了他的头发,摄影师却说:“Perfect.”   摄影师示意我看向镜头,我看了一眼,下一秒就听到了快门咔嚓的声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总算照完了。   张晨也没有太难为自己,说好了,只拍一张。   我把陈安塞到了张晨怀里,把张晨抱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腿实在站不住,我摸了摸他的后背,才发觉后背上全都是汗。   于是一家三口过去看照片,我抱着陈安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张晨却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扭过头盯着我看。   而我竟然从他的眼里看出爱与祈求来。   他当然爱我。   他在祈求什么呢?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嘴唇。   -   有一天早晨,张晨跟我说,有人联系了他的微信,想同他见个面。   “谁啊?”   “你不认识。”   “报个人名。”   “Davy。”   我原本给陈安穿裤子的,听到这人名,直接回了一句:“别去见。”   “为什么不去见,你认识他?”   “你们滚过床单。”   “我跟他没滚过。”   我没回他这句话,把陈安的袜子也套上了,推开门,喊了保姆,说:“带孩子去玩具室玩儿,今天上午别带他回来。”   保姆接了懵懵懂懂的陈安,迅速地离开了。   我转过身锁上门,看着正在床上看着我的张晨,说:“你夸过他活好。”   “我没夸过。”   “夸过,喝醉了酒夸的。”   张晨像是一下子想起来了,就不说话了。   “所以你们滚过没有,嗯?”   “没有,他当着我的面草别人屁股。”   “他想草你屁股,你没让,对吧?”   “那时候都瞎玩儿,谁对谁都没多少真情实感。”   “所以你对我也没多少真情实感。”   “你不一样的,陈和平。”   “没什么不一样的,张晨,我不想跟你吵架。”   “我他妈的也不想跟你吵架,”张晨靠着床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就去见个老朋友,周围一堆你的人,能干什么事?”   “如果你腿没废,周围没有我的人,你说,你们会不会干一炮?”我把我的风度翩翩、冷静自持都喂了狗了,“张晨,你现在还有朋友,当年我那些朋友,不是都被你赶走了么?”   张晨抹了把脸,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他说:“陈和平,我只爱你一个人,就算我腿好了,也不会犯傻再去和人乱搞。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到的谣言,我没赶走你几个朋友,他们是受不了我们的性向。况且这些年,你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   我偏过头,也试图叫我自己冷静下来,但伤人的话还是忍不住向外说:“我也想相信你,但张晨,我做不到。”   “我一直相信你,所以你给李婉婷花多少钱,买多少礼物,帮他的老公什么忙,我从来都不管。李婉婷他爸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半夜醒来,打电话安慰了她大半夜,又派了人去帮忙,那一夜我都没睡。”   “我和李婉婷是要好的朋友。”   “李婉婷那么喜欢你,喜欢到结了婚都愿意向你递林丹妮的消息,生怕我和你继续在一起,这就是你要好的朋友。”   我叹了口气,说:“以后我会注意同她保持些距离,你要去见人,就去吧。”   “我早就推了,说不见了,就是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   “晨儿,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平静了,非要找点刺激的逗我玩儿?”   “我就是想看看,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你怕是更年期提前了,要不就是旧疾复发了。”   “没,是受刺激了,”张晨面无表情,倒是实话实说,“你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助理,是个Gay,厕所里喊着你的名字**呢。”   “这事你怎么知道?”   “另外一个助理听见的,趁着我午休的时候跟人小声嘀咕的,还说你对那个小助理态度明显不一般,指不定哪天就滚在一起,养起来了。”   张晨一本正经地说着八卦,都把我逗笑了,我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我把他调走,好不好?我一没发现他是个对我有所企图的Gay,二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同他滚在一起的。”   “那助理我看见过一次,人长得好看,屁股也翘,”张晨任由我揉他的头发,却轻轻扯起了嘴角,“你不草他,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你骨子里受不了肉/体的出轨?”   这问题我答不了,好在张晨也迅速地给了我台阶,补了一句:“不管是因为什么,我都觉得,我实在是运气好。”   我捏了一把他的脸,感谢他给我递了个台阶,转过头就换了那个我并没有多少印象的助理。   张晨在晚上休息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了我,说:“我的聊天记录随便你看。”   “你的聊天记录我为什么要看?”   “我怕你以为我说谎。”   “我像是这么多疑的人?”   “换位思考一下,我如果是你,恐怕会直接调了网络后台的聊天记录。”   “哦。”   “我的钱给你,我的人给你,我的心给你,”张晨枕在我的胸口,小声地说着话,“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能不能稍微,安心一点?”   “我没有不安心。”我看了一眼张晨的手机,抬手轻易地扯掉了他的裤子,手指掰开柔软的臀/肉挤进了紧密的穴里。   张晨咬了下我的胸口,身体却放松了任由我做着扩张,等过了一会儿,又颤抖着分开大腿,叫我更顺畅地插了进去。   他低低地叫唤着,承接着我过于冷硬的欲/望,我沉默地侵占着他的身体,他却凑过来索吻。我们接吻、纠缠在一起,把方才的些许不快轻轻揭过,仿佛无事发生过。   只是未到中午,陈安就吵着要见我们,保姆没有法子,发了微信,我从张晨身体里退了出来,帮他系上睡衣,又盖上了被子。   他沉沉地睡着,脖子上还有我留下的吻痕。我出了房间,把小孩子接了回来,他一开始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又盯着张晨看了。   我抱着他上了床,左手抱儿子,右手抱张晨,把孩子哄睡着了,也沉沉地睡了。 第108章   王胖子出了事。   他出轨的事终究没有瞒住他的妻子,他以为可以向过往一样,谈离婚,大不了就净身出户。   但他低估了他的妻子,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个女人用一颗子弹打伤了王胖子,又把他扯回到了房间里,囚禁了起来,这一囚禁就是两年。   最终事情曝光的时候,上了国内外的报纸,我也是从报纸上获悉了这件事。他的妻子面临数年的牢狱,女儿被送给了女方的家属抚养,而王胖子,他极为虚弱,却没有什么严重的伤。他的妻子只想囚禁他,却舍不得伤害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故事,顺手把报纸放在了一边,张晨拿起来了看了看,又问:“是王清廉?”   “嗯,是他。”   “和当年变化还挺大。”   “你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吧?”   “没有,也就十多年。”   “十多年?”   “嗯,去美国的时候还见过几面。”   “你们见面干什么?”   “他一直没跟我断联系啊,动不动就经济危机了,跟我要钱。”   “还跟你要钱?要多少钱?”   “不多,有时候几十万,有时候几百万吧。”   “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没有啊。”   “那你给他那么多钱干什么。”   “那不是你的兄弟么。”   张晨单纯表达了疑惑,我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又说:“没听你说过啊。”   “一点小事,也没跟你提。”   “你当年给黎阳的分手费也就三百万。”   “黎阳之前没少从我这儿捞钱,再说了,她和兄弟能比么?”   “他就一直跟你要,你就这么一直给?”   “后来就不给了,毕竟我也不是冤大头。”   “这样。”   “王胖子没说过我什么好话吧。”张晨摘了个棒棒糖的纸,貌似不经意地问我。   “还行,没怎么提你。”   “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故意赶走了我周围的朋友。”我还是把一些特别难听的给略去了。   “还是那句话,他们接受不了咱俩的性向,大多是主动离开的,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把你放在玻璃罩子里,自个儿藏着。”   “嗯。”   “你那时候相信了?”   “信了一点,总觉得,什么都不做,不像是你的性格。”   “我也就是去敲打敲打了你的小学弟,告诉他我的人,别瞎招惹。”   “哦?”   “一个混夜场的,见到个合适的就免费给草的货,也配勾搭你?”   我腹诽着张晨年轻的时候也好不了哪儿去,他这个草人的还不是见人就上,话说出口之前,想了想还是闭嘴了。   “你没说刺我的话,我还挺奇怪的。”   “你是我的人了,贬低你也是在贬低我自己。”   “我除了年轻的时候关系混乱一点,脸还是好看的吧?”   “嗯,你特好看。”   “我挨草的活也不赖吧?”   “行,不赖。”   “我能赚钱,也能帮忙,对吧。”   “对。”   “所以你喜欢我吧?”   “……”我盯着张晨看,他笑着任由我看,坦坦荡荡的。   我想了想,故意敷衍似的说:“喜欢的。”   张晨就伸手抓我的手,凑到唇边,亲了又亲,像是很满意似的。   王胖子这些年小有积蓄,我在确认他女人过得还好之后,就没起什么心思再拉一把。   我还奇怪,为什么王胖子仿佛每次离婚后总能积攒下新的资本再次结婚,张晨刚刚说的话,倒是给了答案。   由此可见,他当年对我说的话的确有些水分,出于怨怼捏造或夸大了事实。   张晨的确不是个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坏。我发觉我开始不自觉地为他开脱,这也意味着心软。   我看着张晨抱起了陈安,细心地哄着,心想心软就心软吧。   郑东阳的处分公告刷遍了网络,与他有关的项目大多搁浅,好在我的下属们效率极高,虽然受到些损失,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紧接着就是大规模的排查、清点和巡检,自我接手集团后,账目清楚、缴税及时,上面检查的时候甚至因为没有发现问题,又派了一组人查了一遍。我心里坦然,吃得下饭也睡得香觉,倒是张晨隐约有些担忧,还问我要不要帮忙运作一二。   我问他哪里还有人可以运作,他索性坦白了,当年的自白书手段里,中招的不止有集团的董事,还有一些上面的人,只是那些人不一定知道,自白书最后落在了张晨的手里。   我盯着张晨看,心想这人真不是什么好人,狠毒又有手段,每当我以为已经掌控了他的全部,他总留有底牌。   可能是我沉默了太久,叫张晨有些不安,他伸手去抓我的手,抓住了,才有些安心似的。   “我不同你说这些,是怕你直接把我送走了。”   “那现在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怕你会出事。”   我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我的手,他眼中的仓皇失措一闪而过,我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反倒是镇定下来了。   “有那么喜欢我?”   “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喜欢我?是因为我对你好么?”   “我也不知道,”张晨避无可避,手指攥紧了轮椅的把手,瑟瑟发抖,“可能人的一辈子总要做一件对的事,而我知道喜欢你,会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听起来有点勉强自己。”   “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张晨清浅地呼吸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想同你接吻、**、同你在一起,我控制不住想念你、想要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松开了他的下巴,冷淡地说:“你的情话可真好听。”   “陈和平,我对你觊觎已久,情话攒了一箩筐,多得说不完。”   “年轻的时候可没听你说过多少。”   “那是你总不听。”   “哦?”   “想和你说的,你总是板着脸,好像不想听我说。”   “以后可以多说一些。”   “嗯?”   “我很喜欢听。”   “好。”   我也同他一样啊,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他,等意识到的时候,也陷进去了。感情无法被理性操控,它来得悄无声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   张晨又过来抓我的手,我故意躲着,不让他抓,他执拗地抓着,到最后红了眼。我就向前跨了一步提着他的腰抱了起来,他伸手狠狠地捶了我后背几下,又被我扔到了床上。   我覆身压了上去,他喘着气、脸也泛着红,一副想骂我又想被我日的模样。我撕裂他这套很喜欢的衣服,掰开他的大腿顶了进去。   他骂了句“草”,不知道是因为我插得他疼了,还是心疼他那套衣服。   据说是设计师限量款,他难得穿了很多次。   不过那位设计师总用隐晦的目光打量着张晨的下身,看起来很想勾引他来一发。   我吻上了张晨的嘴唇,发狠地草弄他,他的手一开始攥着身下的床单,但被我顶得滑来滑去,最后只能攀附上我的后背,像一颗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   没过多久,他的身子就抖动得厉害,我松开了他的嘴唇,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和一句极轻的“草”。   他后面的穴瞬间变得极紧,我伸手摸了一把,面无表情地说:“被我插/射了。”   他剧烈地喘着气,视线有些迷茫,像是在组织句子但还说不出话。   我俯下身,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继续草着他,他软绵绵的被我压着,任由我享用着,许是有些疼,有点想躲,但他又躲不了,只能颤着身子承接我的欲/望。   他射了第二次,这次除了浊/液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别过头,眼泪摇摇欲坠,但他咬牙切齿地骂我:“陈和平,我草你……”   我的舌头温柔地舔舐着他的眼周,却将积蓄的浊/液尽数射进他的体内,再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   我顺手抓了一个手机抓拍了一张他狼狈的下身,夹杂着浊液和尿液的前端,尚未闭合正在淌水的后面,又将图片拿给张晨看。   张晨气得不行,想挠我,但又控制住自己,只抓着床单。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拍个照片,存手机里赏析。”   “草他妈,陈和平,你跟那个傻逼学的毛病,胡乱拍些什么?”   “跟你学的啊。”   “……”张晨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张晨,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起来,草别人的时候还拍个图片发朋友圈的?”   “陈和平,你真他妈的记仇。”   “嗯,没办法,拍张照片清算一回,以后就不堵得慌了。”   “你头天没来找我,我赌气,发一条朋友圈故意气你。”   “哦。”   “你点赞了之后,我更生气了,就删了。”   “嗯。”   “得,你要是不解气,也发朋友圈。”   “我为什么要发朋友圈。”   “你不是要回敬回来么?”张晨喘着气,却也不像刚刚那么生气了,“要是你朋友圈不方便,发我朋友圈也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你草射了,你这样面子里子都足了。”   “听起来特别有吸引力,”我这么说着,却把手机扔到了一边,抽了一次性的湿毛巾,去给张晨擦**,他也躲不了,只能乖乖任由我擦,“但你是我的人,你的身体也属于我,我为什么要别人看。”   “陈和平?”   “嗯?”   “你还是不够心狠。”   “我只是占有欲作祟。”   “你是不是开始原谅我了?”   “……”   “你心软了。”   “……”   “你这种性格,换个人,会被毁得渣都不剩的。”   “不会。”   “我爱你,陈和平。”   “嗯,好。” 第109章   一眨眼又过了几年,陈安该去上小学了。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话也不多,很爱读书。   当然,因为认识的字有限,读的大多是画册。   他叫我爸爸,叫张晨也是爸爸,喊我的是长短音,喊张晨的是短长音,一开始我还听不出来,后来张晨跟我一分析,我仔细品品,还真是这样。   他自小接触的就是我的下属们,与同龄人相比,他更早熟一点。很小的时候就会自己洗袜子,也有一点洁癖,张晨说这是随了我,我反驳更像他一点。   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张晨一起送的他。张晨这些年下来,勉强能走几分钟的路,但得依靠着拐杖,旁边也要有人看着,以避免他因体力不支而摔倒。   我们一起送陈安进了教室,张晨坐在教室里座椅上叮嘱陈安,我和其他的家长一起,去领书本、办理入学手续。   等都折腾完回来的时候,发现张晨的周围多了几个孩子妈妈,聊的不是孩子,而是用了什么护肤品。   张晨也算小有名气了,自己在网络上搞出了个护肤交流平台,刚刚做大就扔给了我,现在或许是被认出来了,家长之间的交流俨然有像粉丝见面会聚拢的趋势。   他看见我回来了,特温婉贤淑地笑了笑,又拿了几张VIP卡递给了周围的妈妈们。   我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坐下来等着老师进教室开会。   陈安也从小书包里取出了一个小水瓶,递给了张晨,说:“爸爸喝水。”   张晨接过了水瓶,说了声“谢谢”。   我和张晨并排坐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学校的规定、入学的安排、家长的职责、学生的培养。   恍惚之间也有错觉,像回到了我们当年上课的时光。   我还记得,那天是个晴天,班主任推开了门,身后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   他说,他叫张晨。   后来他成了我的同桌,我们从彼此看不顺眼,变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家长会开完了,我们也该离开了,张晨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我的胳膊,我就知道他是坐得太久,站不起来了。   但他太好强了,不想在孩子的同学面前显露出来。   于是我继续和陈安聊天,叮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交到很好的朋友,听老师的话。   陈安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点个头,我看他那副模样特别眼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和我助理听我布置工作安排时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了。   聊了一会儿天,终于等到老师要带学生们参观校园了,这个环节计划里没有家长的参与。   那位老师或许也清楚张晨的身体情况,没有询问我们为什么还坐在这里,打了个招呼就来喊陈安。   陈安向我们挥了挥手,喊了两声“爸爸再见”,就乖乖地走了。   张晨叹了一口气,说:“头一次有点难过。”   我知道他难过的是他的腿,却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孩子长大了,总得去上学的,不必难过了。”   “嗯,”张晨抿了下嘴唇,还是说,“你说陈安会不会不高兴,别的家长都是好好的,就我是个男的,这双腿还是残废的。”   “陈安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弯下腰,一把抱起了他,“你要相信他。”   “我很怕其他孩子会说他的闲话,他一定会很难过。”   “孩子们没那么坏,就算有的孩子说了什么难过的话,陈安也会处理好的。即便他处理不好,不是还有我们么?当家长的,原本就是孩子的靠山啊。”   “也对,”张晨像是缓过来点了,他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甚至空出双手,和半路遇见的孩子家长打了个招呼,“谁敢欺负陈安,我会叫他们明白后悔怎么写的。”   “晨儿。”   “陈和平,你要阻止我么?”   “不,我是想说,我的心情和你一样的。如果有人欺负陈安,我就上手欺负他。”   “简直是两个流氓的对话……陈和平,你怎么这么暴躁。”   “跟孩子有关的,没办法不暴躁,他那么小。”   “你得相信陈安,他很聪明的,一定能和同学们处好关系。”   我和张晨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路,等上了车,我将他放了下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想了想方才的对话,有点想笑。   谁能想到当初那在天台约架的我们,现在一副老父亲的心态,害怕孩子会被欺负,又要用一模一样的话去安慰彼此呢?   “哎,陈和平,你说陈安向同学们介绍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时候,会介绍你是爸爸,还是我是爸爸?”   “应该会介绍两个人都是爸爸吧。”   “那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的。”   “从法律意义上看,我还不是你的伴侣,我们正处于非法同居关系。”   “还真是。”   “要不,我们结婚吧?”张晨像开玩笑似的说了这句话,却偏偏避开了我的视线,手指也攥了起来,显然有些忐忑不安。   我的内心十分平静,不怎么激动,也没有想很多的东西,就很自然地回答他:“嗯,明天抽空领个证。”   “和平哥?”   “嗯?”   “你答应我了。”   “对,我答应你了。”   张晨还是不敢看我,但是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我一开始打算叫他自己冷静一下,想假装看不到的,看他好像哭了太久了,我只好伸出手,将他一把揽在怀里,叫他枕着我的胸口。   我问他:“婚礼要在哪里办?度假想好去哪里么?”   “都没想好,”张晨一边哭,一边笑,还是不看我,“没想到你会答应。”   “虽然说不管有没有那一张纸,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但如果有那张纸,你开心一点的话,我们还是去拿回来吧。”   “和平哥。”   “嗯?”   “你说过,你不会娶一个你不爱的人。”   “嗯。”   “你爱我吧。”   “……”我在想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回答了,我知道你爱我的。”   “……哦。”   “我爱你。”   “一把年纪了,太肉麻了。”   “向深爱的人述说爱语,怎么会肉麻?” 张晨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要说很多遍我爱你,一直说到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   “好吧,随便你。”   张晨的手扣在我的肩膀上,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嘴唇,说:“我们去看极光吧。”   “什么时候去?”   “办完婚礼的。”   “好吧。”我没有拆穿他刚刚还在说没有打算的话。   我们第二天就领了证,婚礼却拖延到了陈安寒假的时候,正好办完了可以一家三口出去玩儿。   张晨花费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在努力复健,但效果还是不怎么好,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很担心自己走不完红毯的路。   婚礼那天,张晨自红毯的一端向我的方向走,即便是拄着拐棍,依旧走得很艰难,我看着他走走停停,十分艰难。   周围的宾客低声为他加油,没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准确地说,是不敢。   我们之前沟通过,我曾建议我在红毯的中央等他,或者干脆抱着他到神父的面前。   他却说:“我想亲自走到你的面前,那是我幻想了很久的情景。”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陈安跟在张晨的后面撒着鲜花,他想去扶着张晨,但他太小了,根本够不到,就可怜巴巴地远远地看着我。   我想,我的心也足够狠,就这么看着张晨。   张晨停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挪动着拐棍,一点一点向我的方向挪动,他离我不到五十米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颊,上面全是晶莹的汗,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但他还是执拗地向我的方向走,一步,两步,三步,最后的两米,他将手里的拐杖扔到了一旁。   三、二、一。   他抱住了我。   而我也紧紧地抱住了他,好叫他不会因为脱力而跪倒在地。   他枕在我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说:“你是我的了。”   我恍然察觉,这或许就是他一定要独自走过红毯的原因。   这是一个仪式,于我是,于他也是。   我们交换昂贵的戒指,在宾客前接吻,手牵着手划开漂亮的蛋糕。   但我知道,这场婚礼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或许就是他一步又一步地走过来,抱住我的那一刻。   过往的诸多苦痛,像是在那一刻得到了安抚。   而我与他,重获新生。   我和张晨三天没出房间,陈安每天乖乖做作业,做完作业发一条语音,问:“今天能陪我玩儿么?”   我回了一句“不能”,张晨要绞尽脑汁地想一个理由,再发一条长达25秒钟的语音。   等他按下了发送键,我的手指就会滑进他的臀肉里,再过一会儿,下面会非常自然地捅进去。   张晨夸我“老当益壮”“生龙活虎”,我回敬他一句“曲径通幽”“弹性良好”。   两个老不正经的终于愿意下了床,推门一看,孩子还在乖乖写作业,见我们出来了,就吧嗒吧嗒地走过来,递上了作业本。   我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亲了又亲。   孩子笑了,我笑了,张晨也笑了。   于是未来的日子里,笑声满满,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格外甜蜜。